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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8期|郭發(fā)財:所有相(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8期 | 郭發(fā)財  2018年09月03日08:21

作者簡介:

郭發(fā)財 原名趙郭明,作家,搖滾樂和契丹史研究者;曾在空軍服役二十余年;有詩歌、中短篇小說、評論等發(fā)表于《莽原》《解放軍文藝》《西部》《長江文藝》《青年作家》《星星》等,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等多種選本;曾獲《星星》詩刊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紙房子》,搖滾樂研究專著《枷鎖與奔跑》,契丹史研究專著《末世的太陽》等。

第十七章

49·羅門女人

菩薩的影子不分先后地飛出廟堂,棲在草坪上,懶洋洋地像一群人正在沐浴秋天雨后的陽光。碧蓮撐著紅油傘來到朱雀寺時,上品下空和尚正在給身邊的婆婆們講述《大智度論》。

一個羅門女人把木盆暗藏在腹部,來到大庭廣眾前指責佛說,你讓我懷孕,為什么既不擔憂,也不給我衣服和食物?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你還敢哄騙別人嗎?這時,五百位婆羅門紛紛舉起手來高呼,說得好!說得好!我們?nèi)贾肋@件事了。誰知佛的臉色不變,也沒他們期望的那種羞愧難當?shù)谋憩F(xiàn)。這種撒謊很快就原形畢露了。因為大地搖晃得很厲害。諸天前來供奉,紛紛落下妙花,贊嘆佛的偉大德行,佛也不見有什么特別高興的樣子。

朱雀寺的居士婆婆們坐在陽光下,神色莊嚴地聆聽著品空和尚的講授,同時脫下衣服,赤裸上身,不時埋下頭,睜大眼睛地從攤在地上的衣服上尋找著什么。碧蓮收好雨傘,想,吃了羊木信眾供養(yǎng)的神仙婆婆,不好好荷擔如來家業(yè),脫光衣服,翻來找去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沒直接詢問她們。碧蓮安頓好許仙后,走出她家來路不明的、青瓦白墻四合院的紙房子老宅,從土街來到朱雀寺已走過了七八里山路,口很渴了。

——品空大師,我想討口水喝。

——啊啊??!

——阿彌陀佛!

婆婆們聽到碧蓮的說話聲,受到驚嚇,亂如螞蟻,她們同時驚叫起來,慌亂中迅速穿好衣服,瞪大眼睛望著她,好像她是妄想褻瀆佛爺?shù)哪莻€羅門女人。但是,品空和尚并沒反應,依舊在蒲團上打著如意盤,雙手合十,除了閉目高聲念著佛號,并不見有特別反應。

——碧蓮姑娘,是你,稀客??!品空和尚說。

——不知廟里正開法會,碧蓮說,如有冒犯,還請大師和婆婆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沒事,不知不為怪嘛,姑娘不去上學,來到廟里有何貴干?

——替我爹來求求佛爺,他不行了,不過,現(xiàn)在我口渴難耐,大師慈悲,能否給碗水喝?

——阿彌陀佛……各位居士,今天先這樣吧,哦,張居士留下,你帶姑娘去喝水吧!

婆婆們穿好青灰色的棉猴兒坐著沒動,叫著張居士的婆婆笑瞇瞇地站起,按品空吩咐離開,領著碧蓮穿過近乎廢棄的廟堂,來到了后院寮房、品空和尚的禪室里。禪室不大,倒也整潔,墻上掛著幾幅驢城名流冗子夫的字畫,除外已無其它。一條獨腿案幾橫在禪室正中,上面擺了只油光水滑的木魚。案幾不知是何由來,猛然一看有些頭重腳輕,搖搖欲墜,實則卻像銅澆鐵鑄,穩(wěn)撐之極。平時品空和尚坐禪悟道,就在這間不為人知的小寮房里。

——請吧,這是法師喝的明前,張居士倒了一碗涼茶交給碧蓮說,明前采于清明之前,非常金貴,姑娘能與法師結緣,是有福之人,請享用吧!

碧蓮接過茶碗,揭開碗蓋一飲而盡;茶湯咽下肚子,果然甘美清涼。張居士提起茶壺,給碧蓮的茶碗又蓄滿后,正要離開,碧蓮說,婆婆這么急,是要出去繼續(xù)聽經(jīng)聞法嗎?

——呵呵,什么聽經(jīng)聞法呀,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們是在捫虱,擺龍門陣呵!

——婆婆……你是說,碧蓮手中的茶碗抖動著說,品空法師身上……也有虱子?

——有,剛才你沒看見,他把袈裟脫下,閉上眼睛,捫得也很歡嗎?

——可他明明在講法呀!

——姑娘知道,人能成佛,佛也化人……諸相非相,是法非法嗎?

——請婆婆明說。

——不說了,阿彌陀佛!這些說了,你也不懂,要弄明白,姑娘還是去問你爹好了,品空法師說,許施主的道行比我們這些誰都深呢!

