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信、傲嬌、毒舌卻又孤獨、純真、傳統(tǒng)的納博科夫
七月底,廣州舉辦了“納博科夫的文學課 · 廣州站”活動,在這場以“批評的權(quán)利”為主題的分享活動中,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申霞艷,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滕威,編輯、書評人劉錚(筆名喬納森)三位嘉賓老師,與讀者暢談了自己對納博科夫的獨特理解。
主持人:
今天活動的主題是“批評的權(quán)利”,出自 20 世紀杰出小說家納博科夫在《俄羅斯文學講稿》中的一句話:“批評的權(quán)利僅次于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也是思想和言論自由所能賜予我們的最寶貴的禮物?!?/p>
說到納博科夫可能大家首先會想到《洛麗塔》,但他除了《洛麗塔》還寫了很多其他的經(jīng)典著作。上海譯文今年集中推出了《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愛達或愛欲》《勞拉的原型》等。
此外納博科夫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身份就是文學教授,所以今年還重磅推出他的三部講稿:《文學講稿》《俄羅斯文學講稿》《<堂吉訶德>講稿》,這三部講稿是他在美國哈佛、康奈爾大學等等高校教授文學課程的講義。納博科夫是個天才作家,也是一個天才讀者,所以翻開這些講稿就好像是選修了一門獨一無二的文學課,你可以跟著納博科夫這個很毒舌,又愛憎分明,又苦口婆心的導師去閱讀那些偉大的作家和作品,去擁抱那些我們曾經(jīng)忽略的細節(jié),去體驗閱讀所能帶來的最極致的愉悅感。
今天非常榮幸,邀請了三位重磅嘉賓——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申霞艷,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滕威,編輯、書評人劉錚(筆名喬納森)——來到廣州言幾又書店,與大家分享各自對納博科夫不同的解讀。
申霞艷:他要恢復我們對文學的感受力
最早接觸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大概是在我讀研究生的時候,這本書跟了我很多年。后來做了大學老師,我發(fā)現(xiàn)文學教育是一個讓人困惑的事情。比如在我兒子的語文教育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文學閱讀是非常難以教好的。去年老師要他們讀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晚上挑燈夜戰(zhàn)埋頭苦看,結(jié)果期末卷子 5 分的閱讀題,他 1 分都沒有得到,連情節(jié)的排序都錯了。他讀了這本書,但卻是無效的閱讀。
我們讀小學的時候,老師一定要我們提煉“中心思想”。通用的話語方式是這篇課文通過什么鞭撻了什么或者是頌揚了什么,而這個句式對我終身產(chǎn)生了非常惡劣的影響。比如現(xiàn)在看到這間書店,就在想這個書店能不能賺錢,簡直變成了一種本能反應。我們看一個屋子的時候,不是欣賞它漂不漂亮,不是把它當成一個藝術(shù)品,而是首先考慮這個屋子是做廚房還是做廁所,是做辦公室還是做家居,我們始終有一個功用性的考慮。
中國文學批評總是在強化功用性的一面,比如說《詩經(jīng)》第一篇《關雎》,說的是男性在適當?shù)哪挲g會有一個情欲的沖動,但我們的社會一定要以“禮”來規(guī)范,一定要變成夫妻關系,否則就是性騷擾;比如說《狼來了》,它告訴我們不要說謊,說謊就有可能被狼吃掉,于是我們根本不去想這個寓言的藝術(shù)功能、審美功能到底在哪里。
第一次讀到納博科夫《文學講稿》時,對我的大腦有一個風暴性的洗禮。我們當初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正如納博科夫預料的,老師告訴我這部作品是批評資產(chǎn)階級的。批評資產(chǎn)階級的書有很多,比如莫泊桑的《項鏈》,老師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婦女的虛榮心毀掉了她,讀《包法利夫人》時這句話又來了:你看,她的虛榮心,她對虛假浪漫的向往又毀掉了她的生命。我們讀到的都是一個道德教育的東西,沒有去想這個作品為什么會感染我們;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包法利夫人》依然不褪色?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福樓拜在寫到包法利夫人死的時候會流淚,作家為什么這么同情一個虛榮的女性?
