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楠：流年
有的時候，我分不清看見和看著的區(qū)別，只知道看著是細(xì)細(xì)的觀察，牽掛在心里，是一種細(xì)膩的看。我始終是被看著的對象，慢慢地長大，成為一名電力工人，其間包裹著紛雜的與電交融的往事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2018年
夜里的小雨淅淅瀝瀝，輕輕地拍打窗欞，如同沒有聲音一樣，那是雨霧輕柔的來。晨曦中，朦朦朧朧能看見遠(yuǎn)處的人影在晃動，地面是潮濕的，那是小雨吻過的潮濕。眼前是一排剛剛立好的水泥電桿，導(dǎo)線松松垮垮的掛在橫擔(dān)上，沒有風(fēng)并不晃蕩。旁邊是低矮的老線路，就為了我們這個只有四百多人的小村莊依然在送著電。也許是職業(yè)的敏感，每次回老家我都端詳一番，這條線路早就應(yīng)當(dāng)改造了，遠(yuǎn)遠(yuǎn)的看上去，導(dǎo)線細(xì)的如同耗子的尾巴，早已經(jīng)與一望無際的蔬菜大棚不相適應(yīng)了。遠(yuǎn)處晃動的人影漸漸清晰了，嘈嘈雜雜，并不是腳步的聲音，分明是嘴巴里傳出的聲音。
“你們架設(shè)的電線桿占了我的地，都給我停工。”聲音洪亮，那是四爺?shù)穆曇簟?/p>
“大爺，我們線路的路由已經(jīng)和村委會協(xié)商過了，路由是村里給劃定的?！闭f話的一定是施工的負(fù)責(zé)人?；疑耐庖虑敖箅S風(fēng)擺動，青色的褲子肥大的好像里面的細(xì)腿都不曾與褲子發(fā)生摩擦，洗的發(fā)白的布鞋我只能看見腳后跟，我站在四爺?shù)暮竺?，悄悄的站著，并不言語，關(guān)鍵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的眼神與施工負(fù)責(zé)人的眼神對視的瞬間，他的眼神里閃過一道光，嘴巴剛要張開，我揮了揮手，張在半路的嘴巴又合上了。
“這是我開的荒地，村委會的人說不算。”四爺說話的分貝明顯在提高，施工的幾個人就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四爺見沒人理會他，烏魯瓦拉的不停地說起來，見還沒人理會，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電線桿旁邊，身子靠著電線桿，拿出劣質(zhì)的香煙，升騰起煙霧。桿子上走在半路的施工隊員，就一雙腳扣扣在那，在電桿的中間位置，不上不下的，左右為難。
“四爺，四爺，您可不能坐在地上，太涼了?！蔽铱醇热挥龅搅酥缓糜仓^皮搭腔了。四爺歪斜過頭。“是子良呀，啥時來的？又看你父母來了?！彼臓斆鎺е⑿?，剛才的怒氣好像飄走了?！八臓?，是呀，您這大歲數(shù)了可不能坐地上，涼呀。”我走上前?！按笤绯康?，他們就找別扭，看吧我剛種下的豆子給糟蹋的?！蔽已曇舻皖^看了看，一窩一窩的，是剛剛種下，并沒有拱破土，沒有發(fā)芽。我上前架起四爺?shù)母觳玻臓敽孟裨诎底杂昧?，胳膊揚起老高，身子聞絲未動?！白恿?，你不用管，雖老胳膊老腿的，我還不怕這點潮氣。他們要給個說法?！蔽颐φf：“四爺，你看咱家家的蔬菜大棚，用電量增了好幾倍了，可這導(dǎo)線太細(xì)了，供不上電，咱蔬菜大棚用不上電，那樣大家都受損失，如今，三年農(nóng)網(wǎng)升級工程就是要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用電需求，這是好事?！彼臓敵榱艘豢跓?