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7期|王威廉:地圖里的祖父
作者簡介: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nèi)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等。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首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大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
院子里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聲,好像有人在嘆氣,那像極了祖父的聲音。我剛剛睡著,不知道什么原因又醒來了,恰好聽到聲音,很想下床去看看,但我忽然想到,祖父已經(jīng)過世了。祖父過世一年多了,我親自陪著他,從醫(yī)院到殯儀館,再到墓地。但是,我總是會忘記他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因為,活著的時間總是多過死亡那刻的時間。我腦子里會忽然想起個事,覺得很有必要告訴祖父,但很快,祖父過世的事實出現(xiàn)了,如同一堵無形的墻壁,將我擋在那里,半晌無言。
今天是周五,忙碌了一周我深感疲憊,本來想早點躺下睡覺的,可這會兒一下子睡意全無。我坐起身來,那聲音似乎聽不見了,我又躺下來,閉上眼睛,那聲音再次出現(xiàn)了,并逐漸變得清晰。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置身在一個夢里。
為了證實這點,我打著哈欠起床了。我披上一件外套,向外邊走去。到底是誰待在那兒,也許是避雨的流浪漢?外邊下雨了嗎?我不知道。
這是一棟老舊的樓,我住在一樓,因而我擁有了一個小小的花園。說是花園,也許有些夸張,只是有兩排花架罷了,上面擺放的也都是很普通很好養(yǎng)活的植物。尤其是綠蘿,就有好幾盆。綠蘿長得過于茂盛,就可以摘下它的枝葉,放在別的盆里,它依然繼續(xù)生長,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的。
我打開里邊的門,隔著防盜門的鐵柵欄(像是監(jiān)獄)向外看,發(fā)現(xiàn)是三爺。他坐在花架下面的小木凳上,斜對著我的方向。我打開門走出去,門口的右邊是院燈的開關,我按開了燈,他的花白腦袋顫抖了一下,似乎被我嚇到了。
“三爺,您這么晚還不睡?”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小板凳上。
“想起你爺了,就想過來看看他?!比隣斒种心弥恢粺煻?,他抬手吸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熄火了。
“我去給您拿火?!?/p>
“算了,不吸了?!?/p>
“您等我。”我快速起身進屋,找到打火機。氣氛如此凝重,抽煙會好一些,我也拿了一包香煙。
等我走出去的時候,三爺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唉,今天我見你爺了。”
“???你上哪見他老人家去?”
“今天鹿爾回來,用電腦給我看啥子三維地圖?!彼蛉蓟饳C,邊吸邊說,這個姿態(tài)跟祖父完全是一個架勢。
鹿爾是三爺?shù)膶O子,比我小七八歲,剛剛博士畢業(yè),是研究計算機的。我什么話也沒說,等他講下去。
“鹿爾給我看這兒那兒,紐約倫敦的,我說我又沒去過,你就讓我看看咱們小區(qū)。鹿爾就弄到咱們小區(qū)的上空,然后他用倆手指在那屏幕上撐開,那圖就不斷地放大了。乖乖,我看到咱們附近的那道江了,然后就看到咱們小區(qū)了。我看你家前院有個人影,看著像你爺,鹿爾說不可能,他把畫面繼續(xù)撐大,然后就看見你爺了。”
我確實感到吃驚了,祖父都走了一年了,怎么會出現(xiàn)在GPS地圖上呢?我的手已經(jīng)超越了我的大腦,徑直從口袋里掏出了手機。我打開地圖,搜索著,來到了我們小區(qū)的上空,然后不斷放大,放大,直到看到了我們的院子??墒?,院子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啊。”我坐在三爺身邊,舉給他看。
“我不知道,下午確實看到了。你爺?shù)椭^,縮著肩膀,好像要往外走。就穿著那身咖啡色的唐裝上衣?!?/p>
那還真是我的祖父。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的樣子。他每天都遲緩卻堅定地向外走去,他要去散步,要去看看這個世界,要和這個世界保持聯(lián)系。我多想再看看他走出去的樣子,哪怕只是背影。
三爺看我沒說話,咳嗽了幾聲,說:
“我說那肯定是以前拍的,忘了更新了??陕範柗钦f那個玩意兒就是今天的,誤差不會超過幾個小時。我說那你不是睜眼說瞎話呢嘛!鹿爾也覺得納悶呢,想找你聊聊,看你白天不在家,說明天來找你。但我今晚睡不著,就過來看看。沒想到吵到你休息了……”
“沒關系,”我抬頭看著夜空,那里有無數(shù)攝像頭對著我,“我還沒睡,不知道為什么,睡不著?!?/p>
“睡不著的時候,千萬不能著急,”三爺慢慢吸了一口煙,拖著腔說,“不用急,一點也不用急,人總會睡著的?!?/p>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指別的事情,但我的確想到的是別的事情。我使勁吸了一口煙,發(fā)現(xiàn)煙頭在夜間可以變得如此明亮,衛(wèi)星的鏡頭也會捕捉到這瞬間的明亮嗎?
