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在上海的最后歲月
戴望舒,中國新詩標志性人物,上世紀20年代末,其代表作《雨巷》名滿天下。斯人才華橫溢,因詩句中常含有淡淡憂傷、隱隱悲憫,故有悲情詩人之謂。惜乎,其命運多舛且英年早逝。然而,對文化人而言,他和他的詩卻從未“在遺忘里沉湮”。
縱觀戴望舒45年短暫人生,多個重要時段生活于上海,總計逾14年。本文所追尋鉤沉的,是其最后一段,即居住在虹口其美路(今四平路)新陸村的兩年。
為自辯和團圓而來
淞滬戰(zhàn)役后,上海被日寇占據(jù)淪為“孤島”,1938年5月,戴望舒攜家人遠赴當時尚未陷落的香港,滯留香港近八載。光復后,人們歡欣鼓舞,本該由戴望舒出面主持香港清查附逆文人的工作,孰料,有一撥文人聯(lián)名致信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狀告其在香港淪陷時期有“附逆”行為,21個署名者中,有的做賊心虛,生怕戴望舒查到自己頭上,于是賊喊捉賊,祭出栽贓誣陷撒手锏,有些則屬受蒙蔽附庸。幸好,文協(xié)總會收悉該信后,并未草率下結論,讓戴望舒到已經(jīng)由重慶搬遷至上海的文協(xié)總會作自辯,厘清真相。戴望舒得到指示后立即動身,前往闊別多年的上海。
1946年3月7日,戴望舒到香港《新生日報》編輯室了結庶務,隨即攜妻子和兩個女兒乘船離港。此番行程匆匆,原本并未作長期居滬打算,故只帶了簡單的行李,許多東西仍放在香港,八大箱子書也留在香港。抵上海后,先暫居姐姐戴瑛處,旋遷居孫大雨鄰近城隍廟的方浜中路祖宅。他找到文協(xié)總部領導,遞交了披肝瀝膽寫就的《自辯書》,道盡身處黑暗備受煎熬之文化人的磨難與冤屈,盡管算不上英雄般慷慨陳詞,但其表達的深沉和悲切,足以獲得文協(xié)領導的重視和同情,尤其是夏衍等人向來對戴望舒懷有敬重和惻隱之心,紛爭遂漸平息。
不久,由好朋友、著名翻譯家周煦良介紹,戴望舒受聘新陸師范專科學校擔任中文系教授,同時又在暨南大學兼任西班牙語教師,收入始有來源,家庭生活亦安頓下來。戴望舒之所以卜居新陸村,蓋因為新陸師范可提供甚好的住宿條件,每位教授能租用一套衛(wèi)生設備齊全的二層獨用、帶小花園的房子,如此優(yōu)厚的待遇自然吸引了包括戴望舒在內(nèi)的眾多教授。他還按照先前與穆麗娟(第二任妻子,穆時英之妹)的離婚協(xié)議條款,將長女戴詠素從寄宿學校接回家。戴詠素回憶道:
房子是日本人留下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他們遺下它走了。房子較新,干凈。內(nèi)部是日式的,浴缸是木質(zhì)的,地上鋪的是塌塌米,除了大門和客廳外,其他的門是紙拉門,二樓有壁柜。我們搬進去時什么也沒有帶,因為什么也沒有,除了沙發(fā)茶幾,寫字臺在一樓外,還有一個似五斗柜的柜子在二樓,我們夏天就在這環(huán)境中生活。不過父親的興致很高,白天在樓下看書,接待朋友,沒事就到隔壁的孫大雨家中聊天,到對門的周熙良家中聊天,還常和朋友在小區(qū)前的空地上打網(wǎng)球,領著包括奶奶在內(nèi)的一家六口在后面的空地上種東西,楊阿姨打著赤腳也跟著一起干,我們?nèi)齻€在地里竄來竄去地搗亂。父親不是農(nóng)民,卻喜歡種地……是什么吸引了他?是恬靜的田園生活?天氣漸漸涼了,父親買回了幾張床,我和奶奶住在一樓客廳的后面一間,父親他們住在二樓。這時他的寶貝,八箱書也從香港運來了。他把一箱箱的書打開,上上下下地翻著,滿臉滿足的微笑,他買來了許多書柜,把客廳的一面墻全占去了,書柜里放滿了線裝書,四部叢刊就放在那里。有書,有朋友,有安定的生活,這是我父親最最向往的,我常常會聽到他用英文唱“老黑奴”,還有法文歌。
此寓所,乃新陸村11號。在女兒和母親眼中,戴望舒的歸來是為了難得的舉家團圓。
在困頓中徘徊砥礪
安家在新陸村的戴望舒,盡管享受著起居便利、環(huán)境幽靜、闔家團聚之樂,盡管與好友孫大雨、周煦良成了朝夕相處、時可言談的鄰居,但困頓亦如影隨形。首先,因他在香港時曾被日本人抓捕關押嚴刑迫害,出獄后又無暇好好調(diào)養(yǎng),故身體大不如前,尤其是患有嚴重的哮喘。其次,家庭生活也面臨危機。尚在香港時,他與妻子楊靜就出現(xiàn)了感情裂痕,那陣子,戴望舒因為受到誣陷忙于自救,而楊靜卻因為年齡和性格的關系,對他的遭遇既無法相援,也未給予充分的理解,反而熱衷于參加美國兵營組織的舞會、乘小汽車在街頭兜風,為此二人齟齬不斷。到上海后,楊靜依然我行我素,不僅經(jīng)常參加舞會,跟熟悉的異性跳舞,甚至還結交一些不固定的舞伴,這使敏感多疑的戴望舒極為沮喪憤懣。
