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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18年第4期|張翎:胭脂(選讀3)
來源:《十月》2018年第4期 | 張翎  2018年07月25日16:21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后就職于煤炭部某機關(guān)任英文翻譯。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xué)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xué)獲得英國文學(xué)碩士和聽力康復(fù)學(xué)碩士學(xué)位?,F(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美國和加拿大注冊聽力康復(fù)師。

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代表作有《勞燕》《余震》《金山》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包括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xué)獎項,入選各式轉(zhuǎn)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并七次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根據(jù)其小說《余震》改編的災(zāi)難巨片《唐山大地震》(馮小剛執(zhí)導(dǎo)),獲得了包括亞太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在內(nèi)的多個獎項。根據(jù)其小說《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像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發(fā)表。

沒有哪個夜晚比一個發(fā)生火災(zāi)的夜晚更加黑暗。沒有人比一個在吼叫的人群中奔跑的人更加孤單。

——卡爾維諾《國王在聽》

下篇:土豪和神推的故事

土豪出生的時候肯定不叫土豪。土豪在護照上的名字也不是土豪。不過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土豪在巴黎的華人圈子里沒有其他名字,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叫他土豪。

他也這么叫自己。

別人叫他土豪和他自稱土豪,聽起來是一回事,內(nèi)里的原因卻不盡相同。

別人叫他土豪,首先是因為他有幾個錢。據(jù)說他在巴黎城邊的第九十二區(qū)里,擁有三套豪華公寓。那個區(qū)寸土寸金,出過好些個達官顯貴,包括一位叫薩科齊的豪門子弟。當(dāng)然,光憑那三套住宅他還配不上土豪這個名字,他至多只能叫富翁。他之所以被叫作土豪,還因為他滿嘴胡言、一擲千金,卻又說翻臉就翻臉的脾性。

而他自稱土豪,除了上邊所有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

土豪出自別人的嘴時是矛,而出自他的嘴時卻成了盾,他的盾讓一切矛失去了威力??钢苷袚u過市,他不必惺惺作態(tài)、扭捏躲閃,他可以為所欲為、粗魯率性。當(dāng)他自稱土豪的時候,他感覺安全。自黑自嘲都是文化人的扯淡,土豪只是一個實踐者,不精通也不在意術(shù)語。

土豪擁有中國護照、美國綠卡、歐盟長期居留紙,還有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在內(nèi)的多國多次往返簽證。土豪那本蓋了密密麻麻的印章和注解的護照,看上去更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德國人的密碼本。

在說英語的人面前,土豪會顯擺幾句法語。在說法語的人面前,土豪會露幾句英語。而在又說英語又說法語的人面前,土豪只能說中文。土豪的普通話很異類,溫州人聽起來貼著肉的親,因為土豪就是溫州人。

酒酣耳熱之際,有人問過土豪在美國待得好好的,為什么要來巴黎?土豪咂巴著嘴,歪著脖子想了半天,才說:“沒為什么,就是愿意,行不?”土豪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天真得像個孩子,卻一下子堵住了人的嘴。

土豪吃是吃的,喝也喝,偶爾也和朋友玩幾輪二十一點,有時也去美麗城,帶回個把化著濃妝穿超短皮裙的站街女人。但那都不是土豪的正事,土豪從不會為娛樂誤了正事。不是因為土豪自律,自律不符合土豪的個性,土豪只是覺得正事比吃喝嫖賭更刺激。

土豪的正事是開著他那輛本田面包車,到一切四個車輪可以抵達的鄉(xiāng)下地方,逛舊貨市場淘古董。用巴黎華人的話來說,去撿漏。

土豪的面包車從年齡上來說還是個小鮮肉,但看起來卻像個糟老頭,前面和后面的護杠都已經(jīng)癟了,車身上布滿了累累傷痕。疤痕與年齡無關(guān),卻和土豪的停車技術(shù)大有關(guān)聯(lián)。土豪開著他的龐然大物插進巴黎纖巧細(xì)瘦的停車位,無所畏懼地往前一頂,再往后一杵,把前邊后邊的車各撞開一寸半分的距離。如此這般幾個回合,就把他的龐然大物勉勉強強嚴(yán)絲合縫地擠了進去——車身早已千瘡百孔。

土豪逛遍了巴黎周邊大大小小的舊貨市場,后來把路都蹚熟了,就越行越遠,有一次竟然開了整整一天車去了尼斯。土豪哪回也不會空車回來。土豪到底撿到了多少漏?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別人收舊貨,多少有個范圍,或是瓷器,或是玉器,或是珊瑚犀牛角,或是古畫古鐘,或是舊家具,可是土豪的腦子是一間沒有分格的倉庫,土豪見什么都往里撣。

土豪每淘到一樣新奇貨,就要請三五個朋友吃頓飯,顯擺顯擺他的收獲。人一喝酒,難免話多,酒桌上就有人說是真貨,也有人說是贗品。有人說是舊物,也有人說是做了舊的新玩意兒。土豪聽了,也不辯解,只是冷冷一笑,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里頭是一張佳士得的交易證書。土豪有一塊據(jù)說是順治爺年間的玉觀音,曾在佳士得賣出了十五萬九千歐元的價碼。白紙黑字。土豪把這個信封一直帶在身邊,四個角都磨出了毛邊。

若看著土豪沒有翻臉的意思——土豪的臉從來陰晴不定,說變就變,就會有人不識趣地問:“怎么秀來秀去就這一份呢?法蘭西的舊貨,有一半在你家呢?!蓖梁谰蜁璧丨h(huán)顧左右,然后壓低嗓門,神神秘秘地說出故宮的某一個館名。

“你去那里看看,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不是那號傻×,沒見過世面,帶回去一件破東西就非得上個電視抖落抖落。咱們悄悄地,鬼子進村,越是國寶,越是要低調(diào)?!?/p>

眾人將信將疑,不過誰也沒太在意,都愿意嘻嘻哈哈地逗著土豪開心。好酒好飯地請你來,總不能吃了人的還專跟人過不去,巴黎的華人大都還算厚道實誠。

不過,信也好,不信也罷,土豪在巴黎,怎么也排得上是號人物。

土豪很少說起他在美國的經(jīng)歷,唯一的一個例外,是他在美國遇見的一樁奇事。

土豪說他有一陣子替美國餐館送餐,有個晚上天下起大雷雨,土豪騎著一輛自行車給一個寡居的美國老人送比薩,渾身淋得濕透,差點沒讓雷劈死。到了那家,比薩還是熱的,他卻抖得像篩糠。老人見了,不忍,身邊又沒有零錢給他小費,就從門廳的傘筒里抽了一把雨傘送給了他。他自認(rèn)倒霉,正要走,老人想了想,又指了指那個傘筒說,要不你把這個也拿走,反正是你們中國的東西,我也看不懂。

土豪看了一眼那個被當(dāng)作傘筒用的瓷瓶,雖是粗樸,倒有幾朵花兒,樣子還不難看,就馱在自行車后頭拿回家來,擱在墻角,隨便插個雞毛撣子掃把什么的。有一天,住他隔壁房間的租客搬了家,又搬進來一個新人,是個中國來的歷史系研究生。那人見了那個瓷瓶,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才跟土豪說:“趕緊收起來,千萬別這么粗使了,這是明朝的瓷器,可以換大錢?!蓖梁缆犃?,半信半疑,最后沒忍住那煽起來的好奇心,買了張折扣價的機票,帶著這個瓷瓶回了趟國。

“結(jié)果呢,你猜?”

