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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8年第7期|宋世明:人山人海
來源:《雨花》2018年第7期 | 宋世明  2018年08月01日07:27

作者簡介:宋世明,1976年生,連云港人,記者。出版長篇小說、長篇紀實等四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策劃、劇本編輯。

有一位上海老奶奶,坐地鐵去買菜,迷路了,錯上了高鐵,到了南京。老奶奶回不了家,坐在站臺上,抱著一籃子菜哭了起來。

這件事很多人不信。怎么可能?老奶奶咋買的票?安檢能通過嗎?乘務員不提醒嗎?

是啊,我們習慣于生活的庸常,只接受可理解的事物。能夠忍受他人千倍的痛苦,卻對自己受到的微小傷害痛不欲生。一旦生活中出現(xiàn)悖于常識、超乎想象的事情,要么說不可能,要么裝作沒興趣,還美其名曰歲月靜好。其實,一切所見只是暫時的,所不見才是永恒的,隱秘就在所不見之處。

下面,我就來講老奶奶的故事。

老奶奶姓李,叫她李阿婆吧。阿婆今年多大了?啥,你說啥?阿婆右手捂住耳朵,偏著頭瞇起眼,就是聽不清問話。這時候,你要是感嘆一句:豆角咋漲到8塊呢!阿婆忽然就接話了:你可別到張橋菜場斜眼女人攤位上買,她那手啊,三顆豆角能拽下倆。

自從過了70歲,李阿婆就不吐露年齡了,一問三不知,再問直搖頭。70不留宿,80不留坐。人老不中用啦!李阿婆總是放出這句話來,很厲害,一下子封住你的嘴巴。老人家了,她都不計較歲月幾何呢,你還70、80的問,不是沒個見識嘛。

李阿婆住三樓,每天兩次下樓買菜。早晨一次,午后再去一次。其他時間,就是做飯、擦地板、趴在貓眼里看走廊,等著兒子媳婦下班、孫子放學。

兒子回家不敲門,掏鑰匙開,進來了,喊一聲媽,自己換鞋,放衣服。阿婆手擦著圍裙站在一旁,看到兒子前額的頭發(fā)少了,露出了光亮的頭皮,耳朵兩旁添了些白頭發(fā),肩膀也有些塌。他以前可是一頭黑發(fā),硬茬茬豎著,肩寬背厚,腰直得像板子夾出來似的。阿婆想說點什么,兒子已經(jīng)走進書房里去了,在和手機里的什么人講話。好的,好的。有空再聚,再見。掛斷前,兒子總是這么說。

砰砰聲響得嚇人,不是敲,是孫子用腳踢門。阿婆小跑過去,擰開把手,小孫子哧溜一下從胳膊底下鉆進來,只瞧見大書包壓著一個小人。阿婆!小孩子一邊跳著腳,一邊甩書包,踢掉鞋子,沖到沙發(fā)上,躺下了。

阿婆躬身撿書包,要用兩手拎。這時候地板上出現(xiàn)了一雙紅鞋子,頭尖得像老鼠,跟高得像紅酒杯。咔噠咔噠,紅鞋子移動在地板上,兩只白皙的腳踩得挺穩(wěn)當。阿婆連忙放下書包,遞過去那雙粉紅的拖鞋,媳婦伸出腳,蹬進拖鞋里,一邊解著拎包,一邊喊了起來:小龍,換衣服,臟死了!

空氣一陣攪動,阿婆端菜上桌,一切又回歸原位。兒子吃著飯,抬頭看幾眼電視。媳婦給小龍夾菜,問老師問同學問同學的媽。小龍扒著碗,小嘴巴嚼個不停。阿婆坐旁邊看著,有時候用手往小龍那邊推推盤子。兒子說,快吃吧,涼了。阿婆“哎哎”應著,并不動。小龍說:阿婆念完經(jīng)才吃飯。阿婆說,菩薩保護我孫子念書好!

