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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史觀、古典資源與批評的文體問題
來源:《文藝爭鳴》 | 楊輝  2018年05月23日08:51

在當下語境中作文學批評文體的反思,往往與對“學院批評”或與之相應之論說體(學報體)的“不滿”密切相關。中國古典批評“眾體皆備”的文體自由意識,以及接續(xù)古典文脈,而在二十世紀初有新的發(fā)揮的李健吾、李長之等人的體驗式、感悟式、隨筆體批評亦隨之成為重要參照。惜乎雖倡導多年,批評文體仍未能走出學院派論說體的“藩籬”。富于靈性,可見批評家個人心性和才情的文字仍屬難得,未能成為“主潮”而徹底改變批評的根本面貌。究其原因,無疑與文學史觀念的局限以及批評資源的單一關聯(lián)甚深?!爸貑ⅰ惫诺渑u,也因之成為批評革新路徑之一種,得到較為廣泛的討論。而再思中國古典批評方式之“重啟”及其當下可能,仍不可避免地要與以下諸問題相遇:其一,如何看待并克服自晚清開啟,至“五四”強化的文化的“古今中西之爭”及其所開啟之思想論域的局限問題?!拔逅摹逼癜倌觊g“回歸”古典傳統(tǒng)的種種努力之所以難以全功,多半與“回避”正面應對此問題或態(tài)度曖昧不明相關。此一問題所關聯(lián)的,乃是根本性之評價視域的生成問題。如不對其有明確的超克意見,則古典批評的“回歸”,或亦難逃無功而返之“既定”命運;其二,如何將自1990年代以來開啟之“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問題再度歷史化、問題化,并以中國古典文學批評運思方式及文法術語為核心,在吸納西方理論的基礎上建構中國文論,以應對當下紛繁復雜之文學現(xiàn)象及文本。同時,在承續(xù)古典文脈,尤其是古典批評話語的基礎上革新僵化之批評文體,以從根本意義上完成批評方式之深度變革。

自晚清至“五四”,中國社會與文化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彼時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xù)之交,知識人援引西學以療救社會文化之弊,成為一時之盛,也自有其歷史合理性。由其開出之文化的“古今中西之爭”以今勝于古、西優(yōu)于中為基本運思方式。其影響無遠弗屆,舉凡思維方式、學問體系、概念術語、知識類型、文體劃分等等,無不奠基于此。[1]期間雖有“學衡派”嘗試以中西會通的姿態(tài)矯正“全盤性反傳統(tǒng)”之弊,惜乎彼時應者寥寥,且并未深度影響嗣后之文化觀念。以此思路為基礎,在文學界,則一再張揚“五四”新文學在中國古典文學外別開一路之“獨立”價值?!白非蟋F(xiàn)代性”已成為此種文學史觀之核心。以此建構之“文學史”,在有心接續(xù)中國古典文脈的作家作品(在現(xiàn)代以廢名為代表,當代則以汪曾祺、賈平凹最為突出)評價上的“兩難”,已足以說明“現(xiàn)代性”文論之局限?!拔逅摹逼裎膶W、史學及思想界之知識譜系,無不以“現(xiàn)代性”理論為核心。而現(xiàn)代性理論與古典傳統(tǒng)在思想基礎、運思方式上之根本性差異,使得以前者為基礎建構之評價視域,注定無法洞悉后者之微言大義。百年間賡續(xù)中國古典文脈的困難,亦莫此為甚。

時至今日,總體性之文化語境與“五四”時期已判然有別,糾現(xiàn)代性之偏,可謂恰逢其時。近年張江關于西方文論“強制闡釋”特征的深度反思,張志揚對于思想界離開西方尺度便“不能思乃至無思”的無能境地的批評,均屬觀念突破之努力。凡此,從不同側面說明,如不能克服“古今中西之爭”及其所敞開之思想論域的局限,則任何“回歸”或“重啟”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努力,均難免無功而返。

克服“古今中西之爭”思想論域之局限,首先需要建構融通中國文學“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的“大文學史觀”。即不以“斷裂”之思維理解二者之關系,而是把“五四”以降之中國文學“小傳統(tǒng)”視為中國古典文學在二十世紀之自然流變。以此思路重建自先秦迄今之中國“大文學史”。以賈平凹的評價為例,可知此一思路轉換的價值所在。早在1980年代初,賈平凹即有心以“中國傳統(tǒng)美的表現(xiàn)方法,真實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其“中年變法”之作《廢都》主動承續(xù)明清世情小說傳統(tǒng)之筆法與筆意,即是此一思路之自然延伸。[2]而圍繞《廢都》評價的爭議,最為突出者,當屬指斥其乃“草率擬古的反現(xiàn)代性寫作”。批評家之批評視域,無疑局限于“現(xiàn)代性”觀念,故而難于洞悉賈平凹寫作此作之真正用心。如以“大文學史”觀之,則此種“批評”之“鄙陋”即不言自明。孫郁欣賞木心,因其文字有先秦文章之氣脈并兼具六朝之風,遂“形成了一套有別于各華人群落的獨立的文風”。汪曾祺、孫犁文章的好處,也在其氣脈,并不局限于“五四”一途,而有古典心性與韻致的獨特闡發(fā)。汪曾祺、孫犁、賈平凹、木心的作品,可視為中國古典文脈之當代形態(tài),如不能以“大文學史”觀之,則難免錯會其用心而有偏頗之評價。