——可是,我想知道,你們身上怎么也會長……虱子呢?

——阿彌陀佛!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今天盡說笑事兒?張居士咧開無牙的癟嘴笑了,然后將嘴湊到碧蓮的耳邊說,姑娘不信是嗎?不信你看,她伸出右手,食指敲著粉紅的牙齦,沾了一點口水,探入身上的棉猴兒里,在胳肢窩里摸索了一陣,接著將沾有一星黑點的食指重新舉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又說,姑娘看好,這不是虱子難道是蟣子不成?

50·家園客棧

【某年某月某日】天近黃昏,仲尼肩扛稻草人,牽著三歲小黑牛來到一個叫作坂達的小鎮(zhèn)。

說是小鎮(zhèn),其實也不盡然,因為鎮(zhèn)上畢竟只住著兩個居民:一個是來自羊木的癟嘴老嫗,一個是驢城漂泊至此的白發(fā)老者。一個鄉(xiāng)下老嫗和一個城里老頭在坂達安營扎寨,以各自劃開的中間道路、一條鋪滿碎石和黃泥的小街為界,分別占了老三十一團的一列廢營。

住在坂達的兩位老人從不越界說話,他們站在各自房舍門口,頂多臨街互望兩眼,就算已經(jīng)打過招呼。每當遇有穿州越省的客商過往,驢城來的老頭向他們兜售皮貨、藥材,羊木老嫗則面向客人經(jīng)營旅館、飯食;彼此之間,誰也不爭誰的地盤、搶奪誰的生意;日月倒也過得和順,安詳。當然,他們帶著各自不為人知的目的,不分先后來到這里,駐留這個兵團遺棄的空鎮(zhèn)——誰也不曾動過結束獨處兩人合成一家,干脆搬到一起生活的念想。

這天下午,老頭到旗里修手機去了。老嫗對仲尼說,這些天,老頭總給驢城某個方面打些莫名其妙的電話,而且每次通完話,他的手機就像是個燙手山芋似的、落在地上摔壞。

川字形的小鎮(zhèn)空當當?shù)模撕苌僖姷饺擞?,而且天上飛鳥、地上蚊蟲也近乎絕跡。老嫗坐在門口,直到望到太陽落山眼睛生痛,才看見仲尼扛著稻草人,牽著三歲的小黑牛,郁郁寡歡地走進了位于巴彥寶力高腹地的這個小鎮(zhèn)。夕陽下,仲尼像個沒啥本錢的牲口販子,胡子拉碴、蓬頭垢面,背了個帆布面料的雙肩背包,要不是扛在肩上的稻草人向老嫗提醒他的身份頗費猜測,僅從牽在手里的三歲黑???,她當然就能將他歸入牲口販子之列。

仲尼的嘴上叼一支莫合煙,眼神空洞,神色淡漠,一到鎮(zhèn)上就開始尋找投宿的客棧。他想,我在巴彥寶力高草原浪游了這么多年,大廉教授和兩個護氈女兵見我還不回去上課,一定會掰著手指,都在計算我的歸期吧?他的臉上,透出黃昏中的陰郁之笑,暗想要算你們就掰著指頭好好算吧!不找到這次出行的最后結果,只有孫子才會在乎你們的那一套的!

仲尼的嘴角,掛著只有他哥們兒孔秋的表情才有的匪氣外泄之笑。當主意已定,決定要干某件事兒,不管何時何地,他都會露出這種狗屎味道很濃的理想主義嘴臉。由南到北,穿過橫在兩列營房之間的小街,他來到打望他已多時的老嫗面前。她的頭上包著白色的孝帕,穿著黑色燈芯絨夾襖,咧著干癟的嘴一身輕快地笑著,將上門投宿的仲尼請進屋里。

這是一排屋頂插著哈喇(黑色)蘇魯錠(Su Lu ingot)的草原旅館,而不是自從進入巴彥寶力高以來,他就四處搜尋,結果卻沒見著影形的查干(白色)蘇魯錠。他不知道,一家旅館的房頂為何要安插這種象征戰(zhàn)爭與暴力的物件,而將與和平及權威相關的查干蘇魯錠棄之不用呢?想到這里,仲尼牽了牽手里的三歲黑牛,讓它更加靠近自己了些,然后舉起一路扛在肩上的稻草人,像成吉思汗指向蒙古大軍的前進方向一樣,他也將手里的稻草人指向了這家旅館房頂?shù)墓K魯錠。沒想到,一指竟嚇得羊木的癟嘴老嫗跌跌撞撞地飛跑過來,雙腳不停地蹦跳著非要搶奪他手里的稻草人,直到他費盡唇舌再三解釋,他的動作與不敬畏鐵木真的菱形胎盤無關,老嫗這才放下對他這個來路不明的客人的戒備之心。

