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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秀琴:因愛之名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秀琴  2018年06月25日16:20

1

先是冷。

柳微沒想到,雪如此頻繁,好像別的地方的雪下錯了地方,都涌到下莊。冷風(fēng)嗖嗖吹進(jìn),席卷整個房間,被窩像鐵筒,賽如不是被子暖人,倒要人使出五臟六腑的熱來討好冰窖似的被窩,方可與它溫柔共眠。身體筒在被窩里,頭臉露在外面,像與身體分了家。嘴唇鼻子凍得烏紫發(fā)青,牙齒打顫,小鼻涕流出,渾然不覺,幾成冰柱。

隨后是餓。

半夜醒來,不知是凍醒的還是餓醒的,肚子又喊又叫,一點也不通融,不留情面,死纏活倒,要吃要喝,誰拿它有什么辦法!只好忍著。稀薄空氣,吸進(jìn)胸腔,隨血液回送大腦,神經(jīng)受到刺激,思維變得異常清晰,人常說忘三不忘四。四歲以后所有往事都浮現(xiàn)在腦子里,一點也不洪荒,差不多都是關(guān)于吃的。爐火,估計不敵屋內(nèi)外強(qiáng)冷氣壓的剿殺圍抄,早偃旗息鼓,繳械投降了。熱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了。即使有,說不定熱氣早就散盡,要跳到地上倒一口來喝,也需思謀半天,抖漏被窩里的熱氣不說,再帶回一身冷氣,有些得不償失。得失取舍間,來回一衡量,窗戶紙早發(fā)白發(fā)亮,漫長難捱的夜色已讓位于晨曦,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來到下莊,人生地不熟,先解決吃飯,與慶嫂伙著吃,多少有些派飯的意思。

鍋,淺底渾圓,灶,寬肚雅量,劃著美麗弧線,是人類最賦魅力的曲線。柴禾呢,干柴濕柳架在上面,是硬柴禾,頂天立地;碎枝斷草塞在下面,是軟柴禾,是穿針引線,是鋪路架橋。哧,劃根火柴,燃著軟柴禾,火苗便不安份守己,攻城略地,直往上撲,噼噼啪啪一陣響聲,是角兒的最后閃亮登場。

茹毛飲血,燧木取火,兩個詞一下跳進(jìn)柳微心里。

單單說火,是文明的又一見證,燧木,火鐮,火柴,打火機(jī),陪伴著人類,從原始社會一路走來,照耀過多長路途,驅(qū)趕過多少豺狼虎豹,同時也無限嬌嫩了人類的腸胃。

說實話,柳微在家根本沒操心過鍋灶,甚至沒在意過一碗飯是從哪里做出來,從哪里盛出來的,確切地說是媽媽端出來的。中飯和午飯在學(xué)校吃,早飯在大馬路邊,一個煎餅果子,抓在手上,邊吃邊等公交,挨到進(jìn)學(xué)校大門,紙巾正好搽嘴搽手,有時是一筒豆?jié){,兩根油條,難得坐下來喝一碗豆腐腦就兩個餅子。在學(xué)校打飯,是師傅一勺一勺從不銹鋼盆里盛到飯盒里,或挑三揀四,或三扒兩口,吃完,嘩啦嘩啦,水管上沖凈飯盒,權(quán)是結(jié)束一頓餐。假日里,又常隨父母出去吃,全德聚烤鴨,京東肉餅,羊眼包子,鹵煮小腸,鹵煮火燒,炒肝兒,有正式些的,大都是小吃,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請,有時學(xué)生家長為融通兒女的學(xué)分關(guān)節(jié),三番五次請教授嗟飯,捎帶土特產(chǎn)和名貴禮品。難免還要外出旅游,野炊狂歡,家里就更不起灶。柳微記事起,多少年的一日三餐幾乎沒和灶火發(fā)生過聯(lián)系,所以,他幾乎忘記了漢語中還有“炊”這么個字,忘記了“炊”,自然也就隔膜了炊具,灶具。飯食呢,就更不用說了,以前下肚的幾乎都是快餐,純粹為填飽肚子,爭取時間,一切來不及回味,就被塞進(jìn)肚里等著發(fā)酵,遠(yuǎn)不如鄉(xiāng)村飯食從選材到備料到烹炊到調(diào)味到咀嚼到下咽到放下碗筷,厚道味醇,余香悠長。

剛來下莊后不久,慶嫂愛做糊涂涂飯,鄉(xiāng)下人叫和則飯,就是把土豆、南瓜、干豆角,一股腦兒切到鍋里燉。灶膛里架的是硬柴禾,火力旺,耐燃燒,鍋里窩嘟嘟窩嘟嘟,聲音很大,響聲越來越粘稠,像悶罐型爆破,幾種纖維粗壯的蔬菜擠在淺平鍋里,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相互擠兌,卻又同病相憐,互訴衷腸。此時,灶膛里動靜大,鍋里動靜更大,壓鍋石幾乎被掀開,香氣迫不及待溢散開來,四處奔走相告:飯快好了,快開飯了,快吃飯嘍。招搖而不張揚。菜差不多了,有限的面條奮不顧身跳進(jìn)去,面條是兩合面,白面多,少量摻些玉米面。這一下,就更熱鬧了,像光棍群里混進(jìn)幾位媳婦,都爭著搶著搭訕面條,一鍋飯成了一家人,擱在碗里的調(diào)料,早早候在灶臺上,似媒婆,抑或師爺,反正是畫龍點睛大手筆的角兒。碗,是那種粗瓷海碗,倘若細(xì)瓷細(xì)碗,和這飯倒不相配。于是,一碗飯就這樣家長俚短有滋有味被端在人手心上,嗞溜嗞溜,扒拉進(jìn)人口里了。飯,只有在這樣的鄉(xiāng)下,才讓人感到真正是民以食為天,是真正的食堪果腹,耕讀人家,讀書長,菜根香。

稀粥就更不用說了,大概也是水質(zhì)緣故,慶嫂他們吃的是深層井地下水,他們稱之謂陰水,而非像城市管道里流出的過濾過添加漂白粉的自來水。陰水富含蛋白質(zhì)礦物質(zhì)和微量元素,長期吃這種水既使這里的人們牙齒發(fā)黃發(fā)黑,骨質(zhì)酥脆,可也讓他們真正喝出米谷香甜。鍋開了,米入水,在鍋里上下翻騰,千回百轉(zhuǎn),千嬌百媚,被主人一會兒急火一會兒快火一會兒慢火一會兒溫火地熬,藏?zé)o處藏,躲無處躲,米們最后痛定思痛,與其痛苦難當(dāng),莫如超越苦痛,其實苦痛不是用來感受的,而是用來超越的,不如正式接受這個熬,于是乎,怎一個熬字了得!剛出鍋的粥,稍稍一晾,表面就會結(jié)一層漂亮透明的膜,筷子輕輕一觸,巍巍顫顫,顫顫巍巍,喝一口,叫人口齒生香,心旌搖曳,百媚頓生。在家里,柳微的母親也熬粥,但那幾乎不能算作熬,可以說叫泡。為省時省電省煤氣,米早早下鍋入水,滾沸時間也要控制,典型的偷工減料。這樣一來,不是清湯寡水,就是死米瞪眼,味道可想而知。柳微喝兩口,權(quán)當(dāng)是安慰母親遷就敷衍塞責(zé)的做飯態(tài)度和永不上進(jìn)的糟糕廚藝,有時,柳微干脆推碗一邊,滴米拒沾。

2

柳微慢慢堅持,抵抗,終于打敗了饑餓和寒冷,扳倒了它們。

隨后,柳微陪駕轅手出車送麻。車是尖足子車,駕轅牲畜或馬或騾,車頭掛盞馬燈。柳微完全被那盞馬燈所吸引。鐵皮外殼,玻璃罩中間鼓兩頭收,燈芯由罩底接入,從底座穿孔而入,底座里貯存著燃燒的能量——油,兩側(cè)焊著提襻,是細(xì)細(xì)兩根鐵絲,沿玻璃罩穿進(jìn)鐵皮蓋,蓋緣上兩個圓圓孔眼作缺口。鄉(xiāng)下離不得此物,喂豬打草走夜路,有時給牲畜切草,草棚架上就掛著這樣一盞馬燈。就是這樣一盞馬燈,鐵與玻璃,材質(zhì)簡單,一鋼一脆,機(jī)杼鑲嵌,彎度弧度,直線曲線,環(huán)環(huán)相扣,分寸拿捏,起承轉(zhuǎn)合,鳳頭豬肚豹尾,緊湊精致,自成一體,與這鄉(xiāng)下的草莽世界混沌天地融為一體,再吻合不過。柳微心想,在城市里,是見不著這物華天寶般物什的,鄉(xiāng)村里卻是隨處都隱藏著巧奪天工般的溫潤,保持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guān)系的質(zhì)樸與醇純,叫人感到生活與時光的踏實與豐厚。

馬燈掛在車轅前端,搖搖晃晃,里面的光焰也搖搖晃晃,但終是不滅,節(jié)奏與馬兒脖頸上的鈴鐺一致。悠長而溫暖的光芒照著馬兒美麗的鬃毛和長長的脖頸,周圍灑下一小片光暈,肌肉在光暈里一顫一顫,很是均勻,甚至還能看到馬兒粗大毛孔里滲出的汗珠,晶瑩透亮。若是在寒冬,稀薄的空氣在光暈里悵然流動,像一團(tuán)光霧,加上人與牲畜吐出的汽霧,縈繞伴隨一路。日子雖然艱辛,卻不愁苦,更不悲涼,叫人感到奔日子的興頭和生活的可愛,有一種活生生的小確幸在唇齒和心間撲騰。

對這盞馬燈,柳微愛不釋手,有時干脆就提在手里。他高高舉著手臂,手里擎著這樣一盞馬燈,像紅燈記里的指路明星。他俏皮地問馬車夫,你們有誰會唱《紅燈記》,來兩句。師傅們都搖頭。趕車師傅說,快放下來吧。柳微說,放心,摔不了它。趕車師傅說,不是怕你摔了它,是怕累壞你的胳膊,凍壞了你的手,你們是大城市下來的知識分子,金貴著哩。聽了這話,柳微心里一動,眼圈有些發(fā)紅,這年頭,誰還視知識分子為何物,自己也沒把自己當(dāng)回事。倘還有視知識分子為金貴者,一定是這些身穿羊皮筒,腳踏棉窩窩,渾身上下一股膻味兒,心里卻揣著亮堂堂的老農(nóng)民。有時,走累了,手臟了,臉灰了,就喝住馬,跳下車,到溪流邊凈手凈臉。潺潺水流,回旋往復(fù),漂過幾片枯葉,淌過打磨得發(fā)白發(fā)灰的鵝卵石,活活活,活活活,跟人打個招呼,走遠(yuǎn)了。像這樣的凈手凈臉,就地便溺,趕車師傅總要蹲在柳微下手,說是怕臟了水,污了空氣,鄉(xiāng)下人不講衛(wèi)生,比不得城里人。吃飯的時候,也總是給柳微先盛,黑乎乎大手,半截大拇指戳進(jìn)飯里,回頭還要偷偷吮吸一下大拇指,怕可惜了那幾滴飯汁。柳微起初覺得難堪,后來慢慢習(xí)慣,倒覺得自然踏實,成了他們當(dāng)中的一分子。除了送麻,還拉過七八趟煤,五六回豆餅,兩三回菜籽油,有的是給生產(chǎn)隊拉的,有的是給家家戶戶拉的,但都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像菜籽油,拉回來,再一家一戶稱斤論兩地分。

細(xì)碎,雜亂,好在下莊人口戶數(shù)都不多,特別挑刺兒出風(fēng)頭者幾乎沒有,抑或是邱主任治理有方,一方水土民眾安然太平,守著煙火過日子,細(xì)水長流,倒也難得。

葉子則不同,每天除了和女人們在麻場通麻,捋麻,篦麻,曬麻,包麻,梳麻,捆麻,裝麻,晾麻,打麻,就還是和麻纏在一塊,根本沒有出去的機(jī)會,看不見下莊外面一點天空,呼吸不到下莊以外一點空氣,幾乎要窒息而亡。時間一久,葉子心里也像塞團(tuán)麻,像囚在人心里的盅,也像緩慢搖起來的恐懼,漸漸擒住她,縛住手腳,她越掙扎越勒得緊,越勒得緊越掙扎,越不甘心。對葉子來說,下莊如一方逼仄容器,壓迫得她血液奔流突涌,在血管里訇然作響。

而柳微則對下莊生活充滿耐心和決心。

有一回,柳微拉煤回來,手里提著那盞馬燈,翻來覆去看,似乎永遠(yuǎn)都看不夠,忘了自己黑臉黑手黑身官,只露著一嘴白牙傻笑不已,見葉子過來,他提起馬燈興致勃勃要講給葉子聽。他要講什么呢?不曉的,反正他的這一舉動,將懨塌而歸的葉子嚇了一跳,余興未泯的柳微熱情洋溢要給她講馬燈如何精致,什么原理,怎樣叫人感到溫暖。不想葉子一點都提不起興趣,打個長長哈欠,叮囑柳微快回去洗洗,吃飯,睡覺,看不見光明的日子已經(jīng)把葉子壓得沒了任何額外意趣??墒?,等她側(cè)身走過,柳微看見她在偷偷抹眼淚。

鄉(xiāng)下的日子就這樣繾綣在一日三餐里,揉捏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里,黏黏糊糊,湯湯稠稠,拎不起,舀不住,挑不明,涮不清,切不齊。勞動,睡眠,飯菜,成了柳微和葉子在下莊的三大依靠,或者說是三大法寶。這三樣都能使他們沉靜,把他們帶入屬于自己的感覺世界。夜晚躺下,輾轉(zhuǎn)之際,再看一兩眼書,那個天子腳下蓬蓬勃勃的京城仿佛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不知是他們拋棄了它,還是它拋棄了他們。柳微有時想,鄉(xiāng)下這種日子才是他天生想要過的日子,是內(nèi)心渴慕已久的日子,是一輩子怎么過都過不煩的日子。甚至,他想,他本來就是鄉(xiāng)下誰家一個兒子,因為貧窮所致,送給了他城里的父母,他父母一時憐憫抱養(yǎng)了他,而他真正的親生父母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才是他的根,他的魂魄所在。如今的遭遇不是落魄,而是落葉歸根也未可知。

想到這里,樂不思蜀四個字飄到柳微心里,偷著樂的感覺一下涌上來,稀薄空氣里,笑容一點點浮上嘴角。多少年后,柳微依然記得在下莊待過的那段發(fā)著幽暗光亮的往昔歲月。

3

記得剛到下莊,放下葉子,立于慶嫂當(dāng)?shù)兀㈤L長吐口氣,扭動脖頸,咔嚓咔嚓,關(guān)節(jié)作響。瞬間,喪失掉的時間概念與神經(jīng)概念爭先恐后回到身上。

慶嫂屋里,光線很差,窗戶紙透進(jìn)來的光,極細(xì)極微,慷慨鋪于炕上,熟睡抑或昏迷的葉子就睡在那一片光里,不知是那一片光要把她浮起來,還是她要把那一片光壓下去。四面墻壁被多年煙氣熏得黑乎乎,正面墻上貼著年畫,胖胖小兒,張著小口,抱著大鯉魚,鯉魚紅色淡褪不少,小兒依然胖乎乎,可愛不減當(dāng)年。年畫已然陳舊,一角圖釘失落,耷拉下來,細(xì)小塵埃,見縫插針,在上面落了腳安了家;南面墻上,釘著一溜木橛子,長長短短,高高低低,上面掛著羅兒,笸籮,篩子。干柴濕柳堆在地上,都是莊戶人家好燃料。灶臺油亮油亮,閃耀著主人過日子的耐心與光芒。灶口黑洞似的張著大嘴,滿嘴炭灰,灰白灰白,柔軟細(xì)滑,儲存著往日溫情,似乎還散發(fā)著上一頓飯菜的余香。灶臺后頭一個大碗,概是剩余飯菜,用洗得白白的籠布罩著,罩著的是一顆細(xì)水長流的心。家具漆皮一點點剝落,木紋木質(zhì)一點點裸露,顯出老舊,老舊里積淀著時光,時光就是一種暖。原來,暖是一點點疊加,一層層來臨,是一點點鋪陳過來,是一點點浸潤人心的。老舊的家具,房頂上的積污,凹凸不平的墻面,反射出的光線漫射開來,是鄉(xiāng)下父親粗礪般大手的撫摸。站在慶嫂屋里,柳微被一種暖意包圍。慶嫂就是這種暖意中移動的亮,變換的活,牽引著一切的芯子。柳微忽然感到滿屋的煙火氣烘烘然蒸騰撲面而來,把他的心拱一下,又拱一下,焙一下,又焙一下,鼻子一酸,心頭一熱,一貓腰,從棉簾下鉆出來。

遠(yuǎn)處一片青黛,是逶迤起伏的呂梁山,殘雪像鑲了一道銀邊兒,構(gòu)勒出山的走向與線條,硬著心腸與京城遙遙相望。下莊,呂梁山里一個不知名小村莊,就座落在山腳下。柳微苦笑一下,北京離呂梁山大概有幾百里,他們這群知識青年,不,確切地說,是他和葉子,看來就要在這下莊一點一點挨過時光,一點一點挨過這里的苦寒和饑餓,一點一點挨過青春期最后的成長。到底挨多久?柳微說不上來,反正挨過一天是一天,挨過一年是一年,挨的盡頭到底有什么在等著他們?誰又能說得清。

不過,柳微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知識青年”與“上山下山”是時代潮流,是平地里旋起的一陣風(fēng),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人們只曉得這股風(fēng)莽莽蕩蕩,嘈嘈切切,誰又能曉得這風(fēng)最初游絲般、鼻息般的律動源起于何時,軔發(fā)于何處!無論如何,他們真實具體,有血有肉,是父母生下來,是一點點長大到如今,是從沒有離開過父母身邊的,他們迫裹入潮流,像兩粒微塵,不知怎么,泡沫一般,被裹挾進(jìn)時代潮流,像塵埃一樣被刮進(jìn)大風(fēng)。不過,是微塵,總要被風(fēng)刮起,是塵埃,難免被裹進(jìn)大風(fēng)。然后,下莊便成了時代潮流漂移的那個板塊,成了落地的一瞬。好在這一板塊,這一瞬,似乎是安全的。

柳微正出神,一個黑影竄到眼前,猛撲猛咬,逼得柳微步步后退。他從小最怕的就是狗!在與狗對峙的一瞬,狗的兇狠撲咬和涌起的自我恐懼早令他毛骨悚然。

狗,狗,狗!