納博科夫的講稿非常詳細地分析了包法利夫人,其中有一處讓我印象很深刻,他說很多年后,希望我的學生在寫信時跟我談起我曾經(jīng)在課堂上問他們,包法利夫人是什么樣的發(fā)型?我想我們讀書時從來沒有一個老師這樣要求過我們。我們讀了這么多文學名著,讀了那么多所謂典型人物,有哪個老師問過我們林黛玉的頭發(fā)是什么顏色的嗎?沒有,我也沒有這樣要求過我的學生。
所以我當時看的時候,就想起《變形記》里面的屋子是怎么擺設的。這種東西在我們的語文教育里面是一點都不重要的,我們重要的是資產(chǎn)階級的虛榮心毀掉了這個姑娘,格里高爾死于資產(chǎn)階級的異化,死于這種家庭的冷漠。我們只要得到這個東西。
我們看一篇小說,看一本名著,只求得到一點知識性的東西,覺得這就是一個標準答案。我們常常是用數(shù)學 1+1 等于 2 的方式在學語文,希望經(jīng)過咀嚼之后有一個經(jīng)驗性的東西可以直接灌輸給學生。
所以我覺得納博科夫的一個貢獻是,他要恢復我們對文學的感受。
我們都知道,為包法利夫人的命運哭一場是沒有用的,但你在閱讀的時候就是哭了。眼淚不是判斷作品好壞的標準,但在閱讀過程中,我們自己什么樣的感受,這是很重要的,因為這個感受我們自己才知道,而這個東西恰恰是老師沒有辦法教給你的。
《包法利夫人》也好,莫泊桑《項鏈》的主角也好,她們身上有虛榮心,但是每個女性身上不是都有虛榮心嗎?我們坐在這里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難道沒有虛榮心的成分嗎?可是為什么虛榮心一定會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
所以讀文學著作的時候是要避免去做一個過度的聯(lián)想,避免把一個作品壓縮成一句話,壓縮成一個“通過什么鞭撻什么”的一句話。這樣的話必須要從心里面驅(qū)逐出去,要不然我們就會只為這一句話讀這本書,反而可能連基本的情節(jié)都讀不到,連主人公讀了什么書,受了什么文學作品的影響都會忽略,我們還是得不到那“ 5 分”,因為可能只是抓住了一點點故事情節(jié)。
我們可以把包法利夫人簡化成一個女人跟三個男人的故事,這像是一個標準答案。是的,包法利夫人是經(jīng)過三個男性,然后過世了,但實際上導致她死亡的遠遠不止這三個男性:可能那個賣衣服給她、慫恿她貸款的人是一個更加隱蔽的兇手;那個不合格的藥劑員也可能是一個更隱秘的兇手;包法利夫人對文學一廂情愿的遐想,她閱讀作品時在女主身上過多的自我投射,這樣一種非常淺薄的閱讀方式是不是也是導致她走上悲劇命運的一個兇手?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用一個女主角貫穿全書,但里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就是列文,托爾斯泰在列文身上花的功夫一定不比安娜少。如果只抓安娜這一條線肯定丟失了托爾斯泰 49% 的原意。所以納博科夫關注列文、安娜這兩條線怎么并進,托爾斯泰是怎么把這個時間追上去的。恰恰是因為他是一個作家,他自己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這個經(jīng)驗的基礎上他會注意這些非常細小的部分。
我們只讀文學史,只上文學課的時候可能會很容易忽視這種細節(jié),忽視這個作品細微的魅力,忽視培養(yǎng)自己的感受力,感受力的匱乏會導致我們的生活變得很干巴。在年輕的時候如果能接觸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接觸一種作家的閱讀方式,可能對你學文學史、自己閱讀是一個很有益的補充。
在讀文學作品時,可能要放下我們既定的模式,放下中國千百年來對文學的那種教化功能過度的追求。在這一點上我覺得納博科夫的意義非常遠大。
