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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18年第4期|張翎:胭脂(選讀2)
來源:《十月》2018年第4期 | 張翎  2018年07月18日11:43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后就職于煤炭部某機(jī)關(guān)任英文翻譯。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xué)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xué)獲得英國文學(xué)碩士和聽力康復(fù)學(xué)碩士學(xué)位。現(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美國和加拿大注冊聽力康復(fù)師。

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代表作有《勞燕》《余震》《金山》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包括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xué)獎項,入選各式轉(zhuǎn)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并七次進(jìn)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根據(jù)其小說《余震》改編的災(zāi)難巨片《唐山大地震》(馮小剛執(zhí)導(dǎo)),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nèi)的多個獎項。根據(jù)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像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發(fā)表。

沒有哪個夜晚比一個發(fā)生火災(zāi)的夜晚更加黑暗。沒有人比一個在吼叫的人群中奔跑的人更加孤單。

——卡爾維諾《國王在聽》

中篇:女孩和外婆的故事

小女孩扣扣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摸了摸四周,都是軟的,才想起自己原來鉆進(jìn)了那床疊卷成一個圓筒的棉被中。棉被有味,是陳年的樟腦味,也有梅雨留在棉花上的霉味。剛開始時很難聞,她得憋住氣。后來聞久了,就慣了。外婆說天冷了,要把這床厚棉被拿出來曬一曬,再鋪到床上,可還沒來得及。

扣扣其實是不知道時間的,扣扣只是從柜門縫里透進(jìn)來的微光,猜到外頭大概是夜晚了。白天的聲響退走了,夜晚的聲響開始浮現(xiàn)。白天的聲響很雜亂,有旗子被風(fēng)刮扯起來的獵獵聲,有腳踹在地上的咚咚聲,有好些個嗓子混在一起的喊話聲,也有布頭紙張木片燒起來的噼啪聲。白天的聲響有毛刺,在人的耳朵上走過,能拉出血印子。夜晚的聲響和白天不一樣。夜晚的聲響也很雜,有女人搖著蒲扇生火的沙啦沙啦聲,有娃娃挨了大人打時的哭叫聲,有野貓從一片瓦頂跳到另一片瓦頂時發(fā)出的叫聲,也有空瓶子滾過街邊的當(dāng)啷聲。夜晚的聲響也長著牙,只是夜晚的牙鈍,碰著人耳朵像撓癢癢,并不疼。

扣扣在瑟瑟發(fā)抖。扣扣不懂,她全身都裹在棉被里了,為什么還會覺得冷。樓下人家風(fēng)爐上煮的米飯冒出的香味,勾得她的肚子發(fā)出一串驚天動地的尖叫,她這才明白,原來饑餓也是一種寒冷。

這幾天樓下的宋婆婆天天在和外婆說“那些人”的事。宋婆婆幾十年的偏頭疼,是外婆用幾根銀針扎好的,所以宋婆婆記得外婆的情?!啊切┤恕搅顺俏鹘值奶熘鹘烫?,把看門的剃了半邊光頭?!薄啊切┤恕谖羼R街,從一百的樓頂往下撒紙,白花花的像下雪?!薄啊切┤恕谥x池巷呢,見著眼生的東西就往火里扔。”

宋婆婆不怎么出門,可宋婆婆知曉溫州城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劭鄄恢馈澳切┤恕笔钦l,扣扣只隱隱覺得“那些人”無所不在,想去哪里,就在哪里,像云,像風(fēng),誰也說不準(zhǔn),誰也攔不住。

今天外婆和扣扣剛剛吃完午飯,還沒來得及把臟碗筷拿到灶臺上去,宋婆婆就顛著小腳,咚咚地跑上樓來,告訴外婆“那些人”又進(jìn)巷了,剛從皮鞋佬三豹家出來,又進(jìn)了隔壁的長人李家。李家的老爺子攔在門口不讓進(jìn),挨了一腳。上次走了兩家又折回去了,這次看樣子是要挨家挨戶搜。

外婆送走宋婆婆,關(guān)上門,扯上窗簾,身子矮下來,爬進(jìn)了床底。外婆窸窸窣窣地在床底下翻找著什么東西,露在外邊的兩爿屁股扭來扭去??劭垠@奇地發(fā)現(xiàn),平日里看起來瘦巴巴的外婆,身子彎成兩截的時候,竟然有肉。

一會兒外婆從床底下出來了,滿頭是灰。外婆手里拿著一大一小兩樣?xùn)|西,塞進(jìn)扣扣懷里。外婆打開衣柜的門,扣扣以為外婆是讓扣扣把那兩樣?xùn)|西放進(jìn)去,可是外婆卻指了指柜子,讓扣扣進(jìn)去。

“我不開門,你就千萬不能出聲,出聲就要了外婆的命,你懂不?”

沒容扣扣答應(yīng),咔嗒一聲,外婆已經(jīng)鎖上了柜門,把扣扣留在了里邊。

扣扣住的這條街,叫橋兒頭,在溫州城的西角。外婆常常搬家,從謝池巷搬到百里坊,又從百里坊搬到橋兒頭。這是扣扣記得的??劭鄄盼鍤q,扣扣記事之前究竟外婆還搬過多少次家,她就不知曉了。

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是個小閣樓,兩間房。其實是一間半,那半間是灶披間。睡覺的那間屋子比灶披間大不了多少,早上起床穿鞋子,外婆的腳經(jīng)常會踢到墻邊的衣柜??劭蹎柾馄艦槭裁磿桨嵩竭h(yuǎn),越搬越小,外婆敲了敲扣扣的腦勺,說你一個小不點,要那么大的房間做什么?

扣扣沒上幼兒園,外婆不許。外婆說在家看看書就好了,別出去跟壞孩子學(xué)野了。外婆說的書,是小人書。外婆隔一陣子給扣扣買一本小人書,外婆每天睡覺前都給扣扣講小人書里的故事。扣扣雖然不認(rèn)得字,扣扣卻早把小人書里的故事記得滾瓜爛熟。

除了偶爾到街角的酒米店去打瓶醬油,扣扣很少出門,外婆不許。外婆忙著糊火柴盒子的時候,扣扣就站在窗前發(fā)呆,看著窗沿上螞蟻排著長隊搬家,外邊樹上雀兒飛來飛去,弄堂里的孩子為搶一個皮球打成一團(tuán)。她只覺得孤單??劭蹧]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她好想有一個伴兒,跟她搶搶小人書,兇巴巴地吵上一架。

有一回,扣扣看著小人書,突然就嘆了一口氣。外婆斜了她一眼,說你這個小小人兒,怎么有這么長的一口氣?

扣扣說:我和孫悟空是一家的嗎?

外婆說:什么話?它是猴子,你是人,能是一家嗎?