這家草原旅館的屋頂插著一支巨型的哈喇蘇魯錠,接待大門兩邊掛了兩盞不倫不類的大紅燈籠。旅館的氛圍雖然略顯錯亂,屋舍倒也收拾得干凈、利索。一塊蒙古族語白扔嘎仔爾和一塊漢語家園分別書寫的木板,被釘在家園客棧簡易前臺、背靠的墻壁左右,經(jīng)門口兩盞紅燈一照,對浪跡九旗八十一個蘇木后仍在尋找牧歌與查干蘇魯錠的仲尼先生來說,果然就有幾分家園的味道。癟嘴老嫗不知多少歲了,卻有一個水靈的名字,她告訴仲尼她叫青青。青青的面孔像大風吹過的沙漠,留有足夠的蜿蜒皺褶。兩顆灰白、滾圓的眼瞳掛在額下,看起來與霜打冰凍雖然過了季節(jié),卻仍固執(zhí)地掛在枯枝、遲遲不肯落下的野果無異。

先生,您住多久?青青站在家園客棧蒙漢兩種文字中間,招呼仲尼。他牽著三歲的黑色水牛,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土街未作應答。為了尋找查干蘇魯錠,他在孤絕的長旅中已經(jīng)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與人說話。他木然地站在青青的面前,似乎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在這個叫作家園的客棧落腳。先生,打哪兒來?眼眶里掛著兩枚野果的老嫗提高嗓子又問。從該來的地方來!仲尼張口,終于回答她。到哪兒去?青青再次問道。到該去的地方去!

你走過很多地方,對嗎?嗯……!那么請問個事,青青用袖口揩拭著眼眶里的野果兒說,伯啞導師的身體好嗎?伯???你問伯啞……仲尼突然渾身發(fā)冷,一陣哆嗦,本想告訴她,伯啞死了,現(xiàn)在是大廉時代,但又覺得事關部落的機密、學術是非,因此不好擴散,于是搪塞她道,是的,伯啞身體非常健康,不但每天主持部落學術早會,還常到各書院參觀座談,一個月前,還在驢城電視臺一家講壇發(fā)表過《鳳凰詩學與驢城文明飛地》的學術報告呢。

噢,這就對了!老嫗青青抬起手,揩去差點流出的眼淚說,導師把我從羊木賴家染坊、醉紅樓的血盆大口里挽救出來,讓我過上體面、有尊嚴的生活,現(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很想念他老人家?。“?,我說她是騙我的吧!……上午,有個叫朱喃的女子來這里住店,對我說什么,導師伯啞死了,當時我還嚴肅地批評她,青青掏出火鐮敲擊一塊石子,濺起的火星點著紙捻,撅著無牙的癟嘴,吹亮紙捻后,點燃一支萬寶路煙卷兒,抽著說,我要不念她還是個女子娃娃,一個人行走不易,就是給再多大洋,我也不會讓她在我這里住下。

仲尼不想再和羊木老嫗擺談朱喃,或者導師伯啞的毛線補丁了。在老嫗的引領下,他將三歲小黑牛牽入了后院的馬廄,借助紅得如血的月亮,鍘完草料,又從水井壓上水來,給黑水牛洗澡,然后才掏出兩枚銅元交給了一臉不悅的青青,要了房卡,進屋休息去了。

臨到坂達小鎮(zhèn)之前,仲尼聽電話里一位驢城朋友說,圣嬰教的羊木傳教——以魏門關黑風峽之役為標志,宣告失敗后,祖師爺爺曾在老三十一團的控制范圍隱居,于是在尋找查干蘇魯錠的途中,他就騎著他的三歲小黑牛慕名而來。

為了夜深人靜,能有機會前去拜訪祖師爺爺,他就提前喝了井里壓出的涼水,吃完鍋盔,開始養(yǎng)精蓄銳,歸納他的采訪提綱,以便等到午夜零點,他的訪談能夠做到有的放矢。

所以,羊木老嫗和那個名叫朱喃的女孩站在白扔嘎仔爾走廊,叫他過去一起吃飯,他都謝絕了。仲尼點燃一根羊油蠟燭,躺在床上,覺得他住的紙房子既悶又熱,他就解開綴滿藍補丁的黃色軍用大衣的紐扣,打開臨街窗戶,讓風吹拂自己光搓板的胸膛上長出的、密匝匝的羽毛。等下榻的房舍切實清爽了后,他又點燃一支莫合煙抽著,因拜訪祖師爺爺尚早,他便打開背包取出手賬記錄下了——這篇日后將被作家盧科錄入電腦日記的如上所述。

51·酒風浩蕩地暢飲

書生朱溫轉道驢城,滯留數(shù)日后,收拾行裝,準備啟程去京師大學堂參加當年的匯考。鴇母見他已經(jīng)贏得了冗二小姐的歡心,消除了她對上門試圖與她相處的男人的仇恨,就再三挽留朱溫務必多待些日子,至少也要再住兩日再走。朱溫掐指算了一下時辰,發(fā)現(xiàn)距離京都匯考的日期尚有一點富余,就對鴇母的請求答應下來。朱溫滯留驢城的日子越來越少,由此開始進入他與冗二小姐的才子佳人故事的最終結果的倒計時階段。他們足不出戶,守在食秀齋冗二小姐的房間里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地度過了包攬世間一切愛欲的最后三日。