除此之外,納博科夫所選的書目也很了不起。他在《文學講稿》中選的基本上都是歐洲小說。我們今天在談小說這個概念的時候,心里面想的小說的模樣,就是由歐洲小說奠定的。歐洲除了“小說”這個概念的發(fā)源地之外,其實也是審美的發(fā)源地,整個近代文明跟歐洲是分不開的,我們所有想象的基礎都是從歐洲建立的。所以讀歐洲小說也許更接近于現(xiàn)代小說的本源,納博科夫選的這些小說都非常有代表性。
滕威:納博科夫就像《國王的新衣》里那個小孩
我也先介紹一下是怎么認識納博科夫的。我開始教書時,教的比較多的是“外國文學史”和“外國文學經(jīng)典選讀課”,給學生推薦的參考書單就有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十幾年來沒變。另外,我自己的碩士論文是做堂吉訶德研究,納博科夫的《<堂吉訶德>講稿》當時也是我的案頭書。
《洛麗塔》很早就讀過,以前覺得太暗黑,無法接受。后來備課時重讀,尤其是讀英文版才發(fā)現(xiàn),原來納博科夫,一個外國人,用英語寫作會如此精湛、如此講究。按理說,一個外國人挑戰(zhàn)押頭韻這種事情有點“作死”,他竟然挑戰(zhàn)得非常成功,而且不是用來寫詩。寫小說也可以玩這么“高級”的技巧,我覺得挺難得的。
納博科夫的譯本經(jīng)常會有各種爭議,誰譯的更準確、誰譯的更有原文風韻,可是像納博科夫這樣的文體家,誰翻譯都不一定能完全譯出原文的質(zhì)感,這是我關于他作品很感性的一個認識。
回過頭來說,我不算“納博科夫女孩”,沒那么狂熱,所以今天打算用納博科夫文學批評的方式來批評納博科夫。我說兩個印象吧,第一個印象:我覺得納博科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應該叫做“國際怪咖”,是很“奇葩”的一個人。
為什么?大家可能多少了解他,他是生在俄國,又在法國、德國等地漂泊了一段時間,在美國教了一陣子書,最后定居歐洲。也許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他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他寫了《俄羅斯文學講稿》,但在某種情況下我不覺得他把俄羅斯視作自己的母語文學。
他小的時候這種情況跟博爾赫斯比較像,博爾赫斯也是從小受了很多英文的教育,而納博科夫他們家是英法文交替進行教育。這個家庭如果給它畫一幅像,它真的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崇尚歐洲的俄羅斯的貴族家庭。
前面我說他是沒有祖國的,接下來我就要說,他看所有的文學都是一個外來者的眼光——這樣說可能很多專家學者不同意。比如說他批評俄羅斯文學,因為他沒有那么內(nèi)在地把俄羅斯文學變成自己唯一的文化傳統(tǒng),所以他批評俄羅斯文學是站在外面進行批評的,他批評法國文學、英國文學、美國文學,西班牙文學,基本上也都是在外部。
可能大家也聽出來,我多多少少對他有一點質(zhì)疑,并不覺得他的文學批評多么專業(yè)或者多么無懈可擊。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有文學修養(yǎng)的、從小閱讀了很多文學名著的、文學視野相當西化的(因為他不往別的地方看),而且有自己創(chuàng)作能力的一個優(yōu)秀的讀者。所以他的很多講稿只是他一家之言。別的我不懂,放在堂吉訶德研究史或者堂吉訶德學術(shù)史來講,《<堂吉訶德>講稿》這本書有意思有想法,但并非不可跨越的學術(shù)經(jīng)典。這是我的一個感受。