扣扣說我們兩個都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外婆一怔,半晌,才呸了一聲。

“外婆是石頭嗎?你有外婆呢,孫猴子它有嗎?”外婆說。

扣扣沒吱聲。扣扣其實是有話的,可是扣扣不想說。

外婆不是她的親外婆。外婆是在一棵樹下?lián)斓剿?,有人把她裹在一床破被子里扔在外婆住的那個街口——那時候外婆還沒搬到溫州。被子上縫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扣扣的出生時辰。那是宋婆婆問外婆為什么扣扣沒有媽媽的時候,外婆悄悄告訴宋婆婆的。外婆以為扣扣沒聽見,外婆不知道扣扣有順風(fēng)耳,扣扣聽得見老鼠在窩里商量嫁女兒。

外婆沒工作,外婆一天到晚都在糊火柴盒子。外婆說糊上五個火柴盒子,就可以換一根針??劭蹎柾馄乓嗌俑槻趴梢該Q一本小人書,外婆說把你手指頭腳指頭都加起來,就差不多了??劭鄄欢銛?shù),扣扣只知道針不值錢,火柴盒子更不值錢,小人書倒是值幾個錢的。

扣扣知道,外婆靠糊火柴盒子,是買不起小人書的。外婆買小人書的錢,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外婆把扣扣鎖進(jìn)了衣柜里,就咣啷咣啷地去拖那張糊火柴盒用的小茶幾。平素小茶幾擺在屋子中間,外婆是坐在床沿上干活的,為了省地方。這會兒外婆把茶幾拖到了門外,屁股坐在門檻上,正正地?fù)踝×碎T。外婆鋪開刷子和裝糨糊的盤子,外婆擰糨糊罐子時手在發(fā)抖,擰了幾回才擰開。

扣扣摸了摸外婆塞在她懷里的東西,大的那樣是個長方形的盒子,外頭包著一塊布,布上緊緊地纏了幾道尼龍繩??劭鄄桓也?,一拆就要弄出響動。小的那樣是個小布包,袋口也系著繩子,卻好像是活結(jié)??劭塾靡粋€指頭輕輕一鉤,結(jié)子就松了??劭鄣氖种割^探進(jìn)去,摸著了大大小小幾個圓環(huán),有的平滑光溜,有的鏤著花,凹凸不平,卻都是冰涼冰涼的??劭劬椭溃鞘峭馄诺挠耔C和金鎦子。

外婆曾經(jīng)帶著扣扣去過一家首飾店,吩咐店里的人用大鐵剪剪下一截金鎦子,放在一桿小秤上稱過重,又在算盤上算出一個數(shù)。店里的人就是照著算盤上的數(shù),給了外婆一沓鈔票的。扣扣這才懂得金鎦子原來值錢??劭蹎栠^外婆,為什么要把金鎦子剪去一截,而不是整個拿去換錢呢?外婆說金鎦子是外婆的娘給外婆的念想兒,能多留一截,就多留一截??劭鄄恢涝瓉硗馄庞心铮劭垡詾橥馄藕涂劭垡粯?,也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街上的動靜越來越大。遠(yuǎn)一些的時候,那嘈雜聲聽起來像一條由很多股細(xì)線交織在一起的粗繩子。等近了,扣扣就分清了上面的股。嗵嗵的腳步聲其實也是有區(qū)分的,輕巧一些的是布鞋,笨重一些的是橡膠底的球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也各不相同,有粗聲大氣的呵斥,有小心翼翼的辯解,也有嘻嘻哈哈的斗嘴。男男女女。

腳步聲終于在樓下停住了,接著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沒人應(yīng)門。宋婆婆在家,說不定就站在門后的黑影里。宋婆婆沒去開門。宋婆婆還想等一等。

可是敲門的人不肯等,敲門的人沒有耐心。敲門聲很快變成了咣咣的砸門聲,砸門聲又很快變成了轟轟的踹門聲。

宋婆婆只好出來開門。

“‘四舊’,交出來?!遍T外的人轟的一聲擁進(jìn)來,耐心已經(jīng)磨出了洞。

“這里的人家,都才搬進(jìn)來沒多久,哪有,有什么舊?”宋婆婆顫顫巍巍地說。

“憑什么信你?我們要親眼看見?!?/p>

接著便是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腳步聲分了兩路,一路朝里,一路往上。

腳步聲在樓梯上停了下來,扣扣的心一下子扯到了喉嚨口。心很大,喉嚨很小,心堵得扣扣想吐。轟、轟、轟。這么響的心跳,滿屋子都聽得見??劭廴酉率掷锏臇|西,扯過一個被角,緊緊捂住了胸口。沒用,心猶自跳得像野馬奔騰。

樓梯道很窄,并排只能站下兩個人。從聲音聽起來,樓梯上站滿了人,一排一排的,可是誰也上不來,因為外婆的茶幾擋在樓道口。

從柜門縫里望出去,扣扣只能看見外婆的側(cè)影。外婆坐在門檻上,低著頭,慢條斯理地糊著火柴盒,仿佛站在她跟前的,只不過是幾道影子。外婆今天用了太多的糨糊,刷了一層又一層,平素外婆從來不舍得這樣浪費(fèi)。

外婆的沉默似乎帶著重量,壓得那些人隱隱矮了幾分。

“交出,你,你家的‘四舊’?!鳖I(lǐng)頭的那個人說。

那人說話時嘴角一扯,嘶了一聲,仿佛在忍著疼痛。

那人也許十二歲,也許十五歲,那一群人看上去都一般大小??劭劭床粶?zhǔn)人的歲數(shù),只覺得那人很瘦,左邊臉頰上有一塊紅色的斑,說話的嗓音有些古怪,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鴨仔。還要過幾年,等扣扣長大一些,她才會懂得,那個人正在經(jīng)歷變嗓。

那人不僅說話的聲音古怪,站著的樣子也有些古怪,身子斜著,一只手托著另一只胳膊,仿佛那只胳膊太沉,身子承不住。

外婆沒有立刻回話。外婆糊完了手里的那個火柴盒子,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那個人。

“成分?”外婆說。

外婆的嗓子壓得很沉,扣扣幾乎分不清傳到她耳朵里的到底是聲音還是震顫。

“什么成分,你?”外婆用糨糊刷子指了指那個人。

那個人吃了一大驚。這是一句他敲開別人家的門時都要問的話,他已經(jīng)問得滾瓜爛熟,幾乎不用再經(jīng)過腦子。他從來期待的都是回答,而不是問題本身。他被這個爛熟于心的問題毫無防備地砸中了,一時蒙住。

“工,工人?!彼Y(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

外婆微微一笑。

“想知道我是什么成分吧?”

那人看著外婆,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告訴你,我是城市貧民。”

外婆放下刷子,舒展了一下胳膊。

“你懂得城市貧民是什么意思嗎?”

那人茫然地?fù)u了搖頭。

“這要在農(nóng)村,就是貧農(nóng)?!蓖馄耪f,“你知道工人和城市貧民是什么關(guān)系嗎?”