但是,在夜晚吸煙,是看不見煙霧的。
就像看不見心事。
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醒來,一看表,居然十點半了。這是今年來我起得最晚的一次。我感到口干舌燥,一連喝了幾杯水。打開冰箱,只看到幾根青瓜,便做了一碟涼拌青瓜,和面包一起吃了。我看著外邊的陽光,整個人才感到清爽多了。我想起昨晚的事情,一時恍惚,懷疑是不是夢境。我走到院子里,在花架下面看到了煙蒂,看來,那腦袋里模糊的影像是真實的。
我把煙蒂撿起,放進塑料袋里,曾經(jīng)祖父也是,習慣把自己吸過的煙蒂放進塑料袋里,但他不是把那當做垃圾,而是會坐在那里,慢慢把剩余的煙絲剝出來,放在一個專門的木盒里。他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極其敬業(yè)的手工藝人。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就掏出黑色的煙斗,把煙絲放進去,點著,滿意地吸著。他這一生,不愿意浪費任何事物。
我想著這些事情,走去三爺家,看看鹿爾在的話,和他聊聊。小區(qū)花園里的鮮花全開了,陽光燦爛,沒有微風,那些碩大的花朵紋絲不動,反而缺乏了一些真實感。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氣。去年就是這個時候,祖父突然走了。然后,我似乎喪失了時間感。幾乎踉踉蹌蹌地活著,直到今天,其間發(fā)生的事情也像夢一般縹緲。
鹿爾在家。是三爺開的門,他提著可以折疊的小板凳(腿不好,可以隨時休息),正巧要出門。三爺沖我笑笑:“你們好好聊,我打牌去了?!痹瓉碜娓冈诘臅r候,也會和三爺他們一起打牌。祖父打牌有一手,三爺總是打不過他。我看著三爺進了電梯,轉(zhuǎn)過身,他焦炭似的眼睛似乎在望著我,似乎望穿了我。
我進門看到鹿爾半躺在沙發(fā)上,拿著手機,在看視頻。他掃了我一眼,招呼我一起看。我以為他在看電影,原來只是別人拍的小視頻:那是一只睡熟的灰色小貓,主人在它的身上輕輕放了九條小魚干,小貓的鼻子翕動著,逐漸醒來,扭頭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好事,喵喵叫著,吃了起來。
鹿爾笑了起來,我也笑了。
“好玩,很可愛,我都想養(yǎng)貓了?!甭範栒f。他的臉有點兒肥嘟嘟的,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這還不簡單?!?/p>
“隨便說說而已,再過一會兒,我就會完全忘了這事,忘了這個視頻,因為又會看到別的什么好玩的視頻。太多了?!?/p>
“是的,我也是,經(jīng)??粗鞣N各樣的視頻,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p>
“哥,你是研究哲學的,沒想到對這些玩意兒也感興趣,”鹿爾坐直身體,把手機繼續(xù)攥在手中,“不過,你倒是可以做些研究,視頻背后的時代哲學之類的。”他笑起來。
我的確寫過那樣的一篇文章,發(fā)表在大學學報上。他來我家的時候看到了。他作為研究計算機的,看我從他們的產(chǎn)品中曲曲折折地分析了那么多古怪的概念,覺得特別好玩。于我,這是我十分認真地思考后一點點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可于他,這只是一種好玩的存在罷了。盡管我會陪他笑笑,似乎也裝作好玩的樣子,但實際上,我的心里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玩,反而覺得被誤解,有了木刺扎肉般的不適。
但是,我沒法告訴他,也永遠不會告訴他。
鹿爾小的時候,最崇拜的人就是我了。我一直從大學讀碩士,又考博,再到省社科院工作,在他的心中是“學霸”一般的存在。但沒想到的是,他的天分不在文科方面,他對文學、政治學、社會學還有哲學,都完全無感,可能對歷史學還算有點興趣,在他上大學那會兒,他閑了會看看歷史普及讀物,比如《美國為什么稱霸》《蘇聯(lián)為什么解體》《唐朝的那些帝王故事》等等,看完之后,會和我簡單聊幾句。但他大學畢業(yè)后,一路攻讀計算機網(wǎng)絡方面的碩士、博士,對歷史書也沒什么興趣了。他跟我聊的更多的是人工智能多么厲害,以后肯定要超越人類的,但我對此一向是嗤之以鼻。
“昨天的事咋回事?”我不想和他兜圈子了,我以為他一見我就會提那件事,沒想到他會和我閑扯這么多。
“哦,你說老爺?shù)氖掳?,沒啥奇怪的,那地圖應該是過去拍的,正巧把老爺給拍進去了?!?/p>
鹿爾叫我祖父“老爺”。我祖父和三爺他們是親兄弟,我祖父排行老大,三爺自然是老三了。二爺好多年前就過世了,他早上起來忽然腦梗,而當時家里沒人,他癱倒在地面上足足一個小時后才被發(fā)現(xiàn)送去醫(yī)院。他一直昏迷不醒,數(shù)周后,接回了家躺在床上。他的胃里插了一根管子,家人每天用注射器把米漿擠進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大半年后才走。祖父每次念及此事,都會不住嘆息,說他要走就一定要爽爽快快地走。
“但你不是說,GPS地圖是實時的嗎?可爺已經(jīng)走了一年了,他們一年都沒更新?”