第二個印象是對納博科夫本人,我開一句玩笑,他是“一個不想當畫家的小說家不是一個好昆蟲學家”。比如講堂吉訶德或者講卡夫卡,他最愿意干的事是一人先發(fā)一張紙,大家跟著老師畫一下卡夫卡《變形記》里的主人公變成的那只大甲蟲,到底是一只什么蟲,它有幾條腿,有什么生活習性等等。還有《堂吉訶德》,我們可以畫一張地圖,堂吉訶德這個說走就走的騎士,他都走去哪里了。
納博科夫閱讀名著的時候,特別喜歡把核心情節(jié)或意象先勾勒出來,我覺得這是文本細讀一個非常有趣而且獨特的方式,當然不是唯一的方式。
納博科夫的細讀在我看來是比較傳統(tǒng)的,比如第一節(jié)要先講堂吉訶德和桑丘這兩個人物形象。
我上課最反對先講人物形象,古往今來寫人物,人物的性格,人物的人格發(fā)展是有一定路數(shù)的,我們鐘愛的人物形象往往就那么幾類,痛恨的人物形象也往往是那么幾類。你說這個人物形象一定是有多獨特,我覺得可能也沒有那么獨特,重要的是他怎么被塑造出來的,把人物放置在一個什么樣的時空中來塑造這個形象。所以對我來說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寫?!短眉X德》的分析當中,納博科夫比較看重的是寫了什么,比如他也研究杜爾西尼亞這個形象,他也研究小說所表現(xiàn)的殘酷性,但是這些研究都是在講寫了什么。
納博科夫面對《堂吉訶德》這樣的文學經(jīng)典時采取了一種非常叛逆、解構(gòu)的方式,甚至帶有一點洋洋得意:在哈佛大學的紀念講堂,面對 600 個哈佛學生,好像《國王的新衣》里面那個小孩一樣,告訴大家所有關于堂吉訶德的偉大什么的都是神話書寫,都是騙局,都是謊言。
如果細讀他的講稿,他經(jīng)常很毒舌,給很多作家都打不及格。反過來他有另外一面:當時他對要在康奈爾大學講英國文學經(jīng)典時其實心里沒什么底,所以要跟埃德蒙·威爾遜去請教:我想要講一個英國作家,你給我推薦一下?威爾遜就說簡·奧斯丁必須有,納博科夫說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一點就特別“直男癌”)。他說我不光對她沒有興趣,我對所有女作家都沒有興趣,她們是另外一類作家。他說他要講斯蒂文森,結(jié)果威爾遜說不行,一定要講奧斯丁。于是納博科夫在威爾遜的勸說下重讀了奧斯丁。
所以他一開始對自己的選擇也沒有那么自信,他要請教一些評論界的朋友,但是如果大家都說這個作家特別棒,他可能要提出一點反面的意見。
寫《<堂吉訶德>講稿》的時候,可能他主要是看英譯本,可能語言的隔閡造成他認為這個小說當中所有的語言都是粗俗、粗糙的,甚至非常殘酷的。而且他對西班牙文學或者文學復興之后的高潮時期非常瞧不上,他覺得那個時代西班牙作為帝國非常強,所以就帶有一種“霸道總裁”式的粗俗。當然這是我的概括。
納博科夫所有這些非常任性但又非常有穿透力的批評,對我來說非常有趣。他是一個外在者,他的文學批評非常個人性,我同意申老師說的那句話:他恢復了我們身體當中對你所閱讀到的文字的一些鮮活的、直觀的觸感。
但是反過來說,我覺得這個直觀的觸感并非文學批評的全部,也不應該成為文學批評的全部。比如說批評《變形記》《包法利夫人》,它當然不只是講資產(chǎn)階級的虛榮,但是當我們談這些文本時如果完全擱置資本主義歷史,完全沒有對資產(chǎn)階級美學的了解,我覺得這種批評并不能夠滿足我的預期。
劉錚:為納博科夫的心靈畫像
自信·孤獨·純真
《文學講稿》是與眾不同、盡顯作者個性的一部書,我想通過分析納博科夫這個人來看一看,他為什么會對文學有這樣的觀點,他自己寫出的作品跟他這些觀念之間又有什么關系。
我想給納博科夫畫一幅性格肖像。首先,我想說納博科夫是一個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如果用心理學的原理來解釋,那一定是在幼年時期得到了父母的充分關愛,因而能夠使他在此后漂泊的歲月里能夠始終保持著自信的狀態(tài)。
