紳士的報答——科學普及的“敘述性詭計”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笑話:某紳士酷愛看偵探劇,這天他又來到劇院觀看一出精彩的偵探劇。劇院的侍者殷勤地為他領(lǐng)座,幫他把衣帽掛到衣帽間,又問他要不要望遠鏡和點心、香檳等。紳士一心只想好好享受看戲的樂趣,侍者一番大獻殷勤沒有得到他一分錢的小費。當撲朔迷離的劇情緊張地進行到一半,侍者來到紳士旁邊,指著舞臺上的一個角色,對著紳士耳朵悄悄地說:“兇手就是那個園丁?!?/p>
很多科學普及的方式,就像這個劇院侍者的報復。
愛因斯坦和波蘭物理學家英費爾德合著的科普名作《物理學的進化》中就指出,科學家研究自然的工作有點像閱讀一本充滿奧妙的偵探故事,科學家讀自然之書必須由他自己來尋找答案。他不能像某些性急的讀者在讀偵探小說時所常做的那樣,翻到書末先去看故事的結(jié)局??茖W家倒很樂意這樣省事,但實際上科學發(fā)現(xiàn)總是充滿曲折,因為大自然的案情極端復雜,事實真相總是深藏不露。有很多重要的線索,不一定都能引導科學家到破案的正確方向,比如書中就認為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一個有關(guān)運動的著名的錯誤線索:
“推一個物體的力不再推它時,原來運動的物體便歸于靜止?!?/p>
這條線索符合直觀現(xiàn)象,適應了亞里士多德時代的科學發(fā)展水平,在當時也不能說就是錯誤的。但它不符合直觀現(xiàn)象背后經(jīng)邏輯推理得出的理想實驗,也就不適應近代的科學發(fā)展水平,對人們產(chǎn)生了誤導。當科學家終于排除錯誤線索的干擾,找到正確的破案方向使案件真相大白時,自然之書才會更加精彩,所得到的知識也才更加可靠和可貴。比如當伽利略、牛頓等人糾正這條有關(guān)運動的錯誤線索,得到的正確結(jié)論就是堪稱經(jīng)典力學基礎的慣性定律:
“任何物體,只要沒有外力改變它的運動狀態(tài),便會永遠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的狀態(tài)?!?/p>
而愛因斯坦突出了廣義相對論用空間定義引力的特點,自己又重新把慣性定律表述為:
“一物體在離開其他物體都足夠遠時,一直保持靜止狀態(tài)或勻速直線運態(tài)?!?/p>
這樣對于亞里士多德力學來說的正確結(jié)論,對于經(jīng)典力學來說就是錯誤線索了;對于經(jīng)典力學來說的正確結(jié)論,對于相對論力學來說也是錯誤線索了。世上沒有能一網(wǎng)打盡所有正確結(jié)論的絕對真理;正確總是有前提條件的正確,真理也總是有適用范圍的真理。相應地,也沒有一無是處不可挽回的錯誤,錯誤也是有前提條件和適用范圍的;曾經(jīng)的錯誤也可能在包括更大范圍的科學中轉(zhuǎn)化為真理??茖W是在不斷糾正錯誤的過程中趨于完善的。
既然科學發(fā)現(xiàn)多半要經(jīng)歷這樣的曲折過程,那么,科學普及重述這個過程,本應該也這樣迷霧重重、一波三折,但很多科學普及工作者卻像那些翻到書末先看故事結(jié)局的性急的讀者一樣,急于把最后正確的結(jié)果告訴大家,省略掉了破案的過程,從而造成像教科書一樣的灌輸,這就像劇院侍者對不給小費的紳士的報復,使人們失去了和科學偵探一起參與科學案件偵破的機會,無法體會到在重重迷霧中最后看清真相、抓獲真兇的驚奇和刺激,不但大煞風景,也給人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得不到科學普及的最佳效果,因此這絕非是科學普及的最佳方式。