“我思來想去,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了。”
“會不會拍到了靈異現(xiàn)象?”我認真地說。
鹿爾看我這么認真,不由噗嗤笑了:
“怎么可能?你該不會是來跟我討論靈異現(xiàn)象的吧?你們哲學上的‘靈魂’也只是一種概念,應該不是一種實體吧?”
我被他這樣一嗆,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如果拍到了老爺?shù)摹`魂’,那也應該是另外一種形態(tài),那完全是老爺以前的樣子。”
“你也不知道靈魂是什么樣子的,也許是另一個空間的漏洞?”我感覺自己拿出了科幻電影的臺詞。
“說實話,我不覺得世上有這種玩意。至于平行空間什么的,這種事情你要是相信我也沒辦法?!甭範柨粗?,眼神露出一種空洞的狀態(tài)。也許他是真的不相信那些。
“好吧,我不是在哲學意義上,或是宗教的意義上來談論‘靈魂’,比如說,海市蜃樓這種現(xiàn)象在古人眼里是神跡,后人用科學原理解釋了這個現(xiàn)象,爺爺被拍進照片里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的一種還不了解的現(xiàn)象?”
“那要是這樣說,我也沒法解釋了,如果我能解釋,那我就會是當今最偉大的科學家了?!甭範栃χf,然后起身為我沖了一杯咖啡,遞給我的時候,特意補充道:“這種咖啡的制作流程極為講究,是不含丙烯酰胺的,所以喝起來很放心?!?/p>
“丙烯酰胺?”我重復了一遍,“我想起來了,好像最近星巴克的咖啡因為含有這個,在全球都受到了很大影響。我知道那玩意致癌,可我連那玩意的分子式是怎樣的都完全不知道。太多的東西據(jù)說致癌,我們不斷道聽途說,可我平時并不怎么追究,該吃什么,該喝什么,似乎都不受影響。”
“你要相信科學,那玩意對人體的基因會造成傷害?!?/p>
“我相信科學,但我覺得科學把生活搞得越來越?jīng)]趣,我們隨時活在恐懼當中?!?/p>
“要想不恐懼,就得多掌握一些科學知識,遇事就不慌了?!?/p>
“那是你的典型思維,但對我,以及很多普通老百姓來說,我們便是活在對科學無知的恐懼當中。這種無知,倒不是因為我們懶惰,而是因為科學發(fā)展得太快了,各種新技術、新知識涌了出來,讓以往的一些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忽然失效了、解體了,我們變得無所適從?!蔽液攘艘豢诳Х龋幌矚g往咖啡里加糖,因此異常苦澀,“你還是給我加點糖吧,我不怕高熱量?!?/p>
“你說的這種感覺,我有時也會有的。你看,我經(jīng)過漫長的學習,才成為計算機專業(yè)人才,但實際上過個五六年左右,我掌握的很多知識就面臨著過時,所以我同事都說,我們跟模特一樣,都是吃青春飯的。”他用小勺給我舀了兩次糖。他掛著微笑,不以為意的樣子,但他的笑容還面具似的不肯散開,像是在品味想象中的青春飯的滋味。
“我終于找到一點優(yōu)越感了,”我笑道,“我們研究哲學的,越老越有體會,越老學問做得越深?!?/p>
“但哲學無法改變世界?!甭範柌患偎妓鞯卣f。
“哲學一開始不是讓你改變世界的,是讓你理解世界的,”我嘆口氣,“你對世界的不同理解,自然最終又多多少少影響了世界?!?/p>
鹿爾這次沒有和我爭論了,他保持了沉默,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出神。每個人和世界都有一種特殊的關系,鹿爾自然也不例外。我希望他能有那么一小段時間,從那種固有的關系中跳出來,看到其中的局限。
那天我和鹿爾一如往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經(jīng)常還會成為兩種思維方式的典型碰撞??斓街形绲臅r候,三爺提著板凳回來了。三爺放下板凳,站在那里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拍拍腦袋說:“我昨晚跟你說的事情,我咋想不起來了?!?/p>
三爺?shù)耐栽絹碓酱罅?,我看著他那張失去了表情的臉,覺得他越老,越像祖父。有時候,我簡直懷疑他們變成了一個人。
“就是在地圖上看見老爺?shù)氖虑椤!甭範柡暗溃皼]什么大驚小怪的,哪天說不準就拍到你了。”
“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昨晚你還說神奇呢!”三爺?shù)谋砬樯鷦悠饋?,氣哼哼地坐在沙發(fā)邊的木圈椅上。
