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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云騰:《思源》
來源:《科幻世界》 | 趙云騰  2018年08月31日12:08

徐徐的晚風吹走了夏日的炎熱,路邊紫色的女媧草隨著風的撫動倒向落日的方向。輕風在由女媧草組成的草原上刮起一道道波紋,波紋舞動著,傳播到遠方平緩起伏的山丘上。

思源星的這個季節(jié),落日很晚,太陽透過火焰般的晚霞,將橙黃色的光芒灑在這片草原上,在平緩的山丘背面投射下長長的暗紫色的陰影。

外形如同一把利刃穿過一個蘋果般的白色的“盤古號”殖民星艦,緩緩地掠過已經出現(xiàn)星辰的天空,向落日的方向飛去。

我低下頭,回憶起了下午遇到的那個女孩,眼前浮現(xiàn)出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她撩頭發(fā)的動作,她閃爍的眼睛,還有她微紅的臉頰、白皙的脖頸……我雙手十指交叉互握,舌頭在嘴里用牙齒輕輕地咬著抖動個不停,低著頭在路邊來回地踱著步,心跳的聲音仿佛遠方的雷鳴。

“盤古號”緩緩地落到了地平線之下,太陽也被山丘的弧線擋住了一半。晚風更大了,我耳邊響起了嗚嗚的風鳴聲,天空變成了靛藍色。我抬起頭,長出一口氣,大步向爺爺家的方向走去。

這條在紫色草原中蜿蜒的平整小路,通向一座小山丘的頂部,那里有一座體積很大的半球形溫室,像一個巨大的氣泡,光滑透明,反射著夕陽的光澤。那里,就是我爺爺?shù)募摇?/p>

爺爺在他的溫室里種滿了來自地球的古老植物,直到現(xiàn)在,這些植物還是不能適應思源星的自然環(huán)境,必須在人工控制的環(huán)境下才能生存。自從奶奶去世后,爺爺更加沉迷于栽培這些脆弱的植物。我覺得,他其實是在用這種方法排遣寂寞。

當太陽在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點兒邊角之時,它最后射出的光芒照在了路旁女媧草叢中的一個光滑物體上,反射出的光線像寶石一樣在我的眼角閃爍了一下。

我?guī)е闷嫘碾x開了小路,走了過去,想看看那是什么。

我蹲下身,扒開路旁柔軟的草叢,發(fā)現(xiàn)有一個圓弧形的光滑物體露出地面。這個東西是深黑色的,其余部分被掩埋在土里。

我將這個物體周圍的女媧草拔掉,很快,紫色的草汁沾滿了我的雙手。不斷拔草松動了這個物體周圍的土壤,讓我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從土里刨出來。

我雙手拿起這個奇怪的物體。它很沉,除了那露出地面的光滑部分,其余的大部分都沾滿了泥土。我捧著它轉來轉去地看,強忍著它散發(fā)出的草根的腥澀味。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很大一團物體從這個東西里面掉了出來,滾到了路邊,嚇了我一跳。

我很小心地走到那個掉出來的物體旁邊,用腳尖碰了碰,它極不情愿地翻轉了過來。這下我看清了:被像毛發(fā)一般濃密的草根和赤色的泥土包裹著的,是一個白森森的頭骨——細小密集的牙齒,兩個被泥土填充的橢圓形的眼窩,高高凸起的額骨。

我看出這不是人類的頭骨,作為一名歷史愛好者,我瞬間明白了這個光滑的物體是什么。這是那個已經滅絕的文明的遺物——那個文明的戰(zhàn)士經常佩戴的一種頭盔,我在歷史博物館中看到過很多次。

搞清楚之后,我想這個頭盔也許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紀念品,送給我爺爺。

我鄭重地把頭骨捧起來,將它埋回原來的地方。然后,我捧著沾滿泥土的頭盔,繼續(xù)走在那條小路上。

在我發(fā)現(xiàn)這個頭盔的不遠處,有一條從路下方穿過的小溪,我路過這條小溪時,順手就在溪水里把頭盔上附著的泥土清洗干凈了。我清洗頭盔時,一群透明的閃著藍綠色熒光的魚好奇地圍繞著我。

當我清洗完頭盔時,天完全黑了下來,星辰布滿了天空,這條小路也散發(fā)出橘黃色的明亮光芒——草原上的各種熒光飛行生物聚集在一起,組成了長條形的光帶,從草原上起飛又落下,形成一座座光的拱門,有一些跨過了我腳下的小路。我在熒光映照下快步前行。

不久,我來到了那個明亮的半球前。爺爺亮銀色的梭形飛船,正停在半球外面的草地上。

我走進這個巨大的溫室后,行走在各種奇異的綠色植物和發(fā)出悅耳聲音的人造溪流之間。這些不知名的地球植物,看起來奇形怪狀的,與溫室外的思源星植物系統(tǒng)有著巨大的差別。很難想象,我們的祖先竟然來自一個名叫地球的外星。

在溫室的中心地帶,我看見了爺爺。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袍,白色的長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插著一根綠色玉石做成的簪子。此刻,他正站在一棵巨大的長著針刺形樹葉的樹下,靜靜地仰望著,口中在低語著什么,好像在和樹交流。

我把頭盔套在自己頭上,踮著腳尖從背后靠近他,想嚇他一跳。

不過爺爺耳朵靈得很,在我離他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他就聽見了我的腳步聲。

“不要總玩這種小孩子把戲。”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

當爺爺轉過身看見我時,他突然被嚇得后退了一步,面部被驚恐的神色完全占領。

當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輕嘆了一口氣,臉上才有了笑容。

我摘下頭盔高興地跳到爺爺身邊,笑嘻嘻地說:“怎么了,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古代戰(zhàn)士的幽靈了?”