她歡喜地看著這一切,希望這個場面一直繼續(xù)下去,就像飯菜那樣熱騰騰的。自從老頭金老師去世后,李阿婆吃飯就要緩一緩,慢半拍,大家吃到快中場休息了,她才端起碗,心滿意足地嚼幾口。兒子現(xiàn)在坐的那個位置以前是金老師的。他大臉盤子,頭發(fā)都光了,一笑,露出倆大金牙。金老師肚皮重重疊疊,夏天里坐在搖頭電扇前,光著膀子,戴老花鏡看報紙,呼哧呼哧喘。金老師去世十年了。

前幾年,李阿婆還能想起金老師的許多事情來。那時候他一頭黑發(fā),遮住半邊臉,每次抬頭看人,都要甩一下,然后瞇起眼睛。也沒有后來那么胖,敦實的個子,經(jīng)常背著個畫夾子走在田埂上。忽然竄出了一只野兔,他嚇一跳,也不追,瞇著眼睛看,一直到看不見蹤影為止。有時候就坐在隴上,一直看到太陽落下山。

新到農(nóng)場的小金是個壞分子,從上海趕下來的。小金在農(nóng)場里當老師,教小孩子畫畫。畫一片稻穗低著頭,一直垂到了地面上。畫一大堆的稻谷金燦燦的,農(nóng)民們圍著跳啊笑啊,大家說又放了大衛(wèi)星了。農(nóng)民們都說,小金倒不壞,可能錯劃了。小金除了教書,大忙季節(jié)也要出工干農(nóng)活,經(jīng)過李阿婆家門口時,總是放慢了腳步,朝里面瞧。工友們都笑,看中李家大丫頭了?行,好眼光。那胸脯顫悠悠的,那膀子能挑兩擔谷。

后來,小金扶著李家三丫頭偷偷跳過了農(nóng)場中學的墻頭。李阿婆那年16歲,三個姐妹里最小。

小金畫了很多的畫,一大半是李家三丫頭的像。正面的,側臉的,低頭的,回頭笑的,還有包著紅紗巾的,捧著野花的,抱著大白菜的。有一幅是光著腳丫的,低頭在撿一把麥子。在飄滿薄云的天空下,高高垛立的作物連成一片。在右邊的茅草房前,拉著車的一個男青年正注視著撿麥穗的女孩?!妒胞溗氲呐ⅰ?,小金笑著對她說,這畫叫這個名字。他目光柔和,臉色黑紅,兩手舉著畫板。李家三丫頭不太明白這有啥意思,只覺得畫好,小金也好,踏實的好,就像那些景物一樣安靜祥和。

小金托村長去提親,李阿婆的媽媽一聽就拍大腿:老大還沒出門子,哪個家里嫁老?。坎恍?,這個事不成。再說了,那小金成分不好,還比我們家三丫頭大五歲。

村長說,這有啥,改造好了,扎根農(nóng)村鬧革命,我看就不錯。村長橫披著衣服出了門,帽子往腦袋瓜子上一扣說:你家丫頭這一跟了人家,以后說不定還能吃公糧呢。

媽媽說,要娶就娶大丫頭。

村長直齜牙:人家看上了三丫頭呢!怎么地,你都是丈母娘!

如今,丈母娘早埋進村后頭的松林里了。女婿金老師和李阿婆結婚十七年后,連根拔起回了上海。扎根農(nóng)村他是典范,糟糠之妻不下堂也是典范。

如今金老師早走了,《拾麥穗的女孩》塞在閣樓上,蒙了塵。

前幾年,李阿婆還能回憶起金老師那時候畫畫的神情、教課的身影,如今都漸漸模糊了,越想越不像真的。阿婆想不動了,想著想著,就躺在陽臺的藤椅上睡著了。

醒來時摸摸嘴角,口水浸濕了衣領。阿婆羞赧地四下望望,趕緊拿毛巾擦去。這時候,她瞥見了樓下小區(qū)步行道上,穿米色風衣的女人出來了,手里拽著那只白毛狗。

李阿婆起身洗臉,鏡子里的老太婆瞇眼打量自己,頭發(fā)稀白,阿婆嘆口氣,拿梳子蘸水攏攏頭發(fā),慌慌張張戴上花格子套袖,拎起鋁合金的手拉車出了門。

買菜的時間到了。

穿風衣的女人幾乎每天都要繞小區(qū)遛一次狗。小狗跑前面,時走時停,輕輕巧巧,像彈跳著的毛球。女人跟在后面,脖頸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視,束腰的帶子勻稱地勒出了腰身。

她一般遛三圈,然后上樓。阿婆聽到一聲清晰的門鎖聲,這個短暫出現(xiàn)的女人又回到了她的世界。

小區(qū)里有很多女人,推著嬰兒車的,挎著包包的,也有穿著睡衣出來扔垃圾的。她們一般都是晚飯后出來,只有這位牽狗的女人固定在午后時間出現(xiàn),不多不少,走三圈。