，吐出一團(tuán)煙霧。“這個理我懂，可也不能糟蹋我的豆子呀。不說清楚，誰說也不好使?！崩先朔噶司笃狻！八臓?，你種的豆子還沒發(fā)芽呢，你看他們施工不是注意著腳底下嗎？”施工隊長忙彎下腰，陪著笑臉說：“大爺，我們知道種莊稼不容易，我們盡量不踩踏這一窩一窩的豆子。”四爺沒有抬眼皮?！八臓?，您知道我在供電公司上班，您多少要給爺們一個面子，沒有大不了的事情，有啥事和我說?！彼臓斝α?，“和你說，我說不上，你也要講道理?！蔽医硬簧显?。微風(fēng)吹過，我和施工隊長苦笑了。風(fēng)開始讓導(dǎo)線搖擺了起來，好像喝醉了酒的四爺走路的樣子，頓時心生了辦法。四爺是村子里排的輩分，和爺爺是好哥們，爺爺活著的時候囑咐我們每次回家買東西都要有四爺?shù)姆輧?，我們不同姓?！八臓?，您也別慪氣了，我給您帶了內(nèi)貢酒，就是您最喜歡的那種，我媽炒著菜呢?！蔽翼槃輰⑺Я似饋?。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由分說，拉著就往回走?！澳銈兏砂?，我四爺同意了?！蔽夜室馓岣吡松らT?！澳阈∽痈耶?dāng)我的家，我還沒同意呢。”我知道四爺那是同意了。只要有酒那就好辦。與四爺辦事，酒盅一端，基本事情就落聽了。我知道這又要搭進(jìn)去四瓶酒，還要陪喝，每天早晨他都喝酒。我知道身后已經(jīng)開始干活了。太陽光將四爺?shù)哪樥盏墓饬凉饬恋?，白色的胡須染成了金色，如同油畫中慈祥的老人?/p>
我想事情也就過去了。晚飯時，我剛端起飯碗，四爺?shù)沧驳倪~進(jìn)了屋。“子良，我還以為你小子走了?！彼臓敽鹊挠悬c高?！八臓敵粤藳]，坐下吃?！蔽疫€沒站起身，他開腔了：“早晨，我給足了你的面子，你說不阻撓，我也就同意了，咋的，有的人家賠錢了，不給我錢門都沒有?！崩先四槤q得通紅，不只是酒精的作用，激動了?！八氖?，沒門走窗戶，您咋還跟子良較勁?！崩蠇屆o四爺盛粥。“我怕噎死，不吃，不順氣?！蔽覍⑺臓敯丛谝巫由希南?，這四瓶酒是白搭了?！八臓?，別人家占地是有拉線，您就三基桿子，自己開懇的荒地，就占了屁股大的地，不在賠償范圍，我們賠償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薄拔也还埽瑒e人都賠了，我拿不到錢，這也丟臉面呀?！薄斑@有啥丟臉面的，您不符合條件，咱爺倆已經(jīng)說的妥妥的，您還反悔了。”他的臉拉得老長，面紅耳赤?！八氖澹恿荚诠╇姽旧习?，咱要支持他工作，他也最孝順您，您這大歲數(shù)了咋還刷拉人呀?！崩蠇屝奶蹆鹤樱f話有點重。四爺啪的一聲將碗里的粥都濺了出來。犯脾氣了，我可不敢言語了。“四叔，您喝點酒這是干啥呀，子良端著公家的飯碗也不易，況且，今天是子良爺爺?shù)募扇眨猩妒潞妥恿嫉臓敔斦f去。”老爸從屋了沖了出來，門簾掀起老高，老爸也生氣了。四叔大概是聽說是爺爺?shù)募扇?，馬上酒醒了。忙站起來往外走，嘴里嘟囔著，就我心疼子良，你們一家子欺負(fù)我，拿死人嚇唬我。四爺和爺爺是老哥們，總在一起喝酒，感情很深的。我攙扶著他往外走，他將那雙大手緊緊地攥著我，喃喃的說：“四爺，喝多了，別人戧我的火，我就鉆進(jìn)了套路，這不讓人家看笑話嗎？子良，四爺錯了。”我心里竊喜，嘴上說：“四爺沒錯，是我沒說清楚，走咱爺倆外面走走?！币股老?，看不清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裹在風(fēng)里，四爺是明事理的人。
2008年