“你剛才嚇了我一跳……你是從哪里搞到這個東西的?”他皺起眉頭拍著我的肩膀說。

“半路上撿的,埋在土里。你知道嗎?里面還有一個頭骨呢?!蔽野杨^盔又套在頭上,圍著他轉了起來。

“你真像你奶奶一樣,什么都不怕?!彼叱鑫业摹鞍鼑Α?,來到旁邊的一張桌子邊坐下,沏上一杯茶。

我也走過去,把頭盔摘下來放在桌子上,在他身邊坐下。

“你的父母最近好嗎?”他喝了一口茶,隨即把杯子放下,慈祥地看著我。

“他們?好得很啊……”我無聊地擺弄著頭盔,幾句話之后我們便沒有了話題。說實話,我并不是很想來看爺爺,因為他這里無聊得很,而且少年和老人之間的共同語言并不是很多,但是我知道,他很高興我能來看望他。

在我與爺爺?shù)倪@段稍稍尷尬的寂靜之間,我又想起了下午看見的那個女孩,思緒頓時回到了那個令人心跳加快的時刻。她潔白的連衣裙和長長的黑發(fā),在散發(fā)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香味的微風中飄動著,她撩頭發(fā)的動作和她晶瑩的眼神,一遍一遍地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

“你臉紅了?!睜敔斝χf。

“誰?我?沒有……”我急忙把捧著下巴的雙手收起,在胸前抱起來,抬起頭假裝望向夜空。

“你有喜歡的女孩兒了?”爺爺望著我的眼睛,問。

我知道我只要有什么心事,是肯定瞞不過爺爺?shù)?,于是我坦白說:“是我的新同學,她讓我第一次產生了愛情的感覺?!?/p>

“是嗎?那么愛情是什么感覺呢?”爺爺?shù)哪樕细‖F(xiàn)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嗯,很難形容,就像……像第一次穿越蟲洞一樣,令人既震撼又興奮……”

夜空中反射著陽光的“盤古號”殖民星艦,再次從地平線升起,在群星中緩緩掠過,閃閃發(fā)亮。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思源星的衛(wèi)星,像地球的月亮一樣照亮了思源星的黑夜。

“說到愛情,伏羲與女媧的愛情,應該是最偉大的吧……”我透過溫室清澈的外殼,仰望著銀色的“盤古號”,“畢竟,我們這個星球的文明,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p>

爺爺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他認真地注視著我,說:“你想聽關于他們的故事嗎?”

“當然,我很想聽?!睜敔斒且粋€星際考古學家,他年輕時曾和奶奶進入“盤古號”星艦許多次,發(fā)掘出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史料,可以說在這個星球上,沒有誰比爺爺對我們的祖先——女媧和伏羲——了解得更多。

爺爺把身體靠在椅子的后背上,身體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半球外,思源星墨紫色草原的蟲鳴和半球里面來自地球的碧綠植物生長的窸窣聲,似乎同時響起來,但不久又安靜了下去。

在爺爺?shù)难劬?,我仿佛看見有陰影從反射著星光的水中浮起。于是我坐正了,等待著傾聽爺爺將要講述的故事。

爺爺目視著夜空中閃爍著銀光的殖民星艦,緩緩地開口說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當巨大的“盤古號”殖民星艦從思源星的投影中飛出的時候,思源星那灼熱明亮的恒星照亮了星艦位于前端的艦橋。后來在思源星繁衍的人類,也像地球稱呼自己的恒星一樣稱呼它為太陽——光熱之源。

在艦橋上,巨大的弧形舷窗后,被稱為“女媧”的第一代人類女性——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正穿著雪白筆挺的宇航制服,背著雙手看著腳下的這顆藍色與紫色相間的美麗行星。她的頭微微昂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發(fā)剛好蓋住了她的耳朵。她左胸前的一條彩色的飾帶代表著她的航天資歷——十六年。當若干年后,你行走在思源星上時,在人類的女性當中你依然能看見她的影子——那種繼承自她的既純凈又聰穎的美麗。

在她的身旁站著一個男孩——第一代人類男性“伏羲”。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制服,留著很短的能看見頭皮的頭發(fā),雙手抱在胸前,正蹙著眉頭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一身的黑色在“盤古號”穿行于思源星的陰影時讓他幾乎隱沒不見,現(xiàn)在當明亮的恒星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時,又似乎讓他很不適應。他輕皺著眉頭,英俊的臉上帶著一絲不安的警戒和焦慮。

在這一刻的一千多年前,地球人類向思源星發(fā)射了“盤古號”殖民星艦,飛船在宇宙中以近乎光速飛行。即將抵達思源星時,星艦開始緩慢減速。

在抵達思源星近地軌道的十六年前,當“盤古號”的減速過載已經能適應人類生存時,兩個小生命在“盤古號”的中央生命區(qū)開始孕育。那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被命名為伏羲和女媧,他們將作為人類的代表,在他們長大后開始為整個人類執(zhí)行“思源星殖民計劃”。

“盤古號”看起來就像一把匕首穿過一個蘋果,那個“蘋果”,就是位于“盤古號”中部的“模擬地球”——一個直徑三十公里的球體。這個巨大的球體里存儲著飛行所需的燃料,它同時能模擬地球引力,球體外面是按照地球的輪廓等比例設置的微型大陸與海洋,像地球一樣,微型大陸上也有沙漠和森林,草原與丘陵,只不過都是最小規(guī)模的。這個“模擬地球”,和它上方五公里高的大氣層,被包裹在一個透明的外殼中,再外面是一個能發(fā)射強烈光熱的衛(wèi)星圍繞著這個模擬地球以二十四小時一次的頻率旋轉,來模擬地球的太陽。伏羲和女媧就是在這個近似于地球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這是思源星殖民計劃的工程師們能為他們提供的最好的童年了。在這個近似于地球的環(huán)境中,他們人生的開端不會單調無趣,他們也不會患上宇宙航行中常見的精神疾病——那種長期生活在封閉壓抑的環(huán)境中所引發(fā)的幽閉癥。