他的自信有時候可以說有點“人來瘋”:比如大媒體來采訪他了,他要上節(jié)目了,這個時候他表現(xiàn)得尤其自大。這是一種人格的呈現(xiàn)。我覺得大家可以稍稍去除一點他自大的成分,只是保留那些比較自信的部分。
剛才滕老師也講了,很多文學大師納博科夫都是瞧不起的。我講一個軼事:他說自己瞧不起四個“ Doctor ”,“ Doctor ”既是“醫(yī)生”的意思,也是“博士”的意思。第一個是弗洛伊德。
納博科夫一生反感弗洛伊德的理念,但其實他很多作品都強烈地回應了弗洛伊德的那些命題和關懷。比如說《洛麗塔》《愛達,或愛欲》,這些跟亂倫、跟未成年人的性都有關系,這些主題始終是他魂牽夢繞的東西。實際上正因為他對這些很感興趣,情感很強烈,如果跟他想的不一致,他就把反感放大了。
接下來的一個“ Doctor ”就是“日瓦戈醫(yī)生”,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醫(yī)生,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的小說里面的主人公。
關于《日瓦戈醫(yī)生》,其實有一個很好玩的故事。我們知道《洛麗塔》的出版史蠻波折的,納博科夫?qū)懗鰜碇?,想在美國出版,處處碰壁——被認為與世俗倫理有沖突,在美國的環(huán)境下發(fā)表不了。后來送到巴黎奧林匹亞出版社——奧林匹亞出版社是以出版前衛(wèi)文學以及色情文學聞名的。
《洛麗塔》在歐洲先打響,美國人聽說歐洲人這么看重這本書后,反過來才在美國出版,那是 1958 年的下半年。出版之后馬上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而且連續(xù)七周都排在第一。那么,第八周發(fā)生了什么事?1958 年 11 月,《日瓦戈醫(yī)生》在美國出版,馬上把它從第一位擠到了第二位。
我為什么介紹這則軼事呢?你看他討厭《日瓦戈醫(yī)生》,是不是心靈中也有世俗的一面?當然,一個大文學家心胸不至于這么狹隘,不能單純說他一定是出于妒忌對方的成功,認為人家搶了他的風頭;但這種因素也不能完全排除,所以我們看他的好惡,都要細究一下原因。
納博科夫在我這個性格畫像里的第二個特點,其實是跟自信有點矛盾的: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的人生其實一直在流離之中。納博科夫的人生經(jīng)歷其實非常好劃分,20 年左右為一個階段。比如,他 1899 年出生,1919 年俄國發(fā)生十月革命,他逃到英國,后來去德國和法國。之前是他 20 年的俄羅斯生涯,此后再未重返俄羅斯。再過 20 多年,1940 年納粹侵占整個歐洲,由于納博科夫的太太是一個猶太人,為了逃避納粹淫威去到了美國。這是第二個階段。他在美國待了 21 年,是第三階段。1961 年移居瑞士,一直到去世。
他的人生交游范圍不斷在收縮,最極端的情況,在瑞士身邊親近的就只有兩個人了:一個是他的太太,一個是他兒子。其實納博科夫年輕時非常有魅力,女人緣也非常好,本來有可能成為一個“萬人迷”。但我認為,在內(nèi)心深處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不是像卡夫卡那種因為內(nèi)心敏感或什么原因顯得憂郁的土星氣質(zhì),而是他自己主動選擇了一個孤獨的狀態(tài)。他喜歡一個人待在那里,是客觀上的孤獨。到最后就變得沒有朋友了——實際上,交游還是有,但是他的朋友消失了。
2016 年,美國出版了一本書,一位叫 Alex Beam 的評論家寫的,叫 The Feud: Vladimir Nabokov, Edmund Wilson, and the End of a Beautiful Friendship ,我翻譯成《交惡》。美國大批評家埃德蒙·威爾遜,從納博科夫到美國之前開始,兩人一直交好 20 年左右,后來因為威爾遜對納博科夫翻譯的普希金長詩進行了很猛烈的抨擊,納博科夫不能接受,兩人感情破裂。這是個標志性的事件,說明納博科夫在對自己的交游做減法,最后變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他從自信到自大的一面,以及孤獨的一面,要放到一起來看。