三天時間對他們來說太短暫了。朱溫與冗二彼此都很珍惜屬于他們之間的分秒。他們的新鴛鴦蝴蝶夢做得光芒四射,堪稱《孌童》就是窮盡586電腦的病毒筆墨都難表述精準的愛情經(jīng)典。臨別之時,冗二淚濕香腮,像只猴子一樣吊在朱溫的樹上說,此后我與官人天各一方,鴇母一定不會讓我獨處,我們應該早作打算才對。你家的親戚,有無做官的領導或做大買賣的土豪?都在哪?與你家里關系如何?這些還請官人如實道來,不要欺瞞奴家。

朱溫把猴子般光裸著吊在他同樣光裸枝干上的冗二小姐往上推托幾下又向下迎合一陣后氣喘噓噓地道娘子不怕你笑我家人多命寡親友不說有領導土豪就是活在世間的也不多了冗二一聲長嘆朱溫于心不忍把她雪白渾圓的小臀往他懷緊了緊又道不過寶貝兒你也不要難過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不嫌棄在下哦噢死人動作輕點好嗎再過兩日我就去京都了你說輕點你能記住我嗎貧嘴你不喜歡喜歡喜歡就好冗兒你聽我說喔噢只要你不嫌棄在下沒有過硬的社會關系我就把我大小也算是個領導的堂姐的地址告訴你堂姐能好使嗎官人噢噢好不好使好使極了噢哦她就住在驢城出了食秀齋大門朝西的水果胡同揀直走然后在個一丁字路口往東你就可見驢城八中的校園我堂姐在那供職她是京師大學堂的高才生現(xiàn)已官至教導主任噢哦小心肝別動好嗎再動我就要丟了別動啊聽我說如鴇母在我走后為難你你就打我堂姐電話她的手機是1100775430到時電話找她就算你不是我的紅粉知己堂姐聽了你的遭遇也會幫你

聽了朱溫的言語,冗二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見。她沒再問什么,也不再流甜得讓人掉進蜂蜜罐里的眼淚,她與《孌童》的男主人公、書生朱溫上下迎合,專心致志地歡呼起來,忘乎所以地盡享人世間的魚水之歡。雨消云散后兩人穿好衣服,回到黑檀木八仙桌前相向而坐。

——官人!

——唔!?

——我有對付鴇母和德·巴雅爾的辦法了。你剛才給我堂姐的號碼,但你還要留下書信一封,詳細給她介紹你我之事,到時我才可能跳出食秀齋這個專吃女孩不吐骨頭的虎口!

——小生遵命,聽從娘子安排!

朱溫覺得十分好笑,心里想,我在驢城舉目無親,哪有什么八中教導主任的堂姐呵,但朱溫二話沒說,還是按照冗二小姐希望的那樣一一做了。等他打點行裝,和《驢城文學》的劉友書副主編、滿都輝飯店的德·巴雅爾經(jīng)理告完別,乘坐盛唐號高鐵抵達京都三日以后,鴇母這條老狗果然招來驢城衙門的一位恩主,將他送進了《孌童》女主人公冗二的香巢。

冗二故做歡喜,阿哥長阿哥短地與其周旋;熱情洋溢,風情萬縷地接待了這位恩主。在八仙桌上吃酒之前,她就忍著惡心,被他摟著跳了貼面舞,然后她又連開了由他買單的三瓶茅臺。她將酒水噙在口里,撅起火焰般性感的小嘴,頻頻往他張成雛鳥吞食的大嘴里灌入。左一口,右一口,不到一個時辰,衙門恩主就醉倒在冗二裙下,俯首甘為冤大頭了。

冗二小姐見機拉上窗簾,緊閉門窗,脫下他的西裝、布履,摘下他頭上油光錚亮的發(fā)套,逐一穿戴完畢,隨后就掏出他口袋里的派克簽字筆,照著鏡子,在自己的小嘴巴上畫了兩撇八字炭素墨水胡子后,又扯下褲子,將她的屁股蹲在恩主的禿頭上面,撒了一泡滾滾熱尿。做完這些之后仍不解恨,冗二又將她剛脫下的衣裙,用盡力氣地套在了衙門恩主的一堆大肥肉上……隨后才佯裝一臉怒色,用客人的領帶勒住她的脖子,咣當一腳踢開房門大罵,什么玩意兒!服務如此之差,還想掙老子的美元!唔,老板娘呢……唔,老板娘呢……你這鳥店再不狠下功夫文明經(jīng)營,我讓就秘書打電話到315,有你好果子吃!