“盤古號”的其余部分(像一把匕首穿過“模擬地球”的南北極)是“盤古號”的前身:一艘退役的“幽冥”級太空戰(zhàn)列艦。這是在人類延綿百年的太陽系戰(zhàn)爭中僅存的一艘完好無損的巨型星際戰(zhàn)艦,它被切割成兩半,連接在“模擬地球”的兩端,用“模擬地球”儲存的巨量燃料,向思源星進行一次單程航行。

伏羲與女媧的父母的身世,已經不可考,但是你可以想象當這艘星際飛船點火時,他們的父母和整個太陽系人類所充滿的強烈期待和對未知的不安。這是一個將持續(xù)一千年的縹緲的希望,在真空的海洋中,一艘集中人類智慧打造的巨型飛船,裝載著人類生命的種子,駛向另一個未知的孤島。

而這艘飛船之所以能發(fā)射,據推測,是因為那場從太陽系的太陽表面擴大到海王星的戰(zhàn)爭,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休戰(zhàn)期。在這場可能會摧毀整個太陽系人類文明的戰(zhàn)爭狂潮中,人類的頭腦短暫冷靜了一下。

“我們到了,大氣層分析表明完全適合人類生存。”“盤古號”的人工智能“管家”的投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身后,對他們說道。

在這漫長的星際航行的最后十六年里,“管家”和它手下的數(shù)十個機器人,養(yǎng)大并教育了這兩個孩子。“管家”的本體運行在“盤古號”的計算機里,而女媧和伏羲能看見的則是一個男性老人穿著制服的三維投影,之所以用這個形象,是因為這個形象對兩個孩子來說既威嚴又不失親近感。

現(xiàn)在,這個投影正安詳?shù)刈⒁曋鴥蓚€孩子。

“這就是嗎?”伏羲咬著下嘴唇,輕聲說道。他似乎不敢相信,畢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行星。盡管他在理論上已經對行星非常了解,但此刻行星龐大的體積依然突破了他思維的局限。

“太漂亮了……”女媧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按在“盤古號”艦橋巨大的弧形舷窗上,這顆散發(fā)著美麗藍紫色光芒的行星,像寶石一樣剔透,在行星的表面,白色的絮狀和圓形云團像棉花糖一樣覆蓋在上面。

當她把手從舷窗上放下時,留下兩個淺淺的白色手印,她帶著一臉的驚喜轉身看著伏羲,伏羲也從一種懷疑的情緒中走了出來。當他們確信自己終于抵達了“使命之地”的時候,他們伸展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在一個直徑三十公里的圓球上度過了十六年,雖然他們被叮囑過千百遍他們的任務,但是他們心中其實并不太相信這一天會到來。在地球上生活的人類會很自然地產生天圓地方的感覺,但是伏羲和女媧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他們居住在一個圓球上。在圓球的北極連接著巨大的發(fā)動機,當那顆充當太陽的衛(wèi)星落下地平線時,發(fā)動機的尾焰會在他們的頭頂留下如地球的極光一樣的幽藍的尾跡。從這個圓球的南極他們能進入艦橋,從那巨大恢宏的舷窗里,他們能看見前方未知的黑暗和星辰。在他們六歲那年,“管家”安排他們進行了第一次“環(huán)球旅行”。他們乘上一個熱氣球,在飛行機器人的陪伴下從他們的“家”——位于“歐亞大陸”東海岸邊上的一個造型溫馨、線條柔和的建筑前起飛。經過兩個小時的飛行,他們回到了起飛的地方。從熱氣球下來一兩個小時之后,他們依然興奮尖叫不止,畢竟對孩子來說,很小的東西他們都會看成很龐大。在他們飽覽了這顆人造地球上的人造風光之后,他們那時天真地相信:這就是世界的全部了。

從七歲開始,他們就開始接受教育,來為將來的殖民任務做準備。他們的課程是為他們量身打造的,對他們大腦的觀察和培育是“盤古號”上一切科學設施和程序的核心內容,腦實時成像技術可以跟蹤他們大腦的每一個樹突和軸突的生長情況,并評估他們的知識積累。在他們睡眠的時候,他們腦部的納米機器人會對他們的腦部記憶存儲區(qū)進行修正,令他們以比正常人快十倍的高效率學習。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人類歷史、空間航行理論、人工智能、生命遺傳技術……在十六歲到來之前,他們已經對人類科學技術的理論部分了如指掌。

當這個美麗的新世界真實地展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時,伏羲和女媧才真正地開始相信他們所被告知的一切。他們立刻意識到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的渺小。與此同時,他們的好奇心也隨之劇烈膨脹。

當最初看見這顆星球的激動和喜悅褪去后,他們被長期的學習生活所壓抑的一種自然而美妙的情感在這一刻,被這個大大的擁抱激發(fā)了出來。他們幾乎同時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女媧的臉紅了,她像被電擊一樣意識到了什么,然后松開了擁抱伏羲的胳膊,害羞地低下了頭。伏羲則感到一陣的躁動升騰起來流遍全身,他的動作變得僵硬,女媧溫熱的肌體透過光滑的制服傳導到他的手心里,讓他的手像火燒一樣并向全身蔓延。他和她面對面站在那里,彼此的呼吸聲都異常清晰地傳到對方的耳朵里,那心有靈犀的一刻僵持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這是他們第一次知道愛情的感覺。這一刻,這場漫長的旅行的意義和對人類這種生命的理解,都在他們的心中升華了。而且他們也深刻理解了他們肩上的使命——他們將結合在一起,讓人類在這顆星球上繁衍生息。