第三點,我覺得他是一個純真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他內(nèi)心還保持了很多天真的。我們看大作家其實內(nèi)心通常都是蠻黑暗,不是一個純真的狀態(tài),而納博科夫本人一直到去世的時候仍然保持了某種純真的狀態(tài)。你看他的照片,有時候會綻放出非常燦爛的笑容,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面。
我歸納一下:自信,孤獨,純真,這種性格決定了納博科夫文學的某種品質(zhì)。
“凝視的目光”與敘述的迷宮
讀納博科夫的小說會注意到一種凝視的目光,英文叫 gaze。他喜歡在講稿里講很多細節(jié),講蟲子應該是怎么樣的,房間布置應該是怎么樣的。這些是什么?就是一種凝視的目光:當你的目光久久停駐在一個事物上,就成了某種心靈的狀態(tài)。
他的寫作特色來自于哪里?來自于心中孤獨的部分。因為孤獨的人坐在那里,一個下午都在看,看著蝴蝶也好,看著自然界也好,看著人也好,他是凝視著的,所以他對細節(jié)的關注與他的作品之間是有有機的聯(lián)系的。
這種孤獨的視線在他作品中有很多體現(xiàn),比如他的一本俄羅斯時期的小說叫《絕望》,講的是主人公覺得有一個人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后來他想方設法接近這個人,最后把那人殺了。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兩個人根本不像。這個主人公有一個設想,他設想和自己的太太做愛的時候,他從自己身體里面分出一個軀體,到另一個星球上拿著高倍望遠鏡往地球上看,看床上的兩個人——自己和自己的太太——做愛。
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有代表性的孤獨的視線:對某個東西進行凝視,久久停在那里,不管是恐怖的,還是日常的。有點像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鏡頭,在日常下面可能有恐怖和荒誕。
還想說一下納博科夫的局限。依我個人的感受,他不是一個對話型的小說家。他最喜歡采用的記述方式是獨語式的:一個敘述者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一件事情,然后他來講,通常講得不是很流暢、講得很美,而是絮絮叨叨,費勁、瑣碎。所以閱讀他的作品,很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抓住那個敘述者,你如果沒有抓住敘述者,就很難讀他的書。比如《洛麗塔》中的亨伯特,你看到的每件事都被他的視線扭曲了,但是除了他這個信息源之外又沒有別的信息源,這是納博科夫小說很微妙的地方。
他到美國之后發(fā)表的第三部英語長篇《普寧》也是這樣的。
普寧的身份跟納博科夫很像:從俄羅斯流亡到了美國一個小小的學院,很不受歡迎的一個老頭,大家都覺得他很可笑。而小說敘述者在最后一章才被揭露出來,原來是普寧以前在俄羅斯的一個情敵,納博科夫用這個人的視點講述了普寧的故事。從整部書來看,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孤獨場景一般是沒有旁人能看到的,但卻通過另外一個敘述者講述,敘述者與實際人物的視角發(fā)生了疊加,而且視角在不斷調(diào)整??梢哉f,如果你想領略小說敘述的微妙,就要關注這些地方。