每次說到這兒,土豪都要賣個關(guān)子,停下來,喝酒吃菜上趟廁所。直到把人胃口吊足了,才說果真是賣了個好價錢。

聽過這個故事的人,沒有一百,也起碼有八十,有的還聽過好幾回。聽的次數(shù)多了,就有人漸漸聽出些細(xì)節(jié)上的差別。比方說那件事發(fā)生的年代,有時是十五年前,有時是十八年,而有時是十三年。再比方說,土豪那晚送的餐,有時是比薩,有時是揚州炒飯,有時是英國炸魚。再比方說,那個瓷瓶的賣價,有時是五十二萬,有時是六十八萬,有時是八十一萬。

不過,聽的人還是能從土豪的故事里得出幾條大體一致的信息:首先,土豪在美國的時候,還不是土豪;土豪不僅不是土豪,而且過得還有幾分潦倒;其次,土豪是在美國撈到第一桶金的;再次,土豪是在撈到第一桶金之后,才對古董上了癮的;最后,土豪之所以從美國搬到巴黎,大抵也跟古董有些關(guān)系。美國那個地方,水牛頭骨倒是不少,古董嘛,呵呵。

就在前幾天,土豪出門撿漏的時候摔了一跤。醫(yī)院里拍過片子,骨頭沒事,就是半邊的身子疼,走路開車都費勁。于是,土豪就不愿意外出了。沒想到土豪這一跤,竟會對巴黎華人圈子的社交生活產(chǎn)生如此重大的影響——飯局和拍賣會上沒了土豪,巴黎突然安靜了許多。

也乏味了許多。

和土豪一樣,神推既不是出生時爹娘給取的名字,也不是居留紙或者護照上的名字。

有一段時間,神推給自己起了個法國名字叫CoCo。沒錯,就是CoCo香奈兒的那個CoCo。

CoCo這個名字,其實也就是個招呼用語,有點像中國話里的“喂”“那個誰”,或者英文里的“hello”和“hey”。在巴黎,很多中國女子都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比如西蒙娜、麗娜、居麗耶特或者賽琳娜。這樣的名字能把一個人從人堆里挑出來,卻又不用清晰地露出臉來。

可惜這個名字最終沒能流行起來,因為誰也沒覺得她像CoCo,大家只覺得她就是神推。時間一久,連她自己也覺得神推貼切過CoCo,就懶得更正了。

神推跟大部分她這個年紀(jì)的溫州女人不一樣,在巴黎她不開店鋪,不做生意,甚至也不到衣廠當(dāng)車衣工。神推掙錢另有門路。神推出國只是為了兒子。兒子從小得了一種古怪的血管畸形病,治了這么些年也沒有效果,聽人說法國對付這號病有絕招,就申請了一張醫(yī)療簽證,帶著兒子來了巴黎,一邊陪兒子在這邊讀書,一邊找醫(yī)院治病。

和土豪一樣,神推這個名號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它自有它的出處。

神推的“推”不是推銷的“推”,而是推拿的“推”。

據(jù)說神推出自名醫(yī)世家,七代人都是中醫(yī)。五代以前,也就是在神推爺爺?shù)臓敔斒掷铮易謇锵群蟪鲞^兩位宮廷御醫(yī)。到了神推這一代,沒有男丁,再加上世道變了,只認(rèn)文憑,神推就不再行醫(yī)。不再行醫(yī)的意思是說,她不再跟她的父輩那樣掛著牌子給人看病。但她跟著爺爺和父親學(xué)過三四十年的中醫(yī),她手里捏著好幾張祖?zhèn)髅胤?。國?nèi)幾家有名的醫(yī)學(xué)院,都來和她商談過合作研發(fā)秘方的事,公文包里揣著天文數(shù)目的合同,可神推都沒答應(yīng)。

這話最早是怎么傳出來的,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下一家往上一家追,上一家再往上上一家追,追到某一個鏈結(jié)上,就發(fā)覺追不下去了,話鏈子成了無頭的繩索。傳話的人發(fā)現(xiàn)聽話的人已經(jīng)聽說過此事了,而且遠在傳話人之前。從話鏈子的輩分來說——假如話鏈子也有輩分,聽話的人本該是傳話的人的爺爺,而現(xiàn)在卻成了傳話人的兒子,輩分整個亂了套。于是就知道,這條話鏈子不再是直線,而是成了圓圈,沒有頭也沒有尾的圓圈。

誰也沒有想到,神推也有可能是那條鏈子最初的那個頭。巴黎的人可以不相信土豪的故事,卻絕不會懷疑神推,因為神推低調(diào)、內(nèi)斂、緘默、謙和……神推配得起和誠實擦得上邊的所有形容詞。

盡管如此,還是有好事之徒——在巴黎永遠不缺好事之徒,忍不住拿這傳說來向神推求證。神推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丟下一句“瞎說”。神推向來嗇惜話語,這短短的兩個字符合她的性情。而且,神推說這兩個字時的聲音和神情都很孱弱,聽起來不像是直接的否定,倒更接近于迂回的承認(rèn)。于是,那些本來就愿意相信神推家世傳說的人,心就更加落到了實處。

至于那些“既是名醫(yī)之后,為什么還要來巴黎治病”之類的無知問題,神推從來不屑回答。她用不著,早有人站出來替她義正詞嚴(yán)地反擊:“華佗李時珍不是也治不了自己的病嗎?何況腦血管畸形,那本來就是西醫(yī)的事?!?/p>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猜得出來了,神推掙錢的路數(shù)是推拿。

在巴黎行走著無數(shù)個按摩女郎,她們身挎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擠在數(shù)十條鐵線上,走街串巷上門提供服務(wù),一個小時二十歐到四十歐不等。她們的包里裝著各式各樣的按摩油罐,假如蓋子沒有擰緊,你又碰巧在近處,你就會聞到各種各樣的香氣,有的濃烈,有的淡雅,有的若有若無。她們的手指碰觸到你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伴有關(guān)于穴位的詳細(xì)說辭,還有關(guān)于你健康狀況聳人聽聞的斷言,最經(jīng)常的是頸椎腰椎病,其次是腎虛,風(fēng)濕,還有腸胃、內(nèi)分泌功能、婦科失調(diào),失眠癥,肝火旺盛,等等,等等,在她們到來之前,你從來不知道你的身體有這么多個器官和部位,每一個都像你的初戀女友那樣嬌嫩,動不動就有可能鬧事,甚至出走,需要百般小心的慰撫和呵哄。

其實她們的手不一定跟從她們嘴里所說的那些穴位,也許,她們的手根本不知道穴位,眼睛也同樣迷糊,穴位只是一串多次背書之后在記憶里烙下的習(xí)慣用語。她們手指的任務(wù),只是引導(dǎo)你的感覺神經(jīng)走向舒適,放松,最終抵達睡眠的大門。當(dāng)然,有時手指也會做些適得其反的事,引得你緊張和激動(此處省略一百二十六個字)。

而神推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首先,神推要價很狠,一小時七十五歐,五公里以外要收額外的車馬費。神推的價碼是鋼是鐵是花崗巖,沒有任何伸縮的余地。

而且,神推的手和她的價碼一樣狠毒,神推在你身上運用手指手掌和肘關(guān)節(jié)時的勁道,不由得讓你想起渣滓洞白公館和梅機關(guān)這樣的字眼。神推干活的時候,從不解釋穴位也不回答問題,大部分情況下,神推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讓人感覺她渾身是手,卻沒有長嘴。假如說那些按摩女讓你放松休息,神推卻絕對不會讓你產(chǎn)生這樣的誤會。神推發(fā)力的時候,睡眠是神話里才有可能抵達的境界,神推讓你的每一絲肌肉每一條骨頭每一根筋都隨時陷入屈打成招的凄慘境地。神推拿了你的錢,是為了讓你不聽管教的筋骨皮肉在遭受一輪酷刑之后,不敢再忤逆任性,而是乖乖地順從你腦子的指令。說也奇怪,遭了神推種種蹂躪之后的筋骨皮肉,大都能很快乖乖地?fù)?dān)負(fù)起操勞的職責(zé),所以巴黎華人圈里,許多人心甘情愿地從神推那里花錢買罪受。