科學論文一般不承擔普及的任務,所以要假定讀者已有相當?shù)念A備知識,可以跳過很多論證環(huán)節(jié);教科書力求簡潔直白,不能枝蔓橫生羅列很多錯誤線索,讓學生花時間繞彎路才找到正確答案,這對應試教育體制下的學生更不利。但科學普及的作品不是論文、不是教科書,因此完全有可能做到山重水復,曲徑通幽,提供給讀者所有線索,引導讀者親身參與科學案件的偵破。只有親身參與的事件才記得牢,只有自己得出的結(jié)論才吃得透,這正是所謂“研究性學習”更能引起學生興趣、使學習效果更好的原因所在??茖W普及也要達到這樣的目的。
一部科學發(fā)現(xiàn)和技術(shù)發(fā)明史,本來就是各種“大案要案”頻發(fā),案發(fā)時間可以長到地質(zhì)變化、生物進化、宇宙演化的漫漫歲月,也可以短到甚至不存在時間——量子糾纏就是即時作用不需要時間的,還可以在倒流的時間里作案;案發(fā)地點可以跨越宏觀、微觀、宇觀三級,上天入地無所不至。作案人可以是原子、分子,可以是病毒、細菌,可以是植物、礦物,可以是概率、災害,也可以是純能量、非物質(zhì)。案件性質(zhì)也是無所不包,有兇殺案(如病毒、細菌致人死亡),有傷害案(如電離輻射對人體組織的傷害),有搶劫案(如自由基氧化“搶劫”其他物質(zhì)的電子),有綁架案(如夸克禁閉),有盜竊案(如量子隧穿效應就可以是一個密室盜竊案),有詐騙案(如熱質(zhì)、燃素),有失蹤案(如著名的“太陽中微子失蹤案”),有強奸案(如生物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有內(nèi)部作案(如手性藥物的對映異構(gòu)體),有連環(huán)作案(如原子彈的鏈式反應),有百年難解的懸案(如數(shù)學上的黎曼假設、哥德巴赫猜想),有疑云密布的疑案(如“物理學晴空的兩朵烏云”),有鐵證如山的鐵案(如被證明的費馬大定理、龐加萊猜想),也有比竇娥還冤的冤案(如日心說)。
如實描寫這些科學案件的偵破過程就已經(jīng)是波瀾壯闊了,而好的科學普及作品,即使科學發(fā)現(xiàn)過程波瀾不驚一帆風順,也要故布疑陣,有意設置很多障礙,設計很多岔路、彎路、斷頭路,存心誤導,讓讀者在迷宮中兜幾個大圈子才能找到出口。這在偵探和推理小說中就是常用的“敘述性詭計”。科學普及作品的讀者其實也和偵探推理小說的讀者一樣,喜歡被騙,越把他騙得目瞪口呆,他越服氣。如果照本宣科把最后的答案直接塞給他,他不但不會領(lǐng)情,反而會打心眼里瞧不起作者。
我們試舉一個原子模型的典型例子,就能看出敘述性詭計在科學普及中應該起到什么樣的重要作用。
現(xiàn)在很多科普書一上來就告訴人們原子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真實面目:原子中心有一個堅硬、致密的帶正電的核,占了原子的絕大部分質(zhì)量,卻只占原子的很小一點空間。核外有帶負電的電子,沿分立的量子化定態(tài)軌道繞核旋轉(zhuǎn),在軌道間躍遷時輻射能量形成原子光譜。電子的負電和原子核的正電相抵消,所以原子整體呈電中性,等等。其實這個真實面目,是一樁科學懸疑大案深深隱藏的案情,是靠很多科學家費盡周折、歷盡艱辛才把它查清的。
案發(fā)時科學偵探們通過實驗掌握的主要事實是:原子并非不可分的整體,還有內(nèi)部深層結(jié)構(gòu)。原子是中性的,既不帶正電也不帶負電。原子是穩(wěn)定的,但又有輻射光譜和放射性。原子內(nèi)部有帶負電的電子,所以還應該有帶正電的部分,正負電抵消使原子呈電中性。
科學偵探們需要查清的主要案情是:原子中電子如何分布?數(shù)量是多少?原子帶正電的部分如何分布?所帶正電又如何與電子的負電相互作用?原子為什么能保持穩(wěn)定?但又有輻射光譜和放射性?