四爺明事理，有時也犯渾。在我上任營銷第二黨支部書記的第四天，四爺和爺爺就闖到了我的辦公室，理直氣壯的，竟然沒有在乎警衛(wèi)的盤問。當(dāng)我和警衛(wèi)解釋半天后，回頭時，見兩個老人家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抽起了旱煙，煙霧繚繞。白衣青褲，手里晃蕩著打蒲扇，煙霧馬上灌滿了房間，兩個老人面沉似水，也不言語。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尾，也不敢搭腔。爺爺是很少到縣城的，即使我的家里也只去過三兩次，肯定是有事。我將茶水端過去的時候，四爺喝了一口滾燙的水吼上了“你小子想燙死我呀，當(dāng)官了是吧，長本事了是吧，連大門口都不讓進(jìn)了是吧?！蔽颐恢^緒，堆笑說:“四爺，您說啥呢，有事您直說?！彼臓斁烷_始放炮了。我是聽明白了，村子里的三個養(yǎng)殖戶的魚死了，是因為停電造成的，要供電局賠償。爺爺就像鐘擺一樣搖著蒲扇一句話不說。爺爺曾經(jīng)是村干部，是有覺悟的老同志，今天親自出馬一定是有緣由的?！盃敔?，四爺說的我聽明白了，正好，那是青山供電所也正在我負(fù)責(zé)的黨支部的管轄范圍，我了解一下情況，回頭告訴您?！睜敔攧恿艘幌伦齑?，干咳了一聲，并沒有說話。心急火燎的四爺?shù)拇笃焉壬鹊娘L(fēng)生水起，呼啦呼啦山響?！澳强刹恍?，今天你就要給個說法，咱村子里的老百姓等著聽信呢，你是咱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這事正歸你管，你不給個說法，還能回家呀?！彼臓斆黠@給我上綱上線。見事情不好辦，我撥通了青山供電所所長的電話，那頭聽見是我的電話，就像見到了救星，子良書記的叫個不停。所長直性，人善良，是難得的好所長。原來是10千伏線路造雷擊斷線，天氣悶熱，養(yǎng)殖戶沒有發(fā)電機，雖然搶修及時，但還是死魚了，養(yǎng)殖戶是動力表用戶，合同上明確寫著要自備電源。惡劣天氣造成停電也是不可抗力。道理是道理。死魚了就要賠償。放下電話，我知道和兩位爺爺是講不通的，他們分明是來談判的。四爺見我不言語，蹭的站起來，不耐煩的說：“子良，你解決不了，我們找你們局長去，這事還和你沒關(guān)系了?！闭f吧要往外走。爺爺也站了起來。“爺爺，我詳細(xì)情況了解了，不能賠償。”“子良，魚是因為沒有電，缺氧憋死的，你們沒有責(zé)任，你們是公家，不差錢，老百姓養(yǎng)魚容易嗎？一年的收成都押進(jìn)去了?！睜敔?shù)拿娌勘砬楹茈y看，我知道他心里裝著老百姓?！盃敔敚覀兪怯幸?guī)定的，不能賠償就是不能賠償，哪怕是一分錢?！蔽也幻靼锥吕淼臓敔斀裉煸醯囊层@了牛角尖?！澳阈∽觿e嚇唬我，我們走?！蔽覜]有阻攔，我知道爺爺?shù)钠?，從樓上窗戶望下去，熱浪包裹著兩個老人，風(fēng)一樣的走了，留給我的是尷尬的胸痛。
一夜未眠，早早的趕到鎮(zhèn)司法所，這個問題唯有司法員老張有輒。老張是我們聘請的協(xié)調(diào)員，全鎮(zhèn)四十多個村都裝在他的心里，老百姓也信任他。當(dāng)我推門進(jìn)去時，他正往外走，裝了個滿懷?！白甙桑抑郎妒?，你爺爺昨天來過了，我給講了合同中的條款，好像有點通，把你可罵的狗血噴頭呀?！蔽铱嘈χ?，沒有言語。
