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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 2018年第2期|陳木紅:在書一方
來源:《北京文學》 2018年第2期 | 陳木紅  2018年08月21日07:02

在南中國的北廣州,有這樣一座小山,但山的名字我卻怎么也叫不出了;山下有這樣一個水庫,而水庫卻有一個極好聽的名字,叫集益水庫。集益水庫的水清澈、透亮,一年四季都緩緩地流著,好象在講述著一段既找不到來處又沒有結局的戀情,這水似乎會永遠這么流著,永遠不多也不少,不緊也不慢,不慌也不忙,白天映照著太陽的光芒,晚上承載著月亮的清輝,時時都閃動著時日賦予她的潤澤。站在水邊,有時會有一條魚出奇不意地“蹭”地一下躍出水面,給這司空見慣的景致憑添一朵別樣的浪花,就象我們平淡寧靜的生活,偶爾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激動一樣。

集益,多好聽的名字,把所有好的、優(yōu)秀的東西集于一身,如同植物吸收著養(yǎng)分,大海接納著百川一樣,默默體味,還多少帶有一些圖書館人所崇尚的某種精神。

我的圖書館就依山傍水了,而整個校園卻沿著和緩的山勢隨意散落在山腰上,成為一幅多層次的立體畫卷。校園的建筑之中最搶眼的就是圖書館,站在校園的不同位置,圖書館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姿,即使站在相同的位置,一年之中的不同季節(jié),相同季節(jié)的不同天氣,就連一天之中的不同時辰,圖書館給人的感覺也是不同的。

然而不管是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還是什么時辰,我最喜歡站在圖書館南面的高坡上遙望她。這片高高的坡地是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地形也略有起伏,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通向圖書館,坡地上全都是柔柔嫩嫩的小草,小路的兩旁種著婀娜的紫荊。每當紫荊花開的時節(jié),偶遇一夜風雨,小路上就鋪滿紫色的朵瓣,清晨走在這樣的小路上,真的是讓人既不忍心邁步,又不忍心駐足。草地上也點綴著一朵朵的紫荊花,這些花鮮嫩帶露,仿佛她們不是從樹上墜落下來的,而是原本就開就草地上一樣。抬頭看看樹上的紫荊花,低頭看看草地上的紫荊花,又不禁望望遠處的圖書館,經(jīng)過洗禮的紅色建筑在藍天的映襯下越發(fā)顯得醒目了,哥特式的尖頂像伸出的手臂探測著天空的深遠。世界上不乏宏偉壯麗的建筑,但在我眼里都比不上圖書館,那些建筑要么對人充滿防范,要么設置諸多門檻,要么孤傲清高,要么干脆只有買票才能進入。只有圖書館,神圣而富有尊嚴,卻又能如此謙和地迎候著她的每一位讀者。

與圖書館毗肩而立的是一座時光塔。如果說我們俯首抬腕,看到的手表上的指針代表的是時間,那么,時光塔上的鐘表的指針代表的一定是時光。每當抬頭望到一群鳥兒朝著時光塔疾飛而來,我就想:那應該是撲面而來的時光吧?當鳥的羽翅掠過時光塔塔尖的一剎那,我就想:這應該是此刻正屬于我們的美好時光吧?當鳥兒越飛越遠終于在天空再也看不到的時候,我就想:那應該是逝去的、無法挽回的舊時光吧?有誰說過“鳥飛不留影,船過水無痕”,又有多少人慨嘆“時光留不住,春去無影蹤”呢,而圖書館卻能摘取人類長河中一朵朵耀眼的浪花,將瞬間的記憶保存下來,并讓這永不磨滅的智慧之光啟發(fā)人類,照耀著人類前行的路。

走進圖書館,首先讓人感覺到的是靜,然而似乎又不僅僅是靜,應該說還有“凈”,是“干凈”的“凈”。這種靜讓你靜下來的不只是聲音,最重要的是心。這里雖然不是桃花源,但圖書館的氛圍卻可以讓你平靜如水,心無雜念。當我們的手輕輕觸摸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書頁的時候,我們開始與高尚的靈魂對話,我們的胸懷寬闊了,思想深遠了,心靈干凈得就如同集益水庫的水一樣。也許社會上正刮起什么風,或者興起什么潮,或者流行什么熱,這些好象都與你無關,瞬間便忘記了世態(tài)的炎涼與冷暖,忽略了人生的榮辱也沉浮,所謂財富、地位、名氣也都成了過眼煙云。你不會再去攀比,不會因為生活的不公而感到委屈,也不會因為人生的坎坷而去怨恨。面對書,你會變成蓬勃向上的綠色植株,努力吸收著營養(yǎng)、水分,努力進行著光合作用,成長,健康而茁壯地成長才是你唯一的目的。