做晚飯的時間,阿婆再次看到她。

李阿婆洗菜、切菜,偶爾抬頭看看窗外,一個背箱子的人正穿過小區(qū)路面,電動車后面馱著一個大箱子。背箱子的人停在對面樓底下,摁著門鈴喊外賣。幾分鐘后,單元門開了半截,那位女子探身出來,接過提兜,隨即消失在了門后面。

有時候是背黃箱子的人,有時候是背藍箱子的人,他們都戴著頭盔,電動車飛馳得幾乎傾倒,穿過小區(qū)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

阿婆直直腰,伸著脖子望著那個單元門。要是在一個樓層,阿婆倒很想送一份飯菜給她呢。

哪天到那家樓道里看看,怕也沒什么的吧。

阿婆想,但從來沒做過。

聽到敲門,一定不能馬上開,要先看貓眼,什么人,問他干什么的。兒子飯桌上經(jīng)常叮囑,媳婦轉頭對小龍說:奶奶要記住,你也一樣。

李阿婆學會了貓眼看人。聽到樓梯里傳來腳步聲,她會悄悄摸到門后面,趴著貓眼朝外看。

住在樓上的胖老頭拎著一大袋東西,走幾步停一停,喘氣聲大得像泄氣的皮球。下樓的小姑娘慢騰騰地挪著腳步,眼睛只盯著手機,耳朵上掛著白色的線。一個瘦小的黑衣男子忽然從拐角出現(xiàn),經(jīng)過這一層樓道時,他左右掃了一眼,啪啪往墻上貼卡片。這些壞東西,是怎么上樓來的呢?阿婆揉揉眼,湊近貓眼里再去看,一張大臉忽然湊了過來,一顆眼珠子正在轉動著,瞪著她。阿婆嚇得后退幾步,扶住了墻,心噔噔亂跳。這壞蛋正往家里瞧呢!

比起貓眼,從窗戶里往樓下看舒服多了。

李阿婆于是注意到了那個遛狗的女人。

哪個曉得她是誰吆!

保潔工王阿姨漫不經(jīng)心地掃著樓道,并不抬頭。她只對垃圾箱里的廢報紙感興趣,小區(qū)里經(jīng)常響起她摔打紙箱子的聲音。遇到折不下去的紙板,她賣力地用腳踩,像老鼠一樣跳來跳去。

李阿婆碰到過女人一次。阿婆挎著菜籃子剛下樓,女人牽著狗迎面走來了。阿婆讓到路一邊,小狗倒不著急,嘟著嘴沿著草坪嗅來嗅去。女人拽緊繩子,腳步慢下來。阿婆臉上露出了笑,她想說句什么,夸夸小狗??墒前⑵挪徽J得這是什么狗,她這輩子只熟悉農(nóng)場里的黃狗和黑狗,那些可憐的土狗夾著尾巴嗚嗚叫,被孩子拿石頭砸得瘋跑。阿婆還在微笑著,女人和她的狗已經(jīng)走過去了。女人的頭發(fā)長長的,披在肩上,略有些卷。眼睛鼻子挺好看。經(jīng)過身旁時,女人對阿婆點了點頭。

她認出我了?阿婆走了很遠,臉上還帶著滿足的笑。

半年后,女人和她的狗再也沒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

生活中有很多偶然,人和人邂逅的距離或許僅僅也就一小段樓道,一部電梯的旅程,或者路上擦肩的那一瞬間。此后,各奔東西,永不相見。

當然,李阿婆不會去深究其中的意義。

現(xiàn)在,她去買菜,迷路了。

李阿婆熟悉老菜場,幾十年來就沒變過樣。殺雞的從來直接剪頭,而不是從脖子放血。賣魚的總是刮不干凈鱗片,膩膩地沾手。那個斜眼的女人喜歡抓起菜往秤盤上扔,好像那些菜都是她的仇家。菜場小而雜亂,就像孩子隨手貼到巷口里的一張破紙,看著沒脫落,早已脫了相。眾人來來往往,其實視而不見。這幾年,忽然修了很多水泥臺子,原來摞在地面上的瓜啊菜啊都堆到臺子上去了。阿婆有時候轉好幾圈,都看不到菜攤后面的人??墒撬齽偵焓置诵?,胖女人的半邊臉就從蒜苔后面冒了出來。

