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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懷念常寶華先生:他是新舊社會之間的相聲藝人
來源:澎湃新聞 | 祝鵬程  2018年09月08日13:19

驚悉常寶華先生在2018年9月7日上午去世,倍感傷懷,不由得回想起我在幾年前和他的一段交往。那是2010年,我剛把博士論文的題目定在做五六十年代的相聲上,通過另一位先生的輾轉(zhuǎn)介紹,來到常寶華先生在豐臺的家里,前后做了六七次的訪談,訪談的重點是他在建國后從民間進入體制的那段經(jīng)歷。我一直很想知道的是,這一批生在舊社會的老藝人,在面對新中國時,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就像現(xiàn)在的某些相聲史寫的一樣,是毫無保留地擁抱了新社會?

安度晚年的常寶華 祝鵬程 攝

常先生很好客,無私地接待了我。一杯清茶,兩人對坐,侃侃而談,聊到忘情處,就拋開提綱,經(jīng)常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老爺子善解人意、落落大方。在訪談過程里,我提了很多刁鉆的問題,有的他回答了,有的則三言兩語輕輕撥開,但總是笑臉相迎,表現(xiàn)得很寬容。后來,我把訪談資料整理出來,看著這些文字,一個完整的常寶華呈現(xiàn)在我面前。

常先生是滿族正白旗人,生于1930年,是標標準準的民國人。他父親常連安是京劇科班藝人出身,后來又靠變戲法、說相聲,在張家口、天津一帶謀生。民國時期的曲藝界還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社會邊緣群體,有著強烈的排外性與封閉性。為了維系行業(yè)傳承,藝人群體在內(nèi)部執(zhí)行一套嚴格的傳承制度。藝人如果沒有以拜師,便是沒有傳承的“海清”,無法賣藝掙錢,也沒有資格收徒傳藝。1931年,常連安讓自己的兒子常寶堃拜在名藝人張壽臣名下,兩年后,他自己又作為張壽臣的“代拉師弟”,拜在已故藝人焦德海的名下,正式進入相聲界。

《新華月報》上刊登的《光榮犧牲的藝人常寶堃》,作者蕭風

常連安是一位相當有成就的實業(yè)家,1939年,他在北京創(chuàng)立了時期著名的相聲演出場所——啟明茶社。啟明茶社薈萃了當時北京相聲界的骨干藝人,最為奪目的就是常家這一窩“蘑菇”。常連安藝名“老蘑菇”,他的四個兒子依次叫“小蘑菇”“二蘑菇”“三蘑菇”“四蘑菇”。“四蘑菇”就是常寶華。

啟明茶社廣告,選自《游藝畫刊》

“四蘑菇”小時候也被送到學校,但他只讀了很短時間的書,就被父親拉回去學藝演出了。直到晚年,常寶華回憶起這一段,還不無傷感,“我說:我不說相聲,我想讀書!我父親到廚房拿出空了的面口袋給我看:老四,咱們得吃飯!”

帶著遺憾的常寶華又回到了相聲劇場,在各位名藝人的熏陶和父兄的傳授下學習相聲。和父兄相比,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撂地演出”,所以他沒有“刮風減半,下雨全完”的演出經(jīng)歷。但另一方面,在賣藝的過程,他仍然遭遇了很多苦難,從小見慣了世態(tài)炎涼。

我那年在天津,還沒解放呢,十幾歲,每次我一上臺,“嘩”一下子臺下一二排人就走了。我知道為什么走了,帶頭的這人姓李,行二,是綢緞莊的少掌柜的,他買了票以后要耀武揚威地享受一下對他的吹捧?!鞍ミ希疃攣砹?!”“李二爺好!”我就故意不搭理他。我不理他,他還要招我:“哎呦怎么著四兒?”我說“怎么著二兒?”“你怎么管我叫二兒?”“那你為什么管我叫四兒?。俊迸赃呎f了:“這是李二爺?!蔽艺f:“哦,他管我叫常四爺就行了?!彼绷恕斑@什么話!”等我一上臺,他一擺手,連他帶隨從就全撤了。我那感受不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認識,這是一種很深刻的很殘酷的人權的限制。

據(jù)他回憶,1948年18歲的時候他還因為在別的場子看相聲,沒有對巡查的警察起立致敬,而被抓進過拘留所。

大概是怕把他和底層的江湖藝人等等同起來,成名后的常寶華回憶起早年的經(jīng)歷,說的更多的是苦難,很少提及他早年的演藝生涯。后來,翻閱1944年的《游藝畫刊》,我找到了一則有意思的報道:

蘑菇的奶流兩盆 人小哏大侯一塵吃虧

四蘑菇也是“常連安公司”的出品,天生滑稽。有一天晚場在啟明茶社說“數(shù)來寶”,侯一塵給他捧哏。他說“打竹板走慌忙,眼前來到大同藥方,大同經(jīng)理本姓馮,專賣馮家疥瘡生乳靈,生乳靈我不買,吃了當時就流奶,蘑菇的奶流兩盆,留著就喂侯一塵”,聞者無不捧腹。

這和晚年的常寶華作為嚴肅的藝術家的形象大相徑庭。

常寶華是1951年正式拜入馬三立門下的。此時,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了兩年,轟轟烈烈的相聲改進事業(yè)也已經(jīng)開展起來,藝人們初次見識到了新政權的力量。1951年,大哥常寶堃不幸犧牲在了朝鮮戰(zhàn)場,那場備極哀榮的葬禮給很多藝人以深刻的印象。顯然,新中國對藝人采取了恩威并施的舉措,既提升他們的地位,把他們拔擢為“文藝工作者”,又改造他們的思想與藝術,蕩滌掉他們身上的污穢。

四十年代末啟明茶社在什剎海的消夏相聲會 周海嬰 攝,選自其攝影集《歷史的暗室》

當時的常寶華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個人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念已經(jīng)成熟,思想改造能在多大程度上楔入一個成年人的腦袋,恐怕是存疑的。但在長期的底層生涯中,藝人形成了八面玲瓏的性格。根據(jù)社會風向察言觀色,從而獲得利益的最大化是藝人生存的本能。另一方面,新中國的變化也確實讓藝人感動,這是一個蒸蒸日上的時代,舊的秩序已經(jīng)被打破,新的社會秩序正在形成,藝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翻身”體驗。在接受訪談時,常寶華多次提起中國的新氣象帶給他的振奮:“1953年,他穿著軍裝,想聽聽相聲、看看戲都進不去,不讓進,打票也不行,不賣給你。這就叫紀律!比國民黨不知道強到哪兒去了!”六十多年后,回憶起來仍然很動情。

當時,常寶華隨家遷到了天津,就職于天津市曲藝工作團,負責在政府和藝人之間聯(lián)絡,定期向天津市文化局秘書長何遲(即后來的相聲名作《買猴兒》的作者)做匯報。有一次工作中引起的風波,為我們展示了老藝人在進入新中國時的復雜心緒:

我向演員傳達一個何遲同志的指示:我們唱新段子太少了,有些不能老演。有的演員就說了:“我告訴你老四啊,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干了?!薄澳悴桓晌乙膊桓闪??!蔽蚁蚝芜t提出來:“他們說不干了,挺煩他們的?!焙芜t抽著煙:“寶華,……我們工作就是為了解決矛盾,真沒了矛盾我們工作起來也沒勁不是。不干了是為什么?從小學藝學老的,你非要他學新的,他覺得無路可走了。今天告訴他們,從開場到結尾,都別走,我去。”我就在黑板上寫了“今晚開會”。

后來何遲同志坐車來,也快11點了才來,一直講到12點多。他很穩(wěn),一來了上那兒一坐:“我最近工作太忙,很少來看大家,今天來看看大家?!彼惶崮愀刹桓傻膯栴},他就講舊藝人過去是怎么過來的,他講了很多例子:他提到一個唱時調(diào)的高五姑,一個很有名的老藝術家,最后死了,倒臥在街頭,沒有人管。還有張翠蘭,唱京東大鼓,沒有三弦伴奏,死在臺灣,一直沒人管。而且在舊社會,大家都懂。有錢人如何去歧視,軍警憲如何去干涉,一點就透了。他能不受感動嗎?

“你看今天的變化,有人還管我們叫這樣那樣的舊藝人嗎?不是,而是叫‘文藝工作者’,你們要是愿意,還可以加上‘革命’,為什么叫‘革命文藝工作者’?”他就講我們將來的發(fā)展方向,要出新作品,說新唱新,用新的作品宣傳新的思想。不到12點,我發(fā)現(xiàn)有人就說哭了。何遲同志口才相當好,駱玉笙、王佩臣這些老藝人都哭了?!詈?,一個“不干”、退出的都沒有。

1953年,常寶華繼承大哥的遺志,主動要求赴朝慰問演出?;貋砗?,他又報名參軍,加入海政文工團。部隊相聲屬于文藝工作,和賣藝有質(zhì)的區(qū)別。參軍以后,一切都從零開始。從一名相聲演員轉(zhuǎn)向革命的文藝戰(zhàn)士,這個轉(zhuǎn)型是經(jīng)過了痛苦的煎熬的。一開始由于不熟悉軍隊內(nèi)部的情況,無法進行創(chuàng)作,只能做裝臺、拉大幕等劇務工作,慢慢地,逐漸熟悉了情況,他終于在1956年創(chuàng)作出了第一個軍隊作品《海上偵察》,這是一個海軍捉俘虜?shù)墓适隆?/p>

