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先鋒小說與“羊雙腸”
剛才蘇童講到了裸奔和穿衣服,很有意思。格非對裸奔的理解,也很有說服力。不過,我的理解與格非可能有點不同。
蘇童講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跟裸奔和穿衣服有關(guān)的故事,但與蘇童的意思可能剛好相反。我從上海回到河南之后,有一天與張宇、李佩甫聊天,聊到先鋒小說。張宇和李佩甫都是河南很棒的作家。張宇對我說,你的小說呢,與上海啊,南方啊,那些才子的小說,很接近。張宇說,他也很喜歡讀那些小說。但是,張宇隨后話鋒一轉(zhuǎn),說,他們有博爾赫斯,我們有羊雙腸。
我不知道什么叫羊雙腸。我還以為是一個新引進的、新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代派作家,就問誰是羊雙腸?李佩甫笑了,說,羊雙腸是開封有名的小吃,就是燉羊蛋和羊腎,也就是羊腰子。那玩意兒大補。接下來他們有一句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南方的那些才子們啊,都是穿衣服的。我們河南作家呢,是不穿衣服的。我們不跟他們比衣服。比什么呢?脫了衣服,比肉!
什么意思?他們是說先鋒小說家是講究形式感的,而我們河南作家呢,不玩那個,我們拿出來的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石頭就是石頭,土坷拉就是土坷拉。說這話,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你看,同樣一個詞,同樣一個比喻,可以有完全相反的寓意,相反的解釋。我身處其中,能夠同時理解這兩種解釋。其實我感覺,南方作家,和我剛才提到的張宇和李佩甫,其實也都是穿了衣服的。只是穿的衣服不一樣,是羽絨服和棉襖的區(qū)別。所以,他們其實都是謙虛,不可太當真。
我自己覺得,前面這三位兄長的衣服,都穿得很好看。這里,我稱他們?yōu)樾珠L,他們可能不樂意。這次我在香港稱蘇童為兄長,我說我給兄長敬酒。蘇童臉一沉,說,杯子放下,我們不是兄弟,我們是叔侄。意思是,我們是兩代作家。當時我想問他一下,我的伯父是誰?沒有問,是因為我擔心他也說不明白。如果我問,蘇童,你的叔叔是誰,伯父是誰,我想蘇童叔叔可能也說不明白。所以我沒有問。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想法。
今天聽了一天會,聽大家反復講到先鋒文學對后來的文學的影響。作為叔侄關(guān)系,我承認受到他們的影響。尤其是受到格非老師的影響,因為我們當時是同學,我非常尊敬的兄長。輩份有點亂了啊,剛才說的還是叔侄。我這里想多說一句,就是提醒一下批評家,尤其是文學史家:受到影響的可不僅是我們這些“60后”,也不僅僅是“70后”。我想說的是,他們的前代人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前代人受到后代人的影響,在新時期文學史上,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但卻是真實的。舉個例子,目前影響較大的幾部長篇作品,比如陳忠實的《白鹿原》就受到先鋒小說很大的影響。先鋒小說激活了陳忠實的所有經(jīng)驗。沒有先鋒小說在前,哪有《白鹿原》在后?陳忠實不是受馬爾克斯的影響,而是受中國先鋒小說的影響。先鋒文學確實是中國新時期文學里面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它的光芒輻射到不同的人,不同的領(lǐng)域。知青一代作家,你去數(shù)一數(shù),看一看,也有不少人受到了先鋒小說的影響。因為當時大家都在一個鍋里吃飯嘛。如果把先鋒文學放在一個大的文學史上進行考察,那么就有必要考慮到它究竟都對哪些人構(gòu)成了影響,又如何發(fā)展出不同的方向。
當然了,這樣一種“影響的焦慮”,有批評家的參與。批評家全方位參與文學進程,從尋根文學開始,到先鋒文學結(jié)束。是批評家告訴很多人,什么樣的小說是好的。那是一個沒有文學市場的時代。當時的文學市場,就是批評家的嘴巴。
我要說的第三個意思,與馬原有關(guān)。
今天馬原沒來。我覺得馬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家。張清華問我要講什么,能不能先報一個題目,