那人又茫然地?fù)u了搖頭。

“回家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工人和貧下中農(nóng)是同盟軍,所以工人和城市貧民也是同盟軍。同盟軍就是自己人,自己人能打自己人嗎?”外婆問。

外婆沒有期待回答。外婆站起來,身子朝前微微一傾,兩個胳膊往外送了一送,像是轟雞出籠。

那人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因為這一步,系在繩子中間的手絹出現(xiàn)了傾斜,拔河的隊伍決出了勝負(fù)。

短暫的猶豫之后,人群松動了。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往下。

眼看著那群人就要散去,外婆卻又突然開了口。

“回,你回來……”外婆猶猶豫豫地說。

外婆的聲音開頭很硬實,結(jié)尾卻不上不下地飄在了半空。外婆有些后悔,可說出去的話已經(jīng)無法往回收。

樓梯上的人疑惑地停住了步子。

“你今天受過傷嗎?”外婆問那個臉上有斑的人。

那人嘴唇扯了一下,卻沒吭聲。

“他掛標(biāo)語,從樹上摔下來了。”旁邊的一個人替他回答。

“你是腳先著地,還是手先著地的?”外婆追著問。

那人想了想,說是手掌撐著落地的。

“疼嗎?”外婆指了指那條被另一只手托著的胳膊。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也許他是想說疼的,可是后來臨時變了卦,梗著頸脖嘟囔了一句:“輕傷不下火線?!?/p>

外婆說你把手松開,那只。然后把這只手貼在胸前,手掌伸過去,搭到那邊肩膀上。

那人照做了,像只木偶,線提在外婆手中??墒撬麤]有做到,因為那只手掌搭不過去,像缺了一根筋。

外婆嘆了一口氣,說孩子,你的肩關(guān)節(jié)脫臼了。

“孩子?”扣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婆竟然管那人叫“孩子”。

外婆很少叫扣扣“孩子”。從記事起,外婆大概就叫過她兩次。一次是她高燒不退,外婆用濕毛巾一把一把給她擦身子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她說自己和孫猴子一樣,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時候。

可是外婆卻管那個說話像鴨仔的陌生人叫“孩子”。

扣扣嘴角牽了一牽,有點想哭??墒强劭廴套×?。外婆看不見她的眼淚,她哭了也是白哭。而且,外婆交代過了,她打死也不能出聲。

“脫臼是什么意思?”有人問。

外婆想解釋,半天也沒找著詞。

“火車,火車知道吧?火車本該待在軌道上,結(jié)果有東西撞上了它,它就脫離了原來的軌道。他那個肩關(guān)節(jié),就是脫軌的火車?!蓖馄耪f。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驚叫。

“翻車,是翻車?!庇腥苏f。

“嚴(yán),嚴(yán)重嗎?”那個說話像鴨仔的人問,聲音有些顫抖。

外婆伸出手,像是要抓那人的胳膊,可是伸了一半?yún)s又停住了,手指在半空凝固成一朵半開半合的花??劭壑劳馄旁谙胧?。外婆想事的時候,額角一會兒鼓,一會兒癟,像有只蟲子在里頭爬。

“我?guī)?,去醫(yī)院吧。”外婆說。

那人的一只腳提了起來,卻沒有立刻放下,似乎沒想好該朝哪個方向。

“你造謠!”突然,他揚(yáng)起脖子喊了一聲,頰上那塊斑漲得赤紅,腦門上的一綹頭發(fā)跟著聲音一顫一顫地跳動。

“你想嚇唬我們,你不是城市貧民,你是階級敵人!”另一個聲音也喊了起來。

鴨仔仿佛從睡夢中突然清醒過來了,精神大振。

“把她押到指揮部,好好審一審,剝開她的真面目?!?/p>

鴨仔揚(yáng)起那只好胳膊,揮舞了一下,扣扣看不清他在干什么。扣扣是從聲響和外婆的神情上,猜出了鴨仔做的事情的。

外婆的身子晃了一下,外婆的一只手朝外,似乎在擋著什么東西,另一只手捂住了半邊臉頰。

鴨仔打了外婆一記耳光。

那一記耳光很狠,外婆沒有防備,被那一掌摑到了墻上。外婆的下巴簌簌地抖著,不光是疼,還因為震驚。

眾人蜂擁而上,拽著外婆,把外婆往樓下推去。

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仿佛天上落下一只看不見的手,把繩子中間系的那條手帕倏地挪了位置,已成定局的拔河陣勢一下子就變了??劭坫蹲×???劭鄄欢馄艦槭裁疵髅饕呀?jīng)贏了,卻又輸了。

“你讓我,把門鎖上。”外婆掙脫了那些人的手,從兜里摸摸索索地掏出鑰匙。

“去去就回,很快的?!辨i門的時候,外婆自言自語地說。

扣扣知道外婆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咔嗒一聲,門鎖上了。一陣嘈雜混亂的腳步聲之后,屋子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房門一關(guān),柜門縫里透進(jìn)來的那線光亮,就比先前黯淡了一些,扣扣突然覺出了衣柜的小。讓她覺出衣柜的小的,不是衣柜本身,而是那兩道鎖——柜門上的,還有房門上的。她被關(guān)在這個上了兩道鎖的黑匣子里,在衣服和被卷之間。

整個世界上,只有外婆一個人擁有這兩道鎖的鑰匙。假如外婆回不來了,她會在這個黑匣子里爛成泥,化成水嗎?從前在百里坊住的時候,鄰居家有個男孩下河游泳淹死了,就是放在一口跟這個衣柜差不多大小的棺材里埋了的。那家人在棺材里鋪了厚厚一層草木灰,是為了吸水用的——吸身子爛了以后流出來的水。

這床被子,這床外婆還來不及換到床上去的厚被子,會是她的草木灰嗎?

扣扣身上每一塊相連的部位突然都開始相互撞擊,牙齒和牙齒、骨頭和骨頭、骨頭和肉。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她在發(fā)抖。她抖得那樣厲害,連衣柜也跟著她發(fā)出簌簌的響動。眼淚洶涌地流了下來。扣扣先前不敢哭,是因為害怕;現(xiàn)在哭了,也是因為害怕。先前是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是害怕被人忘記。扣扣扯了一塊被角堵在嘴里,抽抽噎噎地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每一個毛孔里的水都擠干了,眼睛灼疼得像兩塊燃燒著的煤球。

終于哭累了,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扣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中間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肚子上拴著一根繩子,有兩個聲音趴在她的耳朵眼上一左一右地跟她說著話。一個說松了,你松了這根繩子,身子就舒坦了;另一個說不能,你千萬不能松,一松你的身子就散了,再也收不回去了。兩個聲音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把她的腦袋瓜子撕扯成了兩半。后來吵累了,就都住了嘴。她腦子一清靜,小肚子上的繩子就不由自主地松了,一股溫?zé)岬臇|西,順著大腿流了下來。

扣扣倏地醒了,坐起來,發(fā)現(xiàn)被子已經(jīng)濕了。她慌慌地去摸那兩樣?xùn)|西,大的盒子已經(jīng)濕了一個角。她撩起夾襖的衣襟,來搌布上的那塊濕跡。擦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布已經(jīng)給擦出了毛,卻不知道是更干了,還是更濕了。她突然想起外婆把那兩樣?xùn)|西塞到她手里時的神情??劭蹚那耙娺^一只野貓,它生了三只崽,有一只掉進(jìn)了墻夾縫里。那只貓不吃不喝,白天黑夜在墻上走來走去,不停地哀嚎。外婆把東西交給扣扣的時候,眼神就像那只母貓,而那兩樣?xùn)|西,就是掉進(jìn)了墻縫里的貓崽——外婆生怕再也見不著它們了。

扣扣把布袋按在胸口緊緊捂著,突然,聽見屋外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有人在撥弄門鎖??劭垡幌伦悠磷×撕粑?。

不是外婆。她想。外婆進(jìn)自己的家門用不著偷偷摸摸。

是賊!