1958年,常寶華又創(chuàng)作了《水兵破迷信》。結合時代背景,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作品其實深受“大躍進”的影響,說的是一幫水兵如何打破對海歸專家的迷信,鉆研造船的故事,作為宣傳的產(chǎn)物,這個作品帶有濃厚的反智色彩,但在趣味上確實勝過同時代大多數(shù)其他宣傳作品,因此獲得第一屆曲藝會演獲創(chuàng)作和表演優(yōu)秀獎,作家趙樹理為此撰寫了《我愛相聲“水兵破迷信”》的評論。

常寶華、李洪基《昨天》演出照

1959年,常寶華和海政文工團的文化干部趙忠和鐘藝冰聯(lián)合創(chuàng)作出了反映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成就的《昨天》。為了能更好地理解新舊社會的差異,常寶華還特地到農(nóng)村體驗生活,并先后組織好幾次座談會,邀請老北京居民介紹解放后的新變化。本著精益求精的原則,先后不知道改了多少稿,廢稿積起來有十幾公分厚?!蹲蛱臁穮⒓尤姷诙梦乃嚂莴@創(chuàng)作和表演優(yōu)秀獎,還獲得作家老舍的贊譽。

本文作者與常寶華合影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常寶華的黃金時代。風華正茂的人不斷創(chuàng)作出根紅苗正的作品,作品借助廣播,傳播到全國各地每一個角落。我問過他,一生中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個?他想了想說:恐怕還是《昨天》吧。

1985年,國內(nèi)曾有一次“十大笑星”的評選活動,常寶華也在其中,這大概可以視為是對他在“文革”結束后的《帽子工廠》等作品的褒獎。進入90年代,他甘當綠葉,為侄子常貴田捧哏。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五六十年代的風光了,除了《追溯》以外,大多數(shù)作品已經(jīng)不再有那么大的影響了。年輕一代的演員開始在各地走穴賺錢,隨便學一個段子,稍稍改動一下,在開頭加一點贊頌當?shù)仫L光人情的詞句,就能走遍天下。時代在變,那種任務式的、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模式已經(jīng)不再吃香了。

而經(jīng)歷了80年代開放言論空間的他,也越來越看不懂現(xiàn)在的演出環(huán)境了,他私下里和我說:

我也寫過歌頌的,但總體來說是寫諷刺的比較多。相聲在今天來講,應該以諷刺為主。雖然我自己能認識到,但受到電視臺的限制。比如說我寫的《愛字病》的,就是諷刺貪官,電視臺問我有沒有諷刺干部的,我說有,都錄了,但結果拿出來也沒有通過。后來我就回避這種題材了。有時遇到了,比如看報紙有的新聞,說:喲,這個可以寫。但也就是想想,不動筆寫,因為寫了到哪兒演去呢?在這方面收到了限制,就只能寫不痛不癢的節(jié)目??晌宜枷氩⒉煌?。從宣傳部門來說,文藝作品揭露一些現(xiàn)象,我覺得沒壞處。

晚年的他,在公共形象上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在紅旗下成長、成功,有著“軍隊藝術家”的光環(huán)和包袱,刻意跟曲藝界拉開距離,更樂意和文藝界的朋友們打交道。但另一方面,他又把英達、侯耀華這些文藝界的人士收為弟子,拉入到相聲的傳承譜系里。一方面,他享受著崇高的待遇,不需要到處去趕場演出,只偶爾在晚會或小劇場“溜溜活”,但另一方面,他又一度極為支持德云社,甚至喊出了“德云社萬歲!”的口號,而一旦德云社遭到批評后,他又改變了原先的立場。這種態(tài)度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以至于有人在背后戲謔性地稱他為“馬列主義加老和”,老和者,曲藝界的老江湖之謂也。

不過,對一個從舊社會走來,經(jīng)歷了諸多白眼,又一度被各種榮耀包圍,又在“文革”被打成“反革命”的藝人而言,各種矛盾集于他一人之身,似乎也不難理解。相聲向來就是一種“對什么觀眾說什么話”(老舍語)的藝術,從民國到新中國,再到消費主義主導的當下,社會在不斷變遷,他的應對話術也在不斷地轉(zhuǎn)變,他有時候是“常四爺”,有時候是“四蘑菇”,有時候是軍籍干部,而一旦時代的步調(diào)走得過快,打亂了他的應對節(jié)奏后,他身上的復雜與矛盾就會呈現(xiàn)出來。而對于我來說,他永遠都是那個和藹而不乏圓滑的“常先生”。

如今,“常先生”已經(jīng)遠去,“蘑菇”們在天上團聚,不知道經(jīng)歷了這一個世紀世態(tài)炎涼的他們,見面了又有什么話說呢?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著有《文體的社會建構:以“十七年”(1949-1966)的相聲為考察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