但是在這個非常有意義的擁抱后不久,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

這顆星球已經被一個該星球自身產生的智慧生命占據了——這種智慧生命建立的文明,被后來的人類稱作“主人文明”,或者說是“藍灰種人文明”,因為這種智慧生命的皮膚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藍灰色。

“主人文明”是一個處在太空時代黎明的文明,這種智慧生命已經開始掌握化學火箭、核能等技術,可以向距離這顆星球不遠的空間發(fā)射探測器。這個文明的科技,還不足以對“盤古號”造成威脅,但是“盤古號”的出現(xiàn),幾乎立刻引起了這顆星球上藍灰種人的騷動。各種原始的探測器從這星球的表面被發(fā)射出來,向“盤古號”靠近。很短的時間內,“盤古號”就被這些外形古怪的探測器包圍了,其中一些試圖在“盤古號”的表面著陸,但是當它們正在靠近時,就被“盤古號”的防御系統(tǒng)擊毀了。

當“盤古號”在思源星近地軌道旋轉到第一百一十二圈的時候,在“盤古號”艦橋后的會議室里,伏羲、女媧還有“管家”舉行了一場會議。會議上他們只討論一個問題:思源星的殖民計劃如何展開,藍灰種人勢必不會為從天而降的外星人騰出這個星球。

漫長的討論之后,“管家”為他們得出了一個不寒而栗的結論:要想繼續(xù)執(zhí)行“思源星殖民計劃”,必須消滅這個低級文明。具體的做法,就是恢復“盤古號”的所有軍事功能,先用“盤古號”的主炮摧毀所有藍灰種人的城市,然后由伏羲率領軍用機器人完成地面的清理工作……這是他和她第一次被告知“盤古號”上還有這些武器。

女媧激烈地反對這樣做。

“我們這是謀殺,謀殺數(shù)十億有感情有思想的生命,這不是用除菌劑除菌,那些人是智慧生物!跟我和伏羲一樣!”

“管家”沉默著。

“只能這么做,這是唯一的選擇?!狈似届o地說道,他的眉頭皺在一起,盯著會議室的透明地板下的思源星,眼神里流露出遠超他這個年齡的深邃。

“我們可以和他們分享這顆行星,只要我們……”女媧懇求道。

“和他們打聲招呼嗎?你好,我們遠道而來,請離開你們的家園,把它讓給我們?一旦在這顆星球上定居,我們的后代很快就會以幾何級的數(shù)量遞增,那么請問一下誰該先控制人口?絕不是我們人類!”

“他說得對,女媧,你們必須完成你們的使命。”“管家”那藍色跳動的投影走向女媧,“我很抱歉,當年的光譜分析并不能偵測出這是一顆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但是你們既然來了,就要使用一切手段來保證人類種群能在這顆星球上繁衍下去,一切手段……你明白嗎?”

恐怖的氣氛瞬間籠罩在伏羲和女媧之間,熄滅了他們之間剛萌發(fā)的愛情。伏羲也許根本沒有意識到毀滅一個文明意味著什么,他只是明白他應該做什么。但女媧從所學的人類歷史課中明白,他們將要做的,是罪惡滔天之事。然而在人類的未來與一個陌生的文明之間,她不能選擇后者。

在“盤古號”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后,那一刻終于到來了。

思源星的藍灰種人在恐懼和希望的沸點等來了那一刻。

“盤古號”撐開了防護力場,就像它在人類慘烈的太陽系戰(zhàn)爭中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思源星的恒星射出的太陽風暴,在防護力場周圍被反彈又聚攏,形成了一道道波動的五彩極光,黑白色的太極標志在“盤古號”的艦首閃閃發(fā)亮。

當“盤古號”劃過思源星的天際時,引起了藍灰種人的無數(shù)驚嘆和宗教癲狂般的膜拜,但他們不知道末日的號角已被吹響。

“盤古號”在軌道上快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迅捷得仿佛這不是一艘千萬噸級的戰(zhàn)艦。十六門主炮很快對準了行星表面藍灰種人密集的地區(qū),艦橋里,伏羲的心臟狂跳著,讓他幾乎昏厥。

“要我取消命令嗎?”“管家”平靜地問。

血管的泵動聲在伏羲的耳膜邊像隆隆的戰(zhàn)鼓。在那一瞬間,他想要收回命令,因為他害怕了。十六歲的他與地球相隔著一千多年的時間和空間,為人類做出一個毀滅另一個文明的決定,像整個思源星一樣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他環(huán)顧四周想找個依靠,但周圍除了“管家”的投影外空無一物,女媧因為不想看到這殘忍的場面,把自己關在了住所里。

伏羲的每一次長長的呼吸都斷斷續(xù)續(xù),牙齒忍不住地顫抖,發(fā)出咯咯的響聲。這個負罪的決定像一把長劍一樣穿過他的身體。使命感、恐懼感輪番在他的心中浮起,但是最后一刻讓他下定決心的,卻是他和女媧那剛萌發(fā)的愛情,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女媧美麗的臉龐,她星辰般閃爍的眼睛,還有她微紅的臉頰、白皙的脖頸……

他終于鎮(zhèn)定了下來,帶著一臉的堅毅對“管家”說:“為了人類,開火!”

