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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9期|南翔:疑心(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9期 | 南翔  2018年09月05日08:13

作者簡介

南翔,本名相南翔,男,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一級作家,兩岸三地作家協(xié)會理事長。著有《南方的愛》《大學(xué)軼事》《前塵》《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綠皮車》《抄家》等十余種;作品在北京、廣東、上海等地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魯迅文藝獎、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提名作品等20多個,短篇小說《綠皮車》《老桂家的魚》《特工》分別登上2012年、2013年和201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

大姨是大學(xué)教師羅滄水的養(yǎng)母,“文革”時的一次傷心事讓大姨一生難以釋懷,疑心太重看誰都像是敵人,以致這位大學(xué)教師的五口之家時常劍拔弩張,甚至雞飛狗跳,蓋因他家請來的保姆常成為大姨的審查對象,造成他家走馬燈似的更換保姆。羅滄水左右為難,這個家該何去何從?

下了第七、八節(jié)課,正是路上的晚高峰,羅滄水通常是在深大的教工食堂吃罷飯,再開車回家。今天卻一定要趕回家吃晚飯,下課后翻看幾條短信,都是妻子瞻云獨家發(fā)來,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別忘了今天是大姨的生日,一定要回家吃晚飯,吃飯之中或之后,還要跟他的大姨做一次懇談……談什么呢?瞻云此前的意思很明顯——兩夫妻無數(shù)次枕邊漫談,核心議題都緊密圍繞家庭團結(jié)展開——團結(jié)與不團結(jié)的總綱皆系于大姨一身,只要大姨跟走馬燈似的保姆其中之一搞好關(guān)系,這個五口之家就將靜似秋水,平滑如鏡。可是三天前,瞻云不再堅持要大姨與保姆搞好安定團結(jié),這是她對扭轉(zhuǎn)一個七旬婦女的“三觀”已經(jīng)放棄了信心的表示。她有一個新的提議,希望作為大姨養(yǎng)子的滄水,能夠說服養(yǎng)母接受這個提議,搬去另一個地方——蓋因去那個地方,于人于己于社會,有百利而無一弊,或許,還將帶來大姨人生的“第二春”。

就因瞻云這個讓滄水難以啟齒又難以拒絕的提議,連通宵玩電游、上課便瞌睡的同學(xué)都發(fā)現(xiàn)了,老師連著幾天講課不走心。

夕陽西下的濱海大道,由東向西來南山的車輛密如蟲蠕,反向去到市區(qū)卻一路通達。開車的都少不了這樣的體驗:自己這邊開得風(fēng)馳電掣、心花怒放,一籬之隔卻堵得抓耳撓腮,心如湯煮,旁觀的感受混雜了同情、僥幸與愜意。此時的滄水并非如此,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回家吃飯,肩負著一項艱巨的使命。肩負使命的飯都不好吃,即使是家常便飯,也因為附帶了令人躊躇的使命而會味同嚼蠟。

即使腳下留情,也就是二十來分鐘便回到了益田村。泊車,從負一層進電梯,剛出電梯口就嗅到一股妖嬈的菜香。滄水打了一個響嚏,不由得脖頸一昂,振作精神,提醒自己,今天是大姨的生日,即使天塌下來,也不能叫大姨生氣。開心,才是今天晚飯的主色調(diào)。

一對寶貝雙胞胎女兒聽見菲菲跑出去了,便知是爸爸回來了,放下作業(yè)雙雙迎了出來,一個幫爸爸從肩上卸背包,一個幫爸爸沙發(fā)下找拖鞋,卻不及菲菲眼疾“嘴”快,一塌腰從厚重的樟木茶幾下叼出另一只拖鞋來配對兒。菲菲是一只乖巧的比格犬,見主人換鞋之際拍了拍它的頭,受到褒獎似的愈發(fā)得意了,兩只棕色的大耳朵扇個不停。大姨從廚房里開門出來了,端出的是一盤蒜香肉末茄子。滄水一邊道,今天大姨過生日還敢叫你做飯呀!一邊吩咐兩個女兒,瓊瓊、瑤瑤,還不趕快去幫姨奶奶端菜!

大姨放下菜盤的兩只手在圍裙上趕緊一擦,母雞護雛一般伸開來道,我們羅家的兩個小姑奶奶呀,只要做好作業(yè),學(xué)習(xí)好就萬事大吉了!哪敢叫你們進廚房喔,燙了一根指頭都不得了??!