說實話,年輕的時候我并不喜歡圖書館,當我讀大學陰差陽錯地步入圖書館學專業(yè)的時候,郁積在心頭的何止是失望,更多的是夢想的破滅。因為在我的意識里,我應該讀新聞或者法律,我應該拿著話筒風風火火地四處采訪,或者作為一名法官端坐在莊嚴的審判席上聽取來自各方的陳述,或者作為一名口齒伶俐的律師為我的辯護方慷慨陳辭??纱髮W入學的第一堂課教授就諄諄教誨我們,作為一名圖書管理員要耐得住寂寞,要守得住清貧,要懂得堅守,這對于少不更事的我會有多少心有不甘??!大學畢業(yè)那年我一心想沖出圖書館這座圍城,畢業(yè)后的幾年我一直像一個逃婚的女子一樣逃避著圖書管理員這個職業(yè)。當我而立之年時,面對生活的顛沛與磨礪,我忽然回心轉(zhuǎn)意了,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圖書館就像一個寬厚而又充滿愛意的戀人一樣,依然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隨時等待著我的回歸,我頓感慚愧與內(nèi)疚,于是決心把自己的后半生完全托付給它。

在圖書館除了要做技術性、專業(yè)性很強的工作外,都避免不了書庫的體力勞動,尤其是在我們這樣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圖書管理員很少的小館。記得我寫過這樣幾句詩“行走在書庫/讓我注重的僅僅是勞動/忽略了所謂的白領或者藍領?!钡俏蚁矚g行走在書庫中的感覺,書庫里書架林立,圖書一排排的,所有的圖書都是按科學的中國圖書分類法排列,所以同一類別的圖書就全都集中到了一起,行走在這樣的書庫就好象來到了田野,就好象這里是一片大豆,那里是一片高粱一樣。搬運圖書、整理書架都是辛苦的,可每當看到一排排圖書像排列整齊的列兵一樣精神抖擻地站在我的面前,等待我的檢閱時,內(nèi)心就升騰起一股驕傲和自豪。站在書架前,我好想和每本書都說說話,可書永遠是沉默的,靜靜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fā),直到有一天我打開某本書的扉頁,慢慢品讀才發(fā)現(xiàn),這本書原來和我是知音,或者說我又找到了一個好朋友。

然而,圖書館還有比我們管理員更辛苦、獲得報酬更低的普通勞動者,那就是我們的衛(wèi)生員阿姨。

記得十多年前我剛剛來到學院圖書館時,有一個負責衛(wèi)生的阿姨,大家都稱她為桂姨。只要有桂姨在,圖書館就是光潔明亮的,地上的瓷磚一塵不染,不銹鋼扶欄光可鑒人,閱覽室的桌椅井然有序,就連各個房間高高的標牌都被擦拭得干干凈凈,她常常也給廁所熏上一柱檀香。圖書館一共四個樓層,是一個很大的空間,我們常??床坏焦鹨痰纳碛埃覀冇帜軙r時刻刻感受到她的氣息,就如同八月里飄來的桂花香,我們循著這股清香去尋找,或者我們能夠找到那樹桂花,或者我們根本就找不到,但我們心里知道,那棵桂樹就在我們的不遠處盛開著,并散發(fā)著幽遠的芳香。

桂姨的個子很矮小,但說話的聲音高亢悅耳;桂姨的個子很矮小,但似乎有很大的力氣,她經(jīng)常拎著沉重的水桶拿著抹布走來走去;桂姨的個子很矮小,我真不知道各個房間高高的標牌她是怎么擦干凈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這樣的一幕,桂姨把洗好的抹布包在長長的掃把上,然后舉起掃把、惦起腳尖,一下子、一下子地小心擦拭著......

桂姨最開心的話題就是她家鄉(xiāng)的果樹,說那些果樹種植的情景,那些果樹開花的情景,那些果樹結果的情景,每次說到她的果樹,她都會高高揚起笑臉,聲音也變得格外清脆,只有一次,我看到她面色突然黯淡下來,并用低低的聲音似在自言自語:“唉!可惜那些果樹越來越少了,要不也不會來到這里。”

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桂姨,有人說她返回了家鄉(xiāng),并聽說她返鄉(xiāng)是因為土地的問題。

我無法深刻地理解一個農(nóng)民對于土地的感情,我想大概就如同我對于圖書館的感情吧,桂姨喜愛的那些果樹也如同我喜愛的那些圖書。一晃桂姨離開圖書館很多年了,可每當桂花飄香的時候我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她,而每當想起她時,我都想把最好的祝福送給她,并且我也就更加珍視我的圖書我的館了。

哦,天地洪荒,學海無疆。在書一方,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