以貫通古今、融匯中西之“大文學史觀”為基礎,即可重申“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問題而不至于勞而無功。要言之,超越以西方文論為核心的文學評價的“現(xiàn)代性”視域,在重思“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的基礎上敞開古典文論的解釋學效力,為其題中應有之義,亦是其最為緊要處。

有感于中國文論在世界理論界的“失語”(對“失語”的焦慮,亦屬現(xiàn)代性問題延伸之一種),1990年代初,有學者提出“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問題,并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論,其中不乏有洞見的研究成果。但以古代文論為核心之批評方式,在解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時的“無力”,卻再度說明現(xiàn)代轉換的“局限”。如南帆所論,以道、氣、神韻、風骨、滋味等概念、術語、范疇和命題為基礎的古代文論,在解釋“五四”以降之中國文學時的解釋效力,的確遠不及以國民性、階級、典型、主體、結構等術語為基礎的現(xiàn)代文論(其核心是西方文論)。但如前文所述,以西方文論為核心之現(xiàn)代文論在解釋廢名、汪曾祺、賈平凹等承續(xù)中國古典文脈,作品中有古典傳統(tǒng)之流風余韻的作家時的“捉襟見肘”,從另一側面說明以古典文論之思維及文法術語為核心,融通西方文論,以開出中國文論之新境界之重要性及迫切性。

若對此前“現(xiàn)代轉換”之知識譜系做先驗批判,便不難察覺,其“轉換”之前提或運思方式,為西方文論之理路,以此理路對幾乎“異質(zhì)”之中國古代文論進行重整,其限度不言自明。質(zhì)言之,如不能暫時“懸置”現(xiàn)代文論作為評判視域的優(yōu)先地位,則無從激活古典文論之解釋學效力。1990年代初,學者張文江曾嘗試以象數(shù)文化結構讀解魯迅的《故事新編》,并發(fā)現(xiàn)該書八篇小說“互相耦合,似有八卦之象,而《補天》上出之,猶乾象焉?!盵3]“五四”諸公作品與中國古典傳統(tǒng)關系之復雜性,于此可見一斑。進而言之,若無超越現(xiàn)代性視域之評價觀念,張文江恐怕也難以有此發(fā)現(xiàn)。與張文江同時,已故上海批評家胡河清以融通古今中西之批評視域重解當代文學,從賈平凹作品中讀解出其與《周易》全息思維之內(nèi)在關系。且在批評界一致指陳以馬原、余華、格非為代表之先鋒作家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之師承關系之時,胡河清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其作品與中國古典傳統(tǒng)之內(nèi)在關聯(lián)。尤為重要的是,他在批評文體上亦有自覺,其運思用筆與彼時流行之批評方式大異其趣。文章有獨特規(guī)矩,自家章法。張文江與胡河清,批評之思路均不落現(xiàn)代性視域之“窠臼”,故其文章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更為重要的,其批評文章運思用筆之方式,亦不受制于現(xiàn)代理論而有更為闊大之境界。漢學家浦安迪從《周易》思維入手,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多使用“二元補襯”,以表達其根植于中國古典思想之世界觀念,其理亦與此同。余國藩之《西游記》、《紅樓夢》研究所以頗多新見,亦與其兼收并蓄,理論視域不限于現(xiàn)代文論一途密不可分。

要言之,從根本意義上解決古代文論的“重啟”問題,須得對自身之理論“前見”(知識譜系或先驗認知圖式)做“先驗批判”。以現(xiàn)象學的方法,“懸置”現(xiàn)代性文論,以敞開新的理論空間。同時,梳理古代文論文法術語之思想淵源,以此為基礎,激活古代文論的解釋學效力。

