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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大地詩章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巴山  2018年06月28日16:20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顧城的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如星星之火,點燃了草根康兒強大的自信和偉大的希望。

那時的康兒自認為自己是個詩人,至少已經立志要成為一名詩人。為此,他為自己選定了一個既農民又詩人的筆名:田野。

康兒是我的堂哥,其實與我同齡,不過大我兩個多月而已。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起,在川東這塊偏遠的土地上,我倆一同上小學、中學,后來又相繼喜歡上文學。只是我的喜歡漫無章法,而康兒卻是獨獨迷上了詩歌,且無可救藥地做起了詩人夢。用他當年意氣風發(fā)的話說:這世界就是磅礴斑斕的詩篇,只有詩才能表達出這世界的磅礴,只有詩才配得上這世界的斑斕。然而,中學畢業(yè)后的那場考試,最終讓我倆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我考上了師范,脫掉了泥巴糊糊的農民外衣,端上了所謂的鐵飯碗;而落榜的康兒卻不得不承襲我們家世世代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祖業(yè)。

雖然康兒的身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但是寫詩卻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然而,康兒寫了一年到頭卻一首詩也沒能發(fā)表……

我雖沒看過康兒的詩,但我能猜到個大概,因為他曾經經常在我面前大聲武氣地朗誦自己得意之作,每一首詩的每一句開頭都少不了一個“啊”字,我挖苦他說:“要是刪掉‘啊’字,你的詩恐怕只剩半首了?!彼f,你不懂詩,“啊”字是加重語氣,只有“啊”了才更抒情……

寫了好多年的詩,康兒當著名詩人的夢沒實現(xiàn),倒是在四鄉(xiāng)八里出了大名兒。“他啊,就是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漢,哪家女娃敢嫁他……”這是鄉(xiāng)鄰們對康兒的普遍評價。眼看就30歲了,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康兒還女朋友都沒耍過。

康兒倒無所謂,可父母著急啊。幸好這時家鄉(xiāng)興起打工潮,在父母的軟硬兼施下,康兒也跟著同鄉(xiāng)青壯年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廣東。獨在他鄉(xiāng),沒了依靠的康兒不能不考慮自己的生存,不能不把詩人的夢暫且擱置一邊。好在康兒有一身好勞力,而且不乏吃苦耐勞的勁頭。沒有文憑,康兒只有在工地上遞磚頭、開攪拌機、開鏟車、挖掘機……什么苦力活兒都干過,就是沒干過與他詩人相關的文字活。不是康兒不想干這類坐辦公室的腦力活兒,而是沒人讓他干,因為除了寫詩以外,其它的文章他基本不會。

時間或許就是最強有力的稀釋劑,曾經的詩歌和詩人夢想在康兒的腦子里似乎漸行漸遠了。在時代大潮的裹挾下,在工地上混了幾年,頭腦靈活的康兒終于有一天也拉起了自己的施工隊。四處跑拉關系、搶包工程,康兒忙得不亦樂乎。

康兒當老板了,康兒發(fā)了,在深圳都有車有房了。已經娶妻生子的康兒本想把父母接到深圳安享晚年,但父母說啥也不愿,于是,就在幾年前,孝順的康兒懷揣著他打拼掙得的巨額財富,率領妻兒浩浩蕩蕩回到了闊別近二十年的家鄉(xiāng)。

正逢家鄉(xiāng)搞土地流轉,有錢又任性的康兒瞄準了大好時機,回來不久,就在山清水秀的家鄉(xiāng)圈起了幾大山坡和大片田野,三下五除二就辦起了康莊農業(yè)示范園(簡稱康莊):農林果種植、畜牧魚養(yǎng)殖、花卉苗木培植,旅游觀光、休閑娛樂……吃啥有啥,全是生態(tài)環(huán)保的;玩啥有啥,都是健康有益的。每天慕名前來觀光、摘果、休閑娛樂者絡繹不絕,儼然一不折不扣的國家級農村風景旅游區(qū)。

突然有一天,閑來無事的康兒在整理老屋的家什時,翻出了自己當年的幾大本“詩集”。此時的康兒除了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的為賦新詩強說愁和曾經的憤世嫉俗外,那個早已遠離的夢似乎又隱隱地浮了起來。

是想續(xù)那段夢?還是要祭奠那段非同尋常的青春歲月?康兒自己也說不清,總之,他又突發(fā)奇想地要在自己的“康莊”內建起了一個文學交流館。不僅要把自己那幾大本“詩集”擺放在館內,還要廣泛收藏各地作家、詩人的作品?!胺灿幸馇皝泶藚⒂^交流和創(chuàng)作的文朋詩友,康莊均予提供免費食宿?!?/p>

當康兒在電話里興奮地把這想法告訴我那一刻,我也抑制不住的興奮,我說:我為你這個偉大構想而點贊!

為這個構想,今年春天,我專程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我與康兒不約而同地把文學館的館址選在康莊園內那個風景如畫的山坡上。站在這里,俯瞰偌大康莊姹紫嫣紅如畫美景,康兒不禁詩性大發(fā),脫口朗誦起來:“在春天,身處田野: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一個詩人/鮮活的文字在手中蔥綠欲滴/大地親自為我鋪好稿箋/清風磨墨,蛙鳴鼓琴/一行行詩句,在俯仰之間/紛紛發(fā)表在春天的頭版//藍天與白云,映在水中/做了版面的襯底/楊柳、桃花、李花,以及/路邊開得爛漫的野花/這些熱情的粉絲/手牽著手,為新寫的詩篇/編織美麗的花環(huán)//在鄉(xiāng)村,做一個樸實的詩人/是多么愜意//隨手寫下的每一行詩句/都是綠色的,都清新、怡人/讓閱讀的人們,對春天/紛紛充滿美好的遐想與希望?!?/p>

康兒說這詩不他寫的,我說:“我知道這不你寫的,因為詩里沒有‘啊’,但不管這詩是不是你寫的,但如今的你卻成了真正的詩人。你看,你的詩不就寫在這片廣袤的大地、廣袤的田野上嗎?”

是的,康兒是農民的子孫,康兒也是詩人。農民是詩人的祖輩,詩人將靈感灑在祖輩的麥地里,靈感開花結果;那一地濃濃的清香,融入祖祖輩輩金黃金黃的呼吸里。

康兒笑了,祖輩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