扣扣身上的汗毛錚錚地豎成了一片樹林。她咬住牙齒,用嘴唇封住了從牙縫里漏出來的呼吸聲。

門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吱扭,接著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只是扣扣的猜想,其實那聲音里沒有腳掌,只有腳尖。腳尖踮上去,地板在喊疼。地板老了,受不起一根針的重量。

那腳尖小心翼翼地行了幾步路,突然撞上了一件什么東西,就有人哼了一聲。緊接著,扣扣聽見了另外一聲吱扭,是棕繃床墊在呼疼。屋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和地板一樣老,脾氣大得很,輕輕一碰就大呼小叫。那人大概摸著了床,在床沿上坐下了,揉著身上碰疼了的地方。

床挨著衣柜,兩樣?xùn)|西中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劭蹚膩聿恢雷约旱纳碜訒l(fā)出這么多動靜——呼吸穿過鼻孔的聲音,牙齒和牙齒打架的聲音,心撞在胸膛上的聲音,腸子蠕爬扭動的聲音……每一樣聽起來都響如雷鳴??劭郯焉碜涌s得很小,很緊,可是沒用,聲音捂不住,依舊肆意橫行。扣扣小肚子里的那根繩子又隱隱地牽扯了起來,這回扣扣心里是明白的,她不能放松一絲肉一根筋。

“別怕,扣扣,是我。”

是外婆。外婆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像是風(fēng)吹過時落葉在翻身。

外婆摸摸索索地走到了衣柜跟前,掏出鑰匙開柜門。黑暗中臉上的眼睛是廢物,外婆依仗的,是手指上的眼睛。手指上的眼睛笨,鑰匙探了很久的路,才終于找到了入口。柜門開了,扣扣想站起來,腿卻不聽她的使喚,腳板上像戳著一萬根針??劭凵碜右煌?,軟軟地滾了出來。跟著她跌出柜門的,還有那床帶著潮氣和霉味的棉被。

她跌到了外婆身上。外婆趔趄了一下,又站穩(wěn)了,扶住了扣扣。

“你,你……”

扣扣有很多話要問,扣扣的問題排著長隊一個挨一個地擠在喉嚨口??劭鄣暮韲堤?,話擠不出去,嗓子和舌頭被擠散在兩頭。

外婆一把摟住扣扣,很緊??劭鄯怕暣罂?。

外婆急急地捂住了扣扣的嘴:“不能,不能出聲,讓人聽見?!蓖馄刨N著扣扣的耳根說。

外婆的手掌很硬,結(jié)成痂的糨糊蹭過扣扣的嘴唇像砂紙。外婆的手心汗津津的,有些不中聞的氣味。扣扣別過臉去,想掙脫外婆的手。外婆的手緊追不放,扣扣逃不開,就張開了嘴??劭壑宦牭猛馄潘涣艘宦?,緊接著她覺出了自己牙齒上的腥味。她這才明白過來,她剛剛咬了外婆一口。不,咬外婆的不是她,而是堵在她喉嚨里的那些話。話堵得太久,話等不及了,就跳過舌頭,落在了牙齒上。

這一口咬得很狠,外婆立刻松開了手??墒峭馄胖凰砷_了一只手,外婆的另一只手依舊緊緊地?fù)ё】劭郏路鹉鞘稚纤┲氖峭馄诺男悦?,一松手,外婆就要掉下萬丈懸崖。

啪嗒啪嗒。有東西落在了扣扣的頸脖上,溫?zé)岬?,很沉,一下一下,像釘子在砸肉?/p>

是外婆的眼淚。

外婆把扣扣抱起來,放到床上??劭鄣纳碜优砼と?,她不想讓褲子上的濕跡弄臟褥子。外婆漸漸習(xí)慣了屋里的黑暗,摸到窗前,拿起那盒擺在窗臺上的火柴,擦亮了,點起旁邊那個菜油碟子里的燈芯——那是家里停電時備用的油燈。

扣扣想問外婆為什么不開燈,可是扣扣的嘴唇很沉,扣扣搬不動。

油燈把黑暗剪出一個朦朦朧朧邊角不齊的洞。外婆轉(zhuǎn)過身來,扣扣看見了外婆的臉。外婆不是中午的外婆了,外婆的半邊臉腫了,一邊的嘴角上結(jié)著一塊暗紅色的痂。外婆的臉變得很奇怪,眼睛眉毛鼻孔和嘴巴都歪了,外婆變得很丑。

這只是扣扣看得見的變化??劭劭床灰姷臇|西還很多,比如外婆耳膜上的一條裂縫??劭圻€要再長大一些,才會知道那條裂縫有個醫(yī)學(xué)名詞,叫耳膜穿孔。那條裂縫后來會變成一個永遠(yuǎn)長不攏的洞,天氣一冷一熱,里邊就會往外漏水。

扣扣想不明白,一個一只肩膀脫了臼的少年人,竟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可以叫外婆的五官挪動位置。

外婆放下扣扣,蹲下身去撿拾滾到地上的那床被子。捆著被子的那條繩子已經(jīng)松了,被子扭著身子白花花地躺在地上,像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外婆在被子里翻了一番,沒翻到要找的東西。外婆又把半拉身子探進(jìn)衣柜里,急切地搜尋著衣柜的每一個角落。

外婆的手停住了,松了一口氣??劭壑劳馄耪业搅艘业臇|西。

外婆一定也摸著了那片濕跡??劭坌南搿?/p>

扣扣閉上了眼睛,在等待著外婆的責(zé)罵。

可是外婆沒吱聲。半晌,外婆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作的是什么孽啊?!蓖馄耪f。

扣扣不知道外婆在說誰。

外婆把那兩樣?xùn)|西拿出來,塞進(jìn)枕頭里。想了想,又拿出來,放進(jìn)了褥子底下。扣扣聽見外婆又嘶了一聲,大概蹭到了傷口。

扣扣很想問外婆“疼嗎”,但扣扣問的不是外婆的臉,而是外婆的手,那只被她咬了一口的手。可是扣扣問不出口。嗓子和舌頭各自走了很長的路,卻還沒會合,這回?fù)踉诼分虚g的,是羞愧。

外婆掀開竹罩子取出中午剩下的半碗飯,從熱水瓶里倒了些水泡著。水是早上燒的,已經(jīng)不燙了,飯粒子泡不透,依舊很硬。外婆又換了一碗水,才好些。在外婆轉(zhuǎn)身拿咸菜罐子的空當(dāng)里,扣扣已經(jīng)把那半碗溫水泡飯吃得一粒不剩。確切地說是喝,因為扣扣從頭到尾沒用上牙齒。

外婆端著那個沒及時派上用場的咸菜罐子,一點一點地給扣扣喂咸菜,用手指。外婆從不用手指夾菜,外婆用筷子的時候,都會用開水燙過消毒。咸菜沾著很多鹽粒,外婆的手不知道停。外婆的眼神怔怔的,扣扣知道她在想心事,外婆一想心事額角上就有蟲子爬來爬去。