冗二用條領帶勒住喉嚨說話,如花面容漲成豬肝的顏色。她那嬌滴滴的嗓子,用男人的領帶將白天鵝般的脖子往死里勒著,還要學習男人的聲音,也真為難她了!但為了她與朱溫的愛情不被玷污,還是忍了。冗二一邊大耍衙門恩主的威風,一邊甩開大步向外疾走。

鴇母聽見屋里響動,還以為冗二又翻臉得罪了客官,就猴急急、屁顛顛地跑來謝罪,豈知冗二小姐與她擦肩而過時,摁住砰砰心跳,使出瞞天過海之術,擺足衙門恩主的架子不理她的說辭,鼻子哼哼兩聲,氣場驚人地拂袖而去。鴇母恨得牙癢癢的,來到房中要找冗二算賬,卻只見一堆腸肥躺在八仙桌下,像口老豬一樣打著茅臺芬芳與尿騷氣息的混合呼嚕,于是脂粉落地渾身發(fā)抖,就連呼保安帶著棍棒繩索,打著燈籠火把連夜追趕冗二。

四五個保安沖上街頭邊找邊問,來到八中校園門口,一股陰黑冷風將他們的燈籠全吹滅了。保安們你看著我、我望著你,誰也認不得誰。驚魂未定時,只見大門緩緩開啟,一位頭戴綸巾身著藍袍、鼻梁架著老花鏡的先生迎風而立。他提著酒壺,酒風浩蕩地仰頭暢飲,每喝一口就嘿嘿一樂,還將一尺來長的血紅舌頭彈簧般伸縮一下,看那樣子像逗保安玩兒。

第十八章

52·時間之死

一千六百五十八元,碧蓮涂著綠色指甲油的手指敲打著計算器,緋紅嘴唇藏在遮住眉眼的散亂酒紅色頭發(fā)里說,零頭八元我就抹了,首長你們消費了一千六百五十元。咋這么多?。抠噰惨荒橌@愕地道,我們要了八個菜,你再算算,搞錯了吧?沒錯,你們的確沒消費這么多,但你部下吃喝的東西沒結賬就被你點的破歌嚇跑了,他們的消費,我不算你頭上,難道要我買單嗎?碧蓮一搖酒紅色的腦袋,血紅嘴唇透出的獅子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的賬,你該去找他們,憑啥算我頭上?賴政委后退一步站穩(wěn),鼓起勇氣迎著碧蓮的嘴唇說,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還問我?碧蓮毫不示弱,高舉計算器,在空中畫了一個問號說,不問你問誰,賴國安指著唱完歌坐在K歌臺紅地毯上低頭抽煙的許仙問,難道讓我問他?你別你你的,大方點,干凈利索地把賬結了,碧蓮舉著計算器上的數(shù)字面向賴政委說。見許仙和歌廳零星的客人開始向吧臺這邊張望,賴國安說,小蓮,我沒那么多錢!沒錢好辦,你留下,讓孔干事回去取,反正沒幾步路,等他拿錢回來結賬你再走人。

小蓮,不要胡來,你雖然有理,但做事總要留有余地!你的兵沒理由吃白食吧?好吧,我打欠條,不出三天我保證他們回來結賬,向你賠禮道歉。結賬就行,道歉就免了吧。為啥?我這路邊香門臉小,擔當不起。小蓮你別這樣,我和孔秋消費多少?你算下,我先付上。

付完錢,賴國安留下軍官證,擔保碧蓮故意放跑的天吾、盧玲、陽重、盧科和其它軍人三天后回來結賬,但在招呼坐在卡座抽煙的孔秋剛要離開路邊香的是非之地時卻遇到麻煩。

許仙提著菜刀,領著兩個住店的卡車司機,握著巨型扳手擋在門口說,不交錢誰也不能離開。賴上校氣得鼻孔冒煙,要與許仙和兩個司機理論??浊锟觳?jīng)_上,把政委擋在身后說,讓我們走,否則后果你們負責。少廢話,許仙對卡車司機說,揍他。賴國安大喊,誰敢?卡車司機不理冗子的吆喝,將孔秋攔腰抱住,孔秋雙肘用力,兩個司機立馬倒地。

進機關之前,孔秋在警衛(wèi)連當過班長,后來雖然干上電影組長、代理宣傳干事,持槍投彈的粗手干了拿筆寫字的細活,但應對許仙和卡車司機依然綽綽有余。他奪下許仙的菜刀、卡車司機的扳手一起放回吧臺。蓮姐,不在你的店里打架,他說,家伙還你,他們要打,你交給他們,我們前面走,無論他們怎么下手,我們保證頭也不回一下。碧蓮理順略顯凌亂的酒紅色長發(fā),一仰細長的脖頸,呼吸急促又沒任何辦法地望著兩個巴彥寶力高軍人。

孔秋、賴國安離開路邊香,低頭向機關的蘇俄式紙房子走去。兩人前腳離開,許仙、兩個卡車司機就沖到吧臺,罵罵咧咧地要求碧蓮把家伙還給他們。碧蓮剜了他們一眼,斜靠在吧臺后的高腳椅上抽煙,啥也沒說。許仙吃了興奮劑一樣彈跳起來,伸手去夠孔秋擱在吧臺的菜刀和扳手。碧蓮沖出吧臺,扇了許仙一記耳光,冷笑著說,別丟人了,打有屁用!

