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佚文《從長沙到武漢》
4月16日的《文匯讀書周報》刊發(fā)了湯志輝先生的《新發(fā)現(xiàn)穆旦早年佚文〈笑話〉》。湯志輝的文章提供了穆旦(查良錚)1930年12周歲時發(fā)表在《大公報》上的一篇小文章《笑話》,但他據(jù)以整理的數(shù)據(jù)庫中有字跡不清處,他文章中的“王兒是□□□”這一句,原文是“王兒是很好玩的”。
湯志輝還提到易彬與楊藝嫄在《穆旦集外文五種》中披露的另外兩篇穆旦少年時期的文章:《管家的丈夫》和《傻女婿的故事》,這兩篇文章都是1933年發(fā)表在《益世報?小朋友》上的。
這些習(xí)作表明穆旦在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愛好寫作了,此外也說明天津《大公報》和《益世報》在當(dāng)?shù)氐挠绊懥?。穆旦還曾參與過《大公報》的有獎猜謎活動,1928年3月4日《大公報》刊登的“猜謎揭曉”中,查良錚獲了“丙等”,獎品是普通鉛筆一支,沒能獲得“甲等”的“頂好鉛筆”和“乙等”的“雞牌鉛筆”。
除了湯志輝、易彬、楊藝嫄等學(xué)者提到的集外文外,《穆旦詩文集(增訂版)》仍有遺漏,如《從長沙到武漢——還鄉(xiāng)記之二》。
《穆旦詩文集(增訂版)》所附李方編制的《穆旦(查良錚)年譜》,引用了劉希武的回憶,說抗戰(zhàn)勝利后“穆旦隨青年軍北上回北平,一路上他寫了《還鄉(xiāng)記》雜文約十篇”,目前《穆旦詩文集(增訂版)》中收錄有《從昆明到長沙——還鄉(xiāng)記》《歲暮的武漢》《從漢口到北平》《回到北平,正是“冒險家的樂園”》等四篇應(yīng)該屬于《還鄉(xiāng)記》系列的散文,而且這四篇散文都發(fā)表于《獨立周報》,署名都是“本報特派記者查良錚”。這四篇散文,對我們理解穆旦的詩歌或許不能提供多少幫助,但卻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提供了歷史現(xiàn)場的紀錄,描摹了勝利后各處的景象,尤其是復(fù)員的艱難,有些歷史事實,如日本兵當(dāng)司機等,讀來很是新鮮。同為“九葉詩人”的陳敬容,1946年6月到7月發(fā)表在《世界晨報》上的《大江東去》系列散文(其第一篇就叫《復(fù)員比逃難還苦》),正好可以與之參看,穆旦到底是占了青年軍的光,一路已經(jīng)舒服多了。但劉希武說“《還鄉(xiāng)記》雜文約十篇”,而《穆旦詩文集(增訂版)》所收只有區(qū)區(qū)四篇,兩者還是有很大差距。
這幾篇《還鄉(xiāng)記》系列散文,除了在《獨立周報》刊載過外,還曾在《大公晚報》上刊載過,均署名查良錚,其中《從漢口到北平》《回到北平,正是“冒險家的樂園”》兩篇,在《大公晚報》上合成了一篇《回到北平》。而1946年1月21日的《大公晚報》上,還刊載有《穆旦詩文集(增訂版)》未能收入的《從長沙到武漢——還鄉(xiāng)記之二》。補上這一篇,正好從昆明到長沙,到武漢,再坐飛機到北平,穆旦還鄉(xiāng)的路程就完整了,特附于下,以供穆旦迷和研究者參考。
從長沙到武漢
——還鄉(xiāng)記之二
從長沙到武漢七百余里,細雨紛霏,滿目瘡痍,村舍窮苦荒涼,是這一程來最呈現(xiàn)戰(zhàn)爭苦痛的地方。這一帶復(fù)員也最不容易,第一是交通不能暢通。從長沙到武漢的公路,以各處橋梁破壞,不能使用。鐵路勉強可以通行,機務(wù)仍由日人管理,可是以柴油汽車代火車頭,掛上兩三個平車的這種輕便火車,每日只能運送三百人而已。在長沙坐火車也要公函,也要登記,等上十多天不見得能夠走成的人很多。再有就是水路,冬季水淺,千人的輪船只能抵岳陽,百人的輪船可以行駛長沙岳陽間,并可曳帶幾只駁船,可是現(xiàn)在軍運繁忙,這種船普通人坐不到。一個老百姓若急于返鄉(xiāng),他只有坐木船而下,遇見北風(fēng)時,至少要在水上飄流五六天,還不說這一途的水警敲詐,水盜打劫!