扣扣把那只空飯碗,伸到了外婆跟前。

外婆回過神來,拍了拍額頭,把額角上的那些蟲子拍了下去。

“沒有飯了,你再吃口咸菜,行不?”外婆央求扣扣。

扣扣的手卻沒有縮回去。

扣扣直直地看著外婆??劭鄣难劬ι詈谏詈诘?,底下埋著炭火,外婆的眼睛一挨上去,就打了一個哆嗦。

“這個時候,不能再開爐灶起火了。外婆也沒有吃飯。”外婆囁嚅地說,仿佛讓扣扣捏住了一個短處。

扣扣沒吭聲,只是把飯碗倒扣著放回了桌子上。

“我治好了那個人的肩膀,還有他的司令,他們才放我回家?!蓖馄旁谡以捄涂劭壅f。

“那些人,好幾個有傷病。都還是孩子,爹媽都不知道他們在外邊干了些什么?!?/p>

“司令,是什么人?”扣扣喑啞地問。

外婆突然意識到:這是扣扣從衣柜里出來之后第一次開口。

“司令就是,他們的當(dāng)家人?!蓖馄耪f。

“當(dāng)家人,也火車脫軌?”扣扣問。

外婆怔了一下,才想起中午解釋肩關(guān)節(jié)脫臼時使用的那個比喻,忍不住笑了。外婆笑起來嘴更歪了,幾乎撞上了耳朵。

“不是的,司令是流鼻血,流了一茶缸,怎么也止不住?!?/p>

扣扣看見過外婆給人止鼻血,用小銀針。外婆的銀針藏在一個小鋁盒里,外婆把小鋁盒一直帶在身邊,好像滿大街都是流鼻血的人,她得時刻預(yù)備著解救他們。

“那個人,為什么那么兇?”扣扣問。

“因為他害怕,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害怕?!蓖馄耪f,“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害怕。”

外婆也會害怕嗎?扣扣暗想。外婆是不是因為害怕,才把自己鎖到衣柜里的?

“那你為什么喊他回來?你不喊他回來,他就不會打你了。”扣扣又問。

這個問題終于把外婆難倒了,外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回話來,最后才嘆了一口氣,說外婆傻,這輩子凈干傻事,總是為好心吃苦頭。

外婆放下咸菜罐子,掏出手絹擦干凈了扣扣的嘴,站起來,取下掛在墻上的一個尼龍布兜——那是外婆平常去小菜場買菜時用的。外婆走到窗前,扯嚴(yán)了窗簾上的縫,把被褥底下藏的那兩件東西裝進(jìn)尼龍兜里,又在上面蓋了幾張舊報紙。

扣扣明白過來,外婆還要出門。

扣扣一下子扯住了外婆的褲腿。

“外婆要找個地方,把這東西藏起來,誰知道明天還會來什么人?!蓖馄艔澫卵p聲對扣扣說。

扣扣不說話,也不松手。

“外婆一輩子,只剩下這兩件東西了。外婆再把這兩件東西丟了,還怎么活呢?”

扣扣還是不說話,只是更緊地扯住了外婆的褲腿。

“外婆去去就回。外婆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丟下扣扣。”外婆央求著扣扣。

扣扣不信。外婆中午也是這樣說的,可是外婆沒有去去就回。外婆把扣扣一個人留在衣柜里,那床被子差一點兒成了扣扣的草木灰。外婆說什么也沒有用,扣扣的手指像焊在外婆腿上的鐵鉤,沒有人能掰得開,除非砍斷扣扣的胳膊,或者外婆的腿。

外婆擰不過扣扣,只好牽了扣扣的手,躡手躡腳地鎖了門出屋。下樓梯的時候,外婆把尼龍兜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兩手半扶半舉著扣扣,讓扣扣踩在自己的腳上走路,為的是不驚動鄰居。

兩人終于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街上。天晚了,街面上的人家都關(guān)了門。一只野貓在貼著墻根行走,風(fēng)刮過來有些冷。路燈把外婆和扣扣的身影扯得很長很瘦,一晃一晃地丟擲在石板路上。扣扣聽見外婆的肚子在嘰嘰咕咕地叫喊。

“扣扣,外婆把你鎖在衣柜里,你恨外婆嗎?”外婆問。

扣扣還不懂恨是什么意思,她猜大概就是生氣的意思,生很大的氣。

扣扣點了點頭。

外婆的腳步慢了下來,外婆在掏衣兜里的手絹。

“作孽啊,作孽?!?/p>

外婆窸窸窣窣地擤著鼻子。

在我二十二歲之前,我是大上海所有好人家女兒的完美范本,這個范本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有個名稱叫淑女。在市井之輩口中,卻有個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千金。我從小接受上海灘最昂貴最精致的西洋教育,熟于鋼琴,略通繪畫,也可以在適當(dāng)?shù)膱龊狭烈涣粮韬?。我隨便亂涂的小文章,也能占據(jù)校刊的一個顯赫位置。我在紅十字會做義工時,還跟一個老中醫(yī)學(xué)過一陣子把脈號診??墒俏壹葲]有成為先我而生的潘玉良、林巧稚,也沒有成為后我而生的顧圣嬰,更沒有成為與我同代的張愛玲和蘇青。不是因為我缺乏天分。每一位教授過我的老師,無一不被我超人的快捷和聰穎所震驚。別人花上十分的努力所做成的事,我通常只需要花上五六分。然而,我一生卻一事無成。正如那位對我寄予厚望又最終對我大失所望的老中醫(yī)所言,我若愚笨一些、家境貧寒一些,興許我還真能精通一門技藝。誤了我的,正是我的聰明和家境,因為我從不肯在那五六分之上付出額外的苦工。我對一切淺嘗輒止,我不想深究也不屑于拼命,一切對我來說都來得那么輕省。

他們對我的斷言有幾分道理,但也不全對,其實我并不是對所有的事情都那么漫不經(jīng)心。我在那五六分之外再也不肯使上去的力氣,會在后來的日子里孤注一擲地投在了一件事情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位神明在指點著我的人生,讓我在二十二歲之前盡情偷懶,囤積氣力,好在以后的一生里慢慢消耗,像冬眠的熊。我在二十二歲以后竭盡全力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愛一個男人。愛情是一場煙花,美得讓人忘了生死。只是煙花瞬間即逝,我和他的好日子,從頭到尾也不過四五年。后來他被一位資歷很深的老師游說得動了心,起了離開上海的念頭,他們就一起去了海峽的那一邊。那陣子時局動亂,人心惶恐,船位不夠,他們先走了一步去安家,臨別時說好下一班船來接我和女兒。可是那一班船卻永遠(yuǎn)擱了淺。

我們錯過了一班船,也就錯過了一生。

剩下的歲月,我都在清理那場煙花留下的殘局。假如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收拾殘局的難處,我還會那樣奮不顧身嗎?這是個無解的問題。誰也不是上帝,不能未卜先知。縱使我預(yù)知了結(jié)局,我可能也舍不下那一場絢麗。先人的記憶一定在某個朝代出了差錯,他們漏記了一個生肖。那個被遺漏的生肖是蛾子——飛蛾撲火的那個蛾子。而我,生來就是一只蛾子,我抵擋不了火,火也抵擋不了我。

二十二歲之前,我是淑女。二十二歲之后,我是騙子。二十二歲是一個清晰的分界線,中間沒有漸進(jìn)和過渡。二十二歲之后,我一夜之間學(xué)會了用謊言騙取各種東西。先是對父母。我編織了各種謊言騙取他們錢包里的銀子,從他們眼皮底下支取離家外出的時間。后來,我開始騙他。比如,我會用減半的方式告訴他米和牛奶的價格,用不小心丟失來解釋存在當(dāng)鋪里的首飾和大衣……