公認的正確答案并不是一開始就被科學偵探們猜到,下面是科學偵探提出的種種錯誤的破案線索。
線索一:道爾頓實心球原子模型,原子就是一個小小的不可再分的實心球體;
線索二:韋伯帶電粒子模型,原子內(nèi)部有正負帶電粒子相對做橢圓運動,這是為了解釋安培分子電流假說,事實上也是一種早期的粗略的原子模型;
線索三:開爾文帶電實心球原子模型,原子是均勻帶正電的實心球體,里面埋藏著帶負電的電子;
線索四:湯姆遜“葡萄干布丁”原子模型,原子帶正電的部分像一塊布?。ü麅龌蚋恻c),帶負電的電子像葡萄干一樣點綴分布在布丁上;
線索五:佩蘭有核原子模型,原子中心是帶正電的粒子,外面圍繞帶負電的電子,電子旋轉(zhuǎn)的周期對應于原子輻射的光譜頻率;
線索六:長岡半太郎“土星”原子模型,原子中心是帶正電的粒子,外面等間隔分布著像土星環(huán)一樣的電子環(huán);
線索七:勒納德中性微粒原子模型,原子內(nèi)的電子和相應正電荷組成“中性微粒”,浮游散布在原子內(nèi)部空間;
線索八:里茲磁原子模型,原子是一個“磁棒”,電子在其磁場中做螺旋運動,根據(jù)經(jīng)典電磁理論可推算電子運動的頻率,得到原子輻射的光譜公式;
線索九:哈斯量子化原子模型,引入量子假設應用于原子結(jié)構(gòu)的湯姆遜“葡萄干布丁”原子模型;
線索十:尼科爾松量子化原子模型,原子是以一定頻率振動的普朗克振子,振動頻率就是原子輻射的頻率;
……
這些模型,雖然都能說明原子某一方面的性質(zhì),但不能解釋全部事實,比如佩蘭有核原子模型和長岡半太郎“土星”原子模型都提出存在原子核,并說明了原子核和電子的正負電荷分布,但不能解釋原子的穩(wěn)定性;又如哈斯量子化原子模型嘗試引入量子論說明原子結(jié)構(gòu),但又立足于錯誤的湯姆遜“葡萄干布丁”原子模型基礎上;尼科爾松量子化原子模型雖然可以立足于有核原子模型引入量子論,卻又認為光譜系的各條譜線不是同一個原子發(fā)出的,而是很多種化學性質(zhì)相同、重量相等、內(nèi)部運動不同的原子發(fā)出的,這更不符合實驗事實。
只有通過著名的α粒子散射實驗確立的盧瑟福有核原子模型,還有玻爾成功地將量子理論應用于盧瑟福有核原子模型,得到定態(tài)躍遷原子模型,以及經(jīng)薛定諤修正完善的電子云原子模型,才最終使案情大白于天下。當然,即使玻爾模型和電子云模型,也不是最完善的原子模型,但至少這是正確的線索,指示了正確的破案方向。
現(xiàn)在對原子模型的科學普及,如果把這些錯誤的線索都當作多余的東西忽略掉,并不會使介紹的知識簡明易懂,反而會使人搞不清來龍去脈,抓不到重點,也全面掌握不了,還喪失了“自居”“代入”為科學家進行科學偵探和研究性學習得到的智力樂趣,更不能舉一反三,從成功中積累經(jīng)驗,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如果能很好地利用這些錯誤線索施展敘述性詭計,讓讀者也跟著眾多科學家做種種猜測,甚至獨立做出自己的猜測,最后“抖包袱”一樣地揭示唯一的圓滿答案,解釋了全部事實,讀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會對學到的知識深刻領(lǐng)會。
另外,這些錯誤的線索并非就沒有合理的、有價值的成分。比如里茲磁原子模型,假設原子光譜線由磁場作用力決定,磁場又由“分子磁棒”產(chǎn)生,而分子磁棒是圓柱形的電子沿軸旋轉(zhuǎn),這恰好是多年后才出現(xiàn)的極其重要的電子自旋概念。如果不分好歹一律忽略這些錯誤線索,就可能“倒洗澡水連澡盆里的孩子一起倒掉”。就算真是全部錯得不可救藥,失敗是成功之母,錯誤的理論往往也能在反面促使正確的學說產(chǎn)生。