神推的名氣,就是這樣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越傳越遠,傳成了燙金名片。找神推的客人很多,你簡直不能想象在巴黎這樣一個大都市里,會有這么多筋骨犯賤的人。可是神推并不是來個電話都應(yīng)承的。就是天塌下來,太陽墜到了塞納河水之中,神推也不會在下午三點半以后接活——那是她趕回去做飯,等待兒子放學(xué)歸來的時間。

所以,等到土豪通過好幾個熟人終于輾轉(zhuǎn)約定了神推時,離他摔了那倒霉的一跤,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

地鐵很擠,街面上也擠,有人在聚會游行。巴黎街頭幾乎每天都有事件發(fā)生,或許是慶祝,或許是抗議,神推分不清楚,也懶得區(qū)分。巴黎人愛在街頭解決一切在家里也可以解決的事,比如戀愛、吃飯、慶賀、吵架等。

倒了三趟地鐵,出了站,給土豪接二連三地打了好幾個電話,才總算找著了路。土豪昨天告訴她的只是地鐵站名,具體地址土豪說會在出站后告訴她,神推感覺他們的會面有點像地下抵抗組織的秘密接頭。

按了很久的門鈴,才有人應(yīng)門。

土豪穿著一雙薄布拖鞋,那種從星級旅館帶出來的一次性用品,踢踢踏踏地出來開門。土豪身上的T恤肯定是剛才匆匆忙忙套上去的,領(lǐng)口歪斜,肩膀搭落在前胸,衣襟上沾滿斑斑點點的菜汁和油跡。神推的眼睛皮尺似的沿著土豪的腰腹走了一圈,腦子里的計算器自動撳下了按鈕。她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這一身的肌肉和板油,大概得用十二分的手勁,才能推得透。

土豪見到神推,怔了一怔,好像忘了是他約的人。探出頭來看了看神推身后無人,才把身體側(cè)開,讓神推進屋。

“二十分鐘?!蓖梁勒f,“你遲到了二十分鐘?!?/p>

“路……”

神推剛想開口解釋,土豪的目光把她還沒出口的話剁成了碎片。她把粘在舌尖和嘴唇上的碎片默默地吞了回去。

“路堵,路堵,路堵。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巴黎哪天沒有路堵?你知道有路堵,為什么不早點出門?”土豪說。

神推不說話,知道說也沒用。她去過的人家多了,隔一陣子就會遇見一兩個抽風(fēng)的人。第一眼掃過土豪,她就知道碰上了一個巨嬰。

她只想趕緊找一個地方卸下身上那個背了一路的包。她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間越層公寓,天花板上垂掛著淡淡的珊瑚色水晶枝形吊燈,屋頂?shù)陌咨吔蔷€上雕著層層疊疊復(fù)雜紛繁的花卉,墻壁上掛了幾幅裝在鍍金雕花木框里的油畫——那樣式和質(zhì)地都是神推在哪兒也沒見識過的雍容。只是,這么氣派的一個家,竟然沒有幾樣家具,空蕩蕩的像一個還沒有裝上禮物的奢華盒子。

她只好在一張簡便餐桌上放下了背包。今天她背了一個超大的帆布包,走在路上時,她覺得自己像個拖著一個飽實到開爆的編織袋,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過年的農(nóng)民工。走了這長長的一程路,她倒還沒有特別感覺出包的重量,只是當(dāng)她把包卸下的時候,她的肩膀才開始一跳一跳地?zé)破饋?,是背包帶勒出來的溝?/p>

包里最沉的那樣?xùn)|西,是她托人剛從國內(nèi)帶過來的迷你折疊式紅外線治療儀,昨天她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過了說明書。

“現(xiàn)在,開始嗎?”神推問。

土豪沒理她。

土豪在飯桌邊坐了下來,掀開桌上的一個小鍋蓋,底下是一碗已經(jīng)泡了不知多久的方便面。土豪用筷子挑起面條,面條泡得很是松軟,在筷子上一顫一顫地撒著嬌。土豪把面條挑得很高,然后仰著脖子用鼻尖看著面條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湯汁。土豪還想多看一會兒,可是脖子和手臂不喜歡這個姿勢,同時發(fā)出了抗議,他咝了一聲,收回了那個皮影人物般的夸張動作。

“那一跤,他媽的那一跤?!蓖梁肋种炝R道。

土豪收斂了姿勢,開始吃面。土豪的身體收斂了,嘴卻沒有。土豪吃面的樣子有點滑稽,牙齒似乎成了無用的擺設(shè),嘴唇舌頭和筷子辦完了交接,就跳過牙齒,直接找到了喉嚨,整個過程只聽見刺溜刺溜的吮吸聲。那種熱切,那種歡快,好像土豪從來不知道面條為何物,或者說,他已經(jīng)餓了整整七天七宿。

“進食后,不好馬上做推拿的?!鄙裢戚p聲說。

土豪斜了神推一眼,挑在半空的筷子停了一停。

“不吃我咋辦,餓著肚子做得動推拿嗎?”土豪哼了一聲。

神推一怔。土豪的道理太歪了,歪得人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辯駁。

“出力的人是我?!卑肷?,神推才說。

土豪已經(jīng)把面條吃完了,扔下筷子,雙手端起碗來喝湯。端到一半,右肩膀有些鬧心,只好把碗放到左手上。一抬碗,就把碗底的湯咕嚕咕嚕全喝完了。

“吃什么,也沒有方便面香。”

土豪放下碗,撩起T恤的下擺擦了擦嘴,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不吃飽了,我哪有力氣扛疼?誰不知道你手狠?”土豪說。

神推的嘴角輕輕地扯了一扯,她知道那是笑的先兆,可是她忍住了,把那個歪了的嘴角扯回到正路。

巨嬰在不耍橫的時候,還是有點兒可愛的。神推想。

“那你就等會兒?!蓖梁琅牧伺亩瞧?,站起來,沿著屋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幾步。

“你讓我等了二十分鐘,我叫你等一會兒,也不算虧著你吧?”土豪說。

神推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給下面約的那家打了個電話,要推遲。那頭問為什么?神推看了一眼土豪,說現(xiàn)在的這家,出了點情況。

其實神推是想說“狀況”的,可那兩個字在滑到舌尖的時候,臨時變卦,自作主張,變成了“情況”。

神推打完電話,在餐桌邊上坐下來,一邊等著土豪一瘸一瘸地走完他的飯后百步,一邊看起了手機。神推覺得出來土豪在看她,土豪想說話。土豪肚子里那些還沒變成聲音的話,像透明的氣泡,順著土豪的毛孔汩汩地冒出來,在空中四下亂飛,撞到墻上,撞到天花板上,也撞到神推的臉上,無聲無息地碎了。

巨嬰都有說話欲,巨嬰不說話會死。

但是神推不想說話,神推只想靜靜地待會兒,消消停停地積攢些勁道,來應(yīng)付后邊的力氣活。

“來巴黎多久了?”土豪終于沒有忍住,土豪說話了。

“不太久?!鄙裢普f。

“一年?兩年?”土豪追著問。

“差不多。”神推說。

“也是溫州人?住哪條街?”