柳微大叫,往屋內(nèi)退,綴著補(bǔ)丁的棉簾被高高掀起,屋外的冷氣朝里攻,屋里的熱氣往外涌,冷熱氣流交匯處,柳微被裹挾其中,一時猶如置身于風(fēng)口浪尖。

黑子,不許放肆!慶嫂正往灶上鍋里填水,手里提著銅瓢走過來,探出頭,喝叱狗。

俺怎么著你了?!狗顯然有些不滿柳微的矯情和慶嫂的無端喝叱,看一眼柳微,滿臉鄙夷,轉(zhuǎn)頭望了別處。

它沒……沒咬我。柳微的臉紅了。

沒我的命令,它不會咬人的。慶嫂的臉也紅了,頭乘勢埋得很低。

炕上,葉子不住呻吟,呻吟中夾雜著女性特有的尖細(xì)的鼾聲??磥?,一路上翻涌的死亡感覺,早被她埋葬進(jìn)沉沉夢鄉(xiāng)里了。

就留她在我這兒吧。慶嫂瞅著葉子,眼光熱熱的,滿是安慰,跳下炕,扯扯衣襟,要柳微先安頓行李,說接下來的一切,慢慢說。

柳微看一眼葉子,提起行李,走出屋門,避著黑子,繞道而行。黑子一直看著他走遠(yuǎn),呲呲牙,悻悻然,才從棉簾底下鉆進(jìn)屋子。

4

下莊不大,百八十人。民房低矮,顯得遠(yuǎn)山更加雄渾。拐過一道窄巷,巷子盡頭便是他和葉子住處。住處是下莊村革委會邱主任打發(fā)人給安排的。推開柴門,主人不知去往何處,留下兩間老屋兀自空著。

那是你的,這是那個女娃娃的。來人依葫蘆畫瓢,吩咐完就走了。

老屋冰冷,柳微站在地上,突然有些萬箭穿心,卻發(fā)不得一聲哀鳴。閉上眼,人,都是人,都是年輕人,擁擠突涌,八方狂奔,四離五散,哄哄雜雜,跟他一樣,不知落往何處?;疖嚢阉腿~子吐在這呂梁山里便又咣當(dāng)咣當(dāng)開走了。下了火車,還要坐長途汽車,自己是怎樣來到這兒的?葉子昏昏頓頓,兩大捆行李,零星包裹,自己是怎樣一一挪到下莊的?警覺而恍惚,柳微似乎忘了,又似乎沒忘。已經(jīng)落戶下莊,身后又像扯著一條細(xì)細(xì)的帶子,他走到哪兒,帶子就扯到那兒。但這條帶子,是不是綴著他們回家的路?或者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柳微一時不敢想,想了又罵自己沒出息,剛來就想家,如何進(jìn)行革命改造!可到底如何進(jìn)行革命改造?他的腦子慢慢變成一盆糨糊,老師的話就像攪動這盆糨糊的一把刷子。老師說,年輕人,無論走到那兒,都要和當(dāng)?shù)匕傩沾虺梢黄?。他和葉子同班同學(xué),幸好都來到下莊。葉子半路尋短見,不遂,昏迷,他不能見死不救,更不能撒手不管。但怎樣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柳微想,要是和慶嫂這樣的老百姓,興許真能打成一片,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要是和其他人,比如下莊革委會邱主任,能不能打成一片?人心夾肚皮,一人一個樣樣,真不好說。一時又想起自己父母和葉子父母,自己父母倒不打緊,那么,葉子父母呢?

柳微一邊收拾思緒,一邊往炕角撂書。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柳微沒怎么出過門,也沒幾個朋友,是靠慣父母的那種孩子。說是靠慣父母,也不算,其實是沒離開過父母。家里書特別多。父母在大學(xué)里做教授,經(jīng)常腋下夾一本兩本書或講義回來。柳微便要過來看,看不上兩頁,耐心欠佳,功課又緊,便撂到一邊。等到父母在飯桌上談起哪本書里的內(nèi)容,他便又跑去翻,果然見證了自己讀書的頹廢,定力的缺乏,心下咬定,下回一定要好好讀書,卻不料,下回照舊。說起功課,柳微并不突出,但也絕不落后,是憑著聰明保底兒的一種,也是不進(jìn)不退坐吃山空的情形。說到底,他在學(xué)校里的那種狀態(tài)就是一種挨,就是一種熬。他有時想,大學(xué)里的教授,如果都像他母親一樣,板著面孔,不茍言笑,那大學(xué)生活和學(xué)習(xí)該是何等無趣,上不上也沒什么了不起。這不,正好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好多人哭鼻流水,呼天搶地,咒罵革命,咒罵一切,反正是,什么斷送了他們的前程,他們就咒罵什么。唯獨柳微心里確有小慶幸。慶幸自己不必每天面對干巴巴講學(xué)問的教授,慶幸自己可以彌補(bǔ)一下此前空白的鄉(xiāng)村生活體驗。此時,一把禿得不能再禿的苕帚在手,掃炕有一搭沒一搭,心思既不在苕帚上,也不在炕面的塵土上,滿腦茫然,或者虛無,后來,柳微索性想,反正那里不是個挨,不是個熬,何必非要在學(xué)校而不是在下莊呢。下莊也沒什么不好,除了地處偏遠(yuǎn),屋矮人稀。這一念頭倒叫柳微心緒回暖,再次回到慶嫂和葉子那里。也不知葉子怎么樣了。

葉子。慶嫂。

慶嫂。葉子。

好在,還有這兩個女人陪著他一起挨,一起熬。瞬間,這兩個女人成了溫暖他生命的一抹亮色。

內(nèi)心的焦熱一點一點化解著屋里死寂般的冷。柳微又想到慶嫂屋里的那份暖,那點亮,那份老舊,思緒忽然就又纏到慶嫂這個女人身上,甚至還有她脖頸處的那汪白。慶嫂剛剛在柳微腦仁里站定,母親就從眼簾后挪至眼前,仿佛是攆著慶嫂來的,兩人一前一后。母親臉上永遠(yuǎn)是一片嚴(yán)肅,嚴(yán)肅里隱藏著落寞;慶嫂臉上永遠(yuǎn)泛著溫婉的笑。柳微極力想把母親的影子拉到一邊,卻分明看到她生氣的樣子。柳微心里有一種渴望,他渴望看到母親身上也帶有慶嫂身上的那份暖那份亮,似乎還有一種天然的柔軟,一種毛茸茸想讓人流淚的柔軟。但這是不可能的。母親精明能干,精明不免算計,能干難免強(qiáng)勢,算計叫人討厭,強(qiáng)勢自然總壓人一頭。壓誰?自然是柳微和父親。父親先是給柳微做了支柳笛,雖是手工,卻也精湛,這支柳笛陪伴柳微度過孤寂童年。伴過柳微童年的柳笛在完成它的使命后,不知何時丟在何處。柳微傷心致至。父親為讓柳微高興,多方探問,四處奔走,樂器店,收藏處,舊物場,在一個不知名的藏家角落里,終于發(fā)現(xiàn)一枚柳笛。笛身一尺有余,細(xì)漆雕身,雖稍有剝落,卻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那笛孔,那音色,遠(yuǎn)遠(yuǎn)超過父親手工做的那枚。精致之物自然金貴。三百塊大洋,父親終于買來了柳微綻顏一笑和愛不釋手。這時,母親走過來,說,微,看來,這支笛是要伴你一生了,既然它要伴你一生,自然它就會成為你的一部分,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自然也有我的一份,這支笛子也是如此,它既然叫柳笛,我看把我的姓也加上去,叫楊柳笛吧。楊柳笛,多好。父親微微一怔,沒說什么。母親多年高壓,已使父親不易辯解什么。

柳微則跟母親叫開了板。

柳笛就是柳笛,如何能叫楊柳笛!

一支笛子,叫什么不是個叫!

那把我也叫成楊柳微好了!

好啊,只是要問問你爸爸樂意不樂意。

柳微轉(zhuǎn)頭看父親。

父親的臉像拉下的帷幕,出氣明顯粗重起來。

反正,你和柳笛,總得有一個前面加楊。你可以選擇。

母親的話不容置疑。

楊柳微是斷斷不可能的,有父親沉沉壓在這邊。那就只好把這個討厭的楊字加在柳笛身上,成了楊柳笛。

此時,柳微笑自己太傻,為什么一定要屈從強(qiáng)勢的母親!又沒有注冊,干嗎非要叫楊柳笛,不就一支笛子么,愛叫什么就叫什么,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這是他柳微的權(quán)利。事實上,一支笛子測量著柳微的心情,想念母親時,他便稱它楊柳笛;心里厭煩母親時,就叫柳笛,好像母親不叫母親,叫楊,那個令人生厭的楊。

就像慶嫂不可能帶有母親身上的那份板正與嚴(yán)肅一樣,母親是不可能像慶嫂一樣委婉笑一笑的。二者似乎不可調(diào)和,更不能兼容。好在,柳微會很長時間遠(yuǎn)離母親。這種遠(yuǎn)離使他拋棄威壓,回歸自由。柳微想,如果碰不上慶嫂這個女人,那又該怎么辦?他心里會是怎樣的冷寂寂黑漆漆!原先微弱閃爍著的一點光,在一踏上火車很快就熄滅了。可現(xiàn)在居然碰上慶嫂,這何嘗不是一種幸運,一種僥幸,一種宿命,柳微想,他站在慶嫂屋里,感受著那份暖,那份亮,看著慶嫂細(xì)細(xì)擺弄葉子,擦洗,蓋被子,柳微心里那束亮光就又被拔亮了。慶嫂。慶嫂這個女人到底多大了?她就是本地人?她有沒有孩子?她的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想著她一笑一笑的樣子,似乎是個很幸福的女人。一個人,如果真幸福,是種自然流露,是掩藏不住,是裝不出來的。坐在炕上,柳微腦子里全是慶嫂的影子。葉子這會兒醒了沒有?慶嫂又會怎么侍弄她?他剛一見慶嫂,怎么就這樣信任她,像鄰家大嫂。

人與人,到底怎么回事?

5

正胡思亂想著,慶嫂立在屋門口,抱著一堆柴火,說,把火生著,先暖屋,屋暖了,就能存站住人,能存站住人的地方就是家。

屋不大,四壁皆空,清冷久蓄滿屋,離接納有遙遠(yuǎn)距離。慶嫂蹲在灶口前,折斷柴禾,兩枝三枝,一點一點喂到灶肚里,粗點的柴枝充當(dāng)了先鋒,虛虛架起,空隙處又塞些茸草軟柴,“嘩——”,劃根火柴,細(xì)柴茸草被點著,火苗像饑餓的扒手,見著干柴粗枝,赤急扒臉如狼似虎般吞噬。灶膛里,火與柴,柴與柴,熱烈交談。火舌長長,撲到灶膛口外,映到對面墻上,撲出一片暗啞光暈,像舊家具打上的一層臘,忽明忽暗,映出人影?;鸸庥〖t慶嫂的臉,細(xì)細(xì)皺紋里藏不住流光,是通紅透亮綻放的一片,下頦一抬一抬,一汪細(xì)膩溫潤的瑩白是女人藏在歲月里的一灣暖意。一時間,灶膛里生機(jī)勃勃,屋子里也生機(jī)勃勃起來。

柳微和葉子兩屋的溫度漸漸上來。猛然,柳微覺得慶嫂是這個屋子最暖最亮的那個芯子,是下莊包括周遭村子最亮最暖的那個芯子,是頃刻之間全世界最暖最亮的那個芯子。她就是一團(tuán)煙火氣,一團(tuán)氳氤溫溫悠然而升的煙火氣,看著就叫人暖氣上身。柳微真想上去抱抱她,就像抱自己的母親,雖然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抱過母親,母親也好多年沒有抱過他了。不不不,不能像母親;難道像戀人?柳微的臉更紅了。慶嫂分明感覺到柳微在看她,頭埋得更深,那汪瑩白一隱一現(xiàn)。水開了,慶嫂揭了鍋蓋,霧氣呵呵中,柳微站在這頭,慶嫂立在那頭,像隔了一個云端,縹縹緲緲。

黑子守在門口,不知是等待慶嫂,還是監(jiān)督柳微,這一次,它沒有那么敵意,有些紳士。

慶嫂站起來,拍拍身上,扯扯衣襟,說,走吧,天還早,外面還有活兒。二人轉(zhuǎn)出窄巷,迎面走來邱主任。邱主任身披棉大衣,頭戴火車頭帽,帽正中一顆紅五星在雪天地里映得紅艷艷。慶嫂拿眼瞟邱主任,眼神的光一閃一閃,卻不說話。邱主任臉上堆起笑意,說,新來的知識青年吧?叫什么名字?柳微?怎么像個女娃娃名?干嘛去?麻場?那里都是些婦女同志,我看,你就跟他倆一塊鏟雪吧。路邊兩個村民在鏟雪,其中一個指引過他住處。

柳微看一眼慶嫂,似乎在征求意見。慶嫂胳膊肘捅捅他,說,那你就鏟雪吧,窩在一群女人中間,不好。說罷,抬腿便走。

等等我——

大家拿眼回頭瞧,跑來的是葉子。她臉脹得通紅,腳步踉踉蹌蹌,一手掐腹,喘息甫定,下死勁盯一眼柳微,眼神里充滿哀怨,埋怨他走時也不叫她,把她孤零零扔下。柳微迎著葉子眼神,接過邱主任遞過來的鐵鍬,慢慢低下頭。葉子也低了頭,急蹭兩步,兩只手猛然套住慶嫂一支胳膊,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生怕她也扔下她。原來,剛才,葉子在睡夢中感覺金針穿插交錯,向全身神經(jīng)痛點飛濺而來。頓時,她四肢通透,血液奔流,睜開眼睛,激靈靈打個冷顫,后心處冷汗塌濕衣服,支起身一看,只有門縫處微光注泄。心頭一緊,恐懼頓生,不顧渾身疼痛,起身下炕,就往外跑。往哪里去?柳微到底去了哪里?只要看見人就算有救。沒跑幾步,就見柳微和慶嫂站在雪地里,跟一個人說話。葉子心頭一下松馳,四肢綿軟,幾乎癱倒,幸而她扯著慶嫂胳膊,算個依靠。

他倆一起來的。慶嫂趕忙向邱主任解釋,給葉子解圍。語氣里含著偏袒。

柳微甩開膀子,一鍬一鍬,鏟街道中央的雪。鐵鍬鋒利的尖頭在松軟的雪里出出進(jìn)進(jìn),進(jìn)進(jìn)出出,頗有些鐵器時代在時光里隱隱約約的穿越。雪,被一鍬一鍬送到一輛平板車上,本來潔凈銀白,現(xiàn)在灰頭土臉,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鏟過雪的地方,泥土露出來,清新濕潤的泥土氣息便疏散彌漫開來。

邱主任上下打量葉子,點點頭,眼神一揚,示意慶嫂,說,你倆去麻場吧。慶嫂拉著葉子,不是拉著,是領(lǐng)著,看一眼柳微,柳微也正好看她倆,算是小小道別,二人相扶相攙走向麻場。