“三爺,不用著急?!蔽野参康馈?/p>
“鹿爾,你找出你老爺來,我再看看?!比隣斕统鰺焷睃c著。
“找了,找不到了?!蔽艺f。
“你讓他找!”三爺瞇縫著眼睛,那里面閃爍著憂思。他對我祖父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他比祖父小十幾歲,幾乎是祖父帶大的,用中國老話說,就是“長兄若父”。
鹿爾翻動著手機,在GPS地圖上再次找到我們這個街區(qū),他不斷地放大、放大,可是一無所獲。我家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只有那些寂寞的花花草草。
“你爸媽啥時候回來?”三爺忽然問。
“應該得等到春節(jié)了。”我說。
我父母去青海支教,已經(jīng)五年了。他們是中學老師,都是語文老師,退休后,在家里不甘寂寞,非要跑去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當志愿者。我去看過他們一次,那里是牧區(qū),夏天非常漂亮,綠色的山坡如同漂滿藻類的大海,當風吹過,如波濤起伏般壯闊。但是聽說冬季的時候一片荒涼,氣溫會跌到零下三十度。他們住在一所磚砌的平房里,里邊只有一個火爐,冬天就靠這個取暖,其他季節(jié)也不能熄,得靠這個做飯。他們說,他們作為老師有煤燒已經(jīng)很不錯了,很多牧民家里燒的還是干牛糞。夏季的時候,我在那里住了一個月,一開始極為興奮??赡抢锊荒苌暇W(wǎng),每天除了欣賞美景就只能看看書了。帶去的大部分書一下子就看進去了,但是半個月后,我就忍受不了了,讓牧民用摩托車把我?guī)プ罱逆?zhèn)上,那里有網(wǎng)吧。我坐在那里,花了一整天上網(wǎng),看各種各樣的新聞和網(wǎng)頁,仿佛對那些泛濫無用的信息產(chǎn)生了極度饑渴。而那些,本來正是我想要逃離的東西。
“他們好浪漫?!甭範栃χf,我不知道他那笑容里邊是揶揄還是夸獎。
“等你自己去了,就知道那浪漫是啥樣子了?!蔽也幌刖唧w去描述,也許我描述出來,鹿爾依然覺得是浪漫的。浪漫從來都只是一種想象。
“我知道,那邊肯定比較艱苦,往艱苦的地方跑的人,都是有浪漫情懷的人,”鹿爾說(不出所料,他果然是這樣想的),“不像我父母,迂腐得很。我老是跟他們說,我現(xiàn)在掙錢夠花了,即使他們一分錢不掙,我養(yǎng)他們都綽綽有余。但是,他們還要去深圳打工,以前他們打工,是為了供我讀書,可現(xiàn)在,他們是覺得閑在家里沒什么意思。你知道的,他們的田也承包給一個農(nóng)業(yè)公司集體耕種了。總而言之,他們這種人就是不懂浪漫,說到底,是不懂生活?!?/p>
鹿爾說完這番話,變得氣咻咻的。不聽他的話的叔叔、嬸嬸,是那種不干活就會全身難受的農(nóng)民。他們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廠打工,聽說廠里的自動化設備越來越先進了,他們隨時會被辭退。他們對此很擔憂,但鹿爾覺得很正常,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他們要是失業(yè)了,就可以回家團聚了。但是,同去的村里其他人就慘了,他們的孩子也在別的廠家打工,如果他們失業(yè)了,他們的孩子可負擔不了他們的生活費。
三爺聽我們說話,皺著眉頭,似乎在努力分辨其中的意思。他的樣子像是動物園里一只衰老的猴子,躲在假山的角落里,使勁思考柵欄外邊的世界。
“打工也好,支教也好,其實和浪不浪漫真沒什么關系,”我耐心說道,并注視著鹿爾的眼睛,希望他也能看著我,但他握著咖啡杯,注視著杯底的一點兒殘渣,“人活在世上,是要做事的。不是說你正在研究最熱門的領域,就比別人更有做事的權利。不是這樣的。每個人都需要目標,需要價值,即便未來人工智能取代了人類的許多工作,我們還是得給自己找點事做,不然會無聊而死?!?/p>
“果然是哲學家。”鹿爾抬頭看著我笑笑,他這回的笑容里沒有揶揄,是贊賞。
“你們說的,我咋聽不太懂,”三爺忽然插話說,“聽出一些意思,又讓人特別害怕,以后真不知道會變成啥樣子?!?/p>
“以后就是人跟機器人一起生活了。”鹿爾跟三爺玩笑道。
“唉!”三爺長嘆一口氣,“不敢想,不知道是個啥局面,我這幾天老是夢見你老爺,我怕是要去見他了?!?/p>
“胡說啥!”我和鹿爾異口同聲道。