說完之后,他閉上了眼睛。

十六道刺眼的白色光線從“盤古號”上射出,射向藍灰種人的城市和聚居區(qū),所到之處,留下一片巖漿和如漫天飛雪般的白灰。

短暫的震驚和混亂之后,藍灰種人開始了混亂的反擊,無數(shù)的被裝載在火箭上的核武器向“盤古號”飛來。一時間,“盤古號”被包裹在如恒星表面一般的光與焰中。

但是令藍灰種人絕望的是,“盤古號”毫發(fā)無損地從軌道上熾熱的火球中飛了出來,強烈的電磁輻射讓它防護力場周圍的五彩極光更加耀眼!

第一輪打擊在“盤古號”圍繞思源星旋轉了二十八圈后就結束了,第一輪的打擊就消滅了藍灰種人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剩下的是清剿任務,鑒于剩下的藍灰種人的分散程度,伏羲預計這最后的任務會非常漫長。

當伏羲看見“盤古號”登陸艙中整齊排列的巨型戰(zhàn)斗機器人時,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地球上的人類在制定思源星殖民計劃的時候,就預想到了思源星可能會有智慧生命的情況,所以才會用一艘星際戰(zhàn)列艦改裝成“盤古號”,同時還為它配齊了所有的武備,讓殖民計劃可以隨時轉換成入侵計劃。

伏羲毫不猶豫地穿上了一件軍用護甲,吊在“盤古號”打開的登陸艙門外,他要登陸思源星,親自監(jiān)督這些軍用機器將藍灰種人滅絕?!氨P古號”將這些機器人依次投放了下去,它們劃過思源星的大氣層,像一排隕星一樣墜落在了思源星主大陸的東部邊緣,每個機器人相隔十公里的距離,展開一道寬近千公里的死亡收割墻。

當最后一個機器人投放完畢后,伏羲松開了握著艙門的手,他把手臂緊貼著身體兩側自由落體下墜。隨著他頭頂?shù)摹氨P古號”越來越小,他的身體劇烈地震動起來,與大氣摩擦產生的火焰包裹了他的全身,他拖著長長的尾跡向地面墜去。

在今天被稱為“落神?!钡暮0哆?,伏羲第一次登上了思源星。當他從他落地時被砸出的隕石坑中走出來時,覆蓋他全身的護甲像是燒紅的烙鐵。在距離他降落地點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藍灰種人的士兵,穿戴著原始的護甲和頭盔,手中握著火藥推進彈丸的武器。“他”肯定是被一個從太空中落下來砸出一個大坑還能從中走出來的生物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看著伏羲走向自己。

伏羲從上到下認真打量了一會兒這種智慧生物。對方有著深紫色的眼睛,細小的牙齒,扁平的鼻子,像人類一樣的雙腿和有著數(shù)個關節(jié)的前肢。雖然這是兩種智慧生命的第一次見面,但伏羲依然能感受到“他”內心強烈的恐懼。在伏羲留下的思維日志里,他寫道:“‘他’似乎想逃跑,幾次想轉身,但是都沒有成功,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盯著我的,‘他’比我高大得多,‘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要哭出來,如果‘他’們會哭的話……”

“對不起……”伏羲的聲音通過他護甲的揚聲器傳給藍灰種人,這句話好像提醒了“他”,“他”舉起手中的火藥武器向伏羲開火了,子彈打在伏羲的護甲上只留下一個個發(fā)光的白點,很快就消失了。

伏羲看著“他”徒勞地上彈,開火,上彈,開火……似乎這巨大的響聲能給“他”勇氣,能讓“他”拯救自己的文明。但當藍灰種人射完了最后一顆子彈,硝煙散盡之后,“他”依然能看見伏羲在頭盔面罩下的微笑。在那一刻,“他”崩潰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伏羲抬起手在胸前拍打了幾下,拂去粘在上面的金屬碎屑。他走到藍灰種人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在落神海的海岸,是思源星的傍晚。思源星的恒星像藍灰種人的文明一樣,正向著大海中墜下,在海面上落下一道長長的黃紫相間的碎片走廊。伏羲打開頭盔的面罩,欣賞著這壯麗的海邊落日風景,嗅著帶著咸腥味的海風,陶醉其中,幾乎忘記了自己正在進行一場屠殺。

突然,伏羲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接著一片猩紅覆蓋了他的視線。伏羲捂住臉慘叫一聲,向后退了幾步,他從未體驗過的痛苦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像一個黑洞一樣,把他全身的感覺都吸了進去,然后突然炸開一個感覺的空洞。

伏羲試著睜開眼睛,但是他只能睜開右眼,從捂著臉的指縫中,他看見剛才跪在他身邊的那個藍灰種人已經站了起來,前肢握著一把沾滿了他鮮血的匕首,昂著腦袋,帶著他能讀懂的驕傲。

伏羲頭盔的面罩合上了,他的護甲能幫他止血并快速包扎傷口。伏羲透過頭盔面罩的內部反光,看見自己的左臉從額頭經過左眼一直到嘴角,被劃出了一道深能見骨的傷口,左眼球干癟地塌陷在眼窩里。當他的護甲為他注射完麻醉藥之后,伏羲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帶著憤怒用右眼盯著這個生物。他原以為這個藍灰種人已經屈服于地球人所展現(xiàn)出的強大科技力量了,但是面對這懸殊的力量對比,“他”依然抓住了機會給伏羲留下了一個深刻的“紀念”。

