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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九八五年開始的中國先鋒小說
來源:九路馬書院(微信公眾號) | 馬原  2018年06月21日13:54

一九八五年對中國小說來說是個特殊的年份。

在此之前的六年,中國文學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史稱“新時期”。“新時期”起于一九七五年,止于一九八九年。而一九八五年剛好將新時期一分為二。

前面六年,由于中國剛剛從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所以文學恰逢其時,承擔了記錄這一段歷史的特殊使命。當時在中國,幾乎所有識字的人都在如饑似渴地讀小說,借以了解所有其他人在“文化大革命”當中經(jīng)歷的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事情。

由閱讀催生了巨大的寫作需求,有太多的人選擇寫作為職業(yè)??梢院敛豢鋸埖卣f——當時中國至少有數(shù)千家雜志,許多著名的雜志發(fā)行量都有數(shù)十萬冊之巨,有數(shù)家雜志甚至超過百萬冊。

當時公眾(讀者)還停留在對內(nèi)容的關(guān)心上,他們更希望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是一段必然的時期。這段時期,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若干標志性的流派,如“傷痕文學”——以揭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傷痛為主;如“反思文學”——以回溯和思考那段歷史為主;“知青文學”——以記錄數(shù)以千萬計的城市學生上山下鄉(xiāng)經(jīng)歷為主,等等。一句話,寫什么——是那個時代的作家們最關(guān)心的。

可是一九八五年,一切都不同了。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都對多年一成不變的小說形式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一個一個似曾相識的小說故事讓人們覺得乏味。一場對于小說形式的革命勢在行。忽然,在中國影響巨大的《上海文學》雜志于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推出了小說《岡底斯的誘惑》?!度嗣裎膶W》雜志也接二連三推出《透明的紅蘿卜》、《白色鳥》、《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等一批奇形怪狀的小說。中國文壇一下熱鬧起來。

這些作家的名字是馬原、莫言、何立偉、劉索拉、徐星。他們的小說一下引來了廣大讀者的驚詫和批評家們的驚世駭俗之說。有敏銳的批評家馬上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與他們之前的作家有本質(zhì)不同。前面的更關(guān)心寫什么,而他們關(guān)心的是怎么寫。而且,他們的故事已經(jīng)不再對十幾年以來的民族苦難津津樂道,他們似乎更關(guān)心眼下的喜怒哀樂;或者回望童年,尋找故鄉(xiāng)和往事。文化大革命似乎被他們冷落了。

更有意思的,這些作家筆下的故事不再像先前的故事那么苦大仇深,不再那么煽情,不再那么有頭有尾結(jié)構(gòu)完整嚴謹。他們的故事變得支離破碎,經(jīng)常給人以散亂的印象。同時,他們的故事也缺少了那種讓讀者升華的元素,缺少了對讀者啟迪和訓誡的氣息,甚至缺少了傳統(tǒng)意義的審美。

讀者會從他們的小說中讀出作者的猶豫不決和優(yōu)柔寡斷。讀者覺得——那些作家不再像上帝一樣高高在上,不再崇高神圣。作家似乎來到他們身邊,他們可以平視他,甚至可以俯視他。讀者會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走進小說,因為小說與他們的日常生活何其相似。對讀者而言,這是一種全新的感受,自然也相當奇妙。

更為有趣的是,先前已經(jīng)成名的一些作家如王蒙、韓少功、王安憶等也都易弦更張、另辟蹊徑。他們的小說面目一新,變得奇特而有趣。

一九八五年,一些全新的名字開始在中國文壇嶄露頭角。王朔、余華、蘇童、格非,他們的小說同樣天屬異秉且光芒四射。但是在當時并未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一方面是由于讀者對新文本還有相當?shù)母裟?;另一方面,文壇一直被傳統(tǒng)勢力所統(tǒng)治,他們決不肯輕易退出歷史舞臺,他們?nèi)匀粡姶?。新一代的作家在一九八五年還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

由于歷史原因,中國小說傳統(tǒng)寫作的背景盡管可以追溯到很久很遠,但是卻在二十世紀之初發(fā)生了斷裂。那剛好是西方文學現(xiàn)代主義運動風起云涌之時。二十世紀前七十年,世界小說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革命。先是意識流進入小說,對被稱之為小說黃金世紀的十九世紀小說進行了徹底的顛覆;之后是以卡夫卡、加繆為代表的荒誕小說;之后是以格里耶、薩洛特為代表的新小說;之后是風靡全球的黑色幽默小說,至今暢行天下而不衰。所有這一切,當年的中國小說家們竟然一無所知。他們在熟悉了十九世紀偉大小說家們之后,只還知道一個蘇聯(lián),他們對蘇聯(lián)小說如數(shù)家珍。

而中國文壇八十年代中期才嶄露頭角的這批作家,他們的背景與其前輩截然不同。上面說到的那種斷裂在他們卻從來不曾存在過。他們中的許多人從小就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閱讀中長大,在僅僅不足一百年歷史的電影閱讀中長大,在后期印象派以及畢加索、馬蒂斯的全新繪畫的閱讀中長大。

他們的文學觀念自然與其前輩大相徑庭。對他們而言,小說就應(yīng)該是《尤利西斯》、《城堡》、《局外人》、《橡皮》、《童年》、《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這種樣子;就應(yīng)該是《岡底斯的誘惑》、《透明的紅蘿卜》、《白色鳥》、《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春之聲》、《爸爸爸》、《小鮑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十八歲出門遠行》、《乘滑輪車遠去》、《褐色鳥群》這種樣子。

從一九八五年開始,中國小說展開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雖然這些小說引發(fā)了大范圍的非議,但同時吸引了更多的關(guān)注,形成全新的興奮點。一批目光敏銳的批評家成了最早的先鋒小說的號手。他們迅速將目光對準新作家及其新小說,他們的名字是李陀、吳亮、程德培、蔡翔、李慶西、李劼、陳曉明等。同時對此給予密切關(guān)注的還有文學史家陳思和。

一九八五年開始的這些小說家的全新寫作,先是受到批評家的激賞,同時受到億萬讀者的追捧。一場轟轟烈烈的小說革命就此拉開了序幕,最終被文學史家冠以“先鋒小說”永遠地留在了中國文學史當中。

在此之后的十幾年,及至今日,這批作家中的大部分人真正扛起了世紀大旗, 成為中國跨世紀文學的主力軍。莫言、余華、蘇童、格非依舊是中國廣大讀者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小說家。他們是中國小說的驕傲。

(選編自《小說密碼》,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