麻場在村西南,場子不大,一大間破舊倉庫,為放進(jìn)更多陽光,幾個窗戶被人為扒大,磚頭棱角崢嶸,像沒落的牙床。一團(tuán)團(tuán)麻片雜亂無章,蜷縮著,扭結(jié)著,散亂著,死纏著,堆在地上。麻的氣味游走,彌漫,四處沖撞。一大捆陽光射進(jìn)來,挑揀著地上的麻片,神色寫滿鄙夷?;覊m和麻屑在陽光里舞蹈,有些暗自慶幸或助紂為虐。十來個女人,坐在麻堆中間,分捆,解團(tuán),通麻,捋順,再扎捆,她們手腳麻利。

葉子木然而立,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看著麻絲皮屑紛飛,直往人嘴和鼻孔里鉆,于是喉嚨里就有些癢癢。葉子皺皺眉,下意識捂住嘴,干咳兩聲,喉嚨里的癢癢越發(fā)滋長,像無數(shù)蟲子在爬,又像塞了一團(tuán)麻。葉子一咳喘,便有人打噴嚏,隨之噴嚏聲接二連三,夾雜著長長的哈欠。

不知什么時候,慶嫂已不聲不響座落于人群中,拖過一堆麻,低頭解捆。她想,葉子是個聰明女娃,來到這兒,分寸拿捏,她自然知道,根本用不著她多此一舉指教,再說,如果要指教葉子通麻技術(shù)的話,也輪不上她。

知道這是什么嗎?一個女人站起來,手提一小捆未通捋的麻,屁股上全是麻一樣的皺褶,走到葉子面前,居高臨下,不無憐惜地看著葉子,她一張口,露出滿嘴黃牙。

葉子看著這位婦女,年齡似乎比她母親還要小些,眼皮青白腫脹,從頭到腳,滿頭滿臉都是麻屑與灰塵,葉子的眼神最后落在她黃黃的牙齒上。

明明知道這叫麻,但葉子卻搖頭。麻。那個女人大聲說。又問她這麻是用來干什么的,神色里滿是炫耀與考察。葉子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還是搖頭。葉子學(xué)會了母親的謹(jǐn)慎隱忍。對于納鞋底的麻,她在鄉(xiāng)下外婆那兒見過。寒冬長夜里,一盞油燈咝咝燃燒,外婆像一燈剪影,虛脹幻大在暗舊墻上。五六歲,或許是七八歲,葉子放了寒假,總要在鄉(xiāng)下住到臨近小年,母親才會把她接到身邊。一覺醒來,雙眼朦朧,葉子看到外婆左手提著麻繩,麻繩下吊著一個碩大的拔調(diào)兒,右手捏根麻頭,拇指和食指,蘸下唾沫,拈順麻頭,往拔調(diào)兒上的麻繩里敘。接頭處自然是要左拈右拈,上捋下磨,順滑流暢,偶爾,外婆還要用雙唇將麻繩捋一下,于是雙唇被磨得血紅血紅。整個冬天外婆都不歇手。只見外婆右手輕輕一拔,碩大的拔調(diào)兒便按順時針方向快速轉(zhuǎn)動起來,外婆左手里的麻繩便變得均勻細(xì)溜,緊致順滑。葉子問外婆這是什么東西。外婆說這叫麻線線,經(jīng)過拔調(diào)一拔就成了麻繩繩。麻繩繩有什么用呢?納底做鞋。外婆一邊說,一邊眨巴眨巴發(fā)酸發(fā)澀的眼睛,好重新調(diào)整視線繼續(xù)她大半夜的工作。整個一冬,拔麻繩繩大約占用五分之一的時間,接下來就是找破舊衣服,找縫拆開,洗凈攤展,出一盆糨糊,翻過搟面板,一層舊布一層糨糊,一層糨糊一層舊布,有三四層,有四五層,有五六層,甚至還有七八層左右的,視面料品種新舊成色而定。冬日暖陽下,看吧,外婆正房墻底下是一溜兒案板,木板,有時是洋灰箱面子,上面平展展光溜溜粘著做鞋的面料,膠片一般,既吸納又反射著太陽光。

膠片一般扒下來的布壘,生硬地躺在板柜上。接下來便是裁鞋底和鞋梆樣。鞋底分毛邊底和千層底兩種。千層底費工費料又費時,外婆總是不怕麻煩將每一雙鞋都做成千層底。毛邊鞋底布壘的四周邊緣一層一層粘貼白洋布條,就成了千層底,千層底看起來寡精,鞋底布壘要貼夠五層,三層太薄,四層不吉利。五層布壘粘在一起,像過日子的心,精致,好看,層層壘高,心背相連,大大小小,次第擺開,是年齡和輩份上的連續(xù),也是血緣上的一套一族,是過日子的草木葳蕤卻又層次分明。接下來是裁剪粘制鞋梆。外公是牛頭鞋,牛鼻鞋,母親父親還有舅舅是鞍鞍鞋,松緊鞋,舅舅的孩子是老虎鞋,外婆自己是老婆婆鞋。那我的呢?葉子問。你的是閨繡鞋。全家人的鞋樣樣都有了。鞋樣樣才只是個里子。里子的鞋樣,除了大小不等之外,一律粗糙,大多丑陋,是日子的真相。我們看到的事物大多是貼了面子的,是外表被裱糊了一層光鮮物什的,是被過日子的心加工過的,就像外婆要做的鞋面。嶄新的咔嘰、華達(dá)呢、燈芯絨、嗶嘰、迪卡,一塊一塊,被外婆從集市上扯回來,這些化纖布品都結(jié)實耐磨,是做鞋面再好不過的材質(zhì),按鞋樣子裁了,抹一層糨糊粘牢實,這才算是真正的鞋面子。鞋里子原來也還不算里子,它只能算作芯子,最里面還要再貼一層白洋布。這樣,真正的鞋梆子算是完整了,像莊戶人過日子的心,既有量體裁衣視米下鍋的精細(xì),又有變廢為寶層層利用的耐心,既有流水線般的統(tǒng)一裁剪,又有針對性很強(qiáng)的個性化適應(yīng)。比如葉子和舅舅家兒子的鞋,外婆常常要特別加工,格外設(shè)計,葉子的鞋面兒常常是花紋好看的燈芯絨,而不是青灰的其他面料;舅舅兒子的又常常是老虎眉眼撒在鞋面兒上,用外婆的話說,女孩兒家和小娃娃家,穿鞋不在耐磨,而在好看,是大人的心頭肉,要的就是那個俏,那份炫,那份心靈手巧。

白天里裁度好了的鞋底鞋梆,一溜兒擺在熱炕頭,用洗得發(fā)白的大青石壓著,使其瓷實,烘透,不走形,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開始,是一件兒一件兒被外婆挨個兒配對配樣的欣欣旅途,是外婆整個漫漫寒冬的全部工作量,是一家人新一年里全部行程的保障。

接下來,麻繩從碩大拔調(diào)兒上纏成球,一團(tuán)一團(tuán),將成為納鞋底主角,隆重上場。千層鞋底被牢牢夾在夾板中間,外婆坐在小凳子上,還是那盞小油燈,哧哧哧,哧哧哧,麻繩繩在外婆手上穿過來穿過去,穿過去穿過來,細(xì)小的針腳留在鞋底,像時光留下的腳印,均勻密實,規(guī)律整齊。據(jù)說麻纖維粗糙,最耐磨,是最適合陪著腳丈量時光和路途的伴侶。葉子老家有條河,渡船纜繩也是用這種麻繩繩細(xì)細(xì)編成的,可那纜繩要幾十股,甚至上百股,這頭系著那頭,是來來回回一船一船村民的性命,不結(jié)實不行。

葉子坐起,從熱被窩里跳下地,扳著外婆手指,看。外婆兩個食指被勒出兩道深深印痕,紅紅的,快要滲出血的樣子。外婆嗓子發(fā)啞,聲帶發(fā)緊,說,給你媽你爸做好鞋,他們就能來拿,就能接你回家。一面又催趕葉子趕緊回被窩,小心著涼感冒。葉子熬不住,哧哧哧,哧哧哧,粘稠聲又把她拉入夢鄉(xiāng)。睡夢中,似乎母親來了,要接她回京,就剃著那個陽陰頭,母親長著一頭漂亮黑發(fā),比葉子的頭發(fā)還要濃還要密??墒牵幌蛑?jǐn)慎隱忍的她,怎么會惹了事,怎么會得罪了人,怎么會叫人秋后算賬,怎么會被稱為漏網(wǎng)之魚,被人強(qiáng)行拿頭發(fā)侮辱了她!葉子看到母親這個樣子,嚇得怪叫,直往后退,兩條胳膊使勁掙扎……猛地驚醒,外婆立于炕頭,輕聲安撫著她,葉子透過淚眼,夜色已經(jīng)稀薄,透著青亮,朦朧微熹,已透過窗戶漫射了進(jìn)來。

立于麻堆間的葉子猛然想起什么,返身跑出場子。身后是女人們發(fā)出的笑聲,先是一聲兩聲,隨后是一片哄笑。她們裂著嘴,黃黑的牙齒間,哄笑聲迸放而出,那意思無非就是:城里來的女娃娃嬌氣,什么也干不了。

6

山里人,兩頓飯。夜里十點多才吃晚飯。這頓晚飯責(zé)任重大,要扛到次日上午八九點。這就像圓上等距離的兩點,無所謂哪個是始,哪個是終,始也是終,終也是始。

柳微和葉子早餓得前心貼后背。晚飯是在慶嫂家里吃的。

紅面疙瘩拌湯。疙瘩拌得細(xì)碎均勻,綿軟柔和。鍋蓋上黃黃米釉,也被慶嫂用勺子細(xì)致刮下來。下調(diào)和之后,慶嫂往勺里倒幾滴麻油,支在火上紅了,熗上花椒蔥葉,紅紅的熱油伸往熱飯中,沸起一片滋滋滋聲,香味隨之噴發(fā)縱放。慶嫂遞過一碗,柳微雙手捧過。油花浮在上面,還漂著些隔年野菜,貴族似的,在碗里神氣活現(xiàn)趾高氣揚,驕傲地游走。碗尚未至唇邊,那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鉆,往喉嚨里鉆,往腸胃里鉆,引誘肚里的饑蟲。雙唇一閉,舌尖向后一退,舌根處,口水像地下河樣滲涌,在嘴里泛濫成災(zāi),咕咚咕咚,咽下兩口,逶逶迤迤溫溫潤潤又滲將上來,舌尖擠住牙縫咕咚又一口下肚,渾身一激靈,繼而就是舒泰,是軟刺激,于是全身的毛孔便舒展開來。

一氣吃下兩大碗,柳微頭上鼻尖上都滲出細(xì)細(xì)汗珠??梢赃@么說,活了二十年,柳微從沒吃過這么香這么動人的疙瘩湯!啥叫唇齒留香?這就叫唇齒留香!啥叫余香繞齒?這就叫余香繞齒!就沖這慶嫂,就沖這饞死人的疙瘩湯,柳微決定不再頻繁想家,要好好改造,好好向下莊百姓學(xué)習(xí)!

呵呵,這哪里是改造來了,簡直是享受來了。柳微進(jìn)一步亢奮。幸好邱主任不在,他故意把這種張揚的想法讓慶嫂和葉子看出來。他時而低著頭,時而抬起來,縈繞著明亮悠長的香味隨著咀嚼下咽便在心里張馳有道抑揚頓挫閃閃亮亮起來,他仔細(xì)盤算著如何儲存這種香味,置于五臟六腑哪個角落比較安妥,是把它緊緊壓在心底,不輕易啟封,還是隨時可拿出來回味?看起來,這似乎是個大問題。無論如何,他要把這種香味,像儲蓄財富一樣儲存起來,準(zhǔn)備在最貧困最難熬最難活的時候拿出來犒勞自己安慰歲月!什么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過日子?柳微很驚訝自己細(xì)水長流過日子的悟性!

鄉(xiāng)村夜的寂靜,是無限事物的蘊藏。柳微出來,月夜下逡巡,一邊回味滿腹香味,一連等葉子收拾出來,一同回往住處。

葉子吃得少,又慢,是非常斯文的那種。油燈飄拂中,她用余光瞟幾眼柳微腳上的棉窩窩,有慶嫂在,又是初來乍到,隱秘心事無法啟齒。還未來得及放下碗筷,葉子趕忙搶著收拾,慶嫂攔下。葉子便拿出給慶嫂特意留的牙刷牙粉,報償似的,教她刷牙。她要慶嫂拿牙刷在手里,倒上牙粉,沾些水,置于唇齒間,上下左右,來來回回,里里外外,慢慢洗,輕輕刷。慶嫂起先不會拿牙刷,滿把手攥著,像攥把掃帚。葉子不含糊不遷就,說做什么有做什么的樣樣,握牙刷姿勢一定要正確,就像小學(xué)生一開始寫毛筆字,如果筆握得不正確,字也寫不端正。葉子左示范又演練,慶嫂終于學(xué)會拿牙刷,轉(zhuǎn)身舀一大杯水,就著臉盆,學(xué)著葉子,蹲在臉盆前刷起了牙。牙粉味清涼尖利,直往喉嚨里鉆,慶嫂幾乎嗆了水,又差點引發(fā)嘔吐。完了,端起一面鏡子,鏡面被煙氣侵染,霧朦朦,照得人臉模模糊糊,中間一道裂痕,把人臉分成兩半,是明顯的殘損。葉子一下想到慶嫂的男人,以及慶嫂的孩子,慶嫂這個年齡應(yīng)該是有男人和孩子的。心里掠過些疑問,卻不便開口。慶嫂并未在意,沉浸在刷牙這個新鮮事兒中,對著鏡子,呲起唇,看牙齒像葉子那樣白了沒有。她見葉子的牙齒泛著象牙般的白光,艷羨得很,看看自己滿嘴黃夾黑,禁不住懊惱起來。葉子安慰她,說慢慢來,之所以造成這種后果,是下莊一帶水質(zhì)不好,含氟量高,各種礦物質(zhì)微量元素和微生物等含量也高,所以把人的牙齒吃成這樣,但只有這樣的水質(zhì)做下的飯熬上的粥才真叫好喝,稠稠的,黃黃的,米香滿牙滿齒滿腹。聽葉子如此一說,慶嫂又高興起來,她呼出一口氣,用手捉了拿到鼻上聞,說真香,她真能聞到清香,小孩子似的,自己先笑了,臨了,小心翼翼包起牙刷牙粉,拿過一個針線笸籮,寶貝似的放進(jìn)去。葉子說只要晚上刷一次就成,又拿出一只口罩,抬起手要給慶嫂戴。慶嫂急忙躲在一旁,推手阻止。她說自己禁不得別人近前,癢癢。葉子好不容易說服慶嫂,讓她自己往耳朵上戴。慶嫂放下針線笸籮,剛一戴上口罩,就大喊閉氣,趕忙摘下來,緊著吸兩口氣,從沒感到對空氣如此貪婪,如此急迫,又戴上,呵呵而笑,雪白的粗布口罩被吸進(jìn)去圓圓一塊,然后又被呼鼓起來??粗鴳c嫂滑稽樣兒,葉子笑了,羞澀而開心。

原來你跑出去是買這個去了。對葉子為何從麻場跑走,慶嫂恍然大悟,以為她是逃避勞動,怕吃苦受罪呢!