孔秋、賴國安走在長出紅斑的月光里。首長,對不起,點首歌還惹了這么大麻煩。不怪你,碧蓮瘋了!現(xiàn)在,我明白她在機關眼皮下開她那個鳥店的用意了。她怎么了?那時,你還在警衛(wèi)連站崗吧,碧蓮是蓮花泡子嘎查的民辦教師,有個女兒長得羊羔子一樣招人喜歡,我在營部當教導員時,帶人到她任教的學校搞共建,還親手抱過她的女兒。但后來,她的孩子得了一種愛吃馬糞的怪病,家里無錢醫(yī)治,碧蓮的男人伙同一幫閑痞偷了后勤處的電機,用馬馱著電機和女孩,準備到旗里賣了贓物給孩子治病,被警衛(wèi)班逮住一通猛打,押到旗公安局判了十年重刑。碧蓮無臉再教書了,就帶著孩子去了驢城……十多年后,當她回來時,巴彥寶力高誰也沒見過那個羊羔般可愛的女孩,倒是見她領回一個許仙、七個娘們,在麒麟敖包下遙對機關的紙房子蓋了路邊香……這么說,她是沖我們來的?是的,陽參先生頭上的虱子這是明擺的。碧蓮是沖我們來的,剛才你也見了,我們的人泡在她那里,長此下去不被拉下水,像她男人一樣去蹲監(jiān)獄才怪!長了紅斑的月亮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機關營區(qū)公路的十字道口,孔秋繼續(xù)前行,賴上校左拐去了小車班。他的213沖出車庫,車燈掃過低洼不平的搓板路,將分散在路邊吃草的羊群照得通體透明。平時看起來很臟的羊,經(jīng)過車燈的照耀,在孔秋眼里比平時雪白干凈多了??浊镌诩埛孔硬賵鲞叺囊豢煤鷹顦湎抡局?,看見陽參先生的昭廟也是亮堂堂的。但是,盡管他已看了很久,卻還是沒能看見陽參和德·巴雅爾等弟子下山的身影。平時夜間先生帶著弟子下山行腳,天亮時才回。

小孔,你把宣傳科和你們主任交給你的活兒都放下……哦,那干什么呢?一是給旗政府發(fā)函,通報路邊香情況;二是以組織名義寫份你的個人鑒定,明天上午,從保密室用急件發(fā)到政治部干部科去……然后,等我交班回來找你談話……這兩件事,都比他們交給你的任務重要,加班干完沒問題吧?問題倒是沒問題,只是我的鑒定干部科早就看得不耐煩了,再寫就沒意思了。沒意思,我在驢城會沒開完,就中途回來找你喝酒干啥?他的目光離開陽參先生的昭廟,在心里琢磨政委去值班前給他重新布置的任務。過不了多久,一天的時間就會成為歷史。他在等待零點。但他抬起手腕看表時,才發(fā)現(xiàn)零點已經(jīng)成了今天的未知。

53·生命之門

【大地搖晃,打成大老虎之前的市長先生主持的安居工程淪為一片廢墟。一陣死寂之后,仲尼從木盆下鉆了出來,但青年只從斷磚碎瓦中露出腳踝,人在里面埋著,無法出來】

仲尼:喂,你出來啊……年紀輕輕的,可別嚇我?。ɡ嗄甑哪_)!

青年(終于出來):賊他奶奶!

仲尼:你在干嗎?

青年:……從前,媽媽告訴我……

仲尼:說啥?

青年:孩子,你是腳先出來的,難產(chǎn)。

仲尼:看來你不是一只好鳥。

青年(拍打一扇搖搖晃晃的門):媽媽你真糊涂!你為什么要倒著生我呀?

仲尼(推開青年,撫摸門框):不要對母親發(fā)火!她不是故意的。親愛的,疼嗎(把臉貼上門框)?

青年:等等,這是你母親嗎?

仲尼:是??!

青年:可我媽媽也是這個人??!

仲尼:那么……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是兩兄弟了。

青年:可你……看起來不像我哥!

仲尼:這母親的門作風很不正派,我們可能是同母異父吧(走過去,拉住青年,往門里看)……看見我們未來的家鄉(xiāng)了嗎?

青年:不,我什么也沒有看見(捂嘴)……

仲尼:怎么了?

青年:我怕說這種話要犯錯誤……給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鬧著玩的(又捂著嘴)!

仲尼: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年:這樣說也成問題!

仲尼:那么,我們是從哪兒來的?

青年:這是哲學問題,你該去問朱溫和冗子夫那樣的學者,我回答不了。

仲尼:那么,你說,這兒是哪兒?

