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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8年第3期|黍不語:少年游
來源:《十月》2018年第3期 | 黍不語  2018年08月13日08:33

黍不語,女,80年代生于湖北。

母親走在雪中

從來沒有這樣漫無盡頭的雪

當她成為一個母親

全世界的雪便趕來,裝扮她的頭頂

粉飾她的道路

使她在惶惶無知中,一廂情愿

傾盡她的力氣和愛

我曾見過那雪中,開出過蓬勃的花朵

也曾目睹暴雪般瘋狂碎散的夢境:

我的母親,一生在大雪中

探尋兒子的道路

直到他無路可走。直到徹底背叛再沒有自由

我的母親對此毫無覺察

她依然走在雪中,走在自己的蒙昧中

就快要變成一片雪了

一種悲哀,清白而無辜

 

清 明

她看到遙遠的墓地上的

天空

潮濕的,飄蕩的,布

向四周徐徐漫開

一瞬間,感到某種如釋重負的安慰,和感激

她知道有一些雨水

代替了人,和生活。并且毫無保留

那些城市里的人,荒野里的人

那些活著的人,逝去的人

他們從未感到的,巨大的,公平和憐憫

像神明從天而落

 

她幾乎看到每個人頭上的草

又往綠里

深了一些

 

他滿意著灰色和空

灰色的天空,幾筆灰色的云

在紙上輕輕飄著

 

他滿意河水,滿意永不潰敗的兩岸

前赴后繼的赤子

跳進去,成為相似的男人,和女人

 

他滿意一大片草野

有頭頂一樣的灰敗,有日子一樣的無窮

再沒有牛羊在他面前,低下頭來

 

他最后滿意的,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

他用了最少的筆畫,粗陋,潦草,在紙上

搖搖欲墜

 

他這樣看著,感覺到風,從空白處

細細吹來

忍不住慢慢倒下

 

像用完的鉛筆

倒在自己的樹里

 

少年游

十三歲時我在田埂上第一次

停下來

那么認真地抬頭,看

像受著某種神秘指引

我指給嘻嘻哈哈的同伴們看

干凈的,高遠卻又仿佛伸手可觸的天空

天空中正變幻的白云

第一次感覺到,我們身處的茫茫世界

第一次,我們站在泥土上,沒有想晚餐

作業(yè),農(nóng)活,巴兮兮的土狗

甚至屋后角落的墻洞里

我們偷藏的一兩顆糖

我們都拼命地伸手

拼命地指那些四面八方的白云

說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

突然之間

我們相互緊緊地擁抱,繼而流下淚來

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熱烈的荒涼

在十三歲的田野

第一次

看到了我們將要為之度過的一生

 

清 晨

大雨讓清晨變得黑亮

濕漉漉的街道,沒有一個

走著的人

沒有一個正趕往家里、學校、公司或車站

 

我站在空蕩的十字路口

像綠燈一樣,等候秩序的到來

 

像盲目又熱烈的雨點

對清晨輕微的寒冷、孤寂、空茫

滿懷親近與感激

 

一場雨總要淋濕一個喜歡的人

一條路總要送走一個做夢的人

 

當白晝似喧囂漸漸擴散

人群壯大,世界顯現(xiàn)

我安慰,我已獲得足夠的孤獨和雨水。

 

冬 日

冬天把雪丟在很遠的北方

又在沿途撒滿覓食的麻雀

像一個人的內(nèi)心,那么多愛——

 

踽踽獨行

滿懷隱秘的悲傷。而源頭

陽光像老朋友,踩著小城起起落落

 

風偶爾送來草原羊群的氣息

都歸為空寂

 

我們和人群不斷擦肩。握手致意。轉(zhuǎn)身決裂

卻為沉默流下眼淚

 

許多年過去。你看見的仍是

身披月光的人。一遍遍投身湖水

 

一遍遍,又試著撫平波浪

 

多年以后

你終于來看我

把積雪、落日、鐘聲和書

都拋在身后

 

我們有過短暫的驚喜

而后平靜

仿佛相守多年的兩棵

 

芙蓉樹,在微風面前

還盡量保持著

相對平行的軀干

 

我們不再寫詩,飲酒

不再懷抱愛情和石頭

 

我們談起往事也都有些模糊

 

當我們說起那片最高

最藍的天空。白色的灰燼

雪花一樣覆蓋下來

 

你習慣的微笑

我也開始了,一臉的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