按照日常生活的軌跡運行,阿婆本不該迷路的,可是那天她改變了主意,隨后走錯了方向。

“今朝儂小菜場跑過?” 張家姆媽和李家阿爸在樓道口交談。看見阿婆,他們都朝她招手說,今遭儂又去買菜?。坑袀€好地方要去瞧瞧的。

李阿婆來上海幾十年了,能聽懂一些上海話,可是一直不會說。金老師在世時,曾經(jīng)笑話她,就是拉頭牛來,聽了這么多年,不用按著牛頭也會哞哞幾句了。阿婆說,愛說不說!我嘴巴拙,別不過來。阿婆說了一輩子的蘇北話,連比劃帶猜,街坊們混熟了,都懂。哪天阿婆不說蘇北話,大家才覺得怪呢!

超市大的走不到頭哦!那菜多的,最新鮮的都有??匆姲⑵呕@子里的菜,聊天的兩個老頭老太轉了話題,傳播起了新聞來。

阿婆這下曉得,他們最近不去小菜場了,火車站旁邊新開了一家大超市,菜多,品相好,而且清洗過,“青菜連根黃葉子都沒有”。他們極力攛掇阿婆去走一遭,還對阿婆買的黃瓜豆角品評了一番,似乎這些東西不值得阿婆再挎在胳膊上,趕緊扔掉了拉倒。這一說,阿婆也覺得青菜有些蔫,茄子有點老了,恨不得把籃子別身后去。

就兩站路的地鐵!阿婆都拐進樓道了,他們還沖著她的背影喊道。

后來,阿婆真的去了新超市。

阿婆中午難得沒困覺,她緊拾掇了一陣,拉起菜籃子出了小區(qū)。

臨出門前,她還使勁地按按上衣口袋,那里塞著她的錢包、身份證,里面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以及兒子的手機號碼。

遇到什么事情就拿出卡片來,請人家?guī)兔Υ螂娫挕C看纬鲩T,兒子都要叮囑她好幾次。自從三年前阿婆在菜市場摔過一次跤,兒子就不放心了。更讓兒子嘀咕的是,阿婆好幾次回家,都摸錯了樓道。

地鐵很快,旅途很順,阿婆進車廂的時候,還有一個黃毛小青年給她讓座。黃毛后來向警方提供了這一線索。老太太滿頭白發(fā),嘴巴有點癟,穿一件藍布碎花的外套,看起來很精神呢。對了,她還對車廂里的人微笑呢!好像有喜事。黃毛靠在阿婆旁邊玩手機,順便拍了一張阿婆的照片。警方就是根據(jù)這張照片發(fā)了尋人啟事。

阿婆坐下來,望望這邊,看看那個,盡管這些人低著頭,擺弄著手機,阿婆還是歡喜,就像小時候瞞著媽媽,和一群小伙伴沿著鄉(xiāng)村小路一直走下去一樣。誰也不知道小樹林延伸到哪里,遙遠的地方會有什么東西,可是大家都不停留,歡天喜地,看看草,看看樹,看看太陽,一直走下去,直到天黑。

阿婆還想坐一會兒,可是很快到站了——上?;疖囌?,廣播里說。身旁的人紛紛起身,人流往外涌。阿婆開始數(shù)數(shù),終于看見了那個出口,她拉著購物車,隨著扶梯搖搖晃晃地出了站。到了地面上,順著步行道往左走,呀,真有一座大超市。那個鼓鼓的紅拱門就像半截大香腸!門底下站了好幾排斜披彩帶的大姑娘。

誰也不知道李阿婆在超市里逛了多久,她離開時,拉了滿滿一籃蔬菜和水果,籃子邊上還綁了五根玉米。

出了超市,她應該原路返回火車站,坐地鐵回家??蛇M了地下通道后,她迷路了。

穿米色風衣的女子正在過地下通道。迎面的人瞥見她的嘴唇,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被墨鏡擋住了,映出幽藍的光影。女子避讓著紛亂的人流,搜尋著標識牌,轉身向升降扶梯走去。扶梯很長,長得有點不真實,站立的人一言不發(fā),眼神也互不交叉,只盯著前方盡頭,等著預期中到來的那一下震顫,仿佛人生到此才算出了一口長氣。