誰也沒想到,那竟然是我和三爺?shù)淖詈笠淮螌υ?。當天晚上,毫無預兆的,三爺就走了。但他走得很快,很安詳,是在睡夢中離開人間的。三爺和祖父一樣,也害怕像二爺那樣,把死這回事拖延得曠日持久。他說:“人,要慢慢活,快快死?!比缃?,他離開的方式,倒是他自己滿意的。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的是鹿爾,他和三爺?shù)母星楹苌?,從來都沒想過三爺會這么快離開他,整個人哭得要隨時暈厥過去。我緊緊抱著我的這個單純的弟弟,眼淚也忍不住流,當時祖父走的時候,我也是一樣的絕望。
鹿爾哽咽著說:“爺如果能再堅持多活幾年,肯定會有新技術,徹底治療心梗。”
“就算這個能治好,還有別的病呢,”我拍拍他的肩膀,“人總是會死的,技術再發(fā)展,也只是拖延一下,你得接受這個現(xiàn)實。”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鹿爾的哭泣聲淹沒了他的喃喃自語。誰也沒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所謂接受,只能是一種無奈的說辭罷了。想起以前讀海明威的小說,說你受傷的地方,總會變成你最強壯的地方??墒?,這顆心在死亡面前,一次又一次受傷,卻不會愈合,更不會變得強壯。它只要能保持它的完整而不四分五裂,就稱得上是一種勝利了。我看到我的眼淚流在了鹿爾的頭發(fā)上,像朝露一樣閃著熒光,然后,逐漸滲透消失了。
那兩天,對鹿爾來說,是噩夢一般的存在。對我,則是重溫噩夢。我們把三爺推進太平間里,給他換好壽衣,再把他送進冰柜。鹿爾的父母,我的父母,都買了機票,匆匆趕回。我看見鹿爾迅速消瘦,他的臉頰凹陷,眼睛紅腫無神。三奶奶走得早,那會兒鹿爾還小,還不懂生死事大,而現(xiàn)在,鹿爾正處在生命力最旺盛的階段,在他眼中這個世界應該是充滿陽光的,因此,當陰影出現(xiàn),對他的刺傷如同毒蛇從身后的暗算。
當然,在我看來,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鹿爾對于科技的信仰。那種信仰曾經(jīng)讓他樂觀地看待一切,包括生命,就像他說的,只要有新技術出現(xiàn),三爺就會多活幾年,多活幾年,也許又有新技術出現(xiàn),人再次得救,以此循環(huán)往復,即使不能達成永生,但至少生命之路看上去宛如崎嶇的山路,路的盡頭掩映在煙雨中,是看不清的,是暫時可以放下心來的。但三爺走了,似乎讓那條迷茫的山路陡然急轉(zhuǎn),從而眼睜睜看著它消失不見。
這種絕望是難以承受的,我可以想見鹿爾內(nèi)心的崩塌。
三爺有一個傳統(tǒng)的葬禮,他被葬到了終南山下的西鳳村,那是他出生、長大和衰老的地方。他被鹿爾接到城里,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他和祖父一樣,早早就選好了自己的墓地,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困擾他。他最終會進入一棵樹的身體,在樹冠的最高處,俯瞰這片平原,以及更遠處的世界和我們。
葬禮既悲哀又熱鬧,這邊是孝子賢孫的哭聲,那邊是秦腔戲的鑼鼓聲,我和鹿爾披麻戴孝,站在人群中,看上去傻愣愣的。我們就像是異鄉(xiāng)客,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儀式的節(jié)奏中去。
“好像在看一部電影?!甭範栐谖叶呧f道。
“你也是演員?!蔽姨嵝阉?。但我特別理解他那種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隔膜的心情。
“當我覺得自己是個演員,我忽然害怕自己難受的心情是假的,是扮演的,但正因為這種害怕,我的難受減弱了,我覺得羞恥。”鹿爾揉揉眼眶,他的眼睛早已哭腫了。
我第一次聽鹿爾這么細膩地說出自己的感受,我意識到,他和我一樣,也擁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我不免反思自己之前對他的許多看法是不是存在著誤解。
半個月后,事情就冷卻下來了。是的,時間在加速,再大的事情,都不用一個月,就被沖遠了。鹿爾的父母回深圳打工了,他們還要和機器人較量,但他們并不恨機器人,在村里被人問起的時候,他們會用贊嘆的語氣描述那些機器的靈活和巧妙,說完之后,還忍不住帶上我們那兒的通用感嘆詞:
“那狗日的!”