葉子說,看到你們成日價呼吸污濁空氣,牙齒又都那樣,就想著怎么幫大家。不想,這里根本找不到這兩樣?xùn)|西。

慶嫂聽后,臉微微紅了,顯出少有的激動。她慢慢摘下口罩,細(xì)心地折疊到不能再折疊,同樣放到針線笸籮里,踮起腳,把針線笸籮放到板柜最高處。葉子一下感到莊戶人實誠,你只要誠心待她,那怕是一點點,她都感動得要命。

就在柳微提上葉子的行李,告別慶嫂,準(zhǔn)備回他們住處時,邱主任貓腰進(jìn)來,看來,他也要在這里吃晚飯。好像他故意騰出一大段時間給慶嫂照料他二人。

榭微和葉子知趣而退。

黑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jìn)來,不聲不響把自己隱藏在陰影里。

7

就人與人倫常的粘度,鄉(xiāng)下遠(yuǎn)比城市高脹、稠密。城市里住的都是高樓大廈,猶如鴿子窩,宥住人的交往欲,吃喝拉撒一條龍自成體系。遠(yuǎn)處不要說,就是對門鄰居也多半不認(rèn)識,不往來,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務(wù),守著自己的隱私,隨了歲月川流不息,即使誰家有點事,也不知曉,懶待去問,淡漠得厲害。過時過節(jié),做了好吃的也不互通有無,這也難免,情理尚且不通,何談日常往來。不像鄉(xiāng)下,春夏秋三季,村口石磨,街道拐角,寬敞大門,常常是人圍子,飯場子,人們端個海碗,飯吃完也遲遲不舍得離開,還要再交流信息商議村事談天說地插科打諢打情罵俏。女人們即便上個茅房,邊系褲子也要隔墻探頭,拉呱幾句。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那就是全村人的事兒,主動過去幫忙,不說貧富窮有,只說人緣好不好,情通不通,理順不順,活不活人。通情達(dá)理活不活人這在鄉(xiāng)下可是評價一個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屬道德范疇體系。柳微和葉子一來下莊,落腳在慶嫂家,全村人便要陸陸續(xù)續(xù)來看望,說是全村人的客人,只是慶嫂一個人近水樓臺先得了月。來一拔人,慶嫂就熱接熱待,來一拔人,慶嫂就熱接熱待,滿臉虔誠,滿心謙卑,誰都知道,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落腳自家是份榮耀,慶嫂不敢將這份榮耀獨居己有。這種情形多少讓柳微和葉子既感到榮耀,像成了公眾人物,受到追捧,又難免感到尷尬難堪,似乎成了大熊貓,遭遇人人觀瞻。好在,邱主任有話,說下工了,不早了,大家伙兒就都各回各家吧,兩位大學(xué)生也都累了,讓他們吃了飯早點休息。這才免了眾人慰問這道程序,要不然,這個點,柳微和葉子是回不了自己住處的。

好在有你——

柳微和葉子幾乎同時出口。

謝謝你救我?guī)臀?。行李大包小包全在柳微身上,葉子在他身邊蹭來蹭去,想分擔(dān)一些東西。柳微左躲右閃,說,不重不重,一個男子漢,這點小東西,那里就壓著了。葉子好不容易取下兩個小包,說,真難為你了,你的,我的,兩卷行李,大包小包,這么多東西,還有個半死不活的我,下了火車,又乘長途汽車,你是怎樣運動到下莊的?葉子緊追不舍,柳微死活不說,最后被逼無奈,說一句,無非就是多受點累唄。

夜色中,葉子一頭黑發(fā),扎成馬尾,甩來甩去,柳微面前,像籠著一團(tuán)煙霧。柳微嗅得到,那種清香又回來了,又想起剛才慶嫂疙瘩湯的香氣。自己詫異,什么時候?qū)馕哆@么敏感,這么迫于貯藏,柳微自己也說不清楚。人往往懂得往記憶中貯存氣味顏色和圖景,獨處時,不時拿出來翻曬,那么,意味著,這個人開始長大了。

住處到了。

葉子推屋門,一件一件,柳微放下物什,屋淺地窄,幾乎堆滿。葉子并不急于收拾,抽出兩張報紙,鋪在炕沿上,等著柳微來坐。柳微揭開炕爐蓋,看炭火一明一滅,把炕爐蓋烤得通紅,烘熱,炕爐蓋是個鐵盤,像鏊子,散熱性極好。

葉子盯著柳微腳上的棉窩窩,幽幽地說,我家床柜里有好幾雙這樣的棉窩窩,隔兩三個冬天,外婆就會給我們?nèi)疑觼磉^冬的棉窩窩,一人一雙。一開始,我們?nèi)叶即┻@種棉窩窩過冬,后來母親就給我和爸爸買棉鞋穿,說外婆做的棉窩窩太土太笨,可又怕傷了外婆的心,每次捎來就擱在床柜里。柳微抬起腳,像欣賞一件寶物似的,說,挺好的,舒服暖和,說不定就是我媽從你媽那兒要來的,我腳上穿的,是你外婆的手工,你母樣的珍藏呢。葉子眼睛里突然涌起感動,感動又勾起悲傷,悲傷里回放著絕望,是她在火車上的那種絕望。柳微立馬意識到,葉子這種狀態(tài),如果眼下囫囫圇圇端到他面前,他還一時真沒想好如何對付,如何安撫,如何平息。他急中生智,說,走走走,看看我那屋爐火如何,千萬別熄了火。幫葉子收拾好東西,拉她進(jìn)了他屋。好在葉子的注意力一下被柳微炕角的書吸引,她趴上炕,拿起一本,看似隨意翻翻,實則留心很深,才明白柳微是有備而來,心里熱熱的,受到無形鼓勵。

此時,夜幕垂落,一豆孤燈,灌注滿屋銅湯。兩人相向而坐,像被熔鑄的兩個銅人。柳微手中的柳笛,嗚嗚咽咽,卻像剝離了聲息,只做了道具。窗格子外是一線天,先是淺灰,后是深灰,繼而轉(zhuǎn)藍(lán),淺藍(lán),靛藍(lán),幾近黑,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黑,是最深的夜。屋里,彼此面目漸漸引入對方瞳仁深處,成了不折不扣患難與共的同類,在曠寂之中心心相對,無言以訴,卻靈犀相通。是啊,慶嫂,邱主任,黑子,下莊的每個人,一草一木,都在二人心里投下錯落的影,這個影不能一概而論,有的濃,有的淡,疏疏落落,錯錯雜雜之間,卻都是點點光斑與溫暖。

談話不知怎么就拐了彎,二人敘敘談起樂器。葉子說,在所有樂器中,笛子是入世的,是明亮的,是離塵世最近的,故有牧童“牛上橫將竹笛吹”,李白的“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二胡市井氣息很濃,滿滿都是下里巴人的味道;琵琶比不了古琴的高貴,古箏的清麗,卻是最宜讓人聽出傷感孤獨和凄涼的一種。而古琴,高山流水,叫人聽得完全想隱,想出世;要說風(fēng)騷,其實蕭最風(fēng)騷,看似淡極,其實喚起的全是情絲萬縷,叫人實實無法抗拒。她說她父親經(jīng)常對她說,人在低處,容易聽到心音,這世上,若說最逼近心靈的東西,不是文字,而是音樂。音樂與數(shù)學(xué)有關(guān),它本身就是數(shù)學(xué)異曲同工的演繹。柳微本想說自己乃一介俗人,話到嘴邊,又怕葉子多心,笑笑,咽了下去。

借本書回屋。葉子眼淚出來,卻不再傷感。天上沒有星星,偶爾遙遠(yuǎn)的天邊泛著針尖般大小的亮光,一閃一閃,是最耀眼的夜的眼睛。

柳微躺在炕上,一天的勞動,健康的疲憊,滿滿兩大碗疙瘩湯帶來的腸胃飽實,都把神經(jīng)往夢鄉(xiāng)里推送。第一夜,下莊的第一夜,柳微就體會到了寒冷,徹骨的寒冷。白晝時勞動,渾身產(chǎn)生暖意,滯溜在皮膚上神經(jīng)里。此刻這點暖意,被暗夜里侵襲過來的寒冷激活覆蓋,細(xì)胞迅速分裂,頭腦變得異?;钴S。以前不在意的事情,膠片似的在腦子里上映。柳微猛然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如此連貫,看似片段,碎片,雞零狗碎,毫不相連,其實,并非如此,好多事情之間充滿內(nèi)在邏輯,而且細(xì)細(xì)推究,邏輯相當(dāng)清晰,是偶然下的必然,是一層層因積下的果,只不過人們過得粗糙,來不及細(xì)細(xì)咀嚼,分析這些邏輯,便被迫接受下一個日子,趕場子似的,茫茫然跟著日子忙忙而去,輕而易舉掉入時間黑洞,無法攀爬,而又自欺欺人。就像此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本來就是個局,無數(shù)人看不清這個局,起哄似的,像物理性在感官表層起作用,有渙漫影射性,于是,便斷送了無數(shù)像葉子一樣有志青年的前程與夢想。像柳微自己這樣帶一點點無所謂和玩世不恭者,柔軟里藏著勁道,看似皺縮,其實是放縱者,倒有些罪有應(yīng)得??墒牵⒅雷约翰⒎墙?jīng)緯不分明者,也并非不知好歹者,只不過在被人推著往前走被人安排著什么時,保持了一份警覺著的清醒。他斷然拒絕被人推著往前走,也不想隨隨便便被人安排在預(yù)設(shè)的軌道上,自己的人生事情那里應(yīng)該疏密均勻,那里應(yīng)該大踏步走過,那里不應(yīng)該吃虧自己卻偏要吃虧,那里應(yīng)該世故圓滑自己卻偏要堅持做自己,他想自己安排,自己做主。就像這下莊,再寒冷,再艱苦,都應(yīng)該來一趟,或者一輩子待下來,都合符胃口,都是自己的事。想到這里,他又想到父母,這個想法如果被父母知道,還不知道那兩尊神如何發(fā)瘋發(fā)狂地罵他瘋了。但是,這又怎么樣呢,難道每一對父母都能做孩子未來的操盤手?

柳微猛然覺得,他想一輩子待在下莊,待在鄉(xiāng)下,就是想逃脫父母,逃脫來自喧鬧城市,來自喧鬧城市逼仄空間的壓迫與無形安排。給生命更自在更誠實一些的空間與選擇,為什么不可以呢?城市里的知識青年可以上山下鄉(xiāng),勞動改造,鄉(xiāng)村里的青年是不是可以到城市里學(xué)習(xí)文明,感受工業(yè),找到位置?鄉(xiāng)下的老人是不是可以到城市里接受醫(yī)療,安享晚年?鄉(xiāng)下的孩子呢,是不是可以像童話故事里一般到城市里做游戲,誦兒歌,做快樂的小公主小王子?想到這里,跳到柳微心里的并非認(rèn)命,而是改造,或者說是徹徹底底的叛逆!

8

雪,沒至腳踝。棉窩窩,肥大臃腫。踩下去,“撲哧撲哧”,像吐氣,是松軟和飽滿被擠壓爆破的聲音。

臨出門,母親拎著一雙棉窩窩,彎腰放在柳微腳下,現(xiàn)出少有溫柔,對柳微說,把這個換上,打柴有打柴的行頭,到農(nóng)村就得有像農(nóng)民學(xué)習(xí)的樣子。

柳微再急也無濟(jì)于事,正如他母親所言,幾乎所有即將擠上火車奔赴全國各地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都換上了農(nóng)村行頭。柳微頭上一塊藍(lán)道道手巾,挽一個立楞子,身上一件羊皮襖,里子外翻,臟兮兮,像個皮筒,腰間摟根麻繩,被前來送行的母親看到,大呼小叫,上前扯掉,說,我們還好好兒的,哪有腰間摟麻繩的,這不是咒我們倆早死嘛。麻繩被扯掉,羊皮襖散開來,露出印著光芒四射金黃太陽的紅背心,原來只是一件背心套件羊皮襖。柳微父母淚眼婆娑。父親脫下秋衣,好說歹說要兒子穿上,又把自己腳上的兩只皮棉鞋脫下塞給兒子,說記住爸爸的腳汗,這味道里散發(fā)著知識分子氣息。都這種時候了,父親還不忘他的柳氏幽默。接下來便是道別,父親有心說兩句鼓勵和文縐縐的話,諸如不管去了那里,都要好好勞動改造等等,卻不料,話未出口,化作兩下拳頭,重重錘打在兒子肩窩。柳微先是一愣,繼而笑出眼淚,說這才是老子跟兒子最有份量的道別,說這才是多年的父子成兄弟。情急之余,母親扯下自己腰間的紅褲帶,系在柳微腰間。母親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此次,更多卻是懊悔,紅褲帶與白麻繩一樣啊,還不如白麻繩呢……

柳微記得,他跟隨母親參加一個鄉(xiāng)下遠(yuǎn)房老舅葬禮,總管鋪排事情,說是子女輩腰系麻繩,孫輩系紅褲帶。此時,柳微一下意識到母親此刻嚎啕的原因,他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心說,一位大學(xué)教授,內(nèi)心竟然如此迷信,如此委瑣,怪不得大學(xué)生要上山下鄉(xiāng),到廣闊農(nóng)村,跟心地純樸的農(nóng)民學(xué)習(xí)呢。

父親做個吹笛子手勢,意思很明白,問正往候車室擠的柳微,柳笛帶了沒有。

一聽柳笛,母親哭聲戛然而止,滿臉蠻橫,說,是楊柳笛。

好吧,兒子,那就讓你的楊柳笛陪你好運到頭吧。父親朝他擠擠眼,說,快走吧,不然,你媽又要來勁,不是雪就是雹子。父親朝他揮揮手,沖柳微的背影喊道,孩子,記住,云霧再濃,總有日霽時——

火車長長的鳴笛與母親的哭聲等量齊觀,都帶有警醒作用。模糊的窗玻璃,映著涌動的人群,柳微抬起腳尖,手持柳笛向父親揮手,臉上寫滿惜別,更多卻是無所謂,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

柳微就這樣走出家門,告別父母,擠上站臺,翹首等待火車開來,帶他踏上遠(yuǎn)途。父母隨火車站口涌動的人流一點點消失,柳微心里一沉,人群喧鬧,瞬間卻孤獨致至,像一尾魚被拋到大海里,流浪迷茫的感覺一點點浮泛,恐懼像酵母,隨時準(zhǔn)備發(fā)酵,像汽泡一樣裹挾他。原來,少年也識愁滋味,不是什么都無所謂,柳微頓悟,那種無所謂就是專門做給母親看的。站臺上擁擠不堪,柳微沒想到能碰到葉子。葉子背一個比她的體重輕省不了多少的包,拎著行李袋,挎著大包小包,被人群被擠來擠去——都是趕往四面八方的在校大學(xué)生中學(xué)生們,他們一旦被從逼仄閉塞的校園里釋放出來,身上涌動的青春荷爾蒙令他們躁動不安。葉子上齒咬著下唇,臉紅紅的,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柳微好不容易擠到她身后,葉子的后腦梢正好打在柳微唇邊。柳微看到葉子頭皮青白青白,發(fā)根毛孔飽滿,頭發(fā)粗壯,發(fā)量又多,洗發(fā)水味兒是那種淡淡的皂莢清香,被細(xì)密的頭發(fā)籠著,一股一股散發(fā)出來,彌漫得柳微喉頭鼻孔到處都是。柳微站成一堵墻,阻隔了來自身后的擁擠。葉子勉強(qiáng)站穩(wěn),回過頭,看一眼柳微,自然滿是感激。幾縷發(fā)絲甩在柳微臉上,頓時,柳微感到的是癢癢的溫暖和順滑的涼意。葉子抬眼看到的是柳微微微突起的喉節(jié)和唇邊淡淡一層茸毛。二人的臉不禁紅了。他們眼神交會,一閃,趕緊錯開,掩藏過禁欲時代里的異性吸引和愛情初萌。柳微緊閉雙唇,兩只眼睛堅定而溫暖地迎接了葉子雙眸。葉子趕緊回頭,更多發(fā)絲更快掠過柳微的臉,那種清淡的香味轉(zhuǎn)瞬即逝,更叫人措不及防。因為轉(zhuǎn)瞬即逝,因為措不及防,更叫人想要抓住。柳微禁不住閉上眼,試圖留住這種記憶。僅僅就是相視一笑??蛇@相視一笑令二人無限輕松。兩人雖是一個班,卻從沒有這么近距離感受過對方,從來沒有。一轉(zhuǎn)頭,太陽正疏懶地掛在天上。

踏上火車,居然一個車廂,找著座位,葉子靠窗,柳微打橫,斜對面。

去哪里?

下莊。

你呢?