女子繼續(xù)沿著步行道向火車站售票廳方向走去。她感覺身后有人在跟蹤,不由地拽緊了挎包。兩個警察拎著警棍巡視,目光掠過她,敏銳而迅速。女子安定了許多,走到了一處大石柱旁,裝作打手機的樣子,轉過頭去。身后百米處,有位老太太正望著自己。女子再掃視其他地方,沒有可疑的人。人人腳步匆匆,擦肩也不回頭。女子收回目光,再去看那個老太太,老人此刻低下了頭,停下來整理手拉購物車,上面冒出來一蓬蓬的葉子。女子看看手機,時間已近五點了,她還可以買到最近的一趟火車。

售票廳里沒有想象的那么多人,人工售票窗口反倒比自助終端人還少。到底是國際大都市啊,扎堆也有扎堆的樣子。這里的人們習慣于生活方式的劇變,年輕人更愿意隱身在屏幕后,充當大數(shù)據(jù)承載著的符號、沉默者、鍵盤人,而不是沖到大廳里,沖到廣場上。女子忽然想起了一部老電影來:《烏鴉與麻雀》。那年代的上海跑著洋車,百樂門里跳著狐步舞,交易所里擠滿了扯著嗓子喊的人。老上海,紛亂的時代,黑白的人。世界改變。

女子在終端機前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了人工窗口。前面還有七八個人,她排到了后面。

短信息響,女子看了一眼——今天招待不周,實在不好意思。女子輸入了幾個字:不用客氣,見見就好。她注視著閃動的光標,遲疑著,沒有再寫,發(fā)了出去。

隊伍向前移動,女子放回了手機,這時候,她感覺有東西碰了她一下。一回頭,那位老太太正貼在身后,手拉車上的一袋玉米頂住了自己。女子有些不悅,往前走了兩步。沒想到,老太太推著小車,緊跟了上來。女子看了一眼老太太,老人矮在自己面前,弓著背只是笑,清楚地看到額頭的皺紋。女子忽然想起來了,自己戴著墨鏡,老太太不會看清她的眼神。

你這要回家去咯?

隊伍向前動,女子聽到老太太說話。她沒來得及回頭,排在前面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南京南站,最快的高鐵。女子快速遞上身份證,還有150元現(xiàn)金。前天她就查過了網(wǎng)站,來回票價一樣,滬寧線上穿梭的高鐵比城市公交的間隔還短。售票員很快出了票,女子接過來裝進了包里,離開了窗口。她瞥見那個老太太回頭望了她好幾眼,急急忙忙地去掏一個藍布兜。

窗口里,售票員伸著手,不問,等著外面的人。老太太湊到窗口,攥著一個粗藍布的錢包,說了好幾句什么。售票員說,你大聲點。到哪里?幾點?女子快走到售票廳門口了,還能看見老太太比劃著什么,似乎還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再見,上海。

女子往后倚靠下身子,深深呼出一口氣,默默看著列車窗外。

高鐵已經(jīng)停靠站臺,吐出了一長串的人,很快又像吸塵器一樣掃清了站臺上的人。

孤零零走著的老太太很扎眼。女子看見老太太拽著手拉車蹣跚經(jīng)過了車窗,消失在了車身后面。過了一會兒,老太太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車窗外面,折返回來。她張著嘴巴,貼著車窗來回看,幾縷白發(fā)被風一掀一掀的。一個穿制服的人跑向了老太太,嘴里吹起了哨子。老太太對他說著什么,那人不停地搖旗子。后來,他抓過老太太手里的車票看了看,很快塞給了她,連攙帶拽著上了車。

這位被人流裹到站臺上的老太太就是李阿婆,她走得氣喘吁吁,眼角滲出了淚水。風一吹,淚水模糊了眼睛,阿婆拿手擦擦,只顧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一門心思找車坐,搭上車。那擠滿人的車廂、飛快又平穩(wěn)跑著的列車是阿婆最真實的依靠,最熟悉的記憶。

滿車廂的人都在低著頭看手機,阿婆站在門口張望。她終于眼光一亮,直向女子身旁挪去,通道兩側的人紛紛避讓,唯恐被芹菜的葉子掃到臉,掃掉手機。阿婆終于扶穩(wěn)了座椅背,她偏著身子坐下來,回身使勁往腿邊拽菜籃子。