“你受傷了,要我派登陸艇去接你嗎?”伏羲的耳邊傳來“管家”的聲音。

“不需要,我很好?!狈祟澏吨卮鸬?。

“你很勇敢?!狈司彶阶哌^去,麻藥讓他的半邊臉失去了感覺,他甚至感覺自己也失去了一半心智。“但你再也不會看見我的微笑了。”他說出最后一個字時,幾乎咬破了舌頭。

伏羲抬起手,握成拳頭,朝藍灰種人的腦袋揮去。護甲所賦予他的巨大力量,將藍灰種人的腦袋像球一樣打飛了,遠遠地拋到了落神海海岸那洶涌咆哮、泛著白色泡沫的波濤中。

藍灰種人斷掉的脖子,像噴泉一樣噴濺出紫色的血液,如雨點一樣灑在伏羲的身前,與他自己濺出的紅色血液混合在一起,流淌在他胸前的護甲上。

“一個不留!”他吼道,在落神海東海岸站成一排的巨型機器人啟動了。這些戰(zhàn)爭機器能射出上億度的高能射線,它們的傳感器能偵測從天空到地下數(shù)十公里內的藍灰種人的生物信號,如果藍灰種人躲在地下,它們甚至會鉆進地下消滅對方……

伏羲那時的內心,說不上是憤怒,他一邊走向海灘,一邊重重地呼吸著。海浪一次次沖向他,扭曲著他身后越來越暗越來越長的陰影。他不認為自己是因為被藍灰種人毀容而感到憤怒,他只是感覺到他可以很流暢地指揮機器人“工作”了。他的手不再顫抖,心跳也不快了,負罪感消失了,他的思路很清晰,很有條理,似乎剛才那重重的一刀,把他靈魂深處的某種柔和的東西割掉了。去掉了這個負擔,他完全像收割作物一般麻木地干著……

曾經,為了能體驗地球人類的生活并更好地理解人類的歷史,伏羲和女媧在“模擬地球”中過了一段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在被當作存儲器機械地寫入知識的間歇,他和女媧在一片小小的陸地上種植了一塊麥田。當麥田成熟的時候,他和女媧赤腳行走在麥子之間。他們伸開雙手,讓麥芒劃過自己的手心,人造的太陽照著他的臉,大氣環(huán)流將一片片灰藍色的云彩吹過他的頭頂,讓陰影和光明在他們之間交錯。麥子組成的金黃色的波浪涌向他和女媧,在他們的身邊分開形成漣漪。他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了女媧的手指,女媧的手指縮了一下。他們站在麥浪之中,對視著,仿佛回到了古代他們的祖先生活的那個藍白相間的美麗星球。

有人說,一個人越是恐懼,就越是殘忍。在伏羲留下的思維日志里,旁人可以感覺到一種不易察覺的恐懼。在他快到十六歲的時候,他時常害怕會和女媧湮滅在這無盡的星海里,無人知曉。他害怕殖民計劃是個謊言,他和女媧只是前世偷食禁果者,被流放到這無盡的黑暗里。這種恐懼雖然被“盤古號”檢測出來并在每晚被抹除,但是每天早上醒來,這種恐懼又會像野草一樣孳生出來,讓他第二天晚上又帶著這種灰色的恐懼入眠。直到“盤古號”從思源星的陰影中飛出那一刻。一個天然的太陽才將他的恐懼消融瓦解。

在殺戮的間隙,伏羲曾乘坐登陸艇返回“盤古號”。當他見到女媧的時候,手中握著一把紫色的如鮮花般美麗的植物——他命名為女媧草,準備將它獻給他最愛的伴侶。

女媧一臉憔悴睜大眼睛,看著他問:“你的臉怎么了?”

“一個小小的紀念,證明它們反抗了?!狈瞬蛔匀坏匚⑿χ豢焖僦寡系陌毯酃殴值嘏で?,讓她幾乎看不出伏羲原來的樣子。

“不要趕盡殺絕,我們能和他們共享這個星球,我求你了?!迸畫z說道。

“你在說什么?我們有力量能獨占這顆星球為什么要和他們分享?”

“我有著一種不好的感覺,我們?yōu)槿祟惐池摿松钌畹淖锬?,這罪孽不可能被輕易贖掉。”女媧回答道。

“請問罪孽的數(shù)學原理是什么?能向我解釋一下嗎?”伏羲冷笑著說。

女媧從伏羲聲調越來越高的語氣中,感覺到他內心的某個地方開始扭曲了,他從來都是安靜睿智的,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對她說過話。

伏羲開始咆哮了,握著女媧草的手劇烈地揮動起來,“這個星球是我們的,它只能是我們的,它將永遠屬于我們人類!我們像個囚犯一樣在太空中航行了一千年,就是為了得到它!現(xiàn)在你卻軟弱了,說什么分享?!錯了!這是我的——你和這個星球都是我的!”

當他松開握著女媧草的手時,他手中的女媧草被他捏成了紫色的草漿。

“我不認識你了?!迸畫z兩只胳膊環(huán)抱著自己,蹲下來哭著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你現(xiàn)在像……像一個怪物……”她的抽泣聲回蕩在整個“盤古號”的艦橋里。

哭泣的女媧讓他的心中涌起了一些溫馨的記憶,從他們記事起他就一直是她的守護者,在童年的每個夜晚,他都會握著一根樹枝當作劍,與她背靠背躺在一起,為她驅逐她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的行走于黑暗中的鬼怪。他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每當她在黑夜里被噩夢驚醒開始哭泣時,他都會醒來揮舞著他的“寶劍”,在她的身邊大喊:“不要怕,我來了?!比缓笏麄冊俣认鄵矶摺?/p>

伏羲稍微恢復了理智,轉過身去,用他曾一次次給予女媧安全感的語調說道:“很快就會結束了,到那時,這個星球將只屬于我們,我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保證。”

