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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叫嫣嫣的小姑娘
來源:文藝報 | 趙殷  2018年08月13日14:44

一周前,4歲的嫣嫣,被姥姥領(lǐng)到北京,第一次穿上粉紅色泳衣,在湛藍(lán)清澈的游泳池里手舞足蹈,這是媽媽在北京用端尿盆賺的錢,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第二天早晨7:40,媽媽背著嫣嫣,從某一條深巷走進(jìn)安定門2號地鐵,亂發(fā)掩面的媽媽望著向上滑行的電梯上的人潮,猶豫著走上旁側(cè)高陡的人行臺階,到自動售票機(jī)前,騰出背部緊攬女兒的右臂,手里攥著汗水浸濕的10塊錢,用拳頭按自助售票機(jī),機(jī)屏未動,她怔怔地盯著,茫然的眼神告訴我,她識字不多,幾乎就是文盲。

她站著,將右手與背部的左手扣連,用力提抖身體,盡量讓背上還未睡醒的女兒舒服點(diǎn),擠向人海到人工售票處去買票,全然不知手里的10塊錢,已經(jīng)掉在匆促旅行者的腳步底下,我彎腰從匆促腳步的起落間隙,撿起被幾番踩扁的紙幣。問她去哪里。她張了張嘴,我連問3遍才聽清楚人海里傳出來的回答聲,她要去六里橋汽車站。由于又濕又皺的錢幣沾滿行人腳底的塵土,無法投進(jìn)機(jī)器。我換了張紙幣投進(jìn)去,機(jī)器吐出一張與紙幣一樣臟的車票,只是要厚一些小一些。安定門至六里橋汽車站的票價為9塊錢,線路為2號線倒1號線再倒9號線,里程大約1小時。她拿過臟兮兮的票,盯著我手中的10塊錢,在額頭沾著黏稠汗液的亂發(fā)后面,露出年輕的半張笑臉。她說:“用那爛錢做個留念吧?”我說:“一起走吧,我也坐今天的車?!彼D時變得像個孩子,急忙說:“我媽就在車站等著我呢?!?/p>

上早班的人將車廂擠得無立錐之地,終于擠上第三趟地鐵,她背上的女兒驚醒又睡著,睡著又驚醒,她背女兒的身體緊靠車廂門壁,從2號線換至1號線到9號線,我與她摩肩挨背,卻始終沒有看到她完整的臉,只看到一件汗水濕透的粉紅色短袖衣衫纏緊她消瘦的身體,下面是一條長至鞋面的黑色褲子。

到六里橋汽車站,帶她至C口出去,她跑步進(jìn)入車站,穿過偌大擁擠的候車室,通過4號檢票口,把女兒背上我乘坐的北京至禮縣的省際班車,遞給臉色黑沉沉的孩子的姥姥,轉(zhuǎn)身下車,與正要上車的我擦肩而過。我站在車門口,望著她奔跑的背影,腳上鮮艷的紅色北京布鞋,在水泥地面起落彈跳,像長跑運(yùn)動員的最后沖刺,沖出了長途汽車站。

她終于在女兒醒來前跑掉了,氣勢宏大的北京六里橋長途客運(yùn)站,在她飛跑的腳步聲里,震蕩出令人絕望的虛無。

嫣嫣在媽媽將她放進(jìn)姥姥懷里的瞬間醒了,等她回過神來,發(fā)覺媽媽不見了,她像一只瘋狂的小猴子,一只手扯住姥姥的衣領(lǐng),一只手抓緊車鋪床架搖晃哭喊,她打姥姥,拳擊自己的頭、臉,掙脫姥姥去撞車門。時間在嫣嫣的哭鬧聲中過去了半小時,北京7月中旬的高溫,讓哭喊不停的嫣嫣和緊抱嫣嫣的姥姥汗水蒸騰,滿車的乘客儼然泡進(jìn)桑拿。熱烘烘的車廂里有人低語:“這娃再鬧下去,要出人命啦。”車終于開了,出北京城,嫣嫣撒在車廂的一塊一塊錢幣,像一片片咒符。嫣嫣哭喊媽媽的聲音,像撕裂車廂的沙塵暴,這風(fēng)暴般的哭聲,像從遠(yuǎn)古突然降臨的。車廂陷入寂靜,姥姥將嫣嫣亂抓的小手捂進(jìn)懷里,亂蹬的小腳緊緊夾進(jìn)兩腿間。嫣嫣無助地哭、放聲地哭、不要命地哭,都好像表達(dá)不了她此刻被媽媽拋下的痛苦。

北京漸漸遠(yuǎn)了,嫣嫣的哭聲低了、沉了,所有人都裝睡著了,惟有一對年輕打工夫妻的3個月的男嬰,被嫣嫣的哭聲嚇得歇斯底里地哭叫,年輕的媽媽緊抱嬰兒,稚氣未脫的爸爸,擠在狹窄過道,輕拍哭泣的母子。

車輪滾滾,兩個孩子的哭聲隔絕了外面的喧嘩,嚇得車廂里40多位乘客和其他6位農(nóng)民工懷里的6個小孩安靜無聲。這趟省際長途班車,似乎只為遠(yuǎn)送一個丟了媽媽的4歲女孩和一個出生3個月就要急著回故鄉(xiāng)的男嬰。

嫣嫣終于哭睡著了,男嬰也哭睡著了。我擔(dān)心嫣嫣是哭暈了,發(fā)生不敢想象的昏厥。見她姥姥一手緊按嫣嫣的脈搏,抱著她搖啊搖,搖啊搖。

至山西境內(nèi),我從車窗望見夜色中的滾滾煤煙時,睡在姥姥兩腿間的嫣嫣,還在一車農(nóng)民工的酣睡聲中,哽噎著叫媽媽。她第一次醒來,是凌晨4點(diǎn)多,地點(diǎn)是古道長安,她叫著媽媽,聲音嘶啞、無助,繼而又在長安的夏夜沉睡。第二次醒來,是早晨8點(diǎn),地點(diǎn)在天水一帶,她滿含笑意爬到我的床鋪,晨光照亮她哭腫的眼睛和雪白肌膚,映出眼底哭紅的雜亂血絲,拉扯交織的血絲襯托著明亮眸子,將她眼睛里的那片蔚藍(lán)攪得模糊混濁,黃毛小丫頭雪白的臉蛋上,淚痕交織的血印,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指甲抓破了臉。她歪起頭好奇地看我,在我躺的床鋪上東看看西瞧瞧,像吃到蜜糖般地笑,笑讓她變成清晨車廂里最快樂的孩子。她一定覺得上鋪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我撫摸她被淚水沾得黏糊糊的小手,眼淚奪眶而出,她則伸出另一只臟兮兮的小手,為我擦拭溢出眼窩的淚滴。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