前面座位上的人回頭看了兩次,說你把手拉車扔行李架上不行?這底下塞不了!阿婆搖搖頭,咕噥說就兩站路,兩站我就到家了。那人伸手拽過老太太的車票看了看,指指女子說,你跟她換換,她坐你的位子了。女子瞥了一眼老太太攥著的車票,卷角的地方寫著南京南站,靠窗。她收起面前的小桌子,剛直起腰,老太太一只筋瘦的手按了過來。你坐著你坐著。阿婆說得很快,后一句女子聽不清楚,還是坐下了。

阿婆回頭又繼續(xù)收拾手拉車和菜籃子,終于停當了,阿婆吁了一口氣,抬手攏起頭發(fā)。女子看見阿婆右手中指上戴著一枚老舊的頂針,這種針線箍許多女人這輩子估計都見不到了。

我媽媽傳給我的。阿婆癟著嘴對女子說。女子看看頂針,又看看老太太的臉,想笑,但忍住了。她想象不出老太太的媽媽會多老,如果她媽媽還在世的話。

女子看見老太太也在端詳那枚頂針,忽然擔心她會熱情擼下來,套到自己的手指頭上去。女子扭過頭,看向了窗外。

車動了,加速度,沖出了站臺,一切向后。再見,上海。女子再次默念,最后一次。

阿婆看見女子悄悄戴上了墨鏡,側臉向著窗外,不知道在出神,還是睡著了。阿婆心定了,轉眼打量起了菜籃子來。超市真大啊,菜堆得看不到頭,大蔥粗得像燒火棍。這種蔥只有老家里才有,應該是從那里拉來的吧。玉米嫩得一掐就出水,一定要買的,阿婆最喜歡吃。媳婦說,小龍,嘗一下就好,轉基因,不能多吃。媳婦太挑剔了,面食只喜歡吃炸春卷,菜心要清炒,下鍋3分鐘就要出來。做菜不能燉,燉了不好看,沒營養(yǎng)。生吃有營養(yǎng),可那是喂兔子的呢!阿婆一邊買菜,一邊想起了媳婦的嘮叨,等裝滿了籃子,心里又高興了起來。她走了兩趟才找到超市的出口,可是又想起落下了東西沒買,來回折騰了幾次,出來后就找不到原來的路了。她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一聽到火車站,認真地給她指方向,沒有一個指錯的,這些好心的人啊!阿婆就一路走下去了。后來,她緊跟上了這個女子,就像緊拽著媽媽衣角跑的孩子。

手機又響了一聲,女子摸出來,看了一眼。上車了吧?太匆忙了。

女子回復了一條:已經(jīng)開了。謝謝。歡迎有空來玩。后來,她刪去了最后一句。

你還是原來的樣子。漂亮,微笑,不愛多說話。

女子嘴角涌上了笑意,望著這幾行字出神。后來她按出了兩個字:謝謝。

你也和初中時候一樣,沒怎么大變化。

女子這次主動發(fā)了一條。

二十年沒有見面,除了眉眼沒變,其實都變化了。他的發(fā)型、西裝、鞋子、手機,甚至站立的姿勢,都是成熟男人該有的模樣。

我9日要到上海,只停留一天,來不及去看你,你能不能過來一趟,見一見。

一周前,他忽然打電話給她。聽到他的話,她握著手機沒出聲,沒注意電梯錯過了單位的樓層。

他們是同學,兩家曾經(jīng)住在一個小區(qū),從小認識,同學們說他們是一對。當然,后來很多人不會在一起。戲劇里也是這么寫的。搬家、升學、出國、拆遷,任何一個變動,都會改變孩子們的未來,包括人生的記憶。大人們只會往前看,孩子們只好往前走,只有感情才是可以回溯的,向著過去流的。

一周之后,她還是去了上海。

她避開網(wǎng)上訂票,沒帶任何行李,甚至都沒和單位請假,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跡。

女子正在出神,忽然感覺老太太在推她。轉臉看去,老太太正舉著一瓣橘子,沖她晃動。女子舉手示意不要,老太太難為情地收回手,把橘子塞進嘴巴里了。嚼得太急,汁液涌到嘴角,她慌得摸索口袋。女子拉開了挎包,夾出了一張面巾紙,遞給了老太太。老太太擦了嘴,連同橘子皮一起塞進了籃子里。她喘口氣,說:閨女,這好幾天你到哪里去了?

