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
八歲的時候,父親遞給我一把斧子:“你是大人了,可以到大渠里取冰了?!贝笄x土屋有二里地。我拉著爬犁站在渠邊,看著比我還深的冰面,愁眉不展,找不到可以下去的地方。恰好我家鄰居延平費力地拽著一車冰過來,他指著身后百米開外的地方說,到那里取冰,地勢平坦,有缺口。
果然冰面開闊。幾十平方米的區(qū)域已被采空,三十厘米厚的剖面,有著渾濁的晶瑩,不少雜草和樹葉凍在里面。開采過的渠底又結(jié)了一層薄冰,能看到冰下有涓涓細流。
由于生疏,費了很大的勁,才砍出一塊冰角。勤能補拙,當(dāng)滿懷喜悅,即將完成對一塊大冰的取料時,卻腳下一滑,我的歡欣和一雙黑條絨棉鞋,一起跌落進了刺骨的水里。費盡周折,終于把一車冰拖進自家的院子,凍僵的雙腳比我的眼淚更早地感受到了傷害。
整個冬天,家里吃的,都是我的汗水和淚水。
終于熬到春天了,母親摸著我的頭興奮地說,村里馬上要打井了,咱們可以吃到清甜的井水啦,你再不用到渠里剁冰,咱家再不吃黃泥水啦!
從架子搭起來那天起,全村孩子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打井隊。挖了幾米之后,六七個青年男女,輪番戴著安全帽,被一個吊桶放到坑底,用鍬鎬將挖起的砂石倒入吊桶里,砂石再被卷揚機吊上來倒掉。
正在吃午飯,門咣當(dāng)一聲被撞開,打井隊長驚慌失措地沖進來,不好了!井底干活的柱子被跌落的石塊砸傷了!父親是村里唯一的赤腳醫(yī)生。我也跟著跑到工地,那個叫柱子的大個子叔叔,已經(jīng)躺在了井架下面,渾身是血。父親給他緊急包扎了一下,沖著隊長喊,趕快套馬車!送縣醫(yī)院!晚了就沒救了!
柱子叔叔還是走了。我不明白,那么強壯的身體,為什么抵不過一個石子。自此之后,時常聽見隊長用沙啞的嗓子,沖著井下吼:再熱也得戴好安全帽!
很多水泥塊被運來,開始砌井壁。最后完成了一個直徑三米的水井。對這口黑魆魆的井,我懷有極大的恐懼,總覺得大地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還想吞噬些生命。有幾次,在伙伴的慫恿下,我鼓足勇氣伸出頭,也沒望見井底,使得井在我心里,深不可測。
為了澆地,村里把一根很粗的黑色膠管,從這個怪獸的口里直插井底。電閘一合,這根黑管,就口吐清泉,噴薄而出。尤其是夏天,我們成群結(jié)隊地圍在水管前,把頭伸進水里,停幾秒,再猛喝幾口,夏季的燥熱隨即消失,一種清爽的愜意,甜遍全身。井邊的水池,已成為畜養(yǎng)我們快樂童年的搖籃。
母親陪父親到外地看病去了,往家擔(dān)水的任務(wù),無可選擇地落在十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姐姐身上。夏季,只需等到抽水時,靠近水管,就能把水桶接滿,對井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了解。
秋收之后,村里不再抽水,我只能提著空桶,第一次無限敬畏地走近黑洞。井架是兩根槽鋼橫空凌架在井上,槽鋼上雖然焊接了一大張厚厚的鋼板,也勉強只能覆蓋井孔的二分之一,鋼板中央掏一直徑半米的圓洞,上架一座鐵制的轆轤,再纏繞著細鋼絲組成井繩,繩頭一個鐵質(zhì)掛鉤,構(gòu)成了我們?nèi)∷娜康谰摺?/p>
在饑餓的驅(qū)使下,恐懼漸漸淡漠了。我們必須把水擔(dān)回去才能做飯。盡管姐姐裝作很勇敢,自己站在轆轤搖把的里端——身后就是半圓形什么也沒遮蓋的空空深井。從她不敢低頭的狀態(tài)我猜出,其實姐姐心里也十分害怕。就這樣,兩只瘦小的胳膊緊攥著搖把,一寸一寸將半桶水晃到井面。我在提桶時才第一次窺視到井底,五六十米深的水面,反射成小小的圓鏡,映照著兩個模糊的身影。
隨著冬日臨近,氣溫越來越低,地面開始結(jié)冰。久而久之,站腳的井臺也結(jié)滿了冰。起初,我們不知所措,只好等著有擔(dān)水的大人們幫助。數(shù)九寒天,凍得無法等待,只能鼓勵自己勇敢。腳下很滑,怕力量承受不起,在桶離開水面前我們先晃動井繩,讓桶里的水灑去一半,再顫顫巍巍搖出井口,倒入另一只桶中。來回折騰幾次,終于盛滿,再手扶井架,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回到地面。