等我們到達(dá)養(yǎng)殖戶的魚池時，兩個爺爺和三個養(yǎng)殖戶以及二十多村民都在，供電所長也在?！白蛱?，我都和大家交代了，現(xiàn)在是按合同說話，你們沒有自備電源是責(zé)任的主體，電力線路停電是雷擊，屬于不可抗力，電力部門不予賠償?！本驮谖液痛遄拥娜舜蛘泻舻臅r候，老張已經(jīng)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正是三伏天，個個人臉上掛著汗，衣服貼在后背上。我站在爺爺?shù)暮竺妫歉杏X到了，并沒有搭腔。煩躁的心并不掛在臉上，我盡量陪著微笑。老張講的口干舌燥時，爺爺搭腔了：“老張說的明白，我們也不胡攪蠻纏，你們?nèi)龖艟臀〗逃?xùn)，趕緊買了發(fā)電機備用吧?！睜敔斣诖遄永锏赂咄?，三個養(yǎng)殖戶低著頭不言語，說散就散了。眼前魚池中央的增氧機泛著水花，想必水中的魚兒呼吸著充足的氧氣，岸上的人懶散的走著，心情還是沉悶的。我拉住爺爺?shù)氖?，將一卷鈔票塞進(jìn)老人的手中?！板X不多，您和大家喝頓酒吧?！睜敔敍]有言語，邁著腿，繼續(xù)走了。供電所長將連心服務(wù)卡發(fā)給養(yǎng)殖戶，一再地說，有事打電話，我們會上門服務(wù)的。望著遠(yuǎn)處泛著水花的增氧機，突然，感到肩頭的責(zé)任，要組織共產(chǎn)黨員服務(wù)隊深入到田間地頭，讓老百姓明白用電，知曉合同的條款，讓老百姓減少損失或不受損失。“人民電業(yè)為人民”是要實實在在為百姓做好每一件事情。驕陽似火，我和供電所長沿著線路走著，將影子踩在腳下，將影子一點點的拉長。
1998年
拉長的還有陰沉的天和飄落的冰凌。冰凌鉆進(jìn)脖領(lǐng)，涼到腳跟，我裹緊了棉衣?，F(xiàn)場大家井然有序的按照分工各負(fù)其責(zé)。我是第一個報名參加攻堅戰(zhàn)的?！皟筛囊煌瑑r”工程年底前要完成22個村的試點任務(wù)，將一直沿用的機械表換成電子表，插卡買電，這可是新鮮的“玩意”。我的身份是“戰(zhàn)地記者”，我每天和大家吃住在一起，施工在一起。雖到隆冬，施工沒有停止。
眼前的這戶人家的房子明顯低矮，墻面沒有瓷磚，裸露著掉著磚沫的紅磚。我輕輕的拍打著房門，更換電表前是要入戶登記，簽字確認(rèn)的。足足五分鐘，銹跡斑斑的門拉開一條縫，探出個小腦袋，蓬亂的頭發(fā)像住進(jìn)了小鳥的鳥巢，臟兮兮的臉上掛著一雙透明的大眼睛，詫異的看著我?！拔沂请姌I(yè)所的，今天要換新電表了，要再確認(rèn)一下?！蔽一瘟艘幌率┕ぷC，證明我的身份，我不是騙子。他眨眨眼睛，沒有言語，關(guān)上了門。什么情況？我剛要拍打房門的時候，門開了。屋里黑咕隆咚，煙熏的墻壁看不出本色，小男孩給我讓出路，示意我往里走，堂屋沒有看見取暖的爐子，屋子里好像沒有溫度。小男孩穿著一件肥大的暗綠色的防寒服，破舊的褲子是學(xué)校發(fā)的校服，兩只手縮在衣袖里，沒有了剛才的怯意和害羞。掀開門簾進(jìn)到里間?？簧献晃焕夏棠?，裹著看不出花紋的棉被，好像剛才還躺著，剛剛做起來，滿臉的皺紋，并不明亮的眼睛。兩只干癟的大手暴露著青筋，使出全力在拽著被角。男人手大抓四方，女人手大抓把糠。很小的時候，奶奶告訴我，女人手大命苦?？唤巧⒙渲呀?jīng)卷邊的課本和作業(yè)本。迎面是一個木制的靠墻廚，左側(cè)門沒有了玻璃，散落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南面的窗戶上蒙了一層塑料布，光線就顯得很暗，因為外面也沒有陽光?！袄夏棠?，我們是電業(yè)所的，今天給您家換新的電表?！崩先搜凵裆陨詣恿艘幌?，用力裹緊了棉被。我連著解釋了五遍，怕她聽不明白。“知道，村委會喊廣播了?！崩先寺曇羲粏??！敖裉?，裝新的電表，您要再確認(rèn)簽字。”“我會寫字，我奶不會?！毙∧泻D到我的前面，抓起炕上的鉛筆，搶著要簽字。眼睛了閃爍著純真。我拿出確認(rèn)單指著簽字的地方?！