再后來,我就沒有必要費(fèi)心對他們?nèi)鲋e了,因為他們都離開了我的生活,各以各的方式。但我又有了一個新的哄騙對象——我的女兒。我對女兒編織的謊言,要比前面的簡單一些,我只需要杜撰我父母和他的死亡。從嚴(yán)格意義來說,我并沒有杜撰我父母的死,我只不過把他們的死提前了幾年,以便徹底抹去女兒見過他們的記憶。畢竟童年的記憶是柔軟而邊界模糊的,具有很強(qiáng)的可塑性,很容易在后來的日子里被覆蓋和修補(bǔ)。

再后來,我的女兒也離開了我。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外孫女,迅速地填補(bǔ)了她留下的空缺,占據(jù)了我的心思意念。我編織謊言的能力,就是這樣在永不停息的需要之中不停地得到拋光和砥礪,像一只越擦越亮的皮鞋。

我的外孫女出生之時,我已經(jīng)在前面三代人、三種版本的謊言之中穿梭了將近二十年。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在接近能力的極限。她出生長大的那個年代,到處都是眼睛和耳朵。每一雙眼睛都是高倍顯微鏡,看得見螞蟻身上的毛孔;每一副耳朵都是高功率的放大器,捕捉得到最細(xì)微的風(fēng)吹草動。一個涉及四代人身世的謊言有無數(shù)個細(xì)節(jié),任何一處出了紕漏,那座建立在沙子之上的大廈就會轟然倒塌。經(jīng)過幾個無眠之夜,我在苦思冥想之后,最終決定用一個大謊言來取代無數(shù)個小謊言。我以和她切割血緣關(guān)系為代價,省卻了一一修改她曾外公曾外婆、外公外婆和父親母親身世的麻煩。一個枝蔓紛繁細(xì)節(jié)叢生的謊言,是經(jīng)不起時間撐扯的,隨時都有可能顯露破綻。而一個只具備一條線索的簡單謊言,無論多么荒誕,它被戳穿的概率就降低了許多——我只需要守住一道門。

我的親外孫女就這樣在我口中變成了從路上撿回來的棄嬰。

從那條載著他的船離開而接我的船遲遲未到時起,我就預(yù)見到了世道的巨變。于是,我頻頻地搬家,先是從一條街搬到另一條街,通常相隔甚遠(yuǎn),后來干脆從一個城市搬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在時局交替的混亂夾縫里,我小心翼翼地堅守著謊言,并把這些謊言巧妙地傳播給無可避免的鄰居。

很多年后,當(dāng)我孤獨地躺在溫州市郊一家養(yǎng)老院的床上,看著暮色的陰影漸漸涂上墻壁,并從中間隱隱認(rèn)出了死神的翅膀時,我依舊還在回憶一生中撒過的所有謊言。我的記憶力并沒有隨著年歲消逝。我相信,即使在我的肉體消亡之后,我的記憶還會飄浮在空中,執(zhí)拗地尋找著一個可以落腳的新軀體。我看見我的謊言排列整齊,一個一個地從我面前走過,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著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的檢閱。

這就是我回憶往事的方式。謊言是一條繩索,結(jié)實、可靠、自給自足、永遠(yuǎn)不需要依靠外力支撐。它們把我的人生串成一個整體,我順著它們摸索過去,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回出發(fā)時的自己。

在我躺在床上撫摩著一個個謊言的繩結(jié)時,“基因”“遺傳”“突變”等詞語,早已成為科普知識?;仡櫸业囊簧胰滩蛔⊥话l(fā)奇想:在我父親的精子和我母親的卵子產(chǎn)生碰撞糾纏角斗融合的過程中,上帝是不是橫插了一手,攪亂了基因原本的順序,于是我身上就發(fā)生了某種常識無法解釋的巨大變異,我具備了一種我的祖先身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奇異才能?我無師自通地熟知了通往謊言的所有歧路小徑,我不僅善于編織謊言,我也精于講述謊言。我知道如何選擇詞句和語氣、掌控敘事節(jié)奏、制造必要的停頓和合宜的面部表情,使彌天大謊聽上去像一個可憐的單身女人至死不想為人所知的私密真情。

但我并沒有停滯于此,我還會走得更深更遠(yuǎn)。我還會鉆研謊言的傳播方式——如果不能傳播,謊言便是大腦灰物質(zhì)的奢侈揮霍。我會把謊言婉轉(zhuǎn)迂回隱晦地傳播給需要傳播的人,用遲疑、顧左右而言其他等把戲來營造恰到好處的留白,讓他們自己得出關(guān)于真相,抑或是關(guān)于假象的結(jié)論——那是把謊言坐落成事實的最有效的方法。

從二十二歲那年我由于拐錯了一個走廊而在病房里撞上了我命中的克星之后,我就開始撒謊,一路撒到我看見了死神的翅膀。使用一個今天的時髦用語,我最初的謊言僅僅是出于“剛需”——我必須用謊言來引路,在黑不見底的隧道中找到一絲縫隙,并從中穿出。雖幾經(jīng)大難,所幸都不致命,我活過了一切亂世。

到后來,世道太平了,謊言從剛需變?yōu)檐浶?,但撒謊卻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我會為一件小事,毫無必要卻面不改色地說假話。比方說,我告訴養(yǎng)老院的鄰居,我新買的那件輕便式羽絨服,是我外孫女從意大利寄過來的新年禮物。其實,那件衣服是我的一個朋友從一家比地攤略強(qiáng)一點兒的小店里淘來的。我那垂老但依舊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使得我依舊有底氣把一件街貨顫顫巍巍地舉到舶來品的位置。

嚴(yán)格地說,這個謊言也不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前半部分勉強(qiáng)算得上是剛需,因為我必須跟我的鄰居坐實我那個只聞電話聲卻不見其人的外孫女的存在。而后邊的那個部分卻完全是出于撒謊的習(xí)性。我的外孫女明明住在法國,而不是意大利。把法國搬到意大利,那純粹是一時興起。其實“一時興起”也是謊言,因為對我來說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千零一次,早已不再是“一時”。在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謊言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說真話時有些無所適從的別扭。我是說,我說真話時反而聽起來更像是撒謊。

謊言一旦成熟并從我的口中脫落之后,我就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它。我用迷信真相一樣的虔誠態(tài)度,來對待我精心制作的謊言。其實謊言之所以被別人揭穿,是因為撒謊者對自己的話缺乏自信。我們嚴(yán)重高估了人們對于謊言的質(zhì)疑能力,其實人們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輕信。謊言不需要重復(fù)一千次才可以成為真理,有時一次就夠了,只要具備嚴(yán)密的邏輯、飽實的細(xì)節(jié)和合宜的傳播方式。

我扯遠(yuǎn)了,我還是趁著腦子還靈光,把話拉回來,說一說我的女兒吧。

我女兒叫小抗,她出生在日本天皇頒布終戰(zhàn)詔書的那一天。在那一兩年里出生的嬰兒,很多取名“抗”或者“勝”,我并不擔(dān)心她的名字會暴露她的身世。在她的父親登上那條沒有歸期的輪船時,小抗還不到四歲。而當(dāng)我再一次得到他的信息,則是半個世紀(jì)之后的事了——那是后話。