一樣。

葉子輕輕說一句,轉(zhuǎn)頭看車外,滿目憂傷。

火車啟動。柳微眼睛里閃過一絲明快,問葉子愛不愛聽笛曲。柳微愛笛子,喜吹笛曲,葉子聽說過。此時她怔一下,垂了眼皮不說話。

柳微掏出柳笛,在手里把玩。因難逃賣弄和討好之嫌,他的臉微微脹起些紅。得不到葉子首肯,柳微便不急于吹笛。他知道葉子的母親搞數(shù)學(xué),是大學(xué)里的數(shù)學(xué)教授;父親搞音樂,自然是音樂教授。兩家父母雖不在同一學(xué)校,卻因為住宅樓離得近,時不時碰面,先是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相互試探,一點點開疆拓土,開辟領(lǐng)域,發(fā)現(xiàn)彼此都有好感,是能相處得來的那種,話語便越來越稠,漸漸熟悉,進(jìn)而熱絡(luò),小心翼翼掏心掏肺,慢慢引為知己。葉子母親隱忍謙遜,柳微母親強(qiáng)勢熱情,兩個女人一熱絡(luò),男人的交往便水到渠成。前些日子,葉子母親站在樓下,手里拎一雙棉窩窩,見柳微母親過來,神色羞澀,欲言又止。柳微母親面露微笑,嗔怪著接過,說,給柳微?再合適不過,怎么會嫌棄,你們家姑娘,計較土笨;我們家男孩子,不計較土笨,到了鄉(xiāng)下用得著。就給柳微提了回來。當(dāng)時柳微父親在家,母親一進(jìn)門,就將棉窩窩扔在地上,滿臉鄙夷。柳微父親問提的什么呀,拾起一看,說,挺好么,好細(xì)密的針腳。柳微母親有些唇寒齒冷,說,好什么呀,自家嫌土笨送別人,不要不好意思,要了心里添堵。柳微父親說,那你就干脆拒絕人家,干嗎陽逢陰違。柳微母親說,你懂什么,我哪里是陽逢陰違,此一時彼一時,眼下他們兩口子已被定為重點審查對象,我要她這雙鞋,該不會引火燒身吧。這節(jié)骨眼上,我還能要她的東西,完全看的是以往情義,給足了她面子,怕傷害她——柳微父親說,守住良知,做好自己就是。柳微母親本想發(fā)作,追問丈夫,難道她沒有守住良知,沒有做好自己?她要理直氣壯地責(zé)問他,到底是誰沒有守住良知,誰沒有做好自己。見對方搖著頭走開,也就壓壓火了事。柳微母親從沒在柳微面前提起過此事,也壓根不計劃在兒子面前再提此事。葉子母親也未在葉子面前說起此事,她也沒想在葉子面前提及此事,因為自家落難,送鞋都有些后悔,城門失火,何故再殃及池魚。兩家關(guān)系就這樣戛然而止。葉子諳熟外婆做鞋的喜好,難怪她看到柳微腳上的一雙棉窩窩熟眉熟眼。葉子的默然,令柳微知趣收起欲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大大咧咧。他看到葉子眼睛里的憂傷涌來涌去,是濃郁的憂傷,是滾滾長江東逝水的那種憂傷,是無數(shù)憂傷疊加的憂傷,隨著火車的節(jié)奏,葉子像個溺水者,這憂傷隨時將她淹沒。

為安撫那一抹憂傷,柳微只好保持安靜。他抬直身子,前后左右打量車廂,幾乎全是學(xué)生,初中的,高中的,大學(xué)的,本校的,外校的,昏昏欲睡在胡亂擺放的行李和網(wǎng)兜中間。網(wǎng)兜里的搪瓷飯缸洗臉盆相互碰撞,發(fā)出尖利聲響。沉默。長久沉默。昏昏欲睡?;疖嚥恢吡藥讉€小時。報站乘警說快到太原。柳微提醒葉子收拾東西,馬上下車。鄰座四個男生還在甩撲克,嘴里叨著煙,啪啪啪,他們將滿心怨氣都撒在撲克牌上。忽然,其中一個低低地說,哎,聽說了沒有,咱們學(xué)校數(shù)學(xué)老師胡愛蘭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殺。另一個慨然長嘆,是啊,誰能受得了,斯斯文文,卻剃個陰陽頭,脖子里還掛雙破鞋,先是掛著鄉(xiāng)下老婆子做的那種布鞋,不知是從哪淘來的,被穿得前眼洞后倒踏,后來有人說,這個女人心高氣傲,愛洋氣,掛這種土氣鞋不符合她愛時髦的天性和搞音樂教授老婆的身份,便扯下來,掛成那種細(xì)長高跟尖頭人造革皮鞋,大紅的,紅得耀眼,為顯示破,有人故意戳幾個窟窿,于是,人為的破便顯示出來了。女人呀,漂亮女人自古禍水。又一個說,那能是女人的過錯?漂亮何嘗有罪!

胡愛蘭便是葉子母親。

莫非母親出事了???

怪不得幾天不見蹤影,無任何音訊。

葉子一下懸在半空,無著無落。她想沖過去,問問那個說話男生,事情原委和真假,已經(jīng)起身,卻被柳微一把拉住。結(jié)果已經(jīng)發(fā)生,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再說,這陌生人中,誰能保證誰不安設(shè)著陷阱,一腳踏進(jìn)去,不僅于前事無補(bǔ),反倒連自己也攀爬不出。葉子掙扎,卻不想周遭一切發(fā)出近乎撕裂她一般的聲音向她襲來。她感到陣陣眩暈。這種眩暈的感覺就像被剃了陰陽頭的母親身子軟軟倒下去時的搖晃,就像掛在母親脖子上那雙人造革皮鞋的擺動,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的欲罷不能。幾天來等待父母歸家的魂不守舍折磨了葉子。直到臨走這天,她都沒再見到父母。在學(xué)校里一直很優(yōu)秀的他們到底怎么了?柳微的憂傷含著健康的眷戀,而葉子的眩暈則是絕望的前兆,死亡的預(yù)演。她很羨慕柳微,還沒等她再看一眼柳微,眩暈像潮水般再次襲來,整個人像被緊緊揪上天空,然后是失重的懸跌,是一切的渙散,是所有虛無的突襲。死亡,近乎幻覺令人窒息的死亡,帶著各種聲音和色彩的死亡,逼近了她。隨之,葉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9

鄉(xiāng)村到底是什么呢?葉子說不來,柳微也說不來,兩個人其實都說不來。只是覺得人煙稀少,時光在這里的腳步很慢很慢,像個慢性子,無視他物,是根深蒂固的慢,是新陳代謝的緩慢,緊拖著城市后腿的慢。城市人多,是無數(shù)人,一個氣場一個氣場長年累月的無數(shù)疊加,無數(shù)人辛苦奔忙的經(jīng)年重復(fù),撐大了城市肚腩。其實,鄉(xiāng)村和城市都是一個巨大容器,容納萬物,來者不拒,皆可收服。但容納不拒和收服又各各有異,前者無聲無息,后者喧鬧繽紛,而后者又終會歸于前者,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城市是鄉(xiāng)村的現(xiàn)代派生?

同樣來到下莊,柳微和葉子卻感覺不同。葉子的外婆在鄉(xiāng)下,是土生土長的莊戶人家。據(jù)說葉子的母親很早就立下志向,一心一計要考大學(xué),跳出那方小天地,擺脫鄉(xiāng)村女子一輩子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命運。心性要強(qiáng)學(xué)習(xí)勤奮的葉子母親后來終于如愿以償。當(dāng)外婆陪著女兒一個章一個章蓋下來,小隊,大隊,村部,鄉(xiāng)鎮(zhèn),縣教育局,每到一個地方,葉子外婆都要從衣襟暗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放在紅艷艷的印臺對面,說是給蓋章人的酬謝,其實是想得到人家的祝賀與恭維。葉子母親知道上大學(xué)機(jī)會來之不易,到了天子腳下的大學(xué)學(xué)府里,更加發(fā)奮苦讀,成績門門優(yōu)異,成了一名令人驚嘆的女學(xué)魔。畢來分配時,出其不意留校任教,這樣一來算是在京城站穩(wěn)腳,扎下根。一天,做女兒的得知鄉(xiāng)下母親要來學(xué)??此匀缓芨吲d,興奮得一夜沒睡好,很早跑到火車站去接。母女相見,抱頭痛哭,當(dāng)外婆拍拍手里的小布包,里面包著家鄉(xiāng)蒸的饅頭和自己親手做的兩雙布鞋,做女兒的又一次熱淚狂涌??粗赣H臉上,自得中帶著愧疚,愧疚中又顯出委瑣,委瑣中又不無驕傲,驕傲中透滿激動,做女兒的才真正明白自己確實從那個山溝溝里跳出來了。鯉魚躍龍門,躍過龍門的鯉魚才能活下來。燒不死的鳥兒才叫鳳凰。葉子母親這條躍過龍門的鯉魚涅槃了一次又一次的鳳凰,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像棵樹在京城里一點點葳蕤成長,添加年輪,有心有計經(jīng)營自己的小天地,希冀小窩越來越牢靠,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雨打。女兒葉子出世,母親正好在評職稱的洪海里搏擊。六個月大點的葉子被母親送回老家,送到外婆懷里。葉子在外婆身邊一直長到四歲,上幼兒園才被母親接回京城。后來,每到寒暑放假,葉子都要回到外婆身邊住上一段時日,似乎是對童年時光的重溫與悼念。葉子母親知道,女兒在鄉(xiāng)下是寄居,絕非回流,不僅她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個小村莊,她的女兒更不會。她這樣拚命,就是要使自己的雙翅更加有力,飛得更高,持扶女兒飛得比她還高,她還有心將父母接到京城,享享清福,徹底告別那個小村莊,實在是因葉子的外婆外公舍不得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而作罷。小時候的葉子是外婆一口一口玉米糊糊喂大的,她的意念里身體里角角落落都貯存了鄉(xiāng)村太多記憶。貯藏記憶是為了某一天離開后回味,期待告別后續(xù)寫,親情相戀,感情永固,而非永久待在這里。永遠(yuǎn)要待在一個地方,用不著貯藏記憶,是現(xiàn)炒現(xiàn)賣的便捷吞吐。慢慢長大的葉子,既是母親的一個翻版與模子,又是母親的一個延續(xù)與超越,要強(qiáng),上進(jìn),卻又敏感,隱忍。站在母親的肩膀上起飛,自然要比母親那時候從鄉(xiāng)村起飛高遠(yuǎn)得多輕松得多,葉子從小立下志向是要出國留洋,是要比母親還要飛得更遠(yuǎn)更高,像母親成為外婆的驕傲一樣再次成為母親的驕傲。現(xiàn)在,轟然落到下莊,在葉子來說,無疑是淪落紅塵,折戟沉沙,沉重打擊除外,更是一種母系氏族推進(jìn)上的大踏步倒退。此次上山下鄉(xiāng),不知去往何處,再加上牽掛父母,葉子如何能安心!急火攻心,擔(dān)憂恐懼,空虛迷茫,悲涼無助,一時像長蔓藤纏繞了她,再加上學(xué)習(xí)用功,心智遠(yuǎn)比體質(zhì)根系發(fā)達(dá)得多,昏迷,乏力,絕望,徹頭徹尾的傷心與絕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擊中了她。幸虧有柳微在身邊。她暗暗發(fā)誓,自己要像彈簧,隨時謀劃恢復(fù)彈力,毅然絕然告別下莊,隨時返城,繼續(xù)學(xué)業(yè),催發(fā)夢想。當(dāng)她看到柳微帶來那么多書,看到他在這里長治久安的心思,她眼眶發(fā)紅,一邊感到踏實,一邊感到愚蠢,才知道自己想法多么急迫,因急迫而幼稚,因幼稚而傷心,因傷心而絕望,總之是一個欲速則不達(dá)式的自我摧殘。

與葉子不同的是,村莊鄉(xiāng)下,大樹鳥窩,一草一木,人煙物事,風(fēng)情土儀,對柳微來說,里里外外,層層次次,大大小小,深深淺淺,都是新鮮。他的父母雙雙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xué),他的母親一心向往京都,很大程度是受《京華煙云》的盅惑,率先跑到北京,應(yīng)聘到某高校做了教授。他的父親為實現(xiàn)一段愛情,追隨他母親而去。柳微是典型的城市孩子,從上海到京城,高樓大廈,人流,規(guī)整的綠化樹,他都熟視無睹。城市里喧喧鬧鬧,看似祖輩幾代,生于斯,長于斯,實際上,高樓大廈,水泥馬路,不適宜生根發(fā)芽,是浮在半空中的一粒塵埃,漂浮懸空之感一直擒拿著他。小學(xué)到初中,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學(xué),都有鄉(xiāng)村來的同學(xué)出沒于他身邊。一段時間,他看他們,鄙夷如滾滾洪流,滿地流淌,優(yōu)越感像草根一樣在他心里一挺一挺,驕傲地拱動。那時候,他對鄉(xiāng)下一片模糊。直到他厭倦了上學(xué),厭倦了豢養(yǎng),厭倦了汽油味,厭倦了越來越濃重的霧霾,厭倦了母親按她希望的樣子塑造他整日的咻咻不休,他就想逃離。逃往何處?自然是鄉(xiāng)下。鄉(xiāng)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柳微開始向往鄉(xiāng)下,在腦子里描摹鄉(xiāng)下。他想,記憶空白的地方一定存在著自由,蓄滿著無法言說的自由刺激與興奮。母親一臉板正,腔調(diào)嚴(yán)肅,其實是逃離的無奈,是無處可逃的經(jīng)年積壓,她可能永遠(yuǎn)都沒有逃離的機(jī)會。而柳微有。這也恐怕就是他敢于跟他母親叫板的理由之一。于是,柳微就想擁有這份自由,逃離母親的冰冷,用自己獲得的自由對抗母親,或者是證明自己的鮮活存在。此次,知識分子上山下鄉(xiāng),何嘗不是一次絕佳機(jī)會!既然命運之神如此眷顧,自己何樂而不為!

白天里,葉子泡在麻場,柳微除了做零七八星的活兒,還陪趕車師傅外出采購東西,除此之外,一有空閑,兩人都會跟慶嫂進(jìn)山采山貨。菌類有羊肚菌,蘑菇,金針,木耳啥的;堅果有榛子、栗子等,還有蜂房、車前子等藥村,最便宜最實惠也是最笨拙的是枯枝敗葉,一車一車?yán)貋?,分門別類碼在灶碳邊。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柴草,不服輸似的,與碳塊平分秋色一冬天的柴燃。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是故弱勝強(qiáng),虛勝實,說得不假。葉子高度近視,做飯近不得灶,霧汽呵呵,鏡片霧麻麻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抱柴時,柴刺扎手,嬌氣連連,免不了柳微和慶嫂一齊俯就她,擔(dān)待她,一時間,她似乎成了柳微和慶嫂兩人偏袒的重心。

無數(shù)個漆黑黑夜里,柳微坐起來,透過窗戶縫隙,看黑黢黢的鄉(xiāng)村野外,萬千星星暗綴蒼穹,俯視人間,看不出它們移動,卻像無數(shù)天眼變換角度,掃視人類。柳微便想起京城,霓虹閃爍,人流如織,多少人,魚一樣,腳步匆匆,踏過時光肩頭。缺一個,缺一群,像大海少了幾滴水,根本看不出端倪,相較自然,相較社會,人何其渺小,何其卑微。月華皎潔,物與物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混沌朦朧,像罩著一層面紗。其實,世上萬事萬物,淡漠朦朧者多,相互陪襯扶栽著少,清晰突兀者少而又少。思及此處,柳微開始傷感,似乎剛剛學(xué)會傷感,嘗到了傷感滋味,才知曉親情在人世涼薄里的重要與暖意。即使是母親的板正與嚴(yán)肅,一時也寬宥許多,不想存在心里再作糾結(jié)。

每天出出進(jìn)進(jìn),進(jìn)進(jìn)出出,做活,有時在一塊,有時不在一塊,柳微與葉子內(nèi)心安定的程度卻全然不同。葉子不敢和柳微談未來,這個未來主要是何時回京城。這個話題由不得他們二人作主,不知冥冥之中掌握在誰手中。葉子無時無刻不在想何時能回京,要是立馬能回,那才對她的心思,合也的胃口。柳微也不敢說,因為對回京他本身就不積極,甚至有一些推托與惰怠。以推托和惰怠為主的不積極對積極本身就是一種傷害與對抗。兩個人誰都不說,好像一說出來就是對對方的背叛與傷害??墒牵瑑蓚€人又都不太得志,葉子想回卻回不去,因回不去而煎熬,柳微看到葉子煎熬而心里難受。柳微不太積極回京,葉子也不能靠前說,再說便是責(zé)備。兩個人各懷心思,力卻還在一條線上,是往彼此的方向上使的,都想盡辦法成全對方。替對方考慮之余,自己的內(nèi)心獲得一種價值滿足,思鄉(xiāng)戀家的憤懣憂愁之心反倒平復(fù),進(jìn)一步加深的是對對方的關(guān)心與依賴。

10

平日里,勞動繁重,鏟雪養(yǎng)樹,洗渠開溝,挖土平地,滿負(fù)荷日程,但似乎缺乏章法。一塊大石頭,幾個后生奮力挪拖。往哪挪拖?山坡上,低凹處,出水口,渠沿邊,拖到半截處,拖不動,石頭要滾,柳微眼疾手快,拾兩塊小石頭一左一右墊底支緊。四五個人緩口氣,再拖,再挪。背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前胸后背上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太陽捱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一片樹冠閃過光芒,又一片樹冠移過來。星星簇?fù)碇铝辽蟻?,照著村民們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籠著黑黢黢閃著點點微光的下莊。人們嘆口氣,多是慶幸,又似解脫,說,出工一天,一頓飯又掙下了。于是,柳微混在人群中,拖了僵硬步子去喂饑餓肚子,然后鉆進(jìn)冰冷被窩,做一個溫暖的夢。起初,柳微覺得這樣的勞動也挺好玩兒,什么都不必多想,只要順從地聽從頭目吩咐,安分守己機(jī)械完成任務(wù)就行。簡單的勞動,手腳的活躍,人心的清閑,使天地間很快變得熱鬧起來,熱鬧起來的氣氛使人精神愉悅,精神愉悅間時光飛逝,不知不覺,一天一天,踏在腳下,不見了蹤影。后來,柳微就不滿足了。他覺得一塊石頭放在山上和山下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何必費那么大勁和勞力去搬動它,關(guān)鍵是要它起到什么作用。平田整地,洗渠開溝,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大伙那股熱鬧勁兒,有聲無聲,有形無形,能否都能收納成自己,化作理性,重新認(rèn)識這樣做而非那樣做的理由與效果。他和葉子商量,想把這個想法提議給邱主任。葉子勸他慎言,說,稍等等,我查查心理學(xué),看看和鄉(xiāng)下人溝通時,需要注意哪些問題,采用哪種溝通方式合適,看怎樣才能達(dá)到預(yù)期效果。柳微看著葉子一臉認(rèn)真,書呆子氣十足,禁不住呵呵大笑,笑得葉子莫名其妙,轉(zhuǎn)身離去,氣鼓鼓不理他多日。當(dāng)柳微真把這個想法一字一板表情嚴(yán)肅說與邱主任時,邱主任沒吐半字,怔怔瞅他半天,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改良,改造,歷練,這些詞在書本里翻滾,被甩成口頭禪??梢坏┳约罕徽嬲舆M(jìn)時間黑洞,被扔進(jìn)這種高密度物質(zhì)深處,恐懼便無處不在,茫然更是緊緊相隨。時光淘洗,無孔不入,總是從細(xì)微處縫隙處入手,力量一點點積聚,最后量變達(dá)到質(zhì)變,叫人防不勝防。這個過程簡直就是一切羅曼蒂克消亡史。葉子知道,這個過程猶如生物進(jìn)化,挺得住便完成基因突變,適應(yīng)環(huán)境得以生存,變異成為新物種,否則便被淘汰出局。據(jù)說,此次歷練,下鄉(xiāng),所有表現(xiàn)是要被錄入檔案,參考備評,計入總分。聽到這點消息,葉子未露神色,心下卻大驚,便決計做活不再麻糊,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勞動心態(tài)。她生性要強(qiáng),諸事追求完美,操行評語屬面子工程,又關(guān)系到考研與分配,豈能等閑待之!從此,葉子認(rèn)為,來到下莊,與其是勞動改造,莫如又打一場學(xué)習(xí)大戰(zhàn),大有徹底悔悟,從零開始,不恥下問,重頭再來之勢!事情來龍去脈想清楚之后,大局大勢看清楚之后,葉子一改以往嬌弱溫順,拿出爭先勇氣,事事爭著搶著上,反倒令眾人刮目相看。

