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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自然之子:用文字向“蟲獸魚鳥”致敬
來源:《科普創(chuàng)作》 | 張居祥  2018年05月21日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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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開春的《少年與自然》系列叢書即將出版,認真閱讀了他發(fā)來的樣稿,應該可以這樣說,我之前對韓開春的論斷,在這個書系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即“韓開春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家,而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自然文學作家”。

據(jù)開春老師說,《少年與自然》叢書共八本,先期出版四本,即《蟲蟲》、《與獸為鄰》、《水精靈》和《雀之靈》。單從書名上來看,《蟲蟲》以蟲字相疊,雖然不置褒貶,但對蟲子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寫獸類時,作者則平等地稱其為鄰,而寫雀與魚蝦之類水族時,均以“靈”字相稱。書名的變化,反應了韓開春近幾年創(chuàng)作觀的轉(zhuǎn)變。

在早期的《蟲蟲》中,韓開春用“兒童體驗,成人視角”完成關于蟲蟲的故事講述,將一個頑皮孩童玩蟲經(jīng)歷,寫得妙趣橫生。蟲子們在小韓開春手中歷經(jīng)悲歡離合,玩蟲少年自以為擁有一雙“上帝”之手,可以隨意操控蟲子們的命運。愛之,則百般呵護;惡之,則肆意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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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承認,在童年韓開春的心中,所謂是非、善惡、美丑等標準,只是源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最原始的認知和最樸素的情感,而在這種標準下作出的判斷往往是嚴重悖離了事物的本質(zhì)。如果完全用童年時的視角來寫昆蟲世界,那么這本書的價值可能會大打折扣。對此,韓開春作了調(diào)整,那就是用童年的體驗與成人的視角相結(jié)合,來完成關于蟲蟲的故事講述,正是這樣的調(diào)整,才能夠使韓開春超越童年認識的局限,不時抽身出來,對童年玩蟲行為作不斷的反思,從而將讀者引向人與自然、人與自己等哲學層面的思考。

正是基于這種思考,韓開春開始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其實,人不是蟲子命運的主宰,人無權(quán)用那雙所謂的上帝之手,去決定蟲子們的命運。這個認識,自然而然地映射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與獸為鄰》中,韓開春放棄了“兒童體驗與成人視角” 式的寫作方式,而是站在一個平等的角度,更為客觀地去敘述時莊那片土地上人與獸的故事。作為鄰里:誤解,矛盾,沖突,友誼……這些都常有的事,是一種常態(tài),常態(tài)的本身即意味著其達到了某種平衡。同樣道理,人與獸,在大自然中本身就是互為鄰里,誤解,矛盾,沖突,友誼……糾纏了上百萬年。當然,在糾纏之中,人與獸也在自然法則之下達成了一種平衡。在原始時代,人與獸彼此傷害時,也只是各自認命,并不記恨;彼此幫助時,也很快相忘于江湖。而伴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人類漸漸走向了食物鏈的頂端,從而自命不凡地封自己為萬物之靈長,視萬物為芻狗。人與獸之間,由原先的“誤解,矛盾,沖突,友誼……”的復雜關系,變成人對獸的單向度殺戮,自然的平衡就此打破。

人類的殺戮能力越大,破壞力就越強。進入工業(yè)文明時代,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梭羅的《瓦爾登湖》、《種子的信仰》、《遠行》等一系列自然隨筆的問世,形成了一個強大的磁場,吸引了一大批追隨者,人們甚至因為梭羅的貢獻,甚至忽略了其前輩吉伯特·懷特和詹姆斯·奧杜邦等人及他們的自然著作。梭羅通過其自然隨筆,意在讓人們在自然中去驗證,人是可以盡量地去靠近自然過“極簡生活”的。與梭羅幾乎同時代的約翰·巴勒斯對“那片回蕩著鳥兒歌聲的林子和長著野草莓的田野”,情有獨鐘。他的力圖通過其經(jīng)典作品《醒來的森林》,完成“把人們送回自然”的使命。當然,梭羅與約翰巴勒斯們的努力,并未見多少成效。相反,人與自然的關系日漸緊張,一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美國農(nóng)林業(yè)生產(chǎn)中大量地使用殺蟲劑,導致環(huán)境急劇惡化。雷切爾·卡森通過長期的研究,撰寫《寂靜的春天》,表達了自己的觀察與憂思,呼喚環(huán)境保護,引起轟動。其本人也因此成為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先鋒和衛(wèi)士而為美國人民所愛戴。