說完之后,伏羲動身回到了思源星,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

當伏羲在思源星的表面和他的機器人大軍又像梳子一樣來回收割的時候,女媧在“盤古號”上卻無法安眠。

當她從“盤古號”的監(jiān)視器中看見伏羲指揮著他的軍隊的殘忍行徑后,她一次次被相同的噩夢驚醒。在夢中,她赤身裸體,置身于寒風之中,痙攣顫抖。眼前無數(shù)的藍灰種人的男女老幼,排成整齊的隊列,在她的面前行進,走向一個深深的、冒著火焰濃煙的大坑。天空中飄著像雪一樣的火山灰,空氣中有一股濃重的硫黃味。女媧瑟縮著身子,屈膝跪倒,掩面抽泣……不久之后,她聽見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她移開雙手,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一片紫色的女媧草叢中,遠方平緩的山坡上,兩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一男一女,正歡笑著互相追逐。她能感覺到那是她和伏羲的孩子。但是當她邁步向那兩個孩子走去時,卻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女媧草生長在一片藍灰種人的頭骨堆積成的土地上……

這個夢,無法被“盤古號”的腦處理器抹掉,仿佛它來自虛空深處。最后竟然變成了幻覺,在女媧清醒的時候,她看見在自己臥室的墻壁上,“盤古號”的艦橋中,甚至她的手心里,都布滿了無數(shù)藍灰種人密密麻麻的頭骨……

最后一批藍灰種人是在忘川海岸的高崖上被消滅掉的。

巨浪沖擊著懸崖下橙黃色的尖銳晶石,戰(zhàn)斗機器人圍成一個越來越緊密的半圓,它們射出的蒼白光線將任何想從這個包圍圈逃出的藍灰種人碳化。藍灰種人哀號著、哭叫著,最后還是歸于寂靜……

藍灰種人一起唱起了挽歌,歌聲悠揚婉轉,訴說著自己文明的輝煌歷史,平靜從容地從懸崖上依次跳下。

這一切,甚至是凄涼的挽歌,伏羲都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雖然當時他就坐在不遠處的一個丘陵的頂部,胳膊撐在膝蓋上,雙手握成一個拳,放在嘴邊,眼神空洞,仿佛夢游一般,嘴里不住地念叨著:“我們的……屬于我們人類的……我們……我的……我……”

當已經像鬼魂一樣的伏羲回到“盤古號”后,他發(fā)現(xiàn)女媧不見了。

不久之后,伏羲行走在“模擬地球”的一條小溪邊的白樺林里。那時,“模擬地球”的季節(jié)正是深秋,草木枯黃,風中有一股成熟腐爛的氣味。他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眼睛不停地在溪水中掃視。溪水清澈見底,水面上飄著一層薄薄的蘆葦絮。他的女媧不見了,她的臥室里沒有,艦橋里也沒有,“管家”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伏羲認為現(xiàn)在她只可能在“模擬地球”的某個地方,他像一個丟了母親的孩子一樣在“模擬地球”上不停歇地奔跑、尋找。

當模擬的太陽即將從弧形的地平線落下之時,他在“落日”的余暉里看見了他和女媧在“模擬地球”上一起生活成長的那個他們稱之為“家”的建筑。

在“家”的前面,是一棵高大的蘋果樹,他和女媧曾在這棵樹下乘坐熱氣球起飛環(huán)游了這個小小的“地球”。他還記得他們在這個小小地球的天空中一起呼喊歡笑。

伏羲的步伐踉蹌起來,像一個被繩子拖著的木偶,身體前傾、腳步凌亂。他看見,蘋果樹下一個長條狀的物體在秋風中輕輕搖擺……

當伏羲快走到樹下時,他幾乎是在匍匐前行,女媧美麗姣好的面容在他的眼淚里折射了數(shù)次射進他的視網膜。她白皙的脖頸被一根如蛇一般的藤條拴著,被拉長了掛在樹枝上,樹上結滿了紅透了的光滑得可以映出人臉的蘋果……

之后伏羲在這棵蘋果樹下坐了五天五夜,他不吃、不喝、不睡,腦子里不斷回響著女媧對他說過的話:無法贖掉的罪孽。

五天后,伏羲做了一個決定。

在他們出生的地方,伏羲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也脫掉了女媧的衣服,他那一半丑陋的臉如同番茄上的疤痕,皮膚被緊緊地拉扯到裸露的白骨上。他雙手托起女媧毫無力量的頭顱,在那青紫色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這時他才想起,這是女媧和他的初吻……

然后,他一只胳膊環(huán)繞過女媧的肩膀,另一只手環(huán)繞過女媧的腿彎,溫柔地將她抱起,仿佛擔心打攪了她的睡眠。伏羲緩緩走進“盤古號”的中央生命區(qū)那溫度和人類體溫一樣恒定的液體池中。池的周圍被一圈由人體組織生長的結構包裹著,池中包含了細胞液中的所有成分和種類復雜的納米機器人,能夠完成各種生命工程,可以說,這里是“盤古號”上的生命工廠。女媧和伏羲最初是在這里孕育的,對他們來說,現(xiàn)在他們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子宮。

當飄著縷縷熱氣的淡紅色液體完全覆蓋了伏羲的頭頂時,伏羲松開了女媧,他先是感到窒息,接著進入了一種恍惚安寧的狀態(tài)。他的周身仿佛被母親的乳房完全包裹住一樣,溫暖又細滑,綿軟又溫柔。

這時,他的腦海里傳來一個女人慈祥柔和的聲音:

“你好,伏羲,歡迎來到中央生命區(qū)。我發(fā)現(xiàn)女媧沒有生命體征,要我克隆她嗎?”