麻場上,經(jīng)常趕工。體力消耗,一天十幾小時,女人們大都扛挨不住,睡意朦朧,一天沒幾小時清醒,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手下活兒不僅慢,而且時刻想著偷懶。太陽光下,一束一束麻,發(fā)著亮光,這亮光慘白慘白,賊亮賊亮,尖利得很,直刺人的眼。月光下,這些亮又歸集一處,是緩緩的白,逶迤彎曲,像一束束銀絲,順暢,柔韌。一番審時度勢冷靜觀察之后,葉子發(fā)現(xiàn),邱主任在麻場等諸多公共場合,雖故意冷著慶嫂,但憑女性直覺,二人其實是另通款曲,別一種近,是心近色遠(yuǎn)的遠(yuǎn),也是心近色遠(yuǎn)的近,反倒是種別樣的近,根子里的近,心里的近,別人無法超越的近。于是,葉子認(rèn)定慶嫂是個真正同盟,心想,只要跟著慶嫂,時刻留心她的去向態(tài)度和傾向,就一定能抓住邱主任的注意力好感和最后評語。慶嫂呢,在這一群女人們中間本來有些落單,如今有葉子做幫襯,勢自然被撐起來,實打?qū)嵭枰~子,不由喜歡上了葉子,樂意跟她在一起,誠心接納了這個知識分子做同盟,故諸事依托,輕松合拍,言順意順。葉子呢,自小乖巧,最善察言觀色,既不劍走偏鋒,冒失偏頗,又不硬搶上位,搶占風(fēng)頭,再加上葉子暗存一段心思,于是,慶嫂與葉子一時同氣相求,同來共走,成為最佳搭檔。于是,在一群昏昏然瞌睡迷盯的女人們中,唯有慶嫂和葉子兩個咬牙堅持,完成麻場布置的活兒。慶嫂自有慶嫂堅持的道理。葉子呢,一心想拿出實際表現(xiàn),為自己早日返城積累功績。兩個人,一時不謀而合,不知是誰支撐誰,誰鼓勵誰,反正是,收工哨子一響,別的女人來不及清點自己一天工作,就急著步子往家趕。慶嫂和葉子則一把一把,一束一束,清點完自己一天的勞動成果,才相扶相攙走向家中。

表面上,葉子內(nèi)斂順從緊跟慶嫂,有時碰到邱主任,她就會忙忙投過去一個羞澀而曖昧的笑,將過往記憶和暗藏心結(jié)一古腦兒推進(jìn)時光縫隙。實際上,她表面越淡,越積極吃苦,心里對返城的渴望就越強(qiáng)烈。她的目力始終在遙不可及的黑暗里閃爍隱現(xiàn),她把它藏得極深,有時她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假戲真做,是否真的愛上下莊,是否真的喜歡慶嫂,是否真的感激邱主任。

一豆油燈,架在炕桌上,炕桌上擺著針線笸籮,勞動回來的慶嫂,洗涮完,盤腿坐在炕上,還要再做會針線活。油燈咝咝燃燒,人影恍映墻上,是歲月真切的迷離,也是迷離真切的歲月。為使感情融合更密更緊,又能在記憶中重溫與外婆的相會,葉子還要再陪慶嫂說會兒話。慶嫂年紀(j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比葉子和柳微的母親小,比他們的姐姐大,正好夾在中間年齡??上В麄儌z個都沒有姐姐,在家都是獨子,這樣,慶嫂便無形具備兩種身份,既有母親的慈愛,又有長姐的溫存,成了兩種身份的疊加,而這兩種身份都帶有母性的溫暖與悠長。對柳微來說,更是致命的吸引,父母經(jīng)常吵架,母親刻板冰冷,是雙份的需要與渴望。葉子也一樣,只不過,她更傾向于視慶嫂為長姐。葉子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細(xì)致地看過慶嫂。其實,慶嫂長相一般,但叫人安祥,這樣一來,便使她有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暖意,穿越時空的安寧。葉子討好邱主任,多少是以慶嫂為跳板,為此,葉子覺得自己小小年紀(jì)卻甚為卑鄙。她見慶嫂手里縫著一個筒套樣的針線活兒,葉子不解,問是什么東西,看起來像給黃瓜戴口罩。葉子這樣一說,本以為慶嫂會為她做解釋。誰曾想,她滿臉脹紅,三下兩下就往笸籮里藏針線活,不想線纏在手上,針扎著手指,慶嫂不顧扎出血的手指,端起針線笸籮,護(hù)在懷里,一只手叉開五指,罩上去。葉子的目光在慶嫂的指縫間游走。慶嫂的五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開了罩不住中間,合了遮不住四周。針錢活掉在地上。呀——,慶嫂叫出了聲。慶嫂的慌亂更激起葉子好奇,她就是想知道慶嫂笸籮里的珍貴與遮掩到底是什么,于是彎腰幫慶嫂撿拾,慶嫂也趕忙撿拾,不想兩顆頭撞在一處,碰疼了,都揉著頭,呲牙裂嘴看著對方。最后,慶嫂嘆口氣,接過葉子撿拾起來的東西,就在燈下,讓葉子看,只見一塊藏青色的布條被縫制成一個小布筒,就長度而言,這個小布筒將近一尺,小布筒頂端縫著兩根帶子,帶子細(xì)細(xì)的,像鳥兒展翅欲飛,又像已經(jīng)劃過空氣,殘留的一抹流痕。葉子實在想不出這是什么東西,有什么用處,但它的形狀叫她一下想起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月經(jīng)帶,思及此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慶嫂也不言語,只管細(xì)細(xì)折了,放在笸籮里,以后,再不在葉子眼前拿出。

冬至一過,北方天短的厲害,鄉(xiāng)村黑燈瞎火,又有人家省著燈油,無法與京城奢侈的光電通亮相比,自然更短得厲害。天明開始,中午一過,幾乎沒了下午,下午是被晚間不露聲色拖進(jìn)懷抱,推進(jìn)一大片黑暗和混沌里去的。

葉子也不在意,摸黑回屋睡覺。僅僅幾個月,就像奔流過幾時光陰,恍兮惚兮,物是人非,卻事事未休。葉子心說,完了,這下莊,不知何時能挪得開,窩在這里,功課耽誤到幾時,城市里的時光流年是川流不息是站不穩(wěn)攏不住的馬兒,一不留神便昨是今非,不像這下莊樣的鄉(xiāng)村是老牛拉破車,慢慢吞吞,不知今夕何夕。焦慮惶恐不由得涌入心房,父母不知如何,生死康病,音訊全無。其間,柳微父母來過一封信,只字未提她的家事。一時間,前途渺茫,努力的心機(jī)都冰涼徹骨,似乎又回到另一個輪回,是喜是悲,是愛是劫,都是暗啞無邊的未知。

11

鄉(xiāng)下時日大多清靜,偶有集會廟會,四村八鄉(xiāng),都來趕集赴會,寂靜的鄉(xiāng)村便一下變得喧嘩熱鬧,到處都是人們熙來攘往,有時還要唱戲助興,既愉人,又娛神,人神共享,人不忘神,神庇佑人。這樣的村莊祖祖輩輩,代際傳承,可歷幾輩幾世,誰能數(shù)得清。下莊規(guī)模小,氣場自然柔弱,鬧不起紅火,起不起集會,一成不變的時光里,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和細(xì)水長流。村莊小有小的好處,人心緊湊,抱團(tuán)成風(fēng)。逢年過節(jié),誰家做了稀罕物品,總要送相好走近的嘗一口,分享喜慶。家家戶戶都供奉神靈,所供神靈其實都一樣,逃不脫天地水火諸神,保佑自家,保佑村人,也保佑全村。柳微慢慢適應(yīng)并喜歡上了下莊諸多風(fēng)俗。比如大限,下莊人多說成百年,或者是去了那邊,他們希望自己肉身能活百年,他們所說的那邊便是墳地,位于半山坡,他們總認(rèn)為故去的親人并未遠(yuǎn)離,而是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們,置身事外地守著人間煙火,這邊與那邊其實是相通的,通過地脈,通過相守相望,通過不滅的魂靈意念相通著。不像城市里,人一死,無處埋,火化爐里,高溫煅燒,一綹黑煙冒出,留一撮骨灰,真就重新投胎,孤單投往天國,故言無神論。這和文化人所說的信仰差不多,只不過城市人信的是無神論,鄉(xiāng)下人信的是有神論。在鄉(xiāng)下人看來,信神實在,神是樸素的,是有形的附著,有生于無,有又勝于無,有無本相隨。于是,城里人不免譏笑鄉(xiāng)下人土氣老帽落后愚昧。下莊待久了,在柳微看來,城里人其實是不該笑話鄉(xiāng)下人的,那種譏笑其實是一種建立在無知上的沾沾自喜,透著小家子氣,是參不透天地大德,是看不清有無之間必然存在著秘密通道的小家子氣和自以為是。

帶來的書幾乎快要看完,這讓柳微多少有些焦慮。轉(zhuǎn)念一想,焦慮也大可不必,只要翻來覆去看,一遍一遍再看,也會打掉發(fā)時間并有所收獲。所謂溫故知新便是如此。說來說去,還是在乎精神上那點支撐。有時,想想真是氣人,也無可奈何,一天過完就過完,了無痕跡,既不能拽住日子,又不能將今日與昨日加以涂記,以志識別,日子就這樣從身邊無情溜走。活兒做了又做,好像沒個頭尾,只有栽了的樹,一天天成長,看不見的年輪里一定記載了些什么。還有書,在腦里心里留下些什么,終是被歲月帶不走的。想想,真是人的悲哀,跟了日子走的人的悲哀。悲哀的人又常??床坏阶约旱谋?,將悲哀留給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于是,在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那里,一成的悲哀放成千萬倍,無形中加重了份量,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肩上。

日子走到芯子里,露出本來面目,其實,日子平淡無奇簡單重復(fù),表面上看似溫情脈脈,閑散寧靜,內(nèi)里卻隱藏著一種變相的猙獰與殘酷,不露神色吞噬著一切。日復(fù)一日的撬石頭修渠,日復(fù)一日的通麻盤麻,把柳微和葉子纏累得像抽盡了力氣的小毛驢,每天早出晚歸,每天挨著每天,力氣和精神頭像盤桓在雪底下的野草,不到春暖花開的一天是恢復(fù)不了元氣挺不了腰身抬不了頭的。葉子更是藏了無數(shù)綿密的思慮在心里,上次癥候本就沒去除利索,這一次又急功近利,大年初一剛過,病弱一齊襲來,就把這個本來瘦弱的姑娘撂倒在炕,起不來了。躺在炕上,葉子渾身脹痛,滿嘴胡話,猶如死亡再次逼近?;秀敝?,葉子說,死亡是有聲音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模怯啦煌V沟幕疖?,不知駛往哪里,車上人群吵雜,鼻息沉重;剃著陰陽頭的母親,先是跟著火車跑,葉子伸出手,母親也伸出手,母女二人想要拉住對方,但如何使得,最后,葉子看見母親軟軟地倒下去,倒下去,身后追來一群人,他們強(qiáng)行將一塊牌子掛在母親脖頸上,又將一只顏色刺目的紅皮鞋,也套了上去。那群人哈哈大笑,面目猙獰,羞辱一番母親后,得意離去。父親趕過來,無限愛憐地扶起母親。母親拒絕世上所有溫情,使勁推開父親。在葉子記憶中,父母一向溫和以對相敬如儐,不知為何,此時竟然冷言冷語,惡語相向,過了一會兒,不知怎么,兩人又和好如初,母親撲在父親懷里,兩人同時倒在地上,母親發(fā)出長長短短的呻吟,父親發(fā)出一聲長嘯,像冬夜里一頭野狼……葉子又呢喃著說,死亡是有色彩的,那色彩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明亮光斑,光斑跳躍著,追逐前跑;那色彩是搖曳在前方的黑色精靈,為生命作無奈招手;那色彩如蝴蝶翅膀般色彩斑斕,不著邊際,載著葉子漫天飛翔;那色彩光怪陸離,把葉子推向黑漆漆地獄;那色彩猶如乳白色氣霧,令人陣陣顫栗,襲卷人全身,不斷以逆時針螺旋式,推動身邊氣流涌動……冬日,陽光薄脆,稍動一下,就如瓷器開片,發(fā)出錚錚細(xì)響。葉子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狀態(tài)叫人擔(dān)憂。時間在日影下移動,漸漸長高,它細(xì)細(xì)碎碎的腳步聲,下莊人都聽到了??墒牵@些善良的人們,他們又能怎么樣呢!

柳微真是睡不著了,披衣,推門,出來,清冷空氣肆無忌憚,游走在夜色里尋找活物,俟到搜索到他這個大活人,便不顧一切包抄過來。柳微被迫大口大口呼吸,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想到叔本華要么庸俗要么孤獨的話,想到《復(fù)活》里瑪絲露娃那故意垂下來的一兩縷頭發(fā),一下想到葉子,想到慶嫂,由此又想到了邱主任。

指肚大的雪片,開始飄落,紛紛擾擾飛舞在眼前,像洶涌無緒的心事。柳微想到了父母,不知他們?nèi)ネ睦?。他下意識往前走,前面是樹林子。樹,一棵一棵,被厚厚的積雪擁圍著,分割著,串聯(lián)著。它們穿著厚厚薄薄的棉衣,心安理得站在那里,是雪地里的一筆筆素描,一段段剪影。一時間,柳微很羨慕那些樹,或者說是艷羨其中的一棵樹,那怕是一棵細(xì)細(xì)的小樹,羨慕它們不必東奔西跑,不必被迫勞動改造,不必被迫妻離子散,不必莫名其妙身處異地,它們可以灑脫地堅守自己那塊家園,想像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們枝葉紛披,身姿婆娑,體態(tài)婀娜,逍遙地看藍(lán)天遼闊看云卷云舒,和兄弟姐妹妻兒老小鄰里百舍說些情話嘮些家常,誰也不會逼迫它們做什么,它們不必被誰逼迫著做些什么。柳微對一棵樹的羨慕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許許多多的葉子。

做一棵樹真幸福!柳微又一次感嘆道。

可是,就像一頓飯吃到肚子里,日子就在下莊扎下了根。是為葉子擔(dān)憂嗎?柳微彎腰彈彈棉窩窩邊將要涌入的雪。

慶嫂屋子就在不遠(yuǎn)處。分明是自己想著慶嫂,不知不覺,順腳就朝這邊走了。待要回頭,一個人影從屋里閃將出來,朝別處走了。柳微心里一動。分明是邱主任的身影。想想,這是什么時辰?午夜?子夜?或許更晚?反正柳微肯定已經(jīng)很晚了。說不定再過一兩個時辰,黑暗就會讓位于晨曦,又開始新的一天了。邱主任到底是慶嫂什么人?印象中的邱主任總是沉默,沉默使他渾身充滿力量與神秘。有些事情不應(yīng)該知道,猶如隱身黑暗處是安全的。想到此處,柳微想抽身退步,可是已經(jīng)遲了。黑子的叫聲攪渾了空氣。一只鳥兒從樹上飛起,雪地上投下一道黑影,細(xì)細(xì)的,瞬間融入朦朧,像時光滑過的痕跡,匿于無形。柳微遭遇了黑子的猛烈襲擊。白天里的時候,只要慶嫂那邊有事,黑子總是第一個來叫他,嗚兒嗚兒叫,撕咬柳微褲腳。柳微蹲下身,想抱抱它,它卻將身一扭一竄,跳開很遠(yuǎn)。它不要他抱。黑子朝他再呲牙,柳微也不再怕它。他記起一本書上講過,對于再乖俏的寵物,也不能太慣著了。于是,等再見到黑子,柳微便昂著頭,故意冷著它。黑子分明感覺到了柳微的凜然,于是夾了尾巴,踮兒踮兒,邁著細(xì)碎步子,緊跟他跑在后面,一臉的低眉順眼。