“都住過。”

“你孩子,多大?”

“不小了?!?/p>

神推感覺正在被土豪逼著朝某個方向退,她隱隱感覺出了身后的墻角。

“一個人?”土豪還在逼。

“嗯。”

“老公呢?”

土豪終于把神推逼到了墻角。神推明白了,她已經(jīng)無處可退。她得換個姿勢,不能等著讓一個又一個的球砸死。

“你還是帶我去臥室吧,我先把東西準(zhǔn)備起來。”神推說。

土豪推開臥室的門,神推的鼻子一下子聞到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的東西。鼻子一抽,牽著身子也抽了一抽,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這只是一個猝不及防的開頭。后來她有了防備,還是沒用,鼻子里仿佛有一只百足的蟲子,正緩緩地爬啊爬,要爬出鼻腔來見天日。只是鼻腔很長,蟲子怎么也爬不到頭。

十個?十五個?二十個?

神推數(shù)不清楚她到底打了多少個噴嚏。蟲子的最后一只腳終于爬離了鼻孔,神推覺得五臟六腑都隨著那些噴嚏飛出去了,空落落的竟有幾分清爽。

她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那些噴濺到下頜手背和衣服上的鼻涕,這才看清了土豪臥室的擺設(shè)。

土豪的臥室和客廳一樣,幾乎沒有家具,甚至連床也沒有一張,只有一塊鋪在木板上的床墊,床墊旁邊放著一張擺茶杯和臺燈的小茶幾。可是沒有家具的臥室非但不空落,反而顯得異常擁擠,因為從地板到天花板,到處堆滿了一些不是家具,也不能拿來當(dāng)家具使的物事。有不知從哪塊天花板上拆下來的水晶燈、有插著翅膀的天使或是各式飛禽走獸把門的老式自鳴鐘、各種動物造型的石雕、卷成筒的波斯掛毯、裝在色澤黯淡的金框銀框中的肖像和靜物寫生油畫、樣式古舊的女人皮毛大衣。挨著墻還擱著幾扇鏤刻著獸頭花卉的木門——那都是大件的物事。

小東西都零散地擺放在一個四層的鐵架子上,大多是首飾和裝飾品。有的裝在盒子里,看不出就里;有的沒盒子,裸露在外。神推雖然不懂行,卻也大致猜得出來白色的是象牙,紅色的是珊瑚瑪瑙,綠色的是各種玉石。黃色的她吃不太準(zhǔn),依稀覺得是琥珀。

那些玩意兒雖然五花八門,無法歸類,卻有一樣相同,那就是破舊。每一樣身上似乎都沾著三千萬粒灰塵,不是那些可以用雞毛撣抹布洗潔精來清除的灰塵,而是一點一點地滲進了毛孔,眼睛看不見,只有鼻孔里的纖毛能夠感受的灰塵。那是一種根深蒂固、水和火都不能滲透消滅的霉味。

“這就是你市場上淘來的古董?”神推問。

這話出口之前,神推的肚子里其實是行走著另外兩個詞的,一個是“寶貝”,另一個是“垃圾”,那兩個詞其實是同一個意思。但神推猶豫了一下,最終換了“古董”。神推在世上走的路多了,就慢慢知道從心里直接涌上舌尖的第一個詞,往往是最不靠譜的,刀劍兵燹,常常都是那個迫不及待的詞惹起的。話只有經(jīng)過等待,行過彎路,才能磨平毛刺,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等候后邊的詞。

“你也懂古董?”土豪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土豪的眼珠子看起來有點灰色,閃起亮來像玻璃球。

神推搖了搖頭:“不懂?!?/p>

“我給你講講,反正也是等。”

土豪把茶幾上的杯子和臺燈挪到一邊,自己搭上半個屁股,示意神推坐到床墊上。

“這件,是寶中之寶,那個沉,三個壯漢都沒抬動?!?/p>

土豪指了指靠窗擺著的一尊石雕說。

那東西看著像鴛鴦,也像鵝,神態(tài)憨蠢,細(xì)節(jié)雕得粗枝大葉,身上有一個結(jié)了疤的斷口,看得出來是從一塊更大的巖石上鋸下來的。

“你猜,這是什么東西?”土豪把臉湊得近近的,問神推。

神推搖頭。

“圓明園,這是圓明園的東西。我有考證?!?/p>

土豪從神推的眼睛里看出了狐疑,就站起來,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厚書。書也是舊書了,被翻過了很多次,興許是同一雙手,興許是不同的手,邊角已經(jīng)翻卷起來,磨出了毛。

“你看看,這是洋人照的圓明園照片,沒燒以前的。”

土豪飛快地翻到某一頁上,很明顯,他已經(jīng)翻過多次。

“湖邊,看得清嗎?”土豪指著照片上的一片水景說。

照片是模糊的,神推只看見了水和水邊的樹。土豪的手所指的,是水和樹中間的一片東西,形狀和線條都不甚明了,像是石頭圍欄,也像是冬日湖面的霧氣。

土豪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眼神不行,得高倍放大鏡。那是一排石像,都是水禽。我仔細(xì)查過資料,叫鴨嘴獸,是學(xué)著洋人的樣子雕的,送給老佛爺?shù)膲鄱Y。老佛爺一輩子古板,老了倒有了洋癮。收著這塊石頭的那家人啥也不懂,拿來放在花園里踩腳。國寶,這樣的國寶,流落他鄉(xiāng)?!?/p>

“找人鑒定過嗎?”神推問。這是神推僅有的收藏知識。

“一聽這話就是外行。鑒定,什么叫鑒定?拿個玉石瓷瓶字畫什么的去鑒定,那還行得通。這個級別的東西,給誰鑒定?誰敢鑒定?他要是給你鑒定了是真貨,那他先頭鑒定的那些假貨怎么辦?從故宮撤下來?他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那是些什么人?全是商業(yè)陰謀,是真是假還不是他們一句話?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土豪停頓了一下,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只有你自己的專業(yè)知識?!?/p>

土豪突然耳朵一豎,閉了一下眼睛,仿佛在傾聽外邊屋里的什么動靜。

“你沒告訴人我住哪里吧?這是絕對機密。大巴黎誰也不知道我的地址,要是有一天有人知道了,只能是你泄的密。你知道叛徒的下場吧?《暗算》看過吧?不是我疑神疑鬼,這陣子我總覺得有人在盯我的梢。也是我酒喝高了,嘴巴不上鎖,跟人說了那個鴨嘴獸的事。我真他媽的欠抽?!?/p>

土豪做了個扇嘴巴的動作。

神推笑了笑,沒回話。腦子進水的人,偏偏也都愛得頸椎腰椎筋骨的病,都愛犯在她的路上,叫她遇見。神推已經(jīng)練得百年金剛身,見怪不怪。

“這個里頭,裝的是什么?”