滄水搖頭道,瓊瓊、瑤瑤都讀三年級了,我上周到一個同事家吃飯,他家孩子才上二年級,就會幫助大人布置碗筷、端菜盛飯了。大姨,你不要太寵她們了!

大姨揮揮手,那是“我都懂”的意思。兩個孩子卻從她胳膊下一扭身,先后竄進廚房去取碗筷了。畢竟,作業(yè)做膩煩了,飯前小小助力姨奶奶,權(quán)當(dāng)是運動或娛樂了。

滄水正琢磨,家里沒有嗅到女主人的氣息,她可原本說是回來做一頓晚飯的。今天才工作一周的保姆陳阿姨回梅州老家了,說是一樁老屋過戶的事情,需要三頭六證的。阿姨不在,又是大姨生日,瞻云才謀劃了這么一個晚飯談心的活動,讓大姨在輕松的氛圍中接受感動,也接受瞻云的一個提議:送她去新建的深圳社會福利中心。大姨的生日,撈不著去外面請吃——滄水是建議去一家新開的烤鴨店,瞻云為了表現(xiàn)謙卑的力量,堅持在家里吃飯。這下好,請客的對象,自己還得親自下廚,給一大家子做吃的!

聽見門鈴聲,滄水拉下一張臉,搶在孩子前面去開門。開門之后,甩下一張宛如硬紙板沒剪完的郁悶的臉,轉(zhuǎn)身便去了廚房。兩個孩子看不到這其間發(fā)生的故事,興高采烈地抬起媽媽放下的一只大蛋糕,童心的好奇與嬉鬧,其實遠大過她們腸胃的真實表現(xiàn)。

瞻云嚷嚷道,今天是你們姨奶奶的生日,你倆都要給姨奶奶拜壽的。

隨即她來到廚房,從滄水后背輕輕一拍,那是一種無聲的安慰,當(dāng)面攔住大姨,不由分說地解下她身上的圍裙道,大姨,真是不好意思呀,今天所里出了一點事,都不讓早走。后來去一品軒取蛋糕,出來才發(fā)現(xiàn)面包店搞錯了,把一個7歲男孩的生日蛋糕給我了,趕回去調(diào)換,一來二去就回家晚了。今天您生日還叫您下廚,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不過,我也帶回了您愛吃的幾樣鹵菜,鵝肝、豬肚和豬腳。

大姨嘴里嘚嘚道,我要是才7歲,上帝也真該戴老花鏡了。這不是阿姨回老家梅州了嗎?要不呢,你們倒是喜歡吃她做的客家菜。

瞻云一邊熱油鍋,一邊用刀面拍蒜,道,大姨的湘菜也是一把好手,滄水常常念叨,您以前做菜,左鄰右舍的小孩聞香都端了碗過來。要不是您年紀大了,到福田區(qū)或羅湖區(qū)租一個旺鋪,取名就叫“天下第一香”,只怕門口樹上的鳥兒都不肯起飛了!

雖然奉承得赤裸裸,聽者畢竟受用。

大姨笑得一臉綻放,出到客廳里叫道,瓊瓊、瑤瑤,趕緊做完作業(yè)吃飯啰!

瞻云做事麻利,等到她加了一個清蒸桂花魚、一個牛肉片配芥藍、一個蒜末西蘭花端上桌,才到上燈時分。

因為有了一只碩大蛋糕的誘惑,瓊瓊、瑤瑤平時對滿桌菜肴的興趣很快轉(zhuǎn)移了,一邊頻頻回頭眷顧蛋糕,一邊互猜里面有幾層,各有一些什么樣的水果在潛伏。

滄水給每個人盛飯以后,又幫瓊瓊、瑤瑤各夾了一些葷素。瞻云才坐下來道,今天是姨奶奶的生日,蛋糕是給姨奶奶賀壽的,你們要把碗里的飯吃完了、吃干凈了,才可以打蛋糕的主意。

大姨道,由她們,由她們,只要瓊瓊、瑤瑤高興就好,大人尤其像我這樣的老不死過生日,只是一個由頭唄。

不說不吉利的話。瞻云邊說邊給大姨倒紅酒,在給滄水倒的時候,使了一個不大不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难凵Ke杯祝大姨生日快樂,兩個孩子也一起舉起手中的可樂杯,左右亂晃道,姨奶奶生日快樂!