再者,戴望舒將大朵朵(詠素)接回家居住后,與前妻穆麗娟也時相往來,有時是他帶著詠素去看望穆麗娟,有時是穆麗娟前來看望戴望舒和女兒。穆麗娟來訪有時會遇到楊靜,她眼見戴楊夫婦失和,總以好言相勸,戴望舒兩相比較,便感嘆“新人不如故”,這當然又讓楊靜醋意大發(fā)。楊靜外形姣妍,但并非“喜怒不動色”之人,往往會當著穆麗娟或其他朋友的面嗔怪戴望舒,使他備覺難堪,于是,二人罅隙漸大,矛盾愈深。最終,戴望舒和楊靜的姻緣走到盡頭,在搬離新陸村半年多后的1949年2月21日宣告離婚。
隔閡和困頓中的戴望舒,一方面奔波于幾所大學從事教學,另一方面依然對文學創(chuàng)作保持高昂熱情。1948年2月,戴望舒因患氣管炎,病勢轉劇,在新陸村寓所臥床半月。同月,其第4本詩集,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本詩集《災難的歲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收入他從1932年底到法國游學至1947年底寫作的25首詩作,印了1000冊。這本詩集的出版,深得朋友曹辛之幫忙。戴望舒與曹辛之、王辛笛、陳敬容等九葉派詩人過從甚密,惺惺相惜。
遭通緝不得已再別
彼時的新陸村看似寧靜、平和,可整個中國的時局變幻卻波詭云譎,慶??箲?zhàn)勝利的歡呼聲尚未沉寂,內(nèi)戰(zhàn)的陰影已然籠罩。盡管戴望舒是一位浪漫的詩人、是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大學教授,但他骨子里深植渴望自由的信念和不畏強權的意志,故而對當局所采取的政策和社會現(xiàn)狀不無失望。他對杜宣說:“國民黨貪污腐化,惡性通貨膨脹,又悍然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日本帝國主義剛剛打到了,美帝國主義又來了。美軍在國內(nèi)橫行霸道,我們祖國什么時候才能得到解放,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過點溫飽的生活”。
1947年春,戴望舒應幾位熱心的文藝青年邀約,相聚在“香雪?!辈桊^,即席作詩《無題》:
我和世界之間是墻,墻和我之間是燈,燈和我之間是書,書和我之間是隔膜!
這是詩人當時心境的真實獨白,詩作色彩陰郁,詞語富有象征意象,揭示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反映那個時代進步知識分子祈盼和平的心聲。
戴望舒不光用詩作、文學作品排遣個人憂慮,還毅然走出書齋,積極投身爭取民主的時代洪流,參加“大學民主教授聯(lián)誼會”,他們舉辦雙周聚餐會,以發(fā)宣言、作演講、批評時政的方式來表達政治訴求。
1947年7月,戴望舒因為支持暨南大學學生的愛國民主行動,遭學校當局解聘;8月,他轉任上海市立師范??茖W校教授,教唐詩和中國古代小說史,同時兼任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教授,教音韻學。1948年5月,戴望舒因參加教授罷課,上海師專校長以他與共產(chǎn)黨有來往為由向當局告發(fā),因而遭地方法院出票傳訊和通緝,不得已,只得再度攜家眷避難香港。
戴詠素在父親去世半個多世紀后追述道:
勝利之后的日子并不是大家所盼的太平日子。國民政府專制腐敗,民不聊生。學生走上街頭,父親也參加到了學生運動中,在他留在上海的最后日子里,常有學生到家里來,他還幫學生排朗誦節(jié)目。不久父親消失了,聽大人講他住到了施伯伯家,再后來說他去了香港。幾個月后,楊阿姨和兩個小妹也走了,剩下我和奶奶和書。熱熱鬧鬧的一個家就這樣人去樓空了。有一天家里來了兩個穿深色制服的男人,問奶奶:戴望舒哪里去了?后來我聽說他們是國民黨的軍統(tǒng)特務。上海的房子緊張,我們家大人又都走了,剩下一老一小,于是不斷有人來催我們搬走,后來有人硬是搬進來與我們共住。
就此,“雨巷詩人”留給新陸村的,只剩遠逝的背影和空濛的沉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