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一團(tuán)黑影迅猛朝柳微撲來,是黑子。它一邊狂吠,一邊猛地咬住柳微褲腿,使勁撕,使勁扯,發(fā)出歇嘶底里般悶悶的咆哮。黑子的六情不認(rèn)和忠誠勇猛,柳微再次領(lǐng)教。

12

就在剛才,邱主任來不及撲灑頭上的雪,挑開棉簾進(jìn)來,光一下子鋪過來,鋪過來,帶著些許暖意,撫摸似的,浸潤在他身上。他帶進(jìn)來的冷氣,逼撲到墻壁上,使墻壁看起來微微有些發(fā)潮發(fā)濕。油燈昏黃,邱洪寶就那么站著,對面站著慶嫂,低垂著頭。邱洪寶一把拉住她,說,不要躲開,看著我,好好地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慶嫂扭頭往一邊去。邱主任說,還守著他干嗎?慶嫂說,他是孩子爸!邱主任說,孩子早沒了。慶嫂沉默,半天說,你不是在我身上取樂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暗藏了一段心意,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是,我擔(dān)心的是,他回來怎么辦?他總歸是要回來的。邱主任不說話。慶嫂又說,總不能等他回來,一切皆空,連對不起他的女人都跟人跑了,連一點他等待守候的希望都不給他留下,你讓他怎么活,怎么活下去!邱洪寶還是不說話。事情就是這樣,有些問題不說出來,它就不是問題;一旦說出來,它就真的成了問題。那我呢?沉默半晌,邱主任終于開口,你讓我怎么辦?退到哪兒?再不見你?我做不到?;蛘咴僬乙粋€?我心里已經(jīng)盛不下別的女人了。如果你這么狠心,那我只能一個人守著,守著時光過余生,也只好如此了。

我給你把那個做好了。慶嫂找借口安慰邱主任,掙開邱主任的大手,走到板柜邊,打開柜門,取出針線笸籮,拿起一件手工活兒,展在手里,讓邱洪寶看。邱洪寶問,套上?能套得上嗎?慶嫂有些羞澀地說,差點讓葉子姑娘識破,好在,一個姑娘家,她也不認(rèn)得這是做什么用的。慶嫂有些慶幸邱主任不再生氣,開始整理細(xì)細(xì)的帶子。半天說,我想要個孩子。邱洪寶說,我自然會給你一個。慶嫂說,是我要給你一個,給他一個。慶嫂一提起他,就有陰影在邱洪寶臉上掃過。慶嫂說,也是你給我一個,他給我一個,不給誰,我都覺得對不住誰,誰不給我,我都覺得不靠實。邱洪寶嘆口氣,似乎默認(rèn)了這個未來的結(jié)局。因為,再過些日子,那個要與他搶慶嫂的男人就要回來了。這個結(jié)局,三個人都要面對,尤其是他,遲早等著他,等著這個局里的每一個人。慶嫂沉默。邱洪寶開始脫衣服,有些氣咻咻地說,我哪一點比不過他?你還有什么不喜歡的?他緊緊握住慶嫂的手,幾乎是懇求她,說,這個,一會兒再說,你就不先瞅瞅?!邱洪寶解開褲帶,一下亮出自己的家伙,足有一尺,碩大鮮活勃勃生機(jī)昂首挺胸,慶嫂嘴里說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人卻來來回回躲著。她說,可是,現(xiàn)在,我就是不敢要,真的不敢再要了,再要就真陷進(jìn)去拔不出來了。慶嫂的婉拒一下更激起邱洪寶的征服欲和強(qiáng)大攻擊力。他兩只大手兩次緊緊抓著慶嫂的胳膊,慶嫂奮力,卻再難掙脫。

今天,你到底怎么了?邱洪寶有些急了。慶嫂說,那你說,你要我怎么辦。你是不是嫌我在你面前為他爭什么了?他要回來知道咱倆個的事,我也會為你去爭,我會問他,這么多年,你要我一個人怎么辦?有個男人站出來替你照顧我難道不好嗎?這難道不是在他面前為你爭地位?其實,不是我給你們爭地位,而是你們各執(zhí)一端,在爭屬于自己的東西,一個是名分,一個是時間,這兩樣?xùn)|西,把我分成了兩半,也等于是兩個男從把一個女人分成了兩半,這一半給了名分,那一半給了時間。如果你們想讓我活下去,只有相互接納對方,如果你們不想讓我活下去,那我只有去死。

盡管很是輕車熟路,聽著這些話,邱洪寶還是被慶嫂這個女人嚇了一跳。慶嫂也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微微轉(zhuǎn)頭看著別處。邱洪寶說,說那干甚,怎么,這會子倒不喜歡了?慶嫂慢慢回過神,看著它,把針線活兒搭在胳臂上,輕輕撫弄著邱洪寶胯間的東西,像安慰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邱洪寶的得意是一點點掛到臉上的,是一點點在臉上鋪陳開來的,是一點點綻放在臉上呈現(xiàn)給眼前這個女人的。他往慶嫂身前跨了跨,像要給她什么,又像向她乞求什么。慶嫂一只手捉著,一只手拿了針線活兒,將那個套子一點點套在邱洪寶那碩大無比鮮活光亮的家伙身上,像給這個家伙穿上了一件藏青色外衣,或者戴上了一頂深深的帽子,那家伙在套子里不安份地?fù)u晃,像蒙了面的英雄一時不知如何施展,像被縛了手腳的好漢再不安份也得遵守套子里的江湖規(guī)矩。慶嫂漲紅了臉,繞到男人身后,把細(xì)細(xì)的帶子拴在他腰際。

這不成朝天紫金錘了么!邱洪寶驕傲地揶揄著。

省得每天吊著,像條絲瓜。慶嫂試著拔兩下,果真很牢固。

邱洪寶再也抵不住了,他兩只手在后腰上忙活著,想要解開那細(xì)帶子,釋放出全部欲望,不想,活扣弄成死扣,越解越著急,越著急越解不開,不由對慶嫂瞪起了眼。想來慶嫂早就摸透他的脾氣,趕忙繞過來幫他解開。還未等松手,邱洪寶早一把抱起她,像一條沉沉麻袋,放倒在炕上,衣服不知怎么就散了開來,瞬時,炕上成了白汪汪一片。

夜色漫過來漫過去,屋里的聲音,時而微弱,時而強(qiáng)大,帶著肉質(zhì)的彈性和綿軟,好像里面的人手里操控著一個松緊器,是他們配合著一捏一捏將聲音釋放出來的,又像兩個人時開時合,合撞時尖利,開粘時粗重,與呼吸相吻合,與心跳相一致,是柳微模糊而陌生的領(lǐng)域,是期待而興奮的未知。些微的動靜就那樣粘稠著,有弧度,有溫度,似乎還有濃濃的濕度,將柳微推過來搡過去,往返中,音質(zhì)一點點醇厚,慢慢變得淋漓盡致,元氣亢奮。

完事了,邱主任又說,日子總要歸于太平,快樂卻會稍縱即逝。我們跟誰討要去!能向這空茫里討要,還是能向這無情的時光討要?你我這樣下去,難道就不是常情常理?你說人這一輩子圖什么?男人這輩子圖什么?女人這輩子圖什么?你這輩子又圖什么?我這輩子又圖什么?慶嫂說,別人我不知道,身為一個女人,我就圖呀,有人愛有人疼,愛自己愛的那個人,疼自己疼的那個人,有個孩子,圖一家人熱熱乎乎,健健康康。邱洪寶一笑,說,你這是圖了天下女人所有的圖,是個不小的圖呢。慶嫂說,咱山里人修的是人間道,守的是無字禪,要的是常情常理,咱要是有了孩子,要是能像那柳微和葉子一樣,跳出這山溝溝,考上城里的大學(xué),過城里人生活,那才有盼頭哩。邱主任半天卻說,這些孩子好是好,就是心眼兒太多。

站在門外的柳微挪不動腳步,瞬間有種自豪,是那種發(fā)現(xiàn)人家秘密的豪氣,繼而是僥幸,豪氣和僥幸之后便是后怕,覺得自己正慢慢縮成一條小蟲子,下莊就像一個瘦小發(fā)癟的果子,他一點點鉆進(jìn)去,由表皮到果肉到內(nèi)核到芯子,爬啊爬,鉆啊鉆,越來越接近真相,卻也越來越接近危險,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有一只手輕輕將他這條蟲子捏走扔掉甚至擠死。

13

一到春天,犁鏵插入冰土,破開一冬荒蕭,就像天工開物,一切開始蠢蠢欲動,然后走向生機(jī)勃勃。太陽也突然明亮嬌媚,積雪莫不繳械投降,化作雪水,滋潤莊稼去了。說話梁間就來了燕子,斜刺里飛過來飛過去,興興頭頭般呢喃細(xì)語,飛倦了,落在電線上,細(xì)小的顫顫巍巍,從電線這頭傳到電線那頭,一個個小黑點,五線譜似的,是一個又一個休止符,生活的休上符。

葉子病弱得厲害,暫時什么活兒都不能干。慶嫂更加擔(dān)待,照顧周全。強(qiáng)者自有強(qiáng)者的優(yōu)勢,弱者自有弱者的好處。在慶嫂看來,柳微跟葉子是橫云斷嶺,伏脈千里,意象縱深,微末傳聲,兩人走在一起是遲早的事,也是慶嫂一心拿好話和美事來安慰葉子,又絮絮叨叨說些自己身世,盼她早早好起來。慶嫂說她跟男人成婚沒幾天,就因為她妊娠反應(yīng),渾身疏懶,嘴里寡淡,說想吃嫩玉米。男人為討媳婦高興,偷了村里幾穗玉米,便被捆了,送到縣上,正好遇上四清嚴(yán)查,脖子上掛塊牌子,游街示眾不說,上面就要殺雞駭猴,殺一儆百。好在邱主任來回奔波,四處求告,終于保下一條命,卻是要坐十幾年牢獄。慶嫂悲痛交加,恐駭之至,腹中骨肉流產(chǎn),孤人寡戶,日月無光,邱主任不免照料,二人日久生情,不免心里彼此有了對方。邱主任女人前些年病故,向慶嫂求好的心進(jìn)一步膨脹。慶嫂感念邱主任恩德,心里卻記掛著牢獄里那個男人,愧疚之心難泯。糾結(jié)中,煎熬著歲月,也被歲月煎熬。后來,她慢慢想通想透,與其煎熬自己,不如死死摁住歲月頭顱,馴服它,駕馭它,征服它,于是,慶嫂就活成了今天的慶嫂。

慶嫂將自己的這些底細(xì)緩緩說與葉子,她知道葉子與柳微心息相通,患難與共,必是無話不談,也是為柳微發(fā)現(xiàn)自己與邱主任私密來個過渡,做個鋪墊,以免陷大家于難堪。其實,柳微并沒有將那天晚上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告訴葉子,葉子卻將慶嫂來歷告訴了柳微。

二人知曉了慶嫂來歷,知曉了她是平常日子里的英雄,想來她將日子過得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弦外之音自會有人懂。他倆不就是!柳微私下里悄悄對葉子說的是,這一次,他真是見識了鄉(xiāng)下人,服了他們,他們常年早出晚歸,絲毫不見偷懶,但他們一點也不顯疲憊,或許他們是不便于顯露出他們的疲憊,或許是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種長久勞作下的生活,是無可奈何無法逃避的漫長承受。春種秋收,夏耕冬藏,他們有歇有緩,有緊有慢,有艱苦付出也有養(yǎng)精蓄銳,在這種漫長的日子里練就的是無法言說無與倫比甚至是無可奈何的忍耐力。柳微說他既感佩這種忍耐力,又對自己表現(xiàn)出的不堪重負(fù)表示愧疚。他總想要找點樂趣,黑子又正好惹惱了他,那天晚上,黑子再次對他表現(xiàn)出六情不認(rèn)后,他和黑子兩個之間就真的傷了和氣,那份原來的默契親昵煙消云散。黑子時刻戒備著柳微,柳微也潛滋暗長著一種幽暗的報復(fù)心理。

眼看離正月十五不遠(yuǎn)了,雪又下起來,零零星星,歡送春節(jié)余瑞。老天爺肚里藏著的雪,總得適時釋放完畢,好保持一個被清空了的肚量,盛裝來年新的時事。

這一天,收工很早,柳微從一個已經(jīng)混得很熟的老鄉(xiāng)家隨手拿了兩顆土豆,在自家爐子里烤得軟軟乎乎,滿屋都飄著一股土豆香氣。說真的,他真想捧著送給葉子,以博她一個細(xì)細(xì)碎碎婉婉轉(zhuǎn)轉(zhuǎn)叫人心疼的笑。可是,柳微忍住了這份可愛的諂媚,他把黑子帶進(jìn)屋里,關(guān)上門。黑子不明就里,圍著他嗚兒嗚兒叫。柳微不慌不忙,從爐里取出兩顆燒熟的土豆,舀半瓢水,一下投進(jìn)去,滾燙的土豆在水里滋滋呻吟,既舒服又難受,既難受又享受,細(xì)小的水泡瞬間附著又很快爆裂,冒出一股股淡淡輕煙,伴隨著變得安份了的焦糊味,但依然誘人。柳微笑了,笑得有些邪惡,他以極快速度抱挾住黑子的頭,掘開它的嘴,撈起冷水中的土豆,送到黑子嘴里,兩手捏緊它的嘴巴,使其牢牢閉合,張吐不得。黑子先是聞到土豆香,任由柳微掰著嘴,待到外涼里燙的土豆一入口,黑子感覺出了土豆的真實,這顆美味是真正屬于了自己。等到柳微緊捏它的嘴巴,任由土豆出奇滾燙的芯泥被擠壓得粘合在天花板和舌頭之間,它一下感到了柳微的險惡用心,想要掙扎已然來不及。柳微兩條腿緊緊夾住它的后尾,兩只手死死捂捏著它的上下兩唇,發(fā)不得一絲哀鳴,吐不出又咽不下,任由土豆芯泥在口齒間肆意燙燒。

黑子的六情不認(rèn)真被扼死了嗎?不知道。反正,黑子的天花板舌頭兩邊后槽牙床都被燙起一串串燎泡,甚至有的地方潰爛嚴(yán)重,原來堅固的牙齒也松動幾顆,它不能進(jìn)食,也不想進(jìn)食,蔫蔫的,真正一副喪家犬模樣,幾天下來,消瘦得厲害,原來油光發(fā)亮的毛色變得晦澀無光。

慶嫂以為黑子病了,就問柳微。柳微裝模作樣,看半天,他說他有辦法調(diào)理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慶嫂兩眼通紅,把黑子放到柳微手中。柳微假眉三道抱它在懷,拍拍它的腦袋,圈在自己屋里。那兩天,葉子想要還書,柳微堵在門外,說屋里有邪氣,怕污濁了葉子。葉子知道黑子在休養(yǎng),也就信以為真。

14

從此,邱主任卻變得諱莫如深,和柳微葉子以隔膜互通款曲。隔膜是種冷淡,冷淡便是距離,距離也不無壞處,有助于打量,太近了反倒不易看清對方。柳微一下覺得邱主任很陌生,不是很陌生,好像根本就不認(rèn)識這個人,連慶嫂也隔膜很多。四人之間,突然之間都收縮了本已有序展開迅速擴(kuò)張的熱情。熱情這東西就像低等動物旺盛的生育能力,什么境地皆可抵達(dá),什么奇跡皆可創(chuàng)造得出,進(jìn)化的前景無可限量??墒?,現(xiàn)在,蓬蓬勃勃的態(tài)勢突然就戛然而止,幾乎每個人都被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和他人身上都隱藏著一個陌生的自己,是自己都不曾見到過的。而這個陌生自己的出現(xiàn)就像突變的基因,繁衍中的變異,順溜之中的旁逸斜出。

緊緊張張的體力勞動又開始了,日復(fù)一日,掩蓋一切。雖然下莊與外界音訊難通,似乎有形通道閉合,但心靈的通道反而更加暢通,要不然,上帝如何傳輸他秘密意旨!冥冥之中,葉子感到這股浪潮風(fēng)頭已過,說不定京城一切已恢復(fù)正常,她突然接到父母來信,信中說,好多大學(xué)生已經(jīng)返城??磥?,父母依然好端端,這已屬萬幸,而且早已著手活動開了她的未來。這一切,為葉子重新注入活力,她回京探親的心更為迫切。