在機器和狗之間建立了一種奇怪的聯(lián)系。
我的父母竟然有了高原紅,被高原陽光曬得古銅色的皮膚,配上紅撲撲的臉蛋,讓他們顯得健康了許多。他們在草原住久了,似乎受到了藏族文化的影響,對生死之事有些看淡了。我懷疑他們是不是信了佛教,但他們否認了這一點,說還是沒辦法像藏族人那樣磕長頭。我坦率地說到他們的變化,他們對此倒是沒有否認,他們覺得在那里生活久了,確實會對世界產(chǎn)生某種敬畏,仿佛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
“是命運嗎?”我看了一眼書架,正好看到了那本《西藏生死書》。
“還不是,對于命運,我們之前就體會很深,現(xiàn)在所體驗到的,不如說是一種神秘。”
我父親第一次脫離了語文老師的口吻,用一種難為情的低音調(diào)說道,他看上去有種偷偷摸摸的樣子。這讓我暗自發(fā)笑,也暗自稱奇。
“一種神秘?關于什么的?”
“說不清楚的?!?/p>
“你見過奇跡了?”我知道在藏區(qū)有很多神跡,也許他看到什么事物改變了他的觀念。我就聽說過一位朋友去拉薩看到了一朵長得和白度母一模一樣的白云,從此,她開始了修行,她不但吃素,而且性情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那倒沒有,”父親說話不看我,去看母親,母親卻微笑著低下了頭,“就是心情上的改變,還是同樣的風景,但看著不一樣了。”
“那你們可以回來了嗎?離我太遠了?!?/p>
“暫時還不想,趁我們現(xiàn)在還沒老到走不動,你就讓我們?nèi)ミ^自己喜歡的生活吧,我們最不想的事情,就是成為你的負擔?!?/p>
“我不覺得你們是我的負擔,有時我也會擔心你們。”我本想說的是“想你們”,但我似乎不想表露我的情感,我不想自己還是一個依戀父母親的孩子。我這樣不完全是因為難為情,也是怕他們擔心我。但是,那個依戀父母親的孩子,明明住在每一個人心里。我也不例外。
“你不用擔心我們,自己把日子過好,我們就放心了。”
“過去的事情就要它過去吧,”醞釀許久情緒的母親終于開腔了,直指我的生活內(nèi)核,“人家都再婚有娃了,你也要抓緊,我們還想抱孫子呢?!?/p>
“好的,知道了?!蔽也恢滥赣H怎么會知道前妻的情況,我完全沒和她說過??磥?,她在我背后還是有不少小動作。
“只會說知道了知道了,多去認識些女孩子?!蹦赣H笑了,“要不給你介紹個藏族姑娘?”
“好啊?!蔽艺f。我腦海中走過一個穿著藏袍的女子,對我回眸一笑,她濃密的眉毛,她大大的眼睛,我還能愛上什么人嗎?可我的確想愛上她。
他們又去了高原,我感到屋子里格外空空蕩蕩,比他們來之前更加空空蕩蕩。我忍不住給他們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在GPS地圖里看見祖父的事情,他們來的那段時間,我竟然忘記了。父親回信說,這就是奇跡,你早就看到了。我想問,你們給我介紹的藏族姑娘呢?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問。那只是一個美好的向往罷了,我更愿意在夢中見到她。
倒是鹿爾比我哀傷得多。當然,三爺跟我再親近,也不及他們直系血親的情感,而且,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祖父的過世,經(jīng)過一年的修復才能坦然面對。對現(xiàn)在的鹿爾來說,傷口正新,最需要的就是療愈、反思和覺悟。
他來我這兒的次數(shù)比以往多了許多,以往,都是我主動去他那兒,因為我得隔三差五就去看看三爺。現(xiàn)在,三爺不在了,鹿爾忍受不了一個人的空洞。他說他正在完全投入地做一個新項目,只有忘情工作,他心里才能好受一些。我問他是一個什么樣的項目,他笑笑,那笑容里依稀可見他童年的樣子。他說這是個秘密。
這個秘密很快被他自己泄露了。
一個星期天,他來找我聊天。我們就坐在院子的小花園里,天空灰蒙蒙的,還有微風吹來,植物的葉片和花朵也隨之搖曳起來,讓人終于感到了一種悠遠的愜意。我拿出朋友送的一盒上好的滇紅,泡在去宜興旅游時買的紫砂壺里,紫紅色的茶水尚未入口,清香便撲鼻而來。
鹿爾輕輕抿了一口,說:“還是你會享受生活?!?/p>
“詩意地棲居,這是哲學家的夢想?!蔽艺f。
“我知道,這句話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是房地產(chǎn)廣告青睞的宣傳口號?!甭範栍帜贸隽苏{(diào)侃的態(tài)度。
“你說的也反過來證明,這的確是好的理念,”我也喝了口茶,清香似乎勾起了我清談的欲望,“既然是好的理念,我們?nèi)祟惗加袡嗍褂冒??!?/p>
“自然是這么個道理,但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鹿爾揉揉鼻子,“就是在哲學家說的話和房地產(chǎn)的廣告之間,是商業(yè)的污染嗎?”
