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詩僧蘇曼殊與他翻譯的《拜倫詩選》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撟。
這首略帶傷感的小詩是近代南社詩僧蘇曼殊的傳世之作,為近代文人墨客競相傳頌。蘇曼殊被盛譽“中國詩史上最后一位把舊體詩做到極致的詩人”、“古典詩一座最后的山峰”。
國學大師章太炎是他的詩歌老師,太炎曾指點曼殊:“按你的天分、性情, 確與詩最相近。今既愿學, 就送你幾部古人詩集, 希望你隨意翻讀, 多多體會、揣摩, 也許能有所得吧?!蹦玫皆娂?,蘇曼殊失蹤了。兩個月后,當友人劉三趕往其寓所,他竟已寫出了不少七絕,其中有“從拾禪心侍鏡臺, 沽泥殘絮有沉哀”、“ 懺盡情禪空色相, 琵琶湖畔枕經眠” 等佳句。
不久,他的處女詩作《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在上海發(fā)表,刊載在由陳獨秀和章士釗創(chuàng)辦的報紙《國民日日報》(1903年8月7日)上。詩作規(guī)整沉郁,借魯連蹈海和荊柯刺秦兩個歷史典故,表達了鮮明的反清思想:
一
蹈海魯連不帝秦,
茫茫煙水著浮身。
國民孤憤英雄淚,
灑上鮫綃贈故人。
二
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
披發(fā)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
一天明月白如霜。
蘇曼殊的詩為人傳頌,不為人熟知的是,他還是中國最早翻譯拜倫、雪萊詩作的詩人之一,中國翻譯史上第一部外國詩歌翻譯專集就出自這位天才之手。
蘇曼殊是在上海第一次接觸到西方文化的。1896年,蘇曼殊十三歲時,他隨父來到上海,跟從西班牙牧師羅弼?莊湘博士學習英文,并開始了解西方文化。在他的詩集《潮音二跋》中有這樣的語句:“嘗從西班牙莊湘處士治歐洲詞學”,應該說蘇曼殊很有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第一次接觸到了拜倫、雪萊。
1898年,蘇曼殊離開上海隨表兄到日本繼續(xù)學業(yè)。在日本他繼續(xù)大量閱讀拜倫、雪萊的詩歌,并著手進行翻譯。1907至1908年他已翻譯出《贊大?!贰ⅰ度小泛汀栋ED》等名篇。
1908年,他在日本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中英文互譯的詩歌集《文學因緣》,另一本就是英詩譯作《拜倫詩選》。詩集除《贊大?!返热淄猓€收錄有《留別雅典女郎》、 《答美人贈束發(fā)帶詩》等多首詩。這本書不但是中國翻譯史上第一部外國詩歌翻譯專集,還使蘇曼殊成為中國第一位系統(tǒng)翻譯拜倫詩的作家。
可惜的是這本珍貴的詩集的初版現(xiàn)已無法見到,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是它1914年的第三版,現(xiàn)存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和中國國家圖書館,署“日本東京三秀舍印刷,梁綺莊發(fā)行”。南社社友柳亞子曾說“這一部《拜倫詩選》銷路最好”(《蘇曼殊研究》)。這本書的書底頁有注:“戊申(1908)九月十五日初版發(fā)行,壬子(1912)五月初三日再版發(fā)行,甲寅(1914)八月十七日再版發(fā)行”。
上海圖書館則收藏有1922年11月泰東書局出版的第四版,這一版是為紀念蘇曼殊逝世而出版,封面上印有“曼殊大師遺著”字樣。
拜倫是蘇曼殊最崇拜的西方詩人之一。他贊拜倫“以詩人去國之憂,寄之吟詠,謀人家國,功成不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拜倫詩選>自序》),他稱“拜倫是我?guī)煛保ā侗臼略娭罚?。國學大師黃侃也曾回憶:“(曼殊)景仰拜倫為人,好誦其詩,余居東夷日,適與同寓舍,暇日輒翻知拜倫詩以消遣?!保ā剁澢锶A室說詩》)。
蘇曼殊的氣質與拜倫有很多相似之處,他自己曾說過:“詩歌之美,在乎氣體,然其情思幼眇,抑亦十方同感,如衲舊譯《炯炯赤墻靡》,《去燕》,《冬日》,《答美人贈束發(fā)??帶詩》數(shù)章,可為證已?!?/p>
蘇曼殊對譯詩有著獨到的見解,他認為翻譯應“按文切理,語無增飾,陳義悱惻,事辭相稱”(《<拜倫詩選>自序》),而他在翻譯過程中則以中國格律詩獨有的韻味和凝煉來闡釋拜倫的詩情,從而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翻譯風格。如《去國行》的第一節(jié):
行行去故國,瀨遠蒼波來。
鳴湍激夕風,沙鷗聲凄其。
落日照遠海,游子行隨之。
須臾與爾別,故國從此辭。
詩中蘇曼殊以中國古詩中特有的意象“故國”、“沙鷗”、“落日”、“游子”非常自然地融合到譯詩中,成功營造出一種蒼涼雄渾的詩境,讀之令人動容。雖然他在譯詩時有過份求雅之嫌,用了很多古奧生僻字,連魯迅先生都曾懷疑:曼殊譯詩“古奧得很,也許曾經太炎先生的潤色的罷”(《雜憶》)。但這些譯詩在文人中還是有著相當廣泛的影響,郁達夫就認為“蘇曼殊所有作品中,譯詩是最好的“(《雜評曼殊的作品》)。
有意思的是,詩集出版的第二年(1909),蘇曼殊在往南洋的船上,巧遇少時英文的啟蒙老師、準備回西班牙定居的牧師羅弼·莊湘及其女雪鴻,雪鴻與蘇曼殊年齡相仿,兩人兩小無猜,在蘇曼殊臨下船的前一天,雪鴻特意給蘇曼殊送來一束曼佗羅花,又奉上一冊自己一直珍藏著的《拜倫詩集》,她在這本詩集的扉頁中夾著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的反面,深情地寫著“曼殊惠存”四個字。曼殊也深為感動,在雪鴻詩集的扉頁上寫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詩:“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倫。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痹娫诔錆M離別的憂傷,是對現(xiàn)實的無奈,是對雪鴻,是對拜倫,更是對自己,似冥冥之中的天意。
蘇曼殊自1903年發(fā)表處女作到1918年去世,短短的15年時間里,蘇曼殊共出版小說、詩歌、翻譯等三十余種,作品在當時曾風靡一時。他熱愛中國古典文化,也崇尚西方經典,被學術界認為是出于“古典”而入于“現(xiàn)代”的橋梁,他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跨越文化。章太炎曾盛贊他為“亙古未見的稀世之才”。陳獨秀亦云:“曼殊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真是所謂天才?!庇暨_夫說:“蘇曼殊的名氏,在中國文學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 連國父孫中山也極欣賞他,說:“曼殊率真”。他被認為是近代中國最得魏晉風度的天真之士。
1918年5月,蘇曼殊因腸疾去逝,年僅35歲。臨終偈言“一切有情,皆無掛礙?!睘樽约毫餍前愎录诺囊簧鷦澤狭司涮?。身后由孫中山遺資千金,由南社創(chuàng)始人陳去病等將他葬于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橋南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