反觀中國今天的環(huán)境狀況,我們不得不說,較之百年前的美國,更為嚴重。中國人與自然的關系,沖突空前激烈。而我們很少有作家對此問題作出系統(tǒng)而深入的思考,更不用說給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仔細閱讀韓開春的這個系列作品,我們可以看到韓開春的創(chuàng)作野心,就是努力破解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困局。他意識到,在中國,梭羅的“體驗自然”,已無必要;巴勒斯“把人們送回自然”,更無可能,因為自然已經(jīng)破壞殆盡。如果有人要去寫一本類似雷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森林》,去反映自然生態(tài)的惡化程度,似乎也顯得多余,因為我們的環(huán)境本身已然充分說明的一切,我們的環(huán)境問題空前嚴峻。那么我們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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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開春寫鳥與魚蝦等水族時,書名都有一個“靈”字,這體現(xiàn)了韓開春對動物的重新認識與定位。他推翻了原有的標準,從《蟲蟲》中人主宰論,到《與獸為鄰》中的萬物平等論,再到《雀之靈》中的推崇動物論(客觀上講,《水精靈》在敘述過程中,一定程度上悖離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對此,筆者將另外撰文評論)。

萬物平等論,無疑是來自美國極具聲望的“美國新環(huán)境理論的創(chuàng)始者”:利奧波德。他反思了人類的文明,認為真正的文明“是人類與其它動物、植物、土壤互為依存的合作狀態(tài)”,真正的倫理應當是“大地倫理”,是將人類視為“生物共同體中的一個成員”并自覺維護大地共同體的倫理。韓開春在此基礎上,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他沒有止步于利氏的“大地倫理”說,因為在利氏的理論中,人的地位顯然還是高于動物的,所謂的“要求作為生物共同體中的一個成員,人類要自覺維護大地共同體的倫理”,人仍是主導地位,對動物的所謂倫理,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賜予。

韓開春的“推崇動物論”中體現(xiàn)的則是人必須匍匐在大地上,向動物學習。因為在人與動物的長期交往中,彼此的友誼,動物可能更為忠誠;彼此的誤會、傷害,動物似乎更容易原諒我們。比如《雀之靈·麻雀》篇中,在那個聲勢浩大的“除四害”運動中,韓開春猶如一個史官,滿懷悲愴的心情,秉筆直書那些人類對麻雀犯下的滔天罪行:

“大隊喇叭里提前幾天就通知某一日統(tǒng)一行動,要生產(chǎn)隊的各位社員準備好各種能夠發(fā)出響聲的用具,連上學的孩子也在老師的督促下帶了臉盆鍋鏟等工具。到了那天,大隊喇叭里一聲令下,鳥銃、鞭炮一起炸響,就像晴空里響起霹靂一樣嚇人,所有能發(fā)出響聲的東西都被人們用了起來,大鼓、銅鑼、鐵片、瓷盆,甚至有的人把燒飯的鍋都提了出來,所有的人都敲啊,打啊,尖叫啊,個個都像發(fā)了瘋一樣,尖銳的噪聲一浪高過一浪,那些可憐的麻雀從窩里、草叢里、房頂上、樹梢上被驚起,在空中東一頭西一頭地飛來撞去,好多麻雀就這樣有的被撞死,有的被嚇死的,更多的是因為被驚嚇不能落下歇腳,飛到最后,實在不能堅持,就從空中一頭栽到了地上,生生地被累死了,那天晚上,清點“勝利果實”,集中到一起的死麻雀堆得就像一座小山一樣?!?/p>