就在葉子想通過她回城,將柳微回城的事也一并向邱主任申請時,柳微突然接到通知,他被調(diào)往北大荒。說是調(diào),其實就是發(fā)配,遠(yuǎn)遠(yuǎn)的發(fā)配。這是明擺著的事。

柳微驚呆了。葉子,慶嫂,幾乎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切不言而喻。

就這樣,柳微與邱主任僵持著,看誰先失去耐心。果然,還是柳微年輕,首先沉不住了氣。這天,柳微買了一瓶酒,要慶嫂做了兩個菜,請邱主任赴家宴。三個人心知肚明,知道邱主任心里有疙瘩。慶嫂和葉子也暗暗為柳微捏一把汗。知道柳微請酒就是為解開這個疙瘩,也知道邱主任如果能喝這頓酒便意味著一切可以煙消云散。起先,邱主任明明答應(yīng)著來,三人忙得不亦樂乎。臨到飯時,邱主任沒來,打發(fā)一個村民來說,麻場加班,一大堆麻包等著上車,來不了。一桌子菜就那么任由晾著,坐在桌邊干等的三人也空歡喜一場。

事后,柳微心想,自己終究是在邱主任地盤上,猶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剮,自然任由邱主任來定奪。而邱主任呢,覺得這些大城市里來的知識分子不是矯情就是心眼子太多,小小年紀(jì),什么都懂,今天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明天指不定還會發(fā)現(xiàn)什么隱秘之事,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他們還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否則還要上房揭瓦,蹬鼻子上臉呢。

最最難堪和尷尬的還不是各揣心思各據(jù)一頭的邱主任和柳微,而是夾在中間的慶嫂。誰都不能勸,或者說,勸誰都開不了口,再說,勸誰誰會聽她的呢,更何況,怎么勸呢。葉子不算夾在中間地帶的人,她是一開始就站在柳微一邊的。就在葉子四處奔走找邱主任請假蓋章,急著想要回城探親時,邱主任神秘失蹤了。

黑子發(fā)病,邱主任失蹤,葉子熱烈地計劃著返城,一連串事情發(fā)生,慶嫂開始走神,點柴禾時,不是火柴棍拿反,就是點不著柴反而燒了手。做飯時,不是鍋里忘了添水,就是忘記下米入鍋。鍋里再添上水,等到哧哧哩哩聲響起,慶嫂才知道,水已被熬干,差點釀成大禍,鍋爆裂不說,若要大火上屋,豈不是畜意破壞,罪加一等。好不容易飯出鍋,卻又忘記調(diào)味,少鹽短醋,毫無生氣,昔日的洇潤煙火氣頓失。慶嫂看看這邊,瞅瞅那邊,勸也無處開口,說也不知該說什么。她明明知道柳微被派往北大荒就是一種懲罰,就是被邱主任輕輕巧巧隨手甩出的一個報復(fù),可是,她能說些什么呢。短短幾天時間,慶嫂明顯瘦下去,曾經(jīng)令柳微心動的一汪白都黯淡無光。

就在柳微葉子暗暗怨懟邱主任,連慶嫂都覺得邱主任有些過分,一個大男人,還村革委會主任,干嘛跟這些孩子置氣?!不值得,犯不上,更沒度量。如此一想,也悄悄加入怨懟邱主任陣營。這時,邱主任出事了。他不明不白消失。邱主任消失的日子里,慶嫂的煎熬變成折磨,她消瘦下去的速度又一次加快。

據(jù)說,在邱主任莫名失蹤的日子里,麻場損失慘重,這些從樹身上剝下來帶著大樹基因與體溫的東西,在邱主任走了以后,像慶嫂和全村人的心情,一點點由白變黃,由黃變褐,由褐變黑,由黑變腐,由腐變爛,最后徹底變成一堆爛麻,一動就斷,腐漚氣撲鼻,是時間和溫度一點點破壞了它纖維的長短粗細(xì),改變了它的軟硬度和疏密度,由量變到質(zhì)變,最后徹底粉碎了它。柳微踢它一腳,捂了鼻子,說,時間無孔不入,什么都能變質(zhì),何況一堆爛麻。

走吧,只有自己走了,這一連串痛苦的痙攣才會消失,說不定邱主任馬上就會回來,慶嫂也就不會這樣痛苦了。柳微決定走。不就是去北大荒嗎?有什么了不起。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一直躑躅在山道上,樹林邊,河岸畔,他一邊走一邊看山一邊想,山的皺褶何嘗不是人們曲曲折折的心事,里面藏了多少秘而不宣。這有什么呢?其實,再多的秘而不宣,說到底都是人類關(guān)于如何情愛如何生存的小秘密,就像寂靜的山野隱藏了多少無聲與有聲,不論多少無聲與有聲,其實都是組成宇宙與時間的一部分,其實都與人類息息相關(guān),與每一個人息息相關(guān)。人類有這樣那樣的小情愛何嘗不可!人,既融合時間與空間,又為空間與時間消弭,如果沒有那一點秘而不宣的小秘密,那男人和女人在這世間是何等無趣,何等孤獨與寂寞,哪個又能逃脫得了掉入時間黑洞與命運深淵的宿命!人生苦短,總比相互冷漠著踩踏著傷害著好千萬倍吧!想到這里,在柳微眼里心里,邱主任開始不那么陌生,就像自己母親的板正嚴(yán)肅也不那么令人生厭一般,往往為環(huán)境所逼迫,是有血有肉的這一個或那一個。他知道,身后的下莊并沒有向他閉合,今天小小的斷裂其實是時間長河里的微不足道,一切都還將是一個大整體,一個溫暖的大整體,它對他充滿召喚,依然期待著他能再回來,因為下莊的一切已汩汩流入他身體里,流入他的記憶里,成了他記憶中最為重要也最為光亮的一部分。走之前,他獨自揮鍬鏟了一大片雪。雪底下全是硬茬茬的蘆蒿芽兒,綠綠的,尖尖的,無拘無束不諳世故的樣子,這兒一叢,那兒一叢,放眼望去,瞭見的都是生命綠意。

柳微瞬間長大,以前的日子都化作墊底。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像一個旋渦,以自我為中心,將他人吸附其中,吸附力有多大,就看這個人處于什么樣的事物中心地帶。權(quán)力,利益,愛,欲望,等等,都是各取所需,心甘情愿也罷,不心甘情愿也好,都是自然而然的吸引。然而,一切從出生到成長到成熟,在時光的撫摸下漸漸長大,占據(jù)空間,走的是上坡路,然后,一點點被時光拋棄,侵蝕,消解,化整為零,成了空殼,只留下名字成為擺設(shè),成為過往見證。想來時光真是無情,是萬物生輝,卻又充當(dāng)殺手,不留痕跡,無形無聲,消弭逃遁,走的是下坡路,原來有型有形的一切都會化作腐塵,歸于大地。上坡路不能焦躁,下坡路不能隨便撒手命運,這一起一落一緊一松便是人生,就看自己怎么活怎么過。

15

秋分一過,霜降露頭。樹木聲色竟已悄然大換,綠黃之間添增金黃,橘黃,暗黃,鉑金,當(dāng)然,還是以黃為主基調(diào),綠色則慢慢讓位,樹葉邊緣鑲嵌上一層層描摹不出名字的顏色,一蓬蓬,一叢叢,毛茸茸,閃亮亮,像與秋天的依依惜別,落葉被風(fēng)吹落下來,還給根們一個七彩虹似的夢。蛙鳴退潮,秋蟬也叫不了幾天,一場兩場綿綿秋雨,一場寒趕著一場寒,冬天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就來到下莊人面前。

果不出所料,柳微被調(diào)往北大荒的調(diào)令就是邱洪寶申請的。當(dāng)時,他想,在下莊地盤上,和我老邱耍心眼的人還沒出生呢,想不到柳微這個嫩子毛孫竟然想做羊圈里跳出來的一頭倔山羊。這山羊倔得還這樣理直氣壯,簡直是跟人叫板。告密,報復(fù)。這就讓人氣憤憤難忍,不收拾他收拾誰!

其實,告密,報復(fù),這并不是柳微這種性格所喜歡的路數(shù)。他要是真對邱主任有意見,會當(dāng)面質(zhì)對,真槍真刀跟他干仗,而不會背地里耍陰招。真正告密者,報復(fù)老邱者,是鄰村一位村主任。一次喝醉酒時,邱洪寶無意中透露了他和慶嫂的事。此次,申報各村革委會主任積極分子,跟他競爭者便是邱洪寶。在對方看來,既然邱洪寶的小辮子被他捏在手里,邱洪寶就應(yīng)識相后退,識勢放手。不想邱洪寶根本沒想到這一層。他一股勁往前沖,他想爭得革委會主任積極分子這個榮譽,也是想讓慶嫂更待見他,更貪戀他。于是,鄰村的村主任就乘勢來了這么一下。邱洪寶哪里知道在他背后放黑槍打冷槍的是鄰村老伙計,稀里糊涂將這筆賬算在柳微頭上。柳微不知情,依然如故。這種行為令邱洪寶更為光火,他認(rèn)為大城市來的肚里裝了墨水的人,不僅虛偽,而且還善于偽裝,這就更加深了邱洪寶對柳微的恨意。當(dāng)他得知柳微對葉子有好感,想一起回家探親時,便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面批準(zhǔn)葉子探親申請,一面將柳微狠狠調(diào)往北大荒,讓他吃更大苦頭。

葉子回家過春節(jié)的申請被邱主任批準(zhǔn),興沖沖來找柳微,想跟他一塊兒回??墒牵齾s怎么也找不到他。葉子心里一陣發(fā)涼。她找到慶嫂,問看到柳微沒有。慶嫂一聽,心下更是大驚,二話沒說,就跑去找邱主任。葉子看到邱主任射向她二人的眼神里充滿凜然。慶嫂一改往日溫柔與羞澀,也不示弱,充滿抵抗。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撞出驚心動魄與刀光劍影。一番較量之后,慶嫂軟下來,幾乎是求著邱主任,說,城市才是年輕人夢想實現(xiàn)的地方,那里有他們的父母,家人,家,讓柳微與葉子一塊兒回吧。葉子感到慶嫂身體在微微顫抖。無論如何,慶嫂是叫人留戀的。這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一種魅物,叫人感到她身上的深沉暖意,這種暖意聚集已久,且不為外物所動。過去的,將來的,都是虛妄,唯有當(dāng)下,才是實在,才是真實,而慶嫂就讓人感覺到生活在當(dāng)下的暖意,感覺到現(xiàn)世生活的悠長。這一點一點都聚集到她身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簡直就成了一種魅惑,叫人不禁刮目這個莊戶女人,想她到底經(jīng)過了怎樣的千刀萬剮與脫胎換骨,才通達(dá)明朗融和溫潤到這種程度!無數(shù)個夜里,柳微心想,要說過日子拿生活,莊戶女人里有高手,她們深藏不露,樸樸實實,與城市里張張致致的女人不可同日而語。她們路數(shù)不同,理念有別。城市女人節(jié)食減肥,虛榮愛俏,她們也在追求美,可她們所追求的美是干癟的缺乏溫潤,是無根的,懸在半空,根本不接地氣,丟失了女人美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就是女人味,一種耐人尋味的女人味。柳微隱隱約約知道母親為了保持身材苗條,偷偷買減肥藥吃,結(jié)果搞壞了腸胃,人也面黃肌瘦,氣血不調(diào),像根蔫蔥,衰老極快。像慶嫂這樣的莊戶女人壓根不會起意節(jié)食減肥,她們遵循著吃飯七分飽,一日三餐,按時約分,早睡早起,勤儉持家,隨男人一起日落而息,日出而做,也沒見血脂血壓血糖三高起來,或身材走了型。其實,細(xì)細(xì)看來,慶嫂線條有致,三圍分明。慶嫂就這樣執(zhí)拗地站在邱洪寶面前。沒想到,邱洪寶渾身更抖得厲害。他的臉、背、臀、腿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動,抽搐,像無數(shù)排針在扎它們,肌肉不停躲避,蜷縮,這使他的脈搏跳動得更加激烈,血管僵硬發(fā)燙,灼熱感嗖嗖傳遍身體,是悔恨,愧疚和歉意,契入身體與神經(jīng)的綜合反應(yīng)。

時間像張大網(wǎng),每個人都在網(wǎng)上掙扎。四人就這樣暗中對峙,各自掙扎,沒有外來力量做周旋,促進(jìn)和解?;煦缋镌匐y厘清是非曲折。這沒什么要緊,人與人之間,一旦情理相通,就不會產(chǎn)生那么多過節(jié)糾紛,內(nèi)訌內(nèi)耗最傷筋動骨。時間呢?時間都去哪兒了?時間在嘩嘩流逝,是各人的心在跳動??諝夂盟颇?,時光和往事在四人心里往環(huán)回溯,一點點回憶,一點點打碎,一點點粘合,又一點點重新聚攏。一時間,人人心里都有了各自主張,像激流遭遇礁石,水花四濺,晶瑩一片。

16

僵持中,最先撤下陣來的是柳微。他想,他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其實都是生瓜蛋子,到這里干什么來了,是接受再教育來了,還是改天換地來了?如果是后者,何必跑到鄉(xiāng)下,在京城里不是一樣可以大顯身手!幾乎和柳微同時撤下陣來的還有慶嫂。她心里不住責(zé)怪邱洪寶,她的理由一套一套,說這些孩子們好不容易在鄉(xiāng)下待幾天,何必非要那么認(rèn)真,強(qiáng)迫他們遵守鄉(xiāng)下規(guī)矩,他們的腦子本就像汽車輪子一樣轉(zhuǎn)得飛快,何必要求他們跟咱一般見識,為什么不去包容他們呢!慶嫂又說邱主任,這倆孩子所說也不無道理,只是你礙于面子,不敢承認(rèn)人家正確,自然也就不敢承認(rèn)自己有錯罷了。慶嫂說,咱是山里人,眼界本來就有限,再加上憤懣與偏見,豈不是見識更狹促麻煩更大!不要說讓娃娃們笑話,倒叫自己氣矮了何止一籌。邱主任啞口無言。這世上,總是先撤的人給后撤的人讓路,總是心寬心善者為執(zhí)拗者讓路,否則,上帝恐怕辨不清孰是孰非,誰明誰愚。

日頭貼著山腳,慢慢移動,是手腳并攀,有風(fēng)吹動雪沫兒,似卷起千樹萬樹煙霧。

太陽高了些,柳微從山里走出來,見他心地清明,腳步輕盈,猶如又一次脫出娘胎。三人看著,天地一片遼闊。柳微看著慶嫂,其實眼神卻看著邱主任,分明聽到自己心跳的激烈,呯呯呯,咚咚咚,瘋狂撞擊著琉璃脆一樣的胸膛,發(fā)出震耳回響。葉子看著邱主任,她嘴唇翕動,才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嗓子嗆啞,喉部痙攣,呼吸困難,只字未吐,眼淚已奪眶而出。柳微掏出自己的柳笛,送到慶嫂面前,頃刻間,慶嫂已淚眼婆娑。

突然,柳微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在心里將自己融入鄉(xiāng)下,感覺自己早已成了他們當(dāng)中的一分子,豈料卻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在他們眼里是葉公好龍,仍視他為大城來的嬌貴的知識分子。后來,柳微想明白了。其實,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譜,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譜,城里人的譜似乎四季不太分明,近于理性,被機(jī)器挾持了往前走,由不得自己;鄉(xiāng)下人的譜卻因在大地上耕耘,四季分明,是感性的,被季節(jié)催攆著往前走。兩種譜系看似不同卻又本質(zhì)相同,都存活于一片藍(lán)天下。它們都生于無,只是錯了位,相互補(bǔ)充,相互瞭望,相互以對方為座標(biāo),證明著自己的絕對存在。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兩個世界,邊界模糊,其實本來就無界。如此說來,誰又能離得了誰?誰又能替代了誰?想到此處,邱主任主動遞過一支煙,柳微想也沒想就接過來?;鸸庖婚W,兩個男人先后都深深吐出一大口煙,煙霧彌漫了他們的臉。柳微是第一次抽煙,煙嗆了喉嚨,干咳不住。黑子羸弱不堪,不知何時蜷縮在他們腳邊。

慶嫂拉著葉子,說,男人真好,一支煙,一盅酒,就可海闊天空,笑泯恩仇。沒想到葉子熱淚涌奔,猛然掙脫慶嫂的手,轉(zhuǎn)身就跑,但卻跑不快,腳陷在雪窟里,一步三挪,亦步亦趨,枯木荒草中,兩道腳印歪歪斜斜,最后,翻一道坡,一下滑到山底,好在山坡并不陡峭。慶嫂從后面追來,氣喘吁吁,一屁股坐下來,兩人擠在一處,哭聲響亮,繼而又笑,笑聲哭聲匯成激流,沖開了一個亮堂堂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