其次,納博科夫的作品是一種非社會的文學。他到美國之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說岑寂無聲,第二本書是《庶出的標志》?!妒龅臉酥尽酚悬c類似反烏托邦式小說,跟政治有關。反響怎么樣?也是岑寂無聲。
威爾遜跟他說,你不要寫政治,你不懂政治。我覺得威爾遜的說法挺準確,納博科夫?qū)懙氖且环N非社會性的文學,你不要指望他探討制度,探討政治,他還是以人為中心的。
雖然他的技法有很新穎的地方,但總的來說他的文學比較傳統(tǒng)。你說他完全不懂政治也不是,還是觸及了很多政治話題,他回應埃德蒙·威爾遜的一句話,關于列寧領導的社會主義下的現(xiàn)實,他打了一個比方:是一桶裝滿人類善意的牛奶,但是桶底有一只死老鼠。這就是他對所謂社會主義現(xiàn)實的一種認知,我覺得還是蠻深刻的。
講到納博科夫的閱讀,納博科夫說自己十四五歲時就讀了俄文版托爾斯泰全集,讀了英文版莎士比亞全集,讀了法文版福樓拜全集——以及其他幾百本書。我們要看到,納博科夫跟我們,包括研究文學的人所處的環(huán)境非常不同:他處在一個精英教養(yǎng)時代,而且教養(yǎng)是以文學,尤其文學經(jīng)典為主。我們不可能指望在這方面跟他并駕齊驅(qū)或者站在跟他相似的背景談問題,因為時代變了。但我想說:即使讀書很多,橫向來比,他卻不算一個博學的、學者型的作家,他的批評,嚴格說來,是一個很純熟、很高級的閱讀者的批評。
有學者對《洛麗塔》中所引用或戲仿的對象進行了一個歸納:
愛倫·坡、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劉易斯·卡羅爾、弗洛伊德、波德萊爾、福樓拜、《項狄傳》、《化身博士》、《堂吉訶德》、濟慈、安徒生、普魯斯特、格林兄弟、莎士比亞、梅里美、梅爾維爾、培根,等等。
他所閱讀的這些經(jīng)典文學作品都成為他作品的一種滋養(yǎng),所以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還在這個偉大文學的傳統(tǒng)里面,跟后來很多當代作家那種創(chuàng)新是不一樣的。《文學講稿》里處理文學作品的許多方式,在他自己的小說中就有體現(xiàn)。
重要的幻想和價值都是美麗的圓形
我想說一下《文學講稿》的特殊性。
第一點,它是未完成的,不是納博科夫本人親自整理修訂的。其次,這個講稿本身的設置還是有遷就聽眾的成分的。
對他來說,這個講稿一開始是設定講給學院里一群年輕女學生聽的,不能講很多太深的文學理論。他選擇哪些主題呢?威爾遜提議:你講奧斯丁吧。
納博科夫其實根本看不上奧斯丁。他在《文學講稿》的注釋里提到,“毫無疑問奧斯丁身上略有一絲庸俗的氣息”。表現(xiàn)在哪里?表現(xiàn)在奧斯丁對收入的關注和對愛情過于理性的處理上。
我個人其實很同意納博科夫,我也不喜歡奧斯丁,但如果你今天讓我來講奧斯丁,我也能講。這個文本有它比較特殊的性質(zhì)?!短眉X德》可能也是這樣,在美國很多學院里都是這樣設置,所謂“偉大的書”,管你喜不喜歡都要教。所以他為了生活或者其他原因,他會去教,我覺得能理解。講稿中未完成的部分有一些是編輯加的,你如果讀了,覺得哪些地方不夠精彩,我覺得,那可能是編輯加上的。
我想做一個重要的糾正,有人說納博科夫的文學批評水準遠遠高于學院派的水準,是某種天才式的批評。我不同意這個觀點:他的研究水準遠遠沒有達到最優(yōu)秀學者的水平。但這不是說他不重要,反過來說,《文學講稿》反而更重要了。比如說關注細節(jié)。我們都知道關注細節(jié)的重要性,但是關注到納博科夫這種有點病態(tài)的程度,恰恰說明這不是一個批評家的讀法,這是一個作家的讀法,為什么?因為作家是一個建構(gòu)者。