這場屠殺一點也不遜于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不遜于紅色高棉大屠殺、不遜于南京大屠殺……人類的歷史,鮮血淋漓,至今仍讓人不寒而栗,冤冤相報,似乎永無窮盡。彼此和解,難上加難。韓開春竟然將史書般沉重而又沉痛話題,不動聲色地融入一個看似簡單的關于麻雀的故事中。人類的冤冤相報的死結(jié),在麻雀的世界卻輕易解開:

“好在時間不長就有專家出來說,麻雀的食譜并不以谷物為主,它的口糧里的主要成分還是各種害蟲,對農(nóng)民來說,是利大于弊。人們一聽這話,知道是冤枉麻雀了,才趕緊把它從“四害”的行列中開除,停止了對麻雀的剿殺行動,這樣,麻雀才僥幸逃脫了被滅絕的命運。到我出生以后并開始記事時起,麻雀又成群結(jié)隊地在莊子上到處蹦跳、唧唧喳喳了,好像壓根兒就忘了十幾年前人們對它們的所作所為了?!?/p>

麻雀是慈悲,還是智慧,我們無從知曉,但自許為萬物靈長的人類,與它們相比,是不是要渺小得多。也許正是基于這些原因,韓開春,才褫奪了萬物靈長那個“靈”字,并把這個字虔誠地獻給了鳥類。我們在這本《雀之靈》中,完全能夠感受到作者的那份崇敬之情。燕子的美善、喜鵲的神圣、烏鴉的率性、八哥的可愛、畫眉的浪漫、苦哇子的悲情……或美其容,或麗其顏,或妍其態(tài)、或婉轉(zhuǎn)其喉。

04

通過這個“少年與自然”系列,韓開春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認知,漸漸明晰起來。由玩蟲少年,終于成長為一個負責任的自然文學作家。韓開春完全憑借一己之力,構(gòu)建起一個自然文學的大廈,他站在梭羅、約翰·巴勒斯、利奧波德等巨匠的肩膀上,看得更遠一點。體驗自然、把人們送回自然、大地倫理等理念,都無法解決中國當下的環(huán)境問題。那么,韓開春的探索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的。在前人的基礎上,我們不妨向動物學習,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開春的網(wǎng)名叫“自然之子”,每次跟開春聊天,我特別喜歡看他閃動的頭像,那是一只美麗的刀螂,它仿佛在向我傳達某種神諭,正是這些神諭,讓我覺得我可能比別人更懂得開春作品想要傳遞的真實訊息。我更愿意把他的這一個系列看作是向我們的同胞——“蟲獸魚鳥”致敬的文字。我相信,萬物有靈,它們應該能夠讀懂一個叫“自然之子”的自然文學作家的誠意。

梭羅曾說:“到冬天,一聽到棠棣、美洲商陸、杜松這些植物果子的名稱,我就會覺得神清氣爽;難道天堂不是由這些簡單的樹木果實構(gòu)成的嗎?”我想對于韓開春來說,天堂里除了有植物,還必須有那些蟲蟲、獸、水精靈和雀之靈。在人與麻雀之間,韓開春找到了一個對應點,那就是孩子跟麻雀一樣:不記仇。所以韓開春繼《蟲蟲》之后,特別強調(diào)了作品“再回童年,重建天堂”的母題。是孩子讓他看到了希望,孩子的不記仇的美善品質(zhì)使他們有資格擔負起這一神圣使命。因此韓開春用這個系列向自然致意的同時,他的本意亦是向孩子及保有孩子一樣純粹品質(zhì)的成人致敬。只有更多的人關注并加入到這個“重建天堂”的工程中來,這個世界才有可能變得更好,更純粹。

對于我個人來講,我是想把這四本書,特別是《雀之靈》奉為自然文學的“圣經(jīng)”,一讀再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