一次,冰面上灑了些水,鞋底被粘住,解決了腳滑的難題,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興奮了好久。在下次的擔(dān)水中,桶里都會留點水,灑到井邊,雙腳站上去,幾秒之后,就不再擔(dān)心滑倒。開始操作時,仍出現(xiàn)不少失誤,由于尺度把握不好,水灑多了,鞋就會被凍牢,又得花費更多的時間來松動鞋子。所以,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看見我和姐姐站在危險的井臺邊,相互拉扯彼此的棉鞋。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深刻地記得那次事故。想到同學(xué)家里玩幾天,決定一鼓作氣把水缸添滿。四五擔(dān)之后,有些疲憊了,加之冬季又都戴著棉手套,不宜抓牢搖把。眼看水桶升出井臺了,卻右手一軟,搖把從手里滑出,沉重的水桶迅速下墜,井繩牽引著轆轤飛速反轉(zhuǎn),鐵搖把重擊了姐姐的左手臂,她當(dāng)場趴倒在井臺上,若不是右手及時抓住井架,很可能就跌落井底。我們都嚇哭了,跪在井口,半天沒敢動。停了好一陣,才扶著姐姐慢慢爬下井臺,坐在雪地上休息。我想把那桶水慢慢搖上來,卻根本沒有了重量。剛才桶墜落得太猛,從井繩上脫落了。姐姐也不顧疼痛,一起趴在井壁上往下看,除了晃動的兩顆小腦袋,什么也沒有。我的心情悲哀到了極點,水桶是我們家的大件。寒風(fēng)驅(qū)趕著我們,將一桶水抬回家。只能去求助鄰居延平的爸爸。任叔叔把我們帶到井邊,繞了幾圈,指著井邊的鐵爪梯說,都是冰,太滑了,冬天不能下井,明年冰融了再下去撈吧!
一冬過后,是否再去打撈了那只桶,已記不真切了,但那口始終張著嘴的深井和井臺上厚厚的冰,卻牢牢地鐫刻在記憶的深處。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大學(xué)離開村子,井依然以不老的姿態(tài),滋潤著村民的生活。
后來留在省城工作,用的都是自來水,對井的概念開始淡漠了。幾年后,母親電話里說,村里馬上要安裝自來水了!又讓我想起了那口老井。終于要廢棄了,竟生出了些許眷戀,好像那井活著,我的童年就不會消亡一樣。又過了幾年,將母親也接進了城,就更少眷顧那片土地了。
終于有機會去家鄉(xiāng)的縣城參加會議,會后專門拐道去看看離別了幾十年的村莊,出發(fā)時,竟有了近鄉(xiāng)心怯的慌亂。
出城一路高速公路,風(fēng)的吹動,讓我有了不真切的恍惚感。三十多年前,我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村子趕到縣城參加高考,四十里坎坷顛簸的土路,整整騎了三個小時,才塵土飛揚地到達。
回憶剛拉開序幕,村口就到了,驅(qū)車二十分鐘。上學(xué)的泥路,都鋪上了柏油,車子在緩慢而平坦中行駛。路兩邊是蔥郁劃一的林帶,后面是規(guī)整的條田,一幢幢新修的二層小樓,從車窗前一滑而過,整個村子像被技術(shù)精湛的大夫做了整容,哪里還有一絲泥土屋的影子。
沿著依稀的記憶,車子左繞右拐,想找到老井的位置,卻被一堵墻擋住,院中央高聳一座水塔。向路人打聽,原來這里是附近幾個村共用的自來水廠。
院子里花草茂盛。值班室走出一位中年人,盯著我看了半天,你是?我也覺得眼熟,一下看到了任叔叔的輪廓。你是任……延平吧?果然是他,延平也認(rèn)出了我,緊緊抱在一起,延平現(xiàn)在是水廠的廠長。見我問到那口老井,他把我?guī)У娇坑业囊婚g小房,指著地面說,這就是,不過現(xiàn)在已被完全封閉了。又指著墻上的屏幕,下面都安裝了探頭,在地面就能了解井下的情況。一切都現(xiàn)代化了,咱村早就吃上了自來水。我現(xiàn)在坐在值班室里,按按電鈕,就可以調(diào)節(jié)和控制所有的水量。延平還告訴我,國家給補貼,村里大部分人都蓋了小樓,小時候的玩伴,有不少還買了小汽車呢。
真的很欣慰,時隔三十年,許多事物都發(fā)生了變化,這口老井,是我們的證人,一直用甘甜和清冽,滋養(yǎng)著我童年的夏季。
這口老井的水質(zhì),不會變吧?延平笑著打開水龍頭,接了一碗老井的水遞給我,嘗嘗還是不是小時候的味道?我慢慢舉到嘴邊,看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自己清晰的皺紋。閉上雙眼,童年的清涼,穿過我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