神推站起來,走了幾步,在那個四層的鐵架子跟前停了下來。

她看見了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外邊包的是一層豆綠色萬壽花紋的緞布。緞布舊了,失去了光澤,中午的陽光照上去,死死的沒有任何反射。吸住神推眼睛的,是那個做鎖栓用的象牙簽子。象牙簽子的尖尖沒了,像是斷在了某一次的搬運中,有人在那斷碴兒上粘了一顆粉紅色的小珍珠。珠是新的,那是盒子上唯一一樣有光亮的東西。

土豪的神情又亢奮了起來。

“這也是個寶貝?!蓖梁勒f。

土豪把那個木盒子打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畫,鋪展開來。

和盒子的尺寸相比,畫顯得小了,兩尺長一尺寬的樣子,是畫在絹上的。絹在它正當(dāng)年的時候興許是好絹,不過正當(dāng)年的時光都在盒子里度過了,拿出來的時候,韶華已過,顏色和光澤都枯萎了,布面已經(jīng)失去了經(jīng)緯交織的力度。畫上是一片樹枝,茂茂地開著花,花叢里棲息著兩只鳥。鳥說不出是什么鳥,翅翼上都有彩色羽毛,當(dāng)然也不是當(dāng)年的顏色了。兩只鳥兒不看天,也不看花,卻都扭著脖子,看著彼此。畫工極是精致工細(xì),花蕊和羽毛一根一根,歷歷可數(shù)。畫的右下角,有一塊黃褐色的斑記。那斑記中間深,外圍淺,邊緣模糊地擴散開來,像一朵開敗了的茶花。

“郎世寧,聽說過郎世寧不?”土豪問。

神推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都不知道?女人啊,只關(guān)心鼻尖跟前那點兒事,都不好說你。意大利畫師,在意大利沒混出個樣子來,到了大清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都是宮廷畫師,一朝比一朝紅。”

土豪斜了一眼神推,只見她心不在焉地聽著,卻拿一個指頭輕輕撫摩著畫軸,仿佛在撣那上面看不見的灰土。

“我知道你又要問有沒有鑒定,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還真有,是故宮級別的人?!蓖梁勒f。

“有證書?”神推問。

“分分鐘就能有,是從前專給德魯奧(巴黎的一家古董拍賣行)做東方藝術(shù)鑒定的人。那人給了個口頭鑒定,要了三百歐。要出證書也可以,再給三百?!蓖梁勒f。

“郎世寧畫的鳥,都有這么個特征,像是注冊商標(biāo)。不仔細(xì)看,你還真一眼就溜過去了。”

土豪用一根指尖輕輕地指了指鳥腹部一個小小的隆起之處,看起來像是一叢被風(fēng)吹亂的毛羽。

“你猜,那是什么玩意兒?算了,料你這個智商也猜不出來。告訴你吧,那是鳥動了性情。那郎世寧二十幾歲到中國,雖是宮廷畫師,其實也就是半個太監(jiān),怕是一輩子都沒見過什么女人。你說他能忍得下去?所以啊,他把自己的性情都畫在鳥身上了?;噬嫌腥龑m六院,皇上自己享著福,他哪看得懂那個意思?”

神推看了看手表,說你收起來吧,時間到了,我們開始。

土豪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畫卷起來,放回到木盒子里,嘆了一口氣。

“這幾天沒出門,憋得嘴臭?!彼f。

神推打開背包,一樣一樣地往外掏她的行頭。紅外線治療儀,酒精,藥棉,按摩油,拔罐盒,毛巾,潤膚霜……

剛才她推門進來,一剎那我覺得看見了鬼。

太像了,她長得跟胭脂。

我是說那個時候的胭脂。

她背了一個大大的背包,看起來像螞蟻馱了一座山。當(dāng)年胭脂混在那群站在北影門口撞運氣的長腿螳螂中間,簡直是個侏儒。這個女人也是。精瘦精瘦的,脖子和額角上扛著幾條隱隱的青筋。瘦歸瘦,白布襯衫的胸脯上,還是有那么兩團肉——這也是胭脂最愛夸口的地方。

我本來是想讓她放下背包喝口水的,我都已經(jīng)走到廚房門口了,卻突然來了氣。我還沒有忘記那天在十三區(qū)那家燒臘店門前的事。那天我沒法對胭脂說出口的話,今天我也照樣沒法對這個女人說。但我總還可以稍稍撒一點氣的,她也正好給了借口,誰叫她遲到了二十分鐘。

胭脂的真名不叫胭脂。她只是看了太多遍《胭脂扣》的盜版碟子,她說能把戲演到梅艷芳這個地步的,天下也沒幾個。她說香港藝人都有藝名,她也得有一個,就取了個名字叫胭脂,是要沾沾阿梅的仙氣。

胭脂做夢都想演戲。我碰到她時,她已經(jīng)在群眾演員的隊伍里灰頭土臉地混了三年,卻還沒有混上一句臺詞。她就是相信,總有一部電影,一位導(dǎo)演,會需要一個具有全部成年女人的風(fēng)韻,卻又看上去像個中學(xué)生的角兒。一個,她不貪心,她只需要一個角兒,一個能同世上所有其他的角兒唰地一刀分割開來,叫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角兒,就像《胭脂扣》里的如花。一輩子要是能演上這么一個角兒,她可以倒下就死。

“一米五,你有一米五嗎?”我問神推。

她吃了一驚,眉毛蹙成了一個結(jié)子,腦門上鼓出一個小小的包,仿佛她的身高是一道難題,需要搬用某個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公式。

“差不多?!彼罱K點了點頭。

皇天,她那神情,也活脫脫的像胭脂,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動不動就蹙個眉頭,像受了多大驚嚇?biāo)频摹?/p>

當(dāng)然,她不可能是胭脂。她比那個時候的胭脂老。而現(xiàn)在的胭脂,我寧愿是她這個樣子。

我以為她會問我為什么要打聽她的身高,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示意我脫了上衣,躺到床墊上去。

“你都不檢查,怎么知道我傷在哪兒?”我對她嚷道。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跟她說話,又不想好好說。想跟她說話的那個我,是把她當(dāng)成了那個時候的胭脂。不想好好說話的那個我,是想起了現(xiàn)在的這個胭脂。

“你不躺下,我怎么檢查?”她把我的話扭了個兒,然后扔回來給我。

我脫下T恤,要躺,卻躺不下去。床墊太矮,我的腰和腿都好像短了一寸筋,生生地扯著疼。我只好把一只肘子做成支架,將整個身子橫著滾到了床墊上去,然后再翻過身去,俯臥。那一刻我的樣子一定很蠢。

她拿過一條毛巾,疊成幾折,放在膝蓋下面墊著,跪了下來,用指頭沿著我的腰背,一路敲敲拍拍,問這兒疼不?她拍到哪兒我都哼哼唧唧,她就不問了,干脆直接下手。

現(xiàn)在我總算知道這個女人為什么會得個諢名叫神推。和她的身量相比,她長著兩只巨掌,簡直是兩把小蒲扇。蒲扇是指尺寸和形狀,力度可不像,力度是洗衣服的棒槌,砍柴的板斧,一下一下地劈開我那些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的肌肉。用手掌的同時她也用手指,用手指的時候我找不到形容詞。她的手指點我知道,我的筋肉在這一輩子的操勞中打成了一萬個結(jié)子,我感覺有一把鐵爪在一個一個地挑松這些結(jié)子。她的手一路走過,一路都是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我的筋骨在呻吟哭泣。而我,卻遠沒有我的筋骨那樣文明,我的呼叫驚天動地。

“我招,我招,我告訴你保險箱的密碼,成不?手下留點兒情,姑奶奶?!?/p>

我的臉捂在床單上,像張倒扣的面餅,我的呼喊聲嚶嚶嗡嗡地在房間里回旋,聽起來凄厲而滑稽。我稍稍有點兒感覺羞愧。我暗地里替這個社會慶幸:要是活在從前,我會制造出龐大的失業(yè)率。我要是落在渣滓洞白公館或者梅機關(guān)手里,那些精心設(shè)計花樣繁多的刑具將會淪為擺設(shè),那些數(shù)目眾多在花名冊上吃餉的密探打手將一無用處。我只需要看一眼這些擺設(shè),哪怕僅僅是照片,就會立馬稀松無力地淪為叛徒。