瞻云在給滄水加酒之時,很快脧了他一眼,卻對著兩個孩子道,姨奶奶在我們家,這幾年為你倆的學(xué)習(xí)呀、生活呀,心都快操碎了。姨奶奶頭上的白發(fā)都是為你倆生出來的,你們倆各自想好一段話,就算給姨奶奶的祝壽詞吧。

這一下為難兩個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了,不約而同咬起了筷子頭,瓊瓊率先道,媽媽先講?,幀幍?,爸爸再講。然后兩個小人精一起放下筷子,兀自鼓掌通過道:媽媽先講,爸爸再講……

瞻云沒想到一只球剛拋出去,這么快就被寶貝女兒踢回來了,窘道,媽媽是會計,只會算算術(shù),講課與講話都是你爸爸的特長,誰叫你爸爸當(dāng)老師呢,爸爸講吧。

兩個孩子齊齊盯著爸爸,好似才發(fā)現(xiàn)跟自己朝夕相處的爸爸,是一個站了很久講臺的大學(xué)老師,這個發(fā)現(xiàn)因了需要爸爸帶頭講話,變得如此切近與溫馨。只不過,長到9歲了,還從未在課堂上聽爸爸講過課,兩個人便在桌前公然議論爸爸的形象,頭發(fā)太亂,表情太嚴肅,是不是也像她們的語文老師那樣,把“然后呢”“然后呢”,當(dāng)作標點符號用?

滄水一廂應(yīng)付著孩子對他的評頭論足——女孩兒莫非對父親的褒貶總比對母親來得恣意而辛辣,逗得瞻云和大姨笑個不住,大姨干脆笑掉了筷子。一廂覺得這兩年大姨確實衰邁明顯。都說人不僅因勞累老,更會因操心老。想到這三年家里沒有缺少過鐘點工阿姨,可是大姨的角色也是不可或缺。縫補洗燙、收收撿撿、看門護家,林林總總,那是一個隔代老人存在價值的有力表達。

滄水舉杯道,瓊瓊、瑤瑤嫌老爸講話啰唆,我今天只有五個字的祝壽詞:大姨辛苦了!隨即一飲而盡。

瞻云與孩子也一道混叫道,姨奶奶辛苦了!姨奶奶長命百歲!

姨奶奶也舉起杯子,臉上漾開了,嘴里卻道,活久了,自己是一個累,還討人嫌。

大姨這一輩子沒有生育,滄水有四個兄弟姐妹,從小滄水便過繼給大姨做干兒子,待到初中畢業(yè),轉(zhuǎn)至省城讀高中才回到生母身邊。生養(yǎng)兩頭都是血緣之親,故而滄水始終以大姨之名稱之,心里卻是明鏡似的锃亮:大姨從來沒有將自己當(dāng)外甥看待,她與姨夫一樣都是愛意滿滿地把他視作了親兒子,心里早早就發(fā)了宏愿,不管前程坦蕩還是艱澀,一定給倆老養(yǎng)老送終。

滄水結(jié)婚之后第二年,雙胞胎女兒出世,瞻云的父母從江西過來幫襯了五六年,直到孩子上小學(xué),他倆長吁了一口氣,苦熬結(jié)束之后想回去過田園生活。恰恰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姨父出車禍去世了,于是滄水順理成章地將六十七八的大姨從湖南接來深圳,一是還愿贍養(yǎng)落單的大姨,二是兩相情愿,大姨還想老有所為,替一個大學(xué)教師與一個會計之家打理日常生活?;蛟S她與大姨夫結(jié)婚四十多載,感情太深了,很長時間她都沒有接受永遠失去了丈夫的現(xiàn)實,在家里常常對著丈夫的遺照或遺物悄悄墜淚;外出則有幾次找不到歸途,叫協(xié)警或好心人送了回來。有一次,她在益田村廣場瞥見一個男人很像大姨父,竟然跟蹤他進入某棟7樓的家門口……