“是的,請克隆她,謝謝?!狈嘶卮稹?/p>

“很抱歉,我無法保存她的記憶。”女聲說道。

“沒關系,不需要?!?/p>

“你的面部有損傷,要我?guī)湍阈迯蛦???/p>

“不需要,謝謝?!?/p>

伏羲睜開眼睛,在他身邊不遠的女媧的尸體開始溶解,她的身體將被作為材料來培育一個新的女媧。

“我有一個請求?!狈嗽谀X海里說。

“請說出你的請求?!?/p>

“請克隆我。”

“我不明白?!苯涍^短暫的寂靜后,那個聲音回答道。

“請銷毀現(xiàn)在的我,克隆一個新的我。”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是的,愿我為人類背負的罪孽,隨著現(xiàn)在的我一起消失?!?/p>

“這個過程將伴隨著巨大的痛苦,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p>

漫長的沉默后,那個聲音說道:

“好,現(xiàn)在開始執(zhí)行溶解命令。”

…………

從那之后,“盤古號”在思源星的軌道上繼續(xù)飛行了十六年。

十六年后,第二代女媧和伏羲一起,登陸了思源星。他和她在落神海的海邊建立了一個新家,從此他們寧靜地生活在這個地方。

在他們的余生里,他們依靠存儲在中央生命區(qū)的數(shù)十萬人類胚胎,繁衍出了整個思源星人類文明。

爺爺?shù)墓适轮v完了,當他說完最后一個字時,一切又歸于寂靜。爺爺仰望著星空,仿佛星空中有女媧和伏羲的靈魂在星云中翩翩起舞。

我久久地震撼于這個故事當中。良久,我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對他們這么了解,爺爺?你說的這些,詳細程度已經遠超出歷史課本了。”

“我和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進入過‘盤古號’進行考古工作,一開始只是例行的發(fā)掘,但是不久你奶奶無意中發(fā)現(xiàn)‘盤古號’的人工智能‘管家’依然在運轉。‘管家’將其保存的資料交給了我們,并讓我們替他秘密保存這些資料。對于我們這個文明初始的殘酷記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我感覺你會繼承我和你奶奶的事業(yè)去探索歷史,所以我為你講述了這個故事?!睜敔斕鹦揲L的手指,撫摸著桌子上的頭盔。在他的手指之間,頭盔黯淡的面罩之下,仿佛有一雙深邃冰冷的眼睛,在注視著我,讓我不寒而栗。

我深思了起來,突然我從我不太豐富的歷史知識中意識到,當伏羲和女媧抵達思源星時,太陽系的人類文明已經在劇烈的內戰(zhàn)中滅亡了。于是我問道:“如果伏羲和女媧知道在他們抵達思源星軌道之前,太陽系人類文明已經自我毀滅了,他們是僅存的人類,他和她還會有那么沉重的負罪感嗎?”

“歷史無法假設……他們只是為人類文明做出了選擇,并背負起了一切。”爺爺回答道。

遠方,深紫色的地平線上,明亮的“盤古號”再一次升起。

“盤古號”星艦,早已變成了思源星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夜間的蟲鳴和花朵隨著它的出現(xiàn)而起而開,隨著它的落下而息而謝。

我回憶著僅有的一次爺爺帶我去“盤古號”上我所看到的一切。由于那場慘烈的大屠殺,思源星的人類很少愿意深究自己祖先的歷史,也很少有人愿意在那里駐足。

在那里,“模擬地球”的大氣層早已逸散,女媧和伏羲一起播種玩耍過的土地也已變成了一塊塊龜裂崎嶇的巖石,曾經的微型海洋只剩下一片灰白色的沙漠,高大的蘋果樹早已不見蹤影,只是在曾被他們稱之為“家”的廢墟前,躺著一塊他們的第一代子女為他們安放的黑色花崗巖做成的墓碑,上面用潔白的小字書寫著:

思源星人類偉大的祖先伏羲與女媧長眠于此

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不論是哀婉,是悲戚,是慘烈,還是殘酷,這就是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故事……

后記:

任何一個文明在它的誕生和發(fā)展的初期,我相信都不會是一個和平的過程,人類文明是如此,宇宙中任何一個文明也是如此。這是我的這篇小說構思的起點。

但是,我也相信在殘酷的歷史夜空中,人性的閃光也能如流星雨一樣劃過。我想用一個如童話般的愛情故事去反襯這個叢林法則的殘酷。所以,我用一對十六歲的男孩和女孩做這個故事的主角,這個年齡正是愛情最純凈的時候,也是它最強大的時候。在這個時候,將全人類的命運壓在我們的主角身上,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呢?

于是故事的情節(jié)逐漸流瀉了出來:在遙遠的未來,銀河系深處,有一對男孩女孩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他們將在這里播撒人類文明的種子,但是面對一個已經占據了這顆星球的文明,他們將如何抉擇?我想讓這個故事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所以我在小說中加入了很多死亡、黑暗的意象。我想寫的,是歷史書里最最常見的血與火,而不是“好人”最終戰(zhàn)勝“壞人”的阿凡達。

“思源”這個題目和里面的人類文明各種符號,我是有以下目的的:我希望讀到我這個故事的讀者既能想象未來也能思考我們的過去。人類的歷史充滿血火與悲劇,但是我們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后,依然站立在這個星球上。在這個過程中,我經常想,這也許是一個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在一個新世紀的開始,我們回望過去的數(shù)千年和依然陣痛的傷口,我們也許終究會明白,我們曾經是誰,我們將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