她不為所動。我只聽見她漸漸加重的呼吸聲,那是她在運氣。她大概每天都會聽見這樣的求饒,我敢斷定那是她的人參燕窩海膽,她就是靠吃這些聲音長勁。

就在我覺得馬上要昏厥過去的時候,她放了我一馬,說要去一趟廁所,換件好干活的衣服。我聽見她的腳步在門口停住,接著是些窸窸窣窣的響動,扭頭一看,是她折回來,拿了毛巾,香皂和潤膚液。

這女人真他媽的有病,連洗手都不肯用別人家里的東西。

胭脂也是這樣,她打死都不會用別人的毛巾??墒呛髞砦野l(fā)覺有人用了她的毛巾,我在她的毛巾里聞到了煙味。

毛巾是胭脂的閘門,胭脂關(guān)了好多年,后來還是沒關(guān)住。那個閘門一松,她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把毛巾的事放下了,她就什么都能放下。從招小角色的導(dǎo)演助理,到實習(xí)生場記,再到任何一個聲稱有導(dǎo)演電話號碼的男人,她對誰都叉開了兩腿。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把她的毛巾落在了片場的傳達室。

“胭脂,你他媽的真……”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罵出了聲。

神推換完衣服進了門。她脫了牛仔褲,現(xiàn)在穿著的是一件像是工作服的寬松運動短褲。

“胭脂,是誰?”

神推聽見了我的自言自語,眉毛略微往上挑了一挑。在這樣一張迷你臉蛋上,這樣的表情已經(jīng)算是夸張。

“我的一個熟人。他媽的想著就來氣?!蔽亦洁炝艘宦?。

她沒有再追問,只是脫下鞋子,上床,然后騎在了我的身體上,繼續(xù)下毒手。

“床墊太矮,我沒法使力。”她解釋著這個新?lián)Q的姿勢。

在我發(fā)覺胭脂把毛巾落在傳達室的那一天,我喝了一瓶酒——牛欄山二鍋頭。不全是負(fù)氣,我也是趁機做了一個決斷——我需要借酒來說出那些聽起來?!梁搴宓脑?。

那天晚上,我喝夠了酒,在看起來已經(jīng)醉了其實還清醒的時候,我去了胭脂家里。房東院子里守門的狗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樣子嚇住了,都沒敢過來舔我,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就放我進了門。我敲門,但不是用手。我沒想到這么晚了她還沒鎖門,我的腳用力太猛,門嘩地一下打開,我像只落水狗一樣跌進屋里。

胭脂吃了一大驚。但我沒容她把驚訝發(fā)展成驚叫,我撲上去,捂住她的嘴,把她壓倒在床上。

她絲毫沒有準(zhǔn)備,可是我有,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整個晚上。我把我硬實得要爆裂的身體生生地捅進她纖小的身子里,我知道那一刻的疼痛是尖利的,我毫無憐憫之心。

我就是要她記住。

事完得很快,大概沒超過三五分鐘。完事時,她已經(jīng)被我碾成齏粉,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整一整撕碎了的內(nèi)褲。她怔怔地盯著天花板,眼神干澀而空洞。她還沒有來得及從震驚中醒過來。她打死也沒想到,向來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我,會突然間變成這樣一匹野獸?!澳惴砰_點,我又不是瓷瓶?!睆那?,她曾經(jīng)這么說過我,因為每次和她做那樣的事,我總有負(fù)罪感,我總覺得在欺負(fù)一個兒童。她的纖細(xì)讓我于心不忍。

可是那天,我沒有任何愧疚,因為她對我來說不再是瓷瓶,而是一只被千人萬人用過的痰盂。從君子到野獸的距離,不過是一瓶酒。

我把她拎起來,按在椅子上,自己蹲在了她對面。

“你做的事,我都知道,想都不要想,騙我?!蔽遗み^她的臉,逼著她看我。

她看了我一眼,就使勁地扭過臉去,眼神里充滿恐懼。當(dāng)然,還有羞愧。

“一部戲,我只想,演一部戲,就再也……”她囁嚅地說。

“住嘴!”我呵斥道。

“胭脂,我告訴你,這一輩子,你永遠也不可能演上一部戲,哪怕是第九號配角?!蔽覅柭曊f。

她這才開始哭,抽抽噎噎的,全身都在顫抖,仿佛之前發(fā)生的都是夢,這會兒,夢才醒了。她哭,不是因為夢靠不住,而是因為夢醒得太早。

“除非,在我的戲里?!蔽胰咏o她一條毛巾——就是那條在片場的傳達室里發(fā)現(xiàn)的毛巾。

“我去掙錢。等我拿了投資回來,拍戲?!?/p>

“在我回來之前,看緊你的褲腰帶,別脫褲子給那些下三爛,沒用?!?/p>

她說了句什么,可是我沒聽,我已經(jīng)甩門而去。

投資拍戲的事,其實是一句酒話,還沒出門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愚蠢。我沒指望我能掙大錢,就像我沒指望她能等一樣。那天本是告別,我只想留個姿勢,如此而已。

沒想到,我真賺到了大錢,在八年之后。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打聽到她去了法國。

去找胭脂的那個早上,我換了一身衣服,很內(nèi)斂的品牌,商標(biāo)用原色的絲線繡在衣兜上,毫不起眼,只是你再粗心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衣服的做工。這是英國紳士的著衣之道,可我套在那身衣服里像坐牢。我可以是紳士,也可以是土豪,我選擇做土豪僅僅是因為舒服。見胭脂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所以我得用另一件不舒服的事來抵消。負(fù)負(fù)得正,小學(xué)算術(shù)課教過的。

一路上我把臺詞都想好了。我會問胭脂你還好吧?但我不會等待她的回答,趁她還沒回過神來,我會遞上一張名片:“你要是還想拍戲,可以找我的助理?!蔽覜]有助理,我的助理就是我自己。那張名片上印的,其實是我的手機。然后,我會轉(zhuǎn)身就走。和當(dāng)年我一腳踢開她的房門一樣,我只是想留一個姿勢。我只是想看一看,多年后的胭脂,是不是依舊還那么賤。

和胭脂在一起,我也快變成演員了,總想著亮相和退場的姿勢。

我自以為已經(jīng)把十三區(qū)的中國飯館都吃遍了,但我竟從沒注意到她這家小鋪。這家店離其他的中國店有幾步路,孤孤零零地縮在一條小巷子里,招牌上寫的是“阿珊燒臘”,上下兩層,上住下鋪,賣的是燒鵝熏雞臘肉。

看到這個店名,我才想起她的真名叫王素珊。

她現(xiàn)在不再叫胭脂。

天還早,店鋪沒開門,我在她家對面的一家越南小店里,買了杯咖啡和一個面包,坐下來,等著她下樓開門。

“我認(rèn)識一個人,也叫胭脂?!?/p>

我聽見有人在跟我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是神推。

神推這會兒正坐在我的后腰上,折騰我的肩膀。這個姿勢把她從跪著的奴婢,一下子變成了騎著的主子。她一定感覺愜意,否則她絕不會主動開口搭訕。

我的臉埋在床單里,在她動作的間隙里掙扎著喘氣,我聞到了自己的口水,酸上加臭。我沒法回她的話,我只能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

不知是我習(xí)慣了她鐵掌的歹毒,還是她終于對我生出些憐憫之心,不再那么使狠勁,總之,我的筋骨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

胭脂,這是個他媽的什么名字?除了《聊齋》里的狐貍精,還有那個看《胭脂扣》看得入了魔的瘋子,還有哪個腦袋瓜子正常的女人,會給自己取名叫胭脂?