青年:是驢城安居工程前線指揮部??!

仲尼:把門看成母親,你可真有兩下子呀!

青年:母親的模樣還能想得起,父親我就不好說了……

(兩人互相睨了一眼,舉起木盆,藏在后邊伸出頭,繼續(xù)觀察壁櫥的動靜)

仲尼:對,就是這,我去看看(鉆進門里)。

青年:有什么情況……你看到了嗎……(頭探入門里)……不要緊吧?

(門里投出一縷燈光變幻的陽光,其余空空無物)

青年(神經(jīng)質(zhì)地后退一步):……誰?

(音樂響起,這次由吉他換成了電子雜音,曲子仍是《金花的紅木馬鞍》)

奶奶(肩扛著一個稻草人):媽媽可難找啊……這年月,連活著就要竭盡全力啊!

少年(提一個藤編舊書箱):奶奶,這兒是哪兒?

奶奶:問姐姐去吧。

少年:姐姐,這兒是哪兒?

少女(背一把銹跡斑斑的鐵算盤):這兒就是我們的目的地驢城……這兒的夏天很熱,冬天的街道總結黑色的冰塊。

少年:秋天呢?

少女:可是……媽媽并不住在秋天里?。?/p>

54·想象與自我溫暖

盧科走出電梯望著對面的門鈴正在猶豫時,門突然開了。朱喃提著一個裝了垃圾的紅色塑料桶,站在門口與他又見面了。朱喃沒有想到時隔多年之后,他披著一身風雪果然又來見她。一句話都沒說,她就趕忙將他拉進屋里,替他撣去大衣上的雪花后,緊緊地摟住。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冬天,她穿得不多,只有一身緊身的白色棉質(zhì)內(nèi)衣,但在開著空調(diào)的紙房子里并不顯冷。她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一邊聆聽他的心跳,一邊不停地撫弄著他的大衣紐扣。

這是一個逐漸變得溫暖起來的夜晚,在書房里,他們相向而坐。朱喃的美雖然不如他的想象,但獨身女子的書房還是令他舒心。她低頭不語的樣子似乎還是這些年的夢里所見。

——聽說……你就要結婚了……他對你……還好嗎?盧科字斟句酌地說。

——嗯……他還愛我,不過,他不像你那么紳士……不太尊重我的個人感受。

她將頭埋在臺燈柔和的光里,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又不以為然地道。

——這樣……我就放心了……他望著朱喃依然明亮的眼睛說,當年從書院不辭而別,想起來我就愧疚……你是讓我一直牽掛的人,如果你能幸福,這輩子我就能……安心了。

他吸入一口暖和的空氣,然后有些不舍地呼出,心里毫無由來地還是有些凄冷。

——你回到部隊后一直和我通信,說你很快就要提干,可后來沒音信了,能否請你解釋一下呢?

——都過去了,一言難盡,還是不說吧。

——不,你應該說……朱喃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瓶紅酒,倒進兩只杯子,一只遞到盧科手里,與他碰了一下,任性的脾氣又上來了,但也不是當年愛撒嬌的那個小女孩了,她啜了一口酒說,是不是提了干,哪家首長的千金看上你,你就忘了驢城還有我在等你?

——不……阿喃,如果你還信任我,就讓我還像當年這么……叫你好嗎?朱喃點了點頭。盧科說,阿喃聽我說……我和戰(zhàn)友因到機關門外的小店里唱歌,不但取消了提干資格……

——而且還對你做了提前復員處理……?

——你……信……嗎?

他舉起酒杯,起身和朱喃叮當一聲,碰了一下,隨著杯子里紅色酒體的一陣晃動,致使少許酒液溢出杯沿,儼然殷紅的鮮血,閃爍著眼淚一樣的光芒。

——信……因為我是大學教授的女兒……都是我當初對不起你,不該對你……

——別……這樣說,這樣……說,我就無地自容……了。

——現(xiàn)在,你過得怎樣?朱喃放下酒杯,點燃一支香煙,抽了一口,充滿關切地問。

我結婚了,看到對他充滿關切的朱喃,盧科將紅酒送到唇邊觸了一下,又放在橫于他們之間的茶幾上說,復員回家的第二年我就結婚了,她不是首長家的千金,但我還是難逃高攀的嫌疑,因為她父親和我父親的情況不同,不是種地的農(nóng)民,他是給我發(fā)飯票的一家區(qū)縣級文學內(nèi)刊的副主編……盧科神色羞愧地說,然而,隨著朱喃抽著香煙,微瞇的眼睛已經(jīng)對他流露了善意的凝視,他的神色這才緩和下來。他說,不過我太太人還不錯,對她我沒什么好挑剔的……盧科意識到,面對即將成為他人新娘的早年女友,已沒必要讓她知道他的婚姻實情,因此說到他與冗二之間的林林總總時,他也就只好簡而略之。朱喃拿起酒瓶,為他倒了滿滿一杯,意味深長地向他睨去憐憫的一眼。他將杯子里的紅酒一口喝光,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朱喃見他喝得痛快,念出曹操《短歌行》之一的首句,接著也用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下句與其呼應。

他們一人一句地念完這首詩后,淤積于各自時光里的心結,已經(jīng)出現(xiàn)松動。朱喃笑了,起身又要再給盧科倒酒,他有些微醺地拉著朱喃的手說,阿喃,不能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醉了不好嗎?