女子一愣,握緊了挎包,沒有應聲。

阿婆指指菜籃子說,自己做的好,外面買的不干凈。你要是沒空做,就到我們家里吃。

阿婆放低了聲音說:我住你對面樓呢!

阿婆和女子互相望著,老太太一臉熱切,看見女子張了張嘴唇,還是沒有回答。從墨鏡外面看不清她的眼睛,鼻子倒挺好看,筆直,有點翹。

阿婆說,你出了門,誰遛狗?。?/p>

女子說:我不喜歡狗。

阿婆說,啊,賣了也好。狗愛叫喚,一身毛呢。

女子嘴角咧了咧,沒有接話。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不會打擾旅途,但也不會給旅途增加什么新意。一個半小時后,女子將會又回到南京城,回到日常的秩序中去,在萬千人海中化作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一個女兒的媽媽,丈夫的妻子,單位里的職員。

這么多年,她對生活沒什么大煩惱,也沒什么大歡喜,一切都如風行水上,事了無痕。只有這一次旅途,讓她失眠了兩天。但是,走進飯店的那一刻,她忽然不緊張了,一切的焦慮、猶豫,一切的借口、想象,這一刻都放下了。她能走到這里,其實事情已經(jīng)結束了。她預感到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什么。她摘下了墨鏡,穿過了大堂,走到靠窗的一處咖啡間坐了下來。她沒有上樓,而是請他下樓來。

后來,他們在大廳里共進了午餐。窗外,腳下,是外灘那片森林般的建筑群。

謝謝記得我。

他們以謝謝結束。

生活的確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但是,波動紋搖,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生。

女子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想摘下墨鏡,可是沒動,她感覺到眼角有東西要滑落下來。

“我總覺得大多數(shù)人這樣度過一生好像欠缺了一點什么。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卻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渴望一種更狂放不羈的旅途?!?/p>

這是誰說的呢?小說,還是哪部電影的臺詞?

列車在晃動,她等著它滑落。

又有人推了她胳膊一下,女子遽然轉過臉來。她嚇一跳,老太太正望著她,討好似的說:快到了吧?

女子指指車門前方的電子顯示,說:還有好幾站呢。

老太太疑惑地看了看,又說:閨女,到了喊我一下啊。

女子點點頭,老太太還不放心,想了一想說:你這次回來,不出去了吧?

女子說,啥?

老太太笑了,眼睛瞇起來:我說你還會在小區(qū)里遛狗吧?

女子說:遛狗?呵呵,你看見我遛狗了?

老太太說:以前天天看呢。噢,我忘記了,你的狗賣了。

女子搖搖頭,不吭聲了。她現(xiàn)在明白了,老太太認錯人了。小區(qū)里的女人,一個遛狗的女人。她長得什么樣子呢?她為什么會吸引住老太太呢?

女子打量起老太太來,衣襟干干凈凈,面目和善,眼角耷拉了,皺紋爬滿了額頭。頭發(fā)花白,梳理得不亂。臉瘦了些,牙齒也快掉光了,卻沒有一般老太太常見的干枯。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漂亮的姑娘,有一雙一笑瞇起來的眼睛,身體很健康,愛跑愛跳,在太陽底下也曬不黑。她一定愛花,會把最平凡的太陽花挖回家,小心地栽到院子里,澆水,培土,每天早上起床,盼著它開。她也許不一定這么幸福,會有一個嚴厲的媽媽,有一群豬羊一樣的兄弟姐妹,每天在媽媽的咒罵聲里燒火做飯,照顧弟弟妹妹。也許還有其他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才能想得起的少女時光。

只不過,幾十年的歲月奪走了她的容顏,如今,她像一只飛累了的老雀兒一樣停在了枯樹上,偶爾向外面張望幾眼。

老太太感覺到了女子的目光,訕笑了一下說,人老了,不中用。像老鼠一樣,擱爪子就忘。

女子沒想到老太太還會說俏皮話,也笑了。到了我叫你,放心吧阿姨。

列車速度更快了,仿佛在時光隧道中穿行。阿婆似乎還想和女子說什么,女子又沉浸到之前的神情中去了。在列車的晃動中,阿婆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她歪起了腦袋,開始打瞌睡。這一個下午,她經(jīng)歷了猝不及防的驚嚇,甚至來不及緊張和焦慮。她就像漂浮在黑夜水面上的一塊泡沫板,隨著人山人海浮浮沉沉,裹挾著沒了方向。除了小區(qū)鄰居家女人的那個身影,阿婆幾乎失去了和這個世界唯一的連接和希望?,F(xiàn)在,她放松下來了,疲倦和困意從頭到腳把她罩了起來。