我?guī)е畠喊崛ズ贾?,又在杭州城里搬了幾次家。?jīng)過這幾次搬遷之后,我成功地抹去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蹤跡。等到我們最終在杭州城南一間破舊的小平房里住下并登記了戶籍時,我是一個名叫李玉平的窮寡婦,帶著一個名叫李小抗的獨生女。小抗姓的是我的姓。當(dāng)然,我的姓也不真的是我的姓,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吳門千金。幸虧我的父母都已在幾年前相繼去世,我也已經(jīng)割斷了以往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

其實,在我不明不白地搬進(jìn)那個貧困潦倒的畫家的閣樓時,我就已經(jīng)疏遠(yuǎn)了所有的同學(xué)朋友。我需要徹底斬斷的,只不過是那些粘連在刀刃和切口上的細(xì)絲。我換了名字換了服飾換了發(fā)型,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也不在任何人多的場合走動,我成了一個游移于時新和進(jìn)步之外的自由粒子。

我沒有工作,靠給人織補(bǔ)衣裳、糊火柴盒子為生。外頭的世界正在經(jīng)歷風(fēng)起云涌翻天覆地的變革,沖在浪尖上的人很多,而我不過是浪花濺不到的一粒泥塵。在那個篩孔非常細(xì)密的年代里,沒有人能真正經(jīng)得起盤查,只是我的姿勢太卑微低賤了,勾不住任何人的目光,于是我和小抗總算安定了下來。

當(dāng)時我還沒有想到我的周密計劃里存在著一個潛在的后果:我把我的來路覆蓋得太嚴(yán)實了,以致多年之后,那個坐船離去的人終于歸來時,他已經(jīng)無法在那條面目全非的路徑上,找到一個隱約熟悉、可以下腳的路口。

可當(dāng)時我卻顧不上。母狼在護(hù)犢的時候,想到的只是獵人,而不是公狼。在亂世里,所有的母親都是狼。

在杭州的最初幾年里,我活得心神惶亂,對什么事情都沒有一個長遠(yuǎn)打算。我和小抗的日子是建立在一個彌天大謊上的,我白天黑夜都擔(dān)心謊言長鏈上的某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會在時間的撐扯之下,現(xiàn)出破綻。每天我都會把謊言在腦子里從頭到尾仔細(xì)地過上一遍,像放電影,然后用各種各樣的自問和自答,來熨平每一條形跡可疑的皺褶。有一天,小抗和美術(shù)興趣班的同學(xué)野外寫生歸來,她沒進(jìn)屋找我,而是躲在灶披間的墻角,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和羞恥。我聞聲走過去,看到了她格子裙后邊的血跡,才恍然大悟:她長大了,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已心不在焉地錯過了她的童年。

小抗的怪異舉止,其實早在出事之前就開始了,星星點點,零零散散的。那些斑駁的碎片,卻是在她身后,才一塊一塊地在我的腦子里聚成一張完整清晰的圖片。當(dāng)然,已為時已晚。

小抗自小喜歡畫畫,后來考上了少藝校的美術(shù)班,離家遠(yuǎn),就在學(xué)校住宿。周末回到家來,并不怎么看書做功課,卻總抱著素描本不放,畫廚房里的蔬菜瓜果,畫窗外的街景,也畫我。剛開始的時候,她很愛講學(xué)校的事,講老師,講同學(xué),講繪畫課里發(fā)生的事。她說她的寫生課成績考了全班第一,老師說在女孩子中間,很少能看到她那樣好的透視素描眼力,那是天分,將來篤定考得上美術(shù)學(xué)院。

后來她的話就漸漸少了,只是常常照鏡子,對著鏡子微笑,臉蛋紅紅的,眼睛里閃著亮。周日晚上上床睡覺時,她會用鋸成小段的竹竿卷著頭發(fā),第二天一大早坐公共汽車回校的時候,她的額上會出現(xiàn)一簾蓬松卷曲的劉海。我看著她背著書包畫夾趕公共汽車的背影,總覺得她的鞋底粘著兩片彈簧。

有一個周日我買菜回來,發(fā)現(xiàn)她坐在床上,背著身子,正在看一樣?xùn)|西。她太聚精會神了,竟沒聽見我的推門聲。她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我,一慌,手里的東西就掉在了地上。我撿起來,是一張照片,是老師帶著一群學(xué)生外出寫生的集體照。我就沒在意。

我沒在意的事情遠(yuǎn)不止這一件。

小抗開始問我要零花錢。不多,三毛五毛的,但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沒有停過。學(xué)校根據(jù)家里的收入情況,給了小抗一份助學(xué)金,并免了學(xué)雜費(fèi)。小抗知道家里的境況,以前從沒問我要過零花。我有些驚愕,問她要錢做什么,她的回答每次都不同,倒也合乎情理:買顏料,買紙,買速寫本子,付郊游的午餐費(fèi),湊份子給參軍的同學(xué)買禮物……每一次看見我猶豫,她總會怯怯地加上一個尾巴:“如果不行,我就省一省伙食?!蔽衣犃诉@樣的話后,就會立刻打開我那個已經(jīng)被硬幣磨出洞眼的小錢包。天底下所有的兒女在還沒學(xué)會說話時,就已經(jīng)準(zhǔn)確無誤地摸到了父母的軟肋。我如此,我女兒如此,我女兒的女兒依舊如此。那是天道,我們總是在事后看清實情。

后來她就不再每一個周末回家了。她不回家的理由是:學(xué)校春游、去郊區(qū)參觀人民公社、去探望生病的同學(xué)、排練國慶節(jié)目……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直視著我,面色安寧自然,完全不像在撒謊。這些謊言之所以聽起來很真,是因為它們已經(jīng)在長久仔細(xì)的研制過程中磨平了所有的瑕疵。一直到她走后,我才意識到:我當(dāng)年對我父母撒下的每一個謊,都在我女兒身上得到了報應(yīng)。精明的是我,愚鈍的也是我,我年輕時的歷練非但沒有讓我警醒,反而成了我的盲點。

在她出事前的那個秋天,又一次她回到家來,我發(fā)現(xiàn)她面容憔悴,眼圈發(fā)青,臉頰上浮現(xiàn)著隱隱的雀斑,眸子卻依舊晶瑩閃亮。她那天沒胃口,只喝了半碗冬瓜湯,就吐了。小抗是個早產(chǎn)兒,體質(zhì)從小就弱,體重比同齡的女孩子都輕,腸胃時常犯病,一口東西不順,就會嘔吐拉稀。那陣子她們學(xué)校一直在組織學(xué)生下鄉(xiāng),給人民公社寫標(biāo)語,畫壁畫,設(shè)計宣傳板報。我以為她受了勞累,那天她出門時,我掏了兩塊錢給她,讓她在學(xué)校食堂買點葷菜補(bǔ)充營養(yǎng)——這是我一次性給過她的最大票額。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收了。我至今還記得她把那兩張一元紙幣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放進(jìn)鉛筆盒時的神情。那天她的腦子里應(yīng)該有兩隊人馬在開戰(zhàn),一隊是母親,一隊是愛情。世上所有的戰(zhàn)爭都有輸有贏,結(jié)局很難未卜先知,唯獨這類戰(zhàn)爭尚未開場就已定勝負(fù),敗下陣來的,必定是母親。