“你倒是挺敏銳的,”我看著他,覺得這家伙還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如果仔細分辨的話,其實是地產(chǎn)廣告偷換了詞的內(nèi)涵?!?/p>
“繼續(xù)?!?/p>
“哲學概念上的‘詩意’與人的存在根本有關,但是地產(chǎn)廣告的‘詩意’指的是一種物質(zhì)現(xiàn)實,更為不堪的是,這種物質(zhì)現(xiàn)實作為詩意的對應物,也是極為庸俗的和公共化的?!?/p>
鹿爾笑了:
“哥,你不愧是大學教授?!?/p>
我覺得他這是諷刺,便自嘲道:
“我又不說人話了是嗎?”
他撓撓腦袋,吐吐舌頭: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p>
我喝完了一杯茶,掃視了一眼院落,然后不自覺地抬頭望天。天空是人類一直以來渴望抵達并返回的虛無。我想到了那上面懸浮著的各種各樣的人工眼睛。他們居然看得見我的祖父,一個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存在的祖父。
“哥,我打算做一件事情,也許符合哲學意義上的詩意。”
鹿爾的這句話把我從空無中拽了回來,但瞬間激發(fā)了我的興趣,不知道這個家伙葫蘆里裝了什么藥。我喜歡他的這種出其不意,讓我感到曾經(jīng)的那個鹿爾又回來了。
“你寫詩了?”我故意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問。
“你這就太實在了,你剛剛對詩意的定義非常好,怎么現(xiàn)在又局限在語言方面了呢?”
“語言怎么了?語言是思維,是存在的家園?!蔽倚Φ?。
“語言也是多樣的,比如我們計算機的程序語言,也是語言?!?/p>
“你又偷換概念,說吧,看來你是用程序語言寫詩了?!?/p>
“你非這樣說也未嘗不可,你知道ANN嗎?”
我搖搖頭。
“想你也不知道,這是人工神經(jīng)網(wǎng)絡,不是生物學的,而是我們計算機模擬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我所從事的研究工作一直與此相關,你肯定會說,我為什么之前沒告訴你,因為這種模擬說起來其實是一種數(shù)學算法,也沒法和你說清楚?!?/p>
我其實一直很想跟鹿爾好好聊聊人工智能,這是我心底的隱憂,如果世上真有超越人類的意識出現(xiàn)了,那么過往的全部哲學都面臨著失效的危險。
“難道有什么好消息?人工智能飛越了?”我按耐著心情。
“你還別說,真是的,”鹿爾眉飛色舞起來,“科學家們最近制造出了一種人造突觸,當然,并不是細胞構成的,依然還是晶體管,但它能夠通過開和關,來模擬生物神經(jīng)突觸傳送信號的方式。它由有機材料彼此包裹,有著人類神經(jīng)纖維的形狀和柔韌性。能耗也降下來了,是生物突觸能耗的十分之一?!?/p>
雖然我不完全懂得鹿爾在說什么,但我明白這個發(fā)現(xiàn)的意義,人類在模擬大腦思考方面又跨越了一步。
“人工智能最終會覺醒嗎?”我像所有人一樣,最關心這個終極性的問題。
“人工神經(jīng)網(wǎng)絡對大腦的模擬還是很有限的,”鹿爾對我的疑問置之不理,“但是,人造突觸的發(fā)明,大大提高了機器的自主學習能力,在我看來,這正是智能誕生的真正基礎。”
“回答我的問題?!蔽也幌朐俾犓切U話。
“我希望它會覺醒?!?/p>
“為什么?”