我很奇怪這世上竟會有第二個胭脂。

“那個胭脂,是你什么人?”

我扭過半張臉來,問神推。

她的手停了一停,像是在想事,半晌,才聽她吐出兩個空前絕后的字:“熟人。”

這女人就這點招人煩,想從她嘴里套句話得用大刑。待你真不搭理她,她又給你張一小口,叫你犯賤伸手進去,她又猛一閉嘴,差點咬掉你的指頭。

胭脂可不是這個樣子。胭脂的嘴巴像個口子很大的漏斗,胭脂片刻不停地往外漏著自己。有時候我覺得她之所以長不高,是因為她話太多了,她把自己漏成了半空的米籮。

那天我最終也沒見到胭脂。

我在越南人的小鋪里坐了大約二十分鐘,才看見對面燒臘鋪的樓下終于有人推開了窗戶。

開窗的是個男人。男人正往外拿鴨子,一只一只地掛在櫥窗的鐵鉤上。鴨子大概是新烤出來的,焦黃焦黃的,直愣愣地伸著脖子往下滴油。

男人終于把鴨子掛完了,就開門出來,嘴里叼著一根牙簽,靠在門外的墻上剔牙花。男人穿了一件滿是油跡的圓領(lǐng)衫和一件七分布褲,上衣的一角掖在褲腰里,露出一個亂得像麻繩的褲腰帶結(jié)子。

男人剔完牙花,呸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著牙花的痰,我這才看清了他的門牙。這牙在鉆出牙床的時候大概營養(yǎng)太好,長得不知節(jié)制,一路長到了下巴。一合嘴,那牙齒就裸露在外,像兩只把門的狗。

“阿珊你起身啊,阿仔打波要遲到嘍?!?/p>

他抬頭沖著樓上的窗口大聲喊叫著,滿臉都是牙齒。

他說的是廣東話,我大致聽得懂。他在喊他的女人起床,帶孩子去打球。

男人喊完話,轉(zhuǎn)過臉來,我的心咚地跳了起來,我覺得男人發(fā)現(xiàn)了我。我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拔腿就走,我突然無法忍受和樓上下來的女人面對面撞上的情景。我寧愿看見胭脂對九十九個下三爛叉開雙腿,也不愿看見胭脂和這頭蠢豬生下孩子。胭脂把褲腰帶松給全世界的時候,她是為了一部戲,一個念想。她和這頭蠢豬上床,又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到一個花一樣時髦的城市里過一種草一樣的日子?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十三區(qū)的那條小巷,站在十字街頭,望著街上漸漸熱鬧起來的車流和行人,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真奇怪,這些年里我多次回過北京,卻從沒去找過胭脂。我不是為胭脂到北京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世上有胭脂這么個人。但我是為胭脂離開北京的,她逼著我走出了那一步路??晌疑下分螅孟窬屯宋沂菫槭裁醋叩?。等到我終于想起來時,我又情愿我已經(jīng)徹底忘記。

神推的手慢慢地從我的肩膀移到了我的背。我背上的肌肉和肩膀一樣,也是兩側(cè)都打滿了結(jié)子,只是一側(cè)比另一側(cè)更緊——是那一跤摔的,那一跤把活扣扯成了死結(jié)。

可是神推不怕結(jié)子,神推的手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解扣用的。她的指尖在我的背上耐心地來回游走著,慢慢地尋找著結(jié)子中心的那個小孔——再緊的結(jié)子也有孔,然后挑松,理順,撫平。自從她騎上了我,她的手仿佛就氣順了,從凌厲的少年進入了溫和的中年,幾乎接近慈祥。她的呼吸在我的脖子上吹著小風(fēng),有點兒熱也有點兒酥癢。我的腦子想睡,身子卻警醒著,汗毛在她的風(fēng)中輕輕揚起來,又輕輕倒下去,像河灘上的葦草。

后來,她的身子往后挪了一挪,坐到了我屁股上,那是板油堆成的兩座山。她的手指開始進入腰部。和肩背相比,腰是輕災(zāi)區(qū)。腦子是個勞碌的賤貨,一刻也閑不住,一種感覺騰出空來,另一種感覺立馬占據(jù)。不疼的時候,我就開始注意到別的事情,比如她左腿內(nèi)側(cè)有一顆凸出來的痣。隨著她身體的動作,我倒擱著的胳膊時不時地碰觸到她裸露在短褲之外的大腿,我發(fā)覺她的皮膚像鰻魚一樣冰涼而滑膩,她全身都在流汗。

什么個人啊,長得這樣一層皮,流汗的時候,居然還是冰涼的。

她的身子俯得很低,她的呼吸現(xiàn)在蠕到了我的脊椎,像一條細(xì)小的蛇,或者說,肥大的蚯蚓。我感覺到有兩團肉,在輕輕地蹭著我的皮膚。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手,因為那肉完全沒有力氣,是隨意的、懶散的、吊兒郎當(dāng)?shù)淖杂陕潴w,墜得最低的時候,我能隱約覺出那肉中間嵌著兩粒石子。

那兩粒石子在我的背上來回摩擦著,我的身體嘭的一聲燒了起來。我說的“燒”,是瞬間發(fā)生的動作,只有起因和結(jié)果,卻沒有過程,就像是一根火柴扔進了一個汽油桶。當(dāng)我感覺到熱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團任天底下最有本事的消防隊也無法撲滅的大火。我肌肉上打著的那一千零一個結(jié)子倏地自動松開,筋骨抹去幾十年的勞損,一下回到了二十三歲時的彈性和力度。

我的腦子突然短路。

我翻過身來,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墊上,我的嘴飛快地壓住了她的嘴。她被我嚇了一大跳,身子不知所措地僵成了一團凍肉。

我的舌頭刀似的撬開了她的嘴唇,瞬間找到了她的舌頭。我發(fā)現(xiàn)在那一刻里,她的全身只有舌頭是活的,舌頭在說著身子聽不懂的話。我也聽不懂,但我的舌頭聽懂了。

我不害怕。

我是說,我還不知道害怕。害怕還是后來的事。

她想支起身子推我,幾個來回之后就停住了,因為她知道沒有用。她雖然有鐵掌,但她的鐵掌只能解決局部的犯難,卻無法應(yīng)對整體的作亂。在一個起了性情的男人面前,她,就像那一晚的胭脂,是無能為力的。

我脫下了她的衣服。

“胭脂,你真夠可以……”

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事,像一卷部分漏光的膠卷,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模糊。

我只隱隱記得我很勇猛。

她雖然和胭脂一樣瘦小,但我絲毫也沒把她當(dāng)成瓷瓶,因為她是神推。她的鐵掌為她鋪過了路,她打碎了當(dāng)年讓我在胭脂面前感受到的一切拘束。

我恣意橫行。

那是一種多年沒有過的陌生感覺。

她呢?