我們從長沙就坐著汽車拖的小火車出發(fā),車頭由日俘駕駛,在鐵軌上時時有喇叭發(fā)出“八——八”的聲音。車頭后面是三輛平車,我們把自己帶來的汽車放在平車上,人仍舊坐在汽車里面。十二月廿一日陰雨,平車上汽車的四周站滿了人,可是沿站還有人央告著要往車上擠。這種車的情況你閉目可以想見了:男女老幼,都在雨里風(fēng)里成了一團,堆了一座人山由汽車慢慢的拖。而舉目四望呢,荒涼的農(nóng)村,這里是壘壘彈痕,那里是打翻的火車,破銅爛鐵,斷橋殘壁,表示這里的熱鬧一時。那熱鬧的主角也并沒有走開,由衡陽沿長沙而至岳陽,這一小段距離中就駐著十一萬日本俘虜,一時都無法送回。你可以看見他們散居在沿路的小屋子里。有的冒雨沿著鐵路走,看見火車停下就往上扒,有的給打下去了,有的連連敬禮算是得到了站腳之地??纯此拿娴臍埰骑L(fēng)景,再看看這主角現(xiàn)在的情況,正是很好的一幅“自作孽”的活繪。
早晨十時由長沙開車,晚九時抵達岳陽,三百多里整整走了一天。是夜非常寒冷,車站上一個人都不見,只有兩三個賣面的擔(dān)子跑來做生意。我們下了車找到一個很臟的店子住下。
被敵人占領(lǐng)了七年的岳陽,簡直成了一個空殼。街上雜草叢生,居舍傾倒。人們從山上移回來,居住才不過是一個月的事。有的來自貴陽,盤費用盡,就暫留此地做點小生意。我們住的店子房頂炸光,房主用席縫起,四周以木板圍住,這風(fēng)雨不遮的屋子還要我們一千二百天(元)一天!岳陽的房子真太少了。除了西班牙的一所天主堂,和美國紅十字會的一個小醫(yī)院是戰(zhàn)前的房子,此外幾全是現(xiàn)搭成的泥草蓬而已,岳陽濱于以魚米著稱的洞庭湖,你想像(象)一定是個不壞的地方。實際上它只是三四條街的村落,破落,臟污,物價高貴,而且什么都買不到,我們籌辦米糧都要自長沙運來。這里有一個船泊(舶)調(diào)配所,所長既嚷無船,又嚷無煤。四方面軍大軍北調(diào),路過此地,也把地方弄得雜亂無章。
從岳陽到武昌,有大火車可以通行,仍由日俘開車?;疖嚐o煤,以木柴代替,不但走得慢,每達一站還得停下,燒柴至半個鐘頭才能繼續(xù)開行。因此我們足足走了三十六小時,圣誕節(jié)就在車上過去了。我們在車中生起炭火,自己燒飯來吃,因為沿途沒有什么東西可買(來)吃的。這一天特別寒冷,白霧蓋滿了山頭,我們夜晚都無法睡眠,矇矇眬眬把時間搖了過去。想不到次日白天仍不能到達,又搖到入夜十二時,方被叫醒,說是到了。逃難的苦我沒有嘗過,這“復(fù)員”的苦,我倒愿意大家也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