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以小博大,書寫更廣闊復雜的社會生活
王占黑
青年并不意味著一定就是稚嫩,青年可能意味著一種新的代際經(jīng)驗的誕生,一種新的寫作的誕生,新勢力的粉墨登臺。我們應該有這樣的期待。所以我不主張以長輩的身份,以成熟者的身份來看待年輕人的寫作。從浪漫主義文學開始,年輕人便成為了真正的文學的主體,大多數(shù)詩人在30歲以前就完成了寫作;現(xiàn)代主義也是,蘭波17歲基本上就把最重要的作品寫出來了,20歲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海子也是這樣。所以對90后我也抱有一個非常高的、正面的期待。
通常我們會有一個印象,這些年來,年輕人的寫作都存在著過于個體化的問題,除了寫自己個人的那點事兒,沒別的。我給創(chuàng)作班的研究生的第一堂課,主要內(nèi)容就是跟同學們談,把你自己那點東西收起來,從今天開始要學習虛構,學習去寫別人的生活。當然寫作是不可能排除個人經(jīng)驗的,但自覺地將個人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結合和接通,才是寫作的正途。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占黑的小說剛好是我所期待的,完全沒有校園生活的場景。她寫的生活是略帶灰色的,人物是三教九流的,語言是略顯粗蠻的,風格是非常有現(xiàn)實感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有一點點蠻性、原始性。這是我所喜歡的。因為寫自己的那點事兒相對是容易的,但是模仿他人的生活,以小博大,書寫更廣闊復雜的社會生活是相對難的,但她卻是像我們過去所喜歡的許多作家一樣,一出手就是對某一個社群、某一種生活樣態(tài)和經(jīng)驗形態(tài)的全景式的模仿和呈現(xiàn),這個很重要。
我看到張新穎教授在王占黑的小說集《空響炮》序言中,非常審慎地對她的小說進行了肯定,他還特別提醒,不要簡單地將之理解為所謂的“底層文學”,而是要看作一個更加廣闊的、富有現(xiàn)實性的和“實感經(jīng)驗”的敘述,這個我也贊同。但我感覺王占黑的寫作,某種意義上也是對于個人話語的一種刻意的顛覆和脹破,她回避使用一種常見的個人式腔調(diào),而在模仿社會各個階層的、復雜經(jīng)驗世界當中的各種雜語,雜語構成了她小說的基本語言。戲劇性的語言一定是雜語的,它代表各種角色,它人物的語言都是角色化的,符合其不同身份,甚至有很多野性的語言,也在敘事的空間里穿插回蕩,這是非常成熟的一種取向。
另外,在自覺使用雜語的基礎上,我同時又認為她也初步形成了一種“自己的腔調(diào)”,這同樣很重要。一個好的小說家,通常是靠語言來吸引人,靠語言來取勝、靠語言來立足的,王占黑的小說逐步形成了一種既具有方言意味,同時又充滿融合性以及社會信息承載力的、非流行性的、富有節(jié)奏與質(zhì)感的語言。我個人對上海和嘉興一帶的方言不很熟悉,但因為碰巧剛剛去了一趟上海和嘉興,現(xiàn)在讀她的小說一下就和我剛剛聽到這些語調(diào)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這也是非常好的一個特點。就像一個好的歌手、演員都有自己的聲調(diào)、聲線一樣,別人是無法取代的。好的寫作者一開始就應學會養(yǎng)成自己的某種腔調(diào),這對于其寫作是至關重要的。
從幾篇小說來看,總體上我認為王占黑的寫法是屬于“人物本位”的一種寫法,不是以故事為本位。故事本位的寫作比較客觀,注重戲劇性的架構,但初學者是較難掌握的,初學者一般會使用人物本位的敘述,進入人物的心理當中,鋪展推進一個故事。王占黑的小說便是循著人物的性格邏輯、身份、視角、經(jīng)驗來介入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里面,然后展開這個人物的命運,推動故事進展。第一篇《空響炮》格局比較大,也很講究謀篇。大年三十除夕夜,放炮仗作為中國人非常重要的傳統(tǒng),但是城市又是禁止放炮的,于是人間的滄桑、悲歡離合與親情聚散,都在這一時刻生發(fā)出許多的感慨和意義。她將不同處境中的人物放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展開對他們內(nèi)心與生活的描述,這個結構是串珠、折扇或者套娃式的,立意當然是非常好的,問題在于作者有一點點貪大,人物略顯多了一點,有的便粗糙匆忙了一些。
我個人覺得寫的最好的一篇,是《美芬的小世界》。這個小說并無驚人的波瀾,但它對于一個中年女性的處境,她的心理狀態(tài),她生活中的各種憂懼、煩惱、向往和憧憬,心理活動的方方面面都描寫得非常精細傳神。這是一篇非常見筆力、見筆法、見寫作機理和寫作精髓的小說,可以說有幾分成熟的氣質(zhì)。
張新穎的序中提到了一個詞,即“分鏡式呈現(xiàn)”,認為小說故事是通過一個個的場景,一個個鏡頭來呈現(xiàn)的,這個說法也是準確的。王占黑確實善于描寫各種場景,并將這些場景內(nèi)心化了??傮w上可以說,初步體現(xiàn)了一個有寫作自覺的青年作家的成熟度,甚至是有一點點小小的從容不迫,這些都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如果還有什么不滿足,或者說期待的話,就是說希望她寫作的抱負再大一點,現(xiàn)在還是從世俗經(jīng)驗到世俗經(jīng)驗的一種處理方式,但是放眼世界文學和當代文學廣闊的寫作實踐,我希望像這個年紀,還不要滿足于這樣的客觀性的、描摹性的一種寫作,還要力圖能夠使自己相對豐富的經(jīng)驗,以及比較出色的觀察能力和體驗能力,獲得一個更加能夠發(fā)酵和升華的角度。作者曾在復旦讀書,大學生活的影響也會漸漸的起作用,寫作的抱負會逐漸大起來,處理的方式也可以再復雜些。我認為她有可能在經(jīng)驗再次發(fā)酵之后,其處理方式能夠躍出客觀經(jīng)驗本身,找到更能夠通向復雜與精微的藝術境界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