我舉個例子,今天大家來到 K11 的言幾又書店,先得到一個整體印象:金碧輝煌。我們看文學作品也是先獲得一個整體的印象。但作家不是從這里開始的,作家是從具體的一磚一石開始想:這個建筑我選什么材料,這個面板是什么樣,關注這些東西,才是一個作家的分內(nèi)事。每一塊磚石都馬虎不得,所以我們就理解了他對于細節(jié)近乎病態(tài)的關注。
納博科夫的文學觀是什么?他的觀念是一個傳統(tǒng)的歐洲文學觀念,是一個文學藝術(shù)價值至上的觀點。這個觀點在當代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們現(xiàn)在講究“多元價值”,我們并不承認文學藝術(shù)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可這一點對他來說卻是不言自明的。
我最后就談兩句話,一個是他對“現(xiàn)實”的觀點,一個是他對“常識”的觀點,這兩者充分反映了他心目中的文學是什么。
納博科夫在談到《洛麗塔》時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現(xiàn)實”這個詞是幾個如果不加引號便什么都不是的詞之一。他不承認“現(xiàn)實”。后來接受采訪時,他說,我們大家都體會到有一種東西叫“平均現(xiàn)實”(average reality),對所有人來說,它是通用的、普遍的。但其實,每個人都帶著一個主觀的現(xiàn)實。如果你把個人對于現(xiàn)實肌理的把握去掉了,“平均現(xiàn)實”就變得腐爛,就會臭氣熏人。這是他對現(xiàn)實的一種態(tài)度。如果大家對文學感興趣,應該知道,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種“現(xiàn)實”,在你內(nèi)心深處也應該有一種“現(xiàn)實”,你這個“現(xiàn)實”不要與非常冰冷的、非??贪宓摹捌骄F(xiàn)實”完全一樣,否則就讓真正的自我泯滅掉了。
納博科夫還講了“常識”。他說,“常識”從根本上說是不道德的,從最壞處說,“常識”是被公共化的意念,就是大家都這么想的一個東西,任何事情被它觸及就貶值了。他說,常識是正方形的,而生活中所有重要的幻想和價值全都是美麗的圓形。我希望大家在自己心中不要與正方形認同,而要與美麗的圓形認同。希望大家度過一個美麗的圓形的下午。
主持人:
非常感謝三位老師精彩的分享,三位老師其實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特別立體的納博科夫。就像申老師說的,是一個會打開你的各種感官、各種審美,讓你以全新的視覺、嗅覺、聽覺認識這個世界的納博科夫。滕威老師告訴我們,其實納博科夫看待文學的方法、批評的方法是有非常強烈的主觀意識的,我們要帶著一種批判和獨立的眼光去閱讀納博科夫。劉錚老師為我們解讀了為什么納博科夫他會有這樣的文學觀和世界觀,他的純真、孤獨以及自信給他的閱讀和寫作都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
我覺得納博科夫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存在,他說過一個小說家最重要的三個身份,一個是說故事的人,一個是教育家,還有一個是魔法師,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魔法師,這個魔法師說穿了是一個偽裝者。納博科夫是一個蝶類學家,他非常著迷的蝴蝶也可以算是大自然里偽裝的天才,他也說過大自然才是最偉大的魔法師,最偉大的小說家。也許就是他這種復雜性,可以讓我們著迷,不斷地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