在將來某一天,新的實驗事實出現(xiàn),需要人們用新的理論解釋,這些被判了死刑的錯誤模型說不定哪一個又會死而復生。即使量子力學的整個體系進一步完善了玻爾模型和電子云模型,我們也不敢說這些模型就是原子的真實面目,原子的真實面目很可能是注定無法看清的,因為受制于量子力學的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我們看到的原子,其實是用我們現(xiàn)有實驗方法經(jīng)過主觀選擇看到的原子,真實的客觀情況如何?我們?nèi)匀灰粺o所知。
佩蘭有核原子模型和長岡半太郎“土星”原子模型主要就是因為沒有引入量子論,解釋不了原子的穩(wěn)定性,假如真有一天,量子力學有一種叫“隱變量”的理論又重新把分立的量子軌道和連續(xù)的能量背景有機結(jié)合起來,解決了量子力學的完備性問題,用超越量子復歸經(jīng)典的電子運動方式同樣解釋了原子的穩(wěn)定性,佩蘭有核原子模型和長岡半太郎“土星”原子模型難說不會重新代替玻爾模型和電子云模型。其他領(lǐng)域不乏類似先例,好多被審判定罪的理論假說并不服判,比如因邁克爾遜-莫雷實驗提供的證據(jù)而被判終生流放的“以太”,被愛因斯坦視為自己一生中最大錯誤的宇宙學常數(shù),一直都還在向科學的最高法院提起上訴。而另外一些例子,如數(shù)學的非歐幾何、化學的普勞特假說,都已通過上訴改判,得到平反昭雪。
當然,在沒有改判之前,懷疑歸懷疑、猜測歸猜測,還得執(zhí)行原判,接受現(xiàn)有多數(shù)人認為正確的理論學說。這首先是一種對于科學的“無罪推定”:沒有足夠證據(jù)證明科學是錯的,我們就不能說科學是錯的,只能像著名科學哲學家波普爾的證偽主義一樣認為科學是可證偽的。繼而是一種對于科學的“有功推定”:雖然沒有足夠證據(jù)證明科學是對的,甚至像證偽主義一樣認為科學是可證偽不可證實的,但因為科學曾經(jīng)發(fā)揮過作用、建立過功勞,我們在現(xiàn)階段就只能說科學是對的,還得用它。
由此可見,科學普及的敘述性詭計保留多條線索,不但是為了要敘述清楚一門科學的歷史,達到正本清源、不掩前人之功的目的,也是為了敘述得引人入勝(干巴巴的編年史式的平鋪直敘,自然談不上詭計),并且通過歷史展望未來。有心的讀者掌握了多條線索,說不定有一天真能沿著某條線索重新翻案。這個美好的前景,更應該會激勵讀者將科學案件一查到底。
最后不妨作個有趣的設想,把一開始的劇院侍者報復的故事加以擴充,讓其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不給小費的紳士受到劇院侍者透露劇情的報復后,并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把侍者拉坐下來,說:“我知道你也是偵探劇迷,請你陪我一起看完這場戲吧?!笔陶哂昧暝矑瓴幻?,只好坐下來陪紳士一起看戲,他知道紳士又在反過來報復他。他在劇院工作,每天都反復看同一部劇目,再愛看偵探劇,也早看煩了,現(xiàn)在坐下來重看一遍比紳士更受罪。但看著看著,他發(fā)現(xiàn)劇情有所變化,最后查出案件真相,兇手竟然不是那個園丁了。
侍者大吃一驚,作為偵探劇迷他得到了新的享受。這時紳士才告訴他:自己其實就是這個偵探劇的劇作者,剛把這個劇重新改寫了結(jié)局,為了制造意外的轟動效應,演員秘密排練,然后才在劇院里第一次上演。因為自己忘了給殷勤服務的侍者小費,于是想到了用這個特殊的方式報答侍者。否則侍者不知道劇情有變,不會專心看戲,等到這場首演結(jié)束,看過的觀眾免不了會在他面前大加評論。而一對他透露劇情,他自己再看戲也就失去了這份新的享受了。
科學普及的敘述性詭計,就是劇作家紳士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