長此以往,滄水真怕大姨患抑郁癥,或阿爾茨海默癥。所幸一年之后,大姨從痛苦的思念中漸漸回過神來了,這是滄水最感欣慰的,只要她精神與身體不出大問題,能不能做家務(wù),并不重要??墒?,她卻與一屆又一屆的保姆較上勁了。她以邊防哨所衛(wèi)士一般的忠誠與警惕,守衛(wèi)著羅家的平靜與安全,卻也在與保姆一次又一次的沖突中,將她的執(zhí)拗、偏頗與多疑暴露無遺。

大姨來外甥羅滄水家之前,他家請了一個住家的全天候保姆,從買、燒、汰、理……全方位的服務(wù),月支4500元。大姨對著滄水嘴一撇道,這么高啊,抵得上我們老家一個科長的薪水了。滄水在唇邊豎起一個指頭,示意低聲,不要叫廚房里正熱火朝天炒菜的韓阿姨聽了去。當(dāng)晚,大姨到廣場轉(zhuǎn)了個把鐘頭回來,一定是從一群廣場大媽那里得到了更為詳盡的信息,趁著韓阿姨在衛(wèi)生間沖涼,她告訴象牙之塔里的外甥,香港請一個全天候的菲傭,港幣都比這個價低,你說她一個湖南益陽鄉(xiāng)下阿姨,有菲傭那么能干嗎?她懂英語嗎?憑什么要那么高的價?滄水告訴大姨,深圳、廣州固然都有一些菲傭,但那都是非法滯留打黑工的,不敢去惹那個麻煩。大姨說,她問到有個大姐,也是全天候的請了一個四川的,才4300塊。滄水說,各有短長,比我們高的也有。見外甥不領(lǐng)情,她便求助外甥媳婦,瞻云卻也不接茬。她便無奈道,好好,你們羅家有錢,不在乎這么個三兩百的。

很快的她便從韓阿姨每日購買菜蔬的清單中,發(fā)現(xiàn)菜價都有虛高的成分,譬如冬瓜多報了五角一斤,桂花魚多報了一塊五一斤,排骨多報了兩塊一斤。如果說她發(fā)現(xiàn)的單價虛高只是悄悄告訴滄水夫婦——她到菜場去一一看過,都記錄在小本上,那么虛報分量她就幾乎要戳穿給韓阿姨看了——她用一把彈簧秤,一樣一樣當(dāng)著購買者驗收。一邊過秤一邊罵道,這些個菜販子也太缺德了,短斤少兩她們家能發(fā)財啵,發(fā)洪水還差不多!

大姨來羅家之前,韓阿姨也是每天會將一張采買清單夾在門后的,只不過他夫婦基本不看。此刻滄水對價格虛高的“舉報”將信將疑,畢竟菜場不止一個,菜攤更是五花八門,高高低低的價格都會有的,只要不是太離譜也就聽其自然吧。對于這樣一種放任自流,大姨簡直要嗤之以鼻,認為這就是縱容,小洞不補,大洞成涌!

韓阿姨忍耐了兩天的驗收,第三天終于發(fā)作道,大姨要是不放心我,你就去買菜好了,我還省了一道子事。

大姨針鋒相對道,花了錢請了你來,你不能這樣耍態(tài)度喔!你的態(tài)度應(yīng)該對菜販子去耍,買菜就應(yīng)該帶上彈簧秤,要不就去復(fù)稱臺復(fù)一復(fù)。

韓阿姨冷笑道,買點子日常小菜還要去復(fù)稱?我丟不起那個臉。三分錢買燒餅,還要看厚薄。難怪人家講,越是有錢越是小氣。

大姨還以顏色道,有錢怎么了,有錢就要浪費嗎?有錢就要擺臉嗎?有錢就要伸出王八脖子給人宰嗎?

韓阿姨惱怒道,哪個是王八?罵人的才是王八!

大姨逼近道,哪個是王八?我罵了你嗎?我罵了你是王八嗎?

韓阿姨怯道,你有錢,你總不會講自己是王八吧……

我要是王八,你就是王八蛋!大姨怒道,便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兩人同時驚住了,一瞬間兩人都在尋找這聲脆響的發(fā)源地。很快的,一個從對方驚惶的眼神里,一個從對方紅白的面頰上,感受到了這是一個巴掌與臉頰的不期而遇發(fā)出的異響。

好啊,你敢打我?韓阿姨從臺子上抓起手機就報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