在睡夢中,阿婆似乎看到了媽媽,媽媽包著花頭巾,弓著身子抓一只母雞,她一邊摸著雞屁股,一邊抱怨還沒有產(chǎn)蛋。媽媽的面容依然嚴厲,好像時刻都要訓斥自己。60年前的那個早晨,媽媽罵了她一頓后,還是同意讓她嫁給了中學的小金老師。如今,她離開了兒時的農(nóng)場,被人帶走了。帶得那么遠,坐上了火車,過了河,還過了江,到了回不了家的地方。她這一生,除了有限的幾個親人,遇到了的不過都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阿婆還模糊地想起了大姐和二姐。好強的大姐非要頂半邊天,她像男人一樣下地割麥插秧,開挖河渠,大聲地說話,騰騰地走路,卻在一次開閘放水中淹死在河里。

還有那個不講理的二姐,從小就會剪別人的衣服,說別人的壞話。在回到上海的頭幾年里,二姐還來過上海,牽著兩個孩子,背著十幾個雞蛋。才四十幾歲的二姐頭發(fā)已經(jīng)枯黃了,連眼窩都陷了下去。阿婆偷偷塞給了二姐一些糧票布票,還給她打了幾包衣服。二姐回去后說,三丫頭也很窮,住的房子還沒我們豬圈大呢!二姐還到處說,三妹妹小氣了喔!一顆花生米掰成兩半,給孩子吃半顆,你道三丫頭怎么說?吃一顆也是香,吃一半也是香!如今二姐也死了。死了姨娘斷了親。

阿婆也想起了村莊外的小樹林,好像還有一群奔跑的野孩子。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好像是自己。阿婆困惑極了,她弄不明白怎么會注視著小時候的自己。

阿姨,阿姨。有人推她。阿婆睜開眼,看見女子已經(jīng)站起身來。阿婆茫然看看女子,再轉頭望望車廂,空空蕩蕩。

到了?到家了?阿婆撐著座位爬起來,拽著手拉車朝門口走,她張大嘴巴望向了站臺。高高低低的人正散落開來,對面一列火車正緩緩駛出,眨眼間只留下了身后的鐵軌。

阿婆跟在人流里東張西望,她找不到熟悉的廣告牌了。那個廣告牌樹在她家小區(qū)地鐵出口旁,上面畫著一個巨大的紅唇女人,每天微笑地注視著行人。

阿婆終于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她想起了廚房,想起了小孫子,想起了沒有做的飯菜。

阿婆的故事講完了。正如你我的故事,沒有大波瀾,也無大悲歡。人山人海里,偶然的一瞥,各自星散。

沒有發(fā)生這件事之前,老奶奶、小區(qū)里的女人和火車上的女子各自按照她們的生活方式運行。再往前推,或許她們的人生中也有過另一次交集?再往后設想,她們也許冥冥中能夠再次相遇?但在這個故事里,就在高鐵進站的那一刻,她們因為一次偶然的錯誤旅行而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當然,她們的故事大半是猜測,也可能是我的虛構。因為,一切所謂的事實離開了親歷,都會遺失在光陰之外。所見,皆為旁觀。

只有老奶奶的哭聲是真切的。

長長的人生站臺永在。

這件事發(fā)生的那天晚上,我偶爾翻看起了晚報。在社會新聞一欄里,我的目光停駐了很久。

讀完了文字,我又反復查看了那幾張新聞配圖,兩個乘警正在打電話,一名女子正在安慰李阿婆。阿婆拽著她的手,指著上海的方向。站臺上,還散落著那些玉米棒子、豆角菜秧。

面對記者的鏡頭,盡管女子迅速戴上了墨鏡,臉上還是閃過了一絲不安和躲閃。這種神情只有我才能察覺和明白。

我坐了很久,破例在客廳里抽了一支煙,直到煙灰掉落到地板上。后來,我默默卷起了這張報紙,塞進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

側對面的書房里,照片上的女子正在輔導女兒的作業(yè)。臺燈側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鼻翼小巧分明,眉目清秀賢惠。

在她們面前的書柜里,一張全家福安靜地擺放著。上面三個人笑得很開心,一起望著鏡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