拔也徽J(rèn)字，我們家都是我孫子簽字。”老人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孫子能簽字好像是老人無上的榮光。小男孩斜著身子寫字，將字也寫歪了。李根。“你是美國總統(tǒng)呀。”“啥意思？”李根不解的瞧著我。“喜歡讀書嗎？”“哎，我這幾天身子骨疼，李根就沒上學(xué)，陪著我?！崩夏棠炭嘈χf，我并不像打破沙鍋問到底，怕傷到了她們內(nèi)心的痛，李根肯定沒有了父母，要不哪有如此慘淡的家境。隔著玻璃能夠看到外面已是大雪紛飛了。我聽見外面喊我的名字，雪大停工了。我和李根拉拉手，告訴他我的座機電話，有事打電話，這是個孤苦的孩子。
一連三天的大雪，大雪封門了。不能施工，我就想心事，想著想著，我就出了門，李根住在小北村，距離我們住的地方只有一里的路程，一腳邁進(jìn)大雪，插到大腿根，走起來就如同不倒翁，左搖右擺的，我將口罩往下拽拽，以免呼出的“白霧”將眼睛遮蓋了，看不清路。一里的路走了一個小時。當(dāng)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房門外的積雪清走，李根伸出了頭，歡快的像只小鳥?！白恿际迨?，這大雪天，你飛來的?！焙⒆犹煺婵蓯?。奶奶循聲出來，我忙攙扶著進(jìn)了屋?！斑@么冷，不生爐火，多冷，明天我安排來人裝爐子?！蔽覐男∨吕??！安挥茫液屠罡?xí)慣了，冷些，不愛感冒。”奶奶顫顫巍巍坐在炕沿上，我從懷里掏出吃的東西。李根看著奶奶的眼睛，不敢動，兩只小手卻有些迫不可待了?！袄罡案馐墙o奶奶的，餅干是給你的，吃吧?！崩罡嵌碌暮⒆?，將軟軟的蛋糕塞進(jìn)奶奶的嘴里，奶奶慢慢吞咽著，腮邊淌著晶瑩?！盎ㄥX讓你破費了?！蔽业皆鹤永飶拇笱├镎业讲窕?，點燃灶膛，迎著火光，仿佛房間頓時暖和了。李根喝到熱水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你可以給我當(dāng)爸爸嗎？”我不知所措，見我沒有答話，李根怯怯的躲到奶奶的身后，奶奶說：“這孩子，不懂事，子良，別見怪。”我緩過神來，大聲的說：“當(dāng)然可以，你是我兒子，我就是你爸爸，來拉鉤 一百年不許變。”李根沖過了，我擁在懷里。人生就是如此的巧合，也許是命中注定。我結(jié)婚了，但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怎樣面對眼前的這個兒子。用心就好，我在心里種下了這個種子。奶奶歡舞的像個孩子。窗外還在飄著雪花，緩緩地，慢慢的，放慢了節(jié)奏。“今天，不走了就住在這個家里?！蔽亦嵵匦嫉臅r候，李根頑皮的從炕上竄到炕下，又從炕下跳到炕上。孩子需要與人的交流。奶奶踱著步，執(zhí)意要做熱面湯。我從沒有過如此的激動，沖到院子里任憑雪花的飄落，關(guān)懷是有溫度的。我就那樣站著，任憑淚水與雪花的交融。我聽得見那一聲聲的爸爸的召喚，我將用一生的責(zé)任與之相伴，如同飄落的雪花純潔。
1988年
純潔的是母愛，在我身邊無時無刻在滋長。記得頂風(fēng)騎了兩個小時，破舊的自行車迎著風(fēng)，騎起來很費勁。我是不愿離開家鄉(xiāng)的，準(zhǔn)確的說看不見家的煙囪，心里就毛愣愣的，我是第一次到縣城，在一中讀高中。學(xué)校規(guī)定，兩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媽媽都會在村口等著我。