在重新激活古代文論的解釋學效力的基礎上,方能進一步探討文學批評文體的自由問題。有論者認為,關于“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問題雖討論多年,但并無實質(zhì)性進展的原因之一,是對古代文論“說什么”的研究過度,而相對忽略“怎么說”,即不大注意其言說方式或批評文體。即便在文體自由的古代,因心性與才情的分野,批評家對文體的選擇,亦各有不同。因不滿于彼時批評家“各照隅隙”、“密而不周”,為文“碎亂”、“疏略”之弊,劉勰立志“遍照衢路,彌綸群言”而有“體大慮精”之理論建構,且以“駢體”寫作。劉永濟因是認為:“《文心》一書,即彥和之文學作品矣。”[4]鐘嶸則無劉勰之用心,其《詩品》更著意于“馳騁才情”,故以“體兼說部”之詩話體為寫作方式。其論斷未必“恰切”,但卻風格獨具。如“五四”時期,作家們對李健吾之批評不乏“詬病”,但難掩其過人才華。如前文所述,李健吾、李長之、沈從文的文學批評所以別有所見,與其不拘泥于彼時盛行之批評成規(guī)頗多關聯(lián)。此種寫作方式無疑與古典批評文體自由觀念頗多相通之處,背后可見批評家之心性、才情及精神之境界。其核心為精神內(nèi)在的自由,故能法無法之法。如賈平凹所言:“一些很著名的散文家,也是這般貫通了天地,看似胡說,其實骨子里盡是道教的寫法——散文到了大家,往往文體不純而類如雜說?!盵5]好的散文,自然不拘泥于抒情一路,不惟在內(nèi)容上求大氣,還會在形式上求大而化之。至此則無分派別,亦不泥于定規(guī),方有大作品的創(chuàng)生。所論雖為散文,其理卻適用于文學批評。其《讀稿人語》頗多明清筆記筆法,用筆灑脫,不拘成規(guī),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如第一則:“讀老作家文章如進寺遇長老,想近前又不敢近前。不敢近前,怕他早看穿了我的腸腸兜兜,不近前又不知那是一雙什么佛眼,如何看我?guī)锥嗝θ??”其論文章,有評點之趣,亦不乏《東坡志林》般妙處:“王中朝淡,《霧村》懶,一個是老僧吃茶,吃茶是禪,一個是黑中求白,乖人說憨。周濤善冰山崩塌,與之可論天下英雄,何立偉獨坐聽香,你只能意會他卻能言傳。同是女人寫女事,《我與董小宛》人為狐變,《小黑》狐為人變,《我開餐館》華而不實,卻有獨立之姿?!盵6]其以散文筆法作文學批評,故既有新見,文筆也多搖曳。李敬澤寫《青鳥故事集》和《詠而歸》,筆法自如,視野不拘古今中外文學藝術雜書,一一點化成文,其文法難于揣度,幾近“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深層義理亦與此同。

質(zhì)言之,文體問題并非僅僅關涉到批評話語,乃是特定之文學及世界觀念的外化,背后與更為悠遠之精神傳統(tǒng)密切關聯(lián)?!拔捏w乃個人人格之外化”,“漢語批評的文體自由,說到底是批評家思想表達和人格訴求的自由。”[7]批評文體的隱秘,即內(nèi)在于批評家個人之心性與人格。將寫作視為以個人生命體證天地自然之法門,賈平凹方入文法自由之境。其要在于,“做文章的人應該‘平?!滦膩?,明白做文章是一種‘業(yè)’,同當將軍一樣,或同當農(nóng)夫一樣。”“‘業(yè)’或有高下尊卑之分,但都是體證自然宇宙社會人生的‘法門’,‘法門’在質(zhì)上歸一?!倍叭舭炎约旱纳攸c移到了體證,而文章只是體證的一種載體,一旦有悟有感要說,提筆寫出,這樣的文章自然而然就是好的文章?!盵8]竊以為,此中蘊含著關于批評文體,甚或一切好的文章寫作之奧妙,亦是對張文江所謂之“上出”與“養(yǎng)生”之學的最好注腳。既關涉生活世界,亦關涉主體精神及人格之養(yǎng)成。好文章家之成就或法門萬千,但不出此說劃定之基本范圍。需慎思明辨篤行之。此外,批評語言的師承亦十分重要。當下文章語言已較少古漢語之韻致與妙處,無疑與古今割裂之語言觀念密不可分。二十余年前鄭敏曾強調(diào)詩語言承續(xù)古典的重要性。其所闡發(fā)之觀念,亦可解決目下語言之弊。賈平凹的《孫犁論》,不過數(shù)百字,但語言筆法韻致,非尋常文章可比。若無深厚的古漢語做底子,恐怕難有此等境界。孫犁贊賞這篇文章,想必也不純是評價的準確。心性與筆法的精神交感,或為重中之重。然此非悉心妙悟且才情兼具而不能得。文體的自由與限度,無不因是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