——怕對不起你的那個他……

朱喃用手摁住盧科的嘴唇說,哥,今夜你不提她,我也不會說他……難道你都忘了,當年,我們在太平河游泳時,你對我說,要在一個大雪封門的冬夜來娶我做你最暖的新娘?朱喃離開書房,時間已在紙房子里死去。他與朱喃再次擁抱。他吻著她,她的舌頭像條醉蛇,也在他的嘴里舞動,而且?guī)в屑t酒的氣息。她從浴室里出來,他就流著眼淚擁攬了她。

雪青色的浴袍里,裹著一絲不掛的女兒肢體。他瘋狂地吻著她的嘴唇,兩條紅色的醉蛇再度纏繞起來。他溫熱地進入她的口中。他們的心跳起了這個冬天的欲望之舞。他拉開她胸前的衣擺,雪色的乳房,盈盈可掬,令他迷眩。他趴在她的乳畔,感受久違之愛的美妙,柔美,真實,鮮艷。他看著她的胸脯,兩座冬夜的火爐?;鹧?,在他眼中燃燒。她乳上的嫣紅,喚醒他沉睡已久的愛欲。她身體的熾熱更加讓他珍愛冬夜的美好。然而。她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fā)。她知道,今夜過后,兩人就不能再見面了。世間,癡男怨女,往往就是這樣無奈,可悲,可嘆。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吻上她的嘴唇,溫熱的雙手輕撫她柔嫩的肌膚,一種柔滑清涼的觸感。他將她背后的浴袍順勢剝落,將面孔貼上她雪色的肌膚,她的皮膚擁有冰晶的光滑,云絮的質(zhì)地。他輕輕地咬著她,身上的每寸肌膚,吮出一個個粉紅的牙痕。倏然,他抱起她,翻身而起,生怕她從懷中消失。雙手從她身后伸出,握住她盈盈可掬的雙乳。他遼闊結實的胸膛,貼在她嬌柔溫熱的背上。他饑渴的皮膚,可以感受她的顫動。她像受傷的小貓,委屈地哭了。他控制她的雙腿,她敞開自己迎接他的入侵。他發(fā)現(xiàn)那是絕對不同于他妻子的感受,很美,令他意亂情迷,不能自已。就在兩人合而為一的瞬間,多年來積存的種種牽掛,被欲望的火山引爆。他不同于剛才的溫存,他在她如絲如絹的肢體上馳騁,像要把她完全融化似的。他以最大的能量進出她的身體。她的低吟更加激起了他的欲望。所有的缺失,都在這時得到徹底的包攬、一切的補償。她盈白的肌膚,是那么令他想哭。隱秘的櫻紅讓他迷醉,她身體的溫熱令他癲狂。她身體顫抖律動,令他迷失在了愛欲的深淵。那是一場過去未曾發(fā)生、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戰(zhàn)爭,一汪平靜的湖水包容著他。讓他在平靜的水面既蜻蜓點水,意味悠長,又激水三千,龍吟虎嘯??上Ы窈笤僖膊荒軗碛兴?。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胸膛,雙手握緊她的雙手。他持續(xù)地奔跑。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把握這冬夜的時光,只能不停地讓他們緊密地融合,一起奔跑、喘息,直到體內(nèi)的寒流釋放出來。他擁抱著她不勝寒冷,一陣痙攣。

哥,你好冷啊!朱喃攥緊他的手說。他沒言語,只是更加緊密地與她相擁。你說實話,朱喃倦慵地倚在他的懷里說,還能像當年愛我那樣,一如繼往地愛我嗎?嗯,他捧著朱喃潮紅未消的臉蛋兒說,不是當年,這輩子我想……我永遠不會喜歡任何女人了……除了你……阿喃……這樣你夫人不就很可憐嗎?朱喃的話刺痛了他,他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再次擁攬了她。東方的天空漸漸發(fā)白。他與朱喃離別的時間到了,他想乞求羊木的金臉嬰兒,讓時間為他停留在這個時刻,雖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和她都很明白,此后再見的機會微乎其微,或許朱喃不該托人帶信要求相見,而他也不該來重續(xù)前緣,好讓朱喃徹底將他遺忘。相見的結果無助于現(xiàn)狀的改變,只是平添了更多的思念而已??伤吘篃o法放下——縱然他已是八中冗二老師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縱然這只是他牽著黑水牛、扛著稻草人,走在午夜結滿黑冰的街頭——他在自我溫暖一點可憐的想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