這次沒有見到媽媽，進(jìn)到院子，我就尋找，媽媽正往灶坑里添柴火，我忙蹲下身幫忙，鍋里是土豆燉豆角，四周是大餅，媽媽用搟面杖將面團(tuán)搟成圓圓的薄薄的餅，貼在鍋沿。農(nóng)村把這種做法叫“一鍋出”。媽媽好像不高興的樣子，沒有和我說話?！拔野窒掳鄦幔俊卑职质青l(xiāng)中的一名語文老師?！皠偝鋈?，誰知道干啥去了?！眿寢寷]好氣的說。我第六感官提示他們兩個人可能在慪氣?！皨專視镉薪o你買的，你愛吃的大柿子?！眿寢尣俪种@個家不容易。我還是岔開了話題。“別瞎花錢，掙錢不容易?！蔽抑缷寢尩胗浀艿苊妹?，柿子是吃不到她嘴里的。灶臺升騰起熱氣，媽媽張羅著吃飯，爸爸還沒有回來。我小聲的說：“等等爸爸。”媽媽沒有說話，盛粥，將菜和大餅端上飯桌。這多年，他們兩個人相敬如賓，幾乎沒有看見吵架的時候，想必一定是有啥大事。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坐在飯桌前，沒有端飯碗，弟弟妹妹們不知事理，狼吞虎咽起來，我找了盤子將菜盛出一部分給爸爸留了出來。媽媽擦洗著灶臺，也沒有忙著吃飯。正在這個時候，他回來了?！岸蓟貋砹?，今天全家聚齊了，吃飯?！卑职值哪樕蠏熘⑿?，好像沒有事似得。媽媽不言語，端起飯碗囫圇吞棗的吃起來，在弟弟妹妹敲敲打打的熱鬧中結(jié)束了這次難得全家飯。
夜深了，弟弟妹妹都睡了，外面掛起風(fēng)，落下的樹葉摩擦著地面，又揚到了空中，隱隱約約能夠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隔著堂屋，在靜的夜里，我還是能夠聽見。“電力局架線占地就應(yīng)當(dāng)給賠償，別人家都有，為啥咱不要，缺心眼呀?！眿寢屄裨怪！拔也皇钦f了嘛，架電線是為了改善我們村子的供電能力，是為了老百姓辦好事，咱不能挑這個頭，人要講良心呀?！甭牫鰜戆职质钦J(rèn)真說的。“咱不是訛詐，是他們說給的賠償，那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咱家這多口人，日子本來就緊吧，你工資是多少你還不知道?！眿寢尯孟裨诔槠０职忠郧笆敲褶k教師，工資低的可憐，經(jīng)過考試成為了正式的老師，可是每月三十塊零五毛的工資掙了好多年，日子在村子里算最緊巴的?！半娏仲Y助了二十個困難學(xué)生，我們當(dāng)老師的特別感動。況且咱家老三不也是電力局資助的嗎？”父親的聲音明顯低沉下來。風(fēng)的聲音越來越大，聽不清他們的說話了，院子的鐵門被風(fēng)吹的聲響，我蜷縮著不知啥時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晨，太陽溫暖的灑在身上，不知道他們昨晚談了多長時間，聽見堂屋兩個人說話，我就知道，兩個人和好了，因為媽媽的聲調(diào)高挑著，爸爸的笑聲特別，短而急促，就如同他做事做人真誠不浮夸。外面陽光明媚，沒有風(fēng)。
1978年
沒有風(fēng)，坐在老叔老式簡易自行車的后座，雙手拽著他的衣角，生怕摔下去。那時，村子里的人都把那樣的自行車叫“大鐵驢”，重量如同現(xiàn)在自行車的五倍，特殊的長。不時用小手拍拍褲兜，兜里是我拜年掙來的壓歲錢，總共九毛，姑奶奶給了五毛錢，去的幾個孩子，我掙得最多，姑奶奶說，我是娘家的長孫，和別人不一樣，自然給的多。二弟掙了六毛，他歡天喜地的樂壞了。那天是正月初七，正是拜年的日子。姑奶奶喜熱鬧，娘家來人了，自是留到了很晚才讓回來。天蒙蒙的快黑了，冬天天短。我遐想著，我要將錢讓媽媽幫我存起來，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低矮的房子，那是我的家。