我不知道。

我的火在燃著的時候,我是不可能看見她的。我也看不見自己。我啥也看不見。我丟失了眼睛,也丟失了耳朵。我整個丟了腦子。等到我終于看見她的時候,我的火已經(jīng)滅了,我已是一堆炭木。

她赤裸著身子,背對著我,蜷縮在床墊的那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頂上有一個旋渦。

頭頂有旋兒的女人,是犟種。

我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傳說。

我爬過去,想和她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

屋里的光線很暗,我隱隱看見她的臉上泛著光??赡苁呛顾?,也可能是眼淚。這兩種解釋都有道理。

我的眼睛耳朵和腦子都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疼痛。原來疼痛沒死,只是被欲望暫時壓住了。欲望一走,疼痛立刻反撲。

我醒是醒了,卻依舊慌亂。

我轉(zhuǎn)過臉去,坐到她身邊,給她講了胭脂的事。

在這個角度我用不著看她的眼睛,那一刻我無法看著她的眼睛。我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毫無章法,在某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上啰啰唆唆,卻跳過了一些至關(guān)緊要的地方。

后來我終于講不下去了。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就像是用一把卷了刃的刀,來解釋一場失控的戰(zhàn)爭,狗屁不通,理屈詞窮。

我到底還是讀過幾天書的人,我知道自己的下作。

我住了嘴,用拳頭砸了一下腦門。

這不是姿勢,我真的用了力氣。我的耳朵嗡的一聲炸了,我看見茶幾飛上了天花板,屋子里到處飄著星星,閃閃爍爍,落下,飛起。飛起,又落下。

她一言不發(fā),坐起來,低著頭,慢慢地穿著衣服。先是襯衫(我發(fā)現(xiàn)她沒戴胸罩),再是內(nèi)褲,再是先前換下來的牛仔褲和襪子。自上而下,從里到外,從左到右。她看上去鎮(zhèn)靜,有條不紊,仿佛她的腦子里安著一整套應(yīng)急程序。

瘋狂的女人至多咬你幾口,叫你體無完膚,而鎮(zhèn)靜的女人不用開口,就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突然想到了她從這里走出去之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我終于,知道了害怕。

“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會……這樣?!蔽艺Z無倫次地說。

她終于穿完了右腳的那只襪子,把襪筒抻平整了,然后用手指梳理凌亂的頭發(fā)。頭頂?shù)哪莻€旋渦對她陽奉陰違,在她的手指經(jīng)過時俯首帖耳,可手指一走開,就立刻卷土重來。

我從床墊底下抽出一個信封,數(shù)出十張五百歐元的票子,塞到她放在地上的那個包里。我腦子里的那個計算器,已經(jīng)飛快地算過了。她需要跑六十七趟今天這樣的路程,她的手要經(jīng)過六十七個我這樣的身體,才能掙到這個錢數(shù)。

在這六十七趟路程里,她會遇到幾次像今天這樣的事?

我打了一個寒噤。

她聽見了我的響動,卻沒有轉(zhuǎn)過臉來,我依舊找不到她情緒的缺口。

她開始收拾那些沿著墻根擺放著的瓶瓶罐罐和盒子,把它們一樣一樣地收進包里。紅外線治療儀,酒精棉,拔罐工具,按摩油,洗手液……那是她的兵馬,被她召集過來,卻沒有派上全部用場。

“這屋子里的東西,你可以挑一樣走。”

我說。

那天我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事先沒有談好價碼、事后不知所措的嫖客,我深陷羞恥的泥潭??墒窃诳謶置媲?,我顧不上羞恥。假如她還不開口,我不知道還會給出去什么。

“隨便哪一件?”她問。

她終于開口了。我如釋重負(fù),松了一口氣。她只要開一個小口,我就能把自己縮成一條蟲子,一只螞蟻,爬進那個缺口,慢慢地在她的情緒里咬出一條窄路。

“隨便哪一件?!蔽艺f,語氣低三下四。

她走到那個四層的鐵架子跟前,猶豫了一會兒,才拿起了那個裹著豆綠色萬壽花紋緞布的畫盒子。

“你真會挑。其實,這一屋子都是假貨,只有這一件是真的。我請人做過元素測定,是清朝的絹?!?/p>

我說的是真話。只是先前說過了太多假話,這一句真話藏在那一堆假話里,像一小片云母混在一大堆沙子里,沒人看得清楚。

“只是可惜,已經(jīng)破了相?!蔽蚁肫鹆水嬌系哪菈K斑漬。

她背起那個飽實得幾乎要爆裂的布包,看上去像扛著一爿石磨。走到門口,彎腰穿鞋子的時候,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她想卸下包再穿,我阻止了她。我跪下來,替她穿上鞋子,系好鞋帶。我的筋骨不喜歡這個姿勢,潑婦一樣地叫嚷起來。我覺得還不夠疼。那一刻,什么都不管用,只有疼痛讓我舒服。

我發(fā)現(xiàn)她的腳很小,三十四碼,她的鞋子擺在我的鞋子邊上,是萬噸海輪旁邊的一條舢板。

“我去叫一輛出租?!蔽艺f。

她攔住了我。她攔我的時候沒用手,而是用那個裝著郎世寧花鳥畫軸的木盒子。

她背著那個磨盤一樣沉重的布包,走出了我的門。她走起路來有點歪斜,右側(cè)的身子略略高過左側(cè),也許是包的緣故——包是從左到右斜挎著的。

我跟在她身后,我不能讓她一個人,橫穿過這樣長的一條走廊。

在電梯門口,她停住了。我也停住了。空氣中有一些咝咝的聲響,那是我的呼吸,也是她的呼吸。我們的呼吸在半空相撞,眼睛卻沒有。

“求求你,罵我……”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頭低垂著,眼睛定定地看著鞋子。鞋帶沒系好,結(jié)子歪向一邊。

我真想跪下來,替她再系一遍,可是來不及了。

電梯來了,她鉆進去,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

就在電梯門即將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她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被電梯截斷了,我只聽清了兩個字。

是“胭脂?!?/p>

它擺在那個四層鐵架的最下層,混雜在一堆舊首飾盒中間,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

最先勾住我眼睛的,是盒子上裹著的那層豆綠色的織著萬壽花紋的緞子包布,盡管那層綠離我上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又頹喪了許多。上一次我跟它分手的時候,那個綠就已經(jīng)不是它當(dāng)年從機子上織出來時的樣子了。而現(xiàn)在的綠,離那個時候的綠,又多走了幾十年的路。

可是我并沒敢在第一眼之后確認(rèn)是它,因為盒子上拿來當(dāng)鎖栓用的那根簽子,已經(jīng)換了一個樣子。從前的時候,那根簽子是象牙——一根細(xì)細(xì)長長、頭上磨成一個芽尖的象牙。而現(xiàn)在的也還是象牙,只是我無法認(rèn)定它是不是當(dāng)初的那根象牙,因為這根象牙在三分之二的地方斷了,斷口上粘著一顆小小的粉紅色的珍珠。珍珠有象牙沒有的色彩和熱鬧,象牙有珍珠沒有的閱歷和滄桑,兩個挨在一起,卻是一種狗尾續(xù)貂。

四十八年前,外婆把這個盒子裹上一張防水油布,藏到兩塊山石之間的一條縫隙里的時候,象牙還是完好的。在那之后,每隔一小陣子,外婆都會找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爬上那座山,把石頭縫里的東西拿出來看一眼,再放回去。山安好。石頭安好。石頭縫里的東西也安好。它們安好了很久,直到五年后的一個秋天。

那次外婆病了,發(fā)了一個星期的燒,燒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盒子在喊救命。外婆心神不寧,躺不住了,無論如何要去山上看一眼。那陣子外邊局勢安穩(wěn)了一些,外婆其實是想好了要把盒子拿回家來的。那天外婆是帶著我去的。外婆走了一半的路,身子太弱,實在走不動了,只好支使我爬到山頂。那天我來來去去找了好多遍,我還以為走錯了地方。我沒有找到那兩塊石頭,我只看見了坡面上一道道白森森的疤痕——那是采石人的鐵釬留下的鑿印。

外婆和我一起多次上過山,但只有這一次,是我獨自上去的。而恰恰就是這一次,東西丟了。東西是在我手里丟的。

從那天以后,我們,我是說我和外婆,就開始了多年的尋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