小抗并沒有用這個錢來改善伙食。

我給小抗的每一筆錢,她都沒有用在她說的那些事上。

其實她的學(xué)校提供了所有的繪畫材料,她不需要自己花錢購買。她把那些從她和我的牙縫里擠出來的錢,用在了一個我根本沒想到的用途上。她死后,我在她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蓋著百貨公司印戳的紙包,里邊包著一條暗紅色的線織圍巾。圍巾里塞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小抗公公整整的字跡:“送給你,天冷了?!?/p>

就在她出事的前一個星期,她在學(xué)校趕作業(yè),正趕上變天,起了大風(fēng)。我想起來她還沒有帶上厚冬衣,就從箱子里拿出舊年給她縫的棉襖,用竹耙打松了,給她送到了學(xué)校。我逼她當(dāng)著我的面換上,當(dāng)時我只依稀覺得她扣紐子的時候有些吃力。

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正長身體呢。下回再縫棉襖,要再寬松個兩三寸?;丶业穆飞?,我對自己說。

就這樣,我,一個曾經(jīng)精通謊言之道的女兒,一個從來眼觀六路的母親,一個略懂醫(yī)術(shù)的半拉子醫(yī)生,竟然對所有昭彰的跡象視而不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我最后見她的那天,是個周末。她原先說好了不回家,后來想起把一幅素描稿落在家了,就臨時決定回來取。至今回想起來,我總覺得冥冥之中她是知道那天是她的大限的,所以她會巴巴地趕回來,死在我的懷中。她沒能給我送終,但我至少給她送了終,她不致一個人在驚恐中孤孤單單地上路。

那天她到家時已經(jīng)是周日的中午了,我不知道她會回來,所以沒留她的飯。我捅開火燒了一碗西紅柿蛋湯,泡了點剩飯讓她將就著吃了。她吃完了,說想睡幾分鐘。她從來沒有午睡的習(xí)慣,我猜想她真是乏了,就關(guān)上門,讓她一人睡在床上,自己坐在門外織一件剛開圈的毛衣。我織的毛衣針腳均勻,花樣時新,而且手腳利索,假如沒有別的事拖延,三四天就能完工。漸漸地,在弄堂里就出了名,隔一陣子就有人送上活來。大人一件兩塊錢手工,小毛頭一塊五,倒比糊火柴盒來錢。

那天真是個好天,沒有一絲風(fēng),樹木猶如招貼畫上的景致似的一動不動,雀子飛來飛去很是鬧騰。陽光從窗戶里透進(jìn)來,正正地落在我臉上,曬得我渾身酥癢,眼皮發(fā)黏。那天我感覺像個舒服得隨時可以去死的老太婆,盡管我還不到四十歲。

后來我被一陣呻吟聲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細(xì)細(xì)一聽,那聲響來自屋里。我扔下毛衣,推開房門,只覺得眼前唰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云。過了一小會兒,那云終于散了,我看清了床上的血。不,那不像是血,倒像是混了太多朱紅顏料的水。那水已經(jīng)潤透了被子,正順著被角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

我的腿腳一軟,怎么也使不上勁。我半滾半爬地扯過一條毛巾,想去堵,卻找不著傷口——我這才發(fā)覺那血是從兩腿之間流出來的。

我是怎么把小抗送到醫(yī)院的,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只隱隱記得坐在急救室外邊的長凳上,身子簌簌發(fā)抖,手里捏著一團(tuán)自己的衣襟,感覺指間的布正從溫潤漸漸變涼,最后結(jié)成一個硬坨——那是小抗沾在我身上的血。

我也不記得我在外邊坐了多久,等醫(yī)生最終把我叫進(jìn)病房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黑。

“子宮畸形……

“你不知道她懷孕?

“早來做檢查,也不至于……

“失血過多,怕是……”

那天醫(yī)生說的話,像一群繞著我飛來飛去的蜜蜂,嚶嚶嗡嗡。那聲音沒有邊界,相互混淆,難以分辨。我只知道有一根刺扎進(jìn)了我腦子,很深,很疼。

那根刺是:“晚了”。

我走進(jìn)屋,看見小抗全身都蓋在一床洗得混了色的白被子里,只露出一張尖瘦的臉。她聽見我的聲音,睜開雙眼,面頰上泛起兩團(tuán)濕潤的桃紅。那一刻小抗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從睡夢中剛剛醒來,迷糊,慵懶,卻養(yǎng)過了精神。盡管我知道那是輸血之后的反應(yīng),我依舊心懷希望——我希望那天碰上的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的庸醫(yī)。沒有人能夠奪走一個母親的希望,即使死神已經(jīng)站在緊跟前,母親也總是拒絕辨認(rèn)。

“小抗,媽在,你能好。”我從被子底下找到了她的手。她的指頭在我的手掌里彈動了一下,卻又停住了。她沒有力氣。

她轉(zhuǎn)不動臉,她能轉(zhuǎn)得動的,只是眼睛。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挪移開來,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個圈,最后落在了護(hù)士臉上。護(hù)士見過了太多的病人,她熟悉這樣的表情,她一下子就懂了。護(hù)士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回來時,臂彎上多了一個布包。

布包里是一團(tuán)褐色的肉。我說它是肉,僅僅是因為我一時找不到任何別的詞來形容它。它很小,小得像一只瘦弱的兔子,或者說,一只肥大的老鼠,手掌般大小的面龐上有很多條皺紋。那些皺紋在不動的時候,更像是雕刻家手下的刀痕。護(hù)士把布包送到小抗面前,小抗的眼睛倏地睜大了。那肉團(tuán)大概覺出了光亮和熱度,臉突然裂開,露出兩條細(xì)細(xì)的縫——是眼睛。

它哭了。

哭是我的猜測,實際上它既沒有聲響,也沒有淚水,但它臉上的那些刀痕激烈地走動起來,像沸水里的面條,嘴巴張成一個黑色的洞。

“你有什么話,趕緊跟你媽說?!弊o(hù)士俯下身子,對小抗說。

護(hù)士明白,小抗也明白。護(hù)士的明白來自經(jīng)驗,小抗的明白來自感悟。而我,卻是三人中間唯一糊涂的。我拒絕明白,因為明白意味著撒手。我情愿糊涂,我實在是,不情愿撒手。

小抗的手指在我的手心掙動了一下,我突然醒悟過來,她要我去抱那個布包。我猶豫了片刻,我只是感覺陌生。

不,陌生是一種委婉說法,其實我對它充滿了憎恨。它是老天爺突兀地橫插在我和小抗中間的一條鴻溝,它來了,要把我和小抗永遠(yuǎn)隔絕在兩頭。

我厭惡地偏過了頭。

這時,我覺出了隱隱的疼痛——是小抗的指甲在掐我掌心的肉。我發(fā)覺小抗的臉色正在漸漸黯淡下去,仿佛血已經(jīng)找到了另外一條出路,我知道她已經(jīng)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我從護(hù)士手里接過了那個布包。

“小抗,有我?!蔽衣犚娮约亨卣f。

那是一句不由自主的話,也許經(jīng)過了腦子,但肯定沒經(jīng)過心。

“這丫頭,活不活得下去,就得看造化了?!弊o(hù)士悄悄對我說。

“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問。

小抗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仿佛喉嚨里堵著一口濃痰,她沒有力氣把它吐出來,或者咽回去。

“來不及了……”護(hù)士嘆了一口氣。

小抗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聲音。

我把耳朵貼過去,她在喘息的間隙里,費(fèi)力地吐出了幾個字。

“崔……我愛……”

這是小抗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