“因為它的覺醒,會讓我們找到轉(zhuǎn)移生命的方式。”
“你是說……我們都被轉(zhuǎn)變成……某種程序?”我遲疑著,似乎想起了某部科幻電影。
“如果成功的話,可以這么說,我們會成為某種脫離身體運作的純粹精神現(xiàn)象?!甭範枌@個問題一定是考慮很久了,他現(xiàn)在說出的話,充滿了哲學意味。
“難以想象,”我說,“其實哲學給人的印象似乎探討的都是觀念性的東西,但是傳統(tǒng)哲學的根基與人的身體體驗是不可分離的,因此很難想象人類徹底擺脫了身體會成為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在那樣的狀態(tài)下,我們還能感覺到我們自己嗎?”
“肯定可以的,那個世界的設置還是以現(xiàn)實世界為基礎,你在那里可以繼續(xù)體驗到自己的身體,只不過那是個虛擬的身體罷了。”
“我們?nèi)祟悤ダ?,而在那里,我們一直體驗的是自己年輕的身體?這不會影響我們的很多觀念和判斷嗎?”
“在那里,如果我們不滿意自己的身體,理論上是可以隨意置換的,我們會享有充分的自由?!甭範栃Φ?,“就跟我們打游戲機一樣,投入硬幣,新的命來了,我們又復活了?!?/p>
“那還是生命嗎?我表示懷疑。我們在其中還能有自我認知的意識嗎?那僅僅是一種幻影吧?”我站起身來,想象著我這具身體消失不見,而我還依然站立在這里。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況?
“我無法回答你這樣的問題,因為,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那一天似乎還比較遙遠,到臨近的時候,人類一定會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p>
我們長時間保持著沉默。話題聊到這種程度,也沒法深入和拓展了。我忽然想起,我和鹿爾小時候也曾聊過這樣的話題,那時候我們幻想著外星人會突襲地球,非常殘暴地統(tǒng)治人類,但現(xiàn)在覺得那樣的幻想是多么貧乏。人類正在親手把自己送進一個虛無的空洞中,不知道那空洞的深處是寶藏還是深淵。
那次聊天的成果很快顯現(xiàn)了。鹿爾找一位專家?guī)兔?,通過一些辦法,找到了云端里的祖父影像。他由此設計了一種三維成像的機器。那個儀器外表上看普普通通,類似兩個黑色的小音箱。它們放置在道路兩側,打開開關,便射出幾束光線在空中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影像,我看到了祖父正在向我走來。我的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爺爺?!蔽以囍辛寺?。
“嗯?”
沒想到我真的聽到了祖父的回答。
“你去哪兒?”
“我出來走走?!?/p>
是祖父的聲音,一模一樣,無論語氣還是音色。我擦擦眼角的淚,扭頭看鹿爾,他說:“這里面綜合了大爺?shù)母鞣N資料,包括音頻,一些文章,從中可以提取他的聲音、詞語以及一些行為方式。遺憾的就是資料還有些少,理論上來說,資料越多,就越接近大爺活著的時候?!?/p>
“我會繼續(xù)找資料,你來完善?!蔽艺f,“你咋不把三爺?shù)臉幼右沧兂鰜???/p>
“再等等,我現(xiàn)在都不敢碰爺?shù)馁Y料?!?/p>
“也是,你再緩緩?!?/p>
“好啊,”鹿爾嘆口氣說,“可我們這算不算自欺欺人呢?”
我一時愣住了。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句詩樣的話:把我的名字獻給黑暗,尋求一聲隱秘的呼喚。也許,這就是一聲隱秘的呼喚?
“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吧?!甭範枦]等到我的回應,便自言自語道。
他皺著眉頭,眼睛似乎要看向很遠的地方,那表情極為復雜。他的臉上沁出了微汗,仿佛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幽光。這一瞬間,我覺得鹿爾身上隱藏著神性。
這個儀器算不得成熟,許多方面還在實驗階段。白天光線太亮或是夜晚過于漆黑,效果都不大好。最佳時間點是黎明和黃昏之際,在那樣的柔光中,會有著以假亂真的成像效果。因此,我如果黃昏時分正好到家,或是清晨早起,我就會打開儀器,看著祖父緩慢而又堅定地走出去又走回來,跟他扯幾句家常。如果這時打開GPS地圖,就會在屏幕上一次又一次看見祖父。那是影像的影像,但依然清晰。我忽然有了狂想:要是人類在這同一個時刻全體毀滅了,那么在這顆行星上就只剩下祖父的身影走過來走過去了。由于儀器是太陽能驅(qū)動的,因此他的身影會永遠走動下去,直到儀器生銹毀壞。那會是一個特別孤獨的景象嗎?那會是GPS里邊一個虛構的卻又無限真實的地址嗎?假如真是那樣的話,又有誰來觀看呢?也許真的會等來長著一只眼睛的外星人?
我透過窗戶,凝視著祖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