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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8年第7期|吳亮:不可透識的上海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7期 | 吳亮  2018年07月08日09:37

這次,我從兩個電影院開始旅行,在凌晨,無動于衷地,被兩張模糊的舊照片勾引著,不超出某種貧弱的想像,還原只能是枉費心機,這不取決于我,正如灰塵背后的創(chuàng)造物,電影院曾虛擬的浮世劇,夢的功能,男男女女都可以撫摸的一只貓,扣人心弦的敘述,走進黑暗的影院,假過渡到了真,平凡過渡到了浪漫,生過渡到了死。

我憎恨懷舊,懷舊是一種偽裝荷爾蒙的無意識,懷舊的骨子里恰恰是文明,而非本能,物欲是性欲衰竭的替代,替代物,真讓我喪氣啊,弗洛伊德對人類動物的判定是嚴肅的,他從來不談童年吃的食物,挫敗記憶絕不是來自失去的美味,舌頭不重要,口唇才重要,吮吸高于咀嚼,有本我的地方就會有自我,他就是這么胸有成竹、這么牛,或許卡夫卡會把那種堅定的唯實論看作又一個人類自欺欺人的佐證,他的虛無主義可不是好花不常開。

企圖實現你所有的欲望,是一個不可能的欲望,電影本來是干這件事的,但是欲望,不就是惡的誘惑嗎,將善跟惡在電影中達到和解并非沒有可能,給你一點,再給你一點,至于它是否欲把你作為一個操控對象及成就對象,那要看你自己了,你別以為你有主張,他們說沉迷電影會使人自戀,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的界限……嘿嘿,現實正是迫使人逃入幻想的罪魁禍首,脫離現實,這種輕度的認知缺陷是必須的,就像《楚門的世界》中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說的,我為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外并不比這個世界內有更多的真相……別裝誠懇,我只要持續(xù)兩小時,權當睡夢中。

世俗生活在這里已被神圣化,智力活動、反省與懷疑、沉思默想,全無蹤跡,對自然呼喊,沸騰,不再行走陡峭道路,迷戀鏡像中奇境,鮮艷衣裳,婚外戀、桃色新聞,最好還有亂倫主題,地震、戰(zhàn)爭、革命、瘟疫、霍亂時期的愛情,復數觀眾習慣抱團,指責他們趣味低下沒有用,他們是復數,加一個零,再加一個零,整座城市都沸沸揚揚了,復數永遠不死,復數從不孤獨……多余的設計必須割舍,深奧的概念必須棄用,讓他們之間無有差距,如此這般他們才會團結友愛,互不相嫉。

你只用一個詞,說說這個城市。

照相館。

為什么?

因為,這座城市最終都會變成影像。

你的意思,到那天,至少還要留下一家照相館?

不必,你此刻只需想像。

你好像對你居住了半個世紀的城市常有微詞?

我不一定。

讀過你不少訪談,這個印象很深。

我見好就收。

你應該算是老上海了。

是,輪到我了,那又如何?關于我們的時間,上帝很公平。

但是,關于上海,你已經寫過了許多書。

是,那不算什么。

除了照相館,第二個詞是什么?

郵局。

我是一個曖昧的現代主義者,他們說不對,現代主義者是姿態(tài)鮮明的,我說我就是曖昧的現代主義者,三分之一是修正主義,三分之一是保守主義,余下的都留給了現代主義,那是我亢奮的時刻……對了,我“三三主義”的劃分既不是空間的也不是階段性的,而是根據我的時間狀態(tài)來決定。

爭奪空間,垂直地、密集地寸土不讓地爭奪城市空間,帶有對自然的仇恨,蔑視,肆無忌憚,末世式的撒旦風格,難以融合的硬性嵌入,惡劣模仿,無法無天,憤怒,無奈,麻木,只有嫉妒,沒有尊敬,貪婪與更大的貪婪,從降臨機場的航班上看摩天大樓如同豎起來的墓碑……當今建筑物之沖霄之勢無人阻擋,鋼筋混凝土巨型利維坦沐浴灰蒙蒙陽光之下。

喜歡把品味掛在嘴上的人通常是粗俗的,至少是勢利眼,評頭論足吱吱喳喳的全是他們,已經說過的話還要重復,他們的話一出口便已死亡,爛在泥濘里……或許他們就代表了大多數,低級藝術、電視晚報、謬誤、展示愚蠢,他們精神充沛活力四濺,大街小街廣場地鐵高聲說話的全是他們,真是驚奇,這些男人很像女人,女人卻像男人,但最嚴重的還不在這里。

沒有什么比建筑更重要的了,但是他們已經伸手改變了天際線,森冷、狂暴、離經叛道,抄襲、粗糙、混亂不堪……這樣正是我要的,正是我的魔都他們的銷金窟,令人激動沒有未來的今霄難忘……象征權力象征資本象征外來者陌生人象征冒險家當代英雄,重估一切價值!被出賣的歷史!忘記過去的背叛!建起隔離帶!吸引高端人才,國家的選民!人與人不可平等,驅趕無用之人群!

我記得去過這幢房子,有個天井,窗簾緊閉,四周散發(fā)陳腐的花香,這不是香水,有人坐在二樓寫一本書,有關中國園林與儒生,他抽煙,看不清他的臉,白墻上是他的投影,他是租客,此刻他是主人,某種幻覺感染了我,小巷盡頭庭院深深……后來他不怎么來這房子,空關著,就像那些沒有主人的棄園,書終于寫完,他收拾家具雜物,將鑰匙交給女房東,走了。

恐懼腐蝕靈魂,庸俗與憂郁的對立不可調和,小市民標簽,低等動物學研究,房間里嚎叫,慘白光芒,來自北方遙遠的同類相食嚙咬,他人是地獄,黑暗的風俗,禁忌,刻毒,無稽,踐踏,連根拔起,在死屋中流亡,最小范圍的浩劫,像一只蟲子,從名單中消失。

對你來說,城市是什么?

是一堆盒子。

現代人呢?

這個詞太古老了。

你關心當代藝術嗎?

我更關心生存環(huán)境。

你是否很有憂患意識?

何止是憂患??!

那又是什么?

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