村子里的大人都說是防震房，兩年前的大地震家家的房子都倒了，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那是一場災(zāi)難--唐山大地震。沒有木板，外面的門是樹枝拼起來的，釘著油氈，夜里，風(fēng)打房門，啪啪的響，屋子里除了一盤小炕，兩個人轉(zhuǎn)身都費勁，就是這點有限的空間。我和弟弟沖到家門的時候，姑姑阻攔著不讓進(jìn)去。其實，房門外就是街道，根本沒有院子，我們能聽見里面的聲音。媽媽痛苦的呻吟著，我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膽怯的靠在墻角，就那樣站著。“使勁，不是頭胎，沒問題的?！笔撬螊尩穆曇?。宋媽就住在我們一條街，時常會看見她拿著白布包，我始終好奇白布包里面是什么東西，終究沒有敢問。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她，看見過有往她家里送雞蛋和紅糖的。腳站麻木了，二弟流出的鼻涕就掛在嘴唇上，大概凍上了。屋里的燈亮了。媽媽還在時不時的呻吟著?！肮霉茫瑡寢屧趺戳?？”姑姑出來倒水的瞬息，我追上去問。“你媽媽在生孩子，忙乎的把你倆忘了，你倆進(jìn)來吧，但就在外間待著，不許進(jìn)屋?！蔽覀円呀?jīng)是獲得了重大的恩賜，外面太冷了。外間的燈光昏暗，沒有坐的地方，我們就坐在了柴草上，鍋里冒著熱氣，姑姑進(jìn)進(jìn)出出，端進(jìn)熱水，又端出來。我看見端出的的水帶著血腥味，害怕的我不敢再看一眼。爸爸歸來的晚，也站在外間，不停地張望，但沒有進(jìn)到屋里。后來聽老人講，婦女生孩子，男人是不許見的，不能見到血污。那自是迷信，多少年傳下來了，誰也沒破這個規(guī)矩。
突然，屋子全黑了，也沒有聽見媽媽的聲音，緊張的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弟弟抓著我的衣角，整個身子壓在我的身上?！翱煺蚁灎T，真湊巧，生孩子停電?！彼螊屓轮?。嘈雜了一會兒，燭光亮了，媽媽的聲音也大了?！鞍严灎T拿的靠近些，看不清?！彼螊尩穆曇舾罅恕！艾F(xiàn)在國家的能源短缺，停電是常事，也沒有啥抱怨的?！备赣H好像是自言自語。突然，聽見嬰兒的啼哭?！坝质菐О训??！彼螊屓轮?，孩子生出來了，就是我的三弟。
當(dāng)我醒來時，在姑姑的被窩。想必是被姑姑抱到了奶奶家。第二天的晚上還沒有來電，聽見爺爺說，買蠟燭多費錢，有了電多好，電費生產(chǎn)隊花費。我才知道，那時家家用電是不用個人花錢的。“電不夠用的，聽說主要是供大城市用?！崩鲜宀遄煺f。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但是不點蠟燭的，爺爺說那樣費錢，偶爾會點上煤油燈。
七天后，我們見到了媽媽，我高高的舉起掙得的壓歲錢讓媽媽看。“媽媽，壓歲錢你攢著，等再生弟弟的時候，沒電買蠟燭?！蔽葑永锏娜硕夹α耍β晜鞒隼线h(yuǎn)。姑姑說：“將來就不缺電了，隨便用，你媽再生孩子一定不會停電了?！贝蠹矣中α似饋怼Ｎ也恢?，父親是喜歡女孩的。有時，我就總是在心里期盼，別停電。可那時停電時家常便飯。我上了小學(xué)停電的次數(shù)就少了，晚上在燈下能痛快的寫作業(yè)了。不懂得電從何而來，只知道它和太陽一樣，能給我們帶來光明，它是溫暖的，越發(fā)的離不開它了。
四十年如穿梭，見證了電力發(fā)展的變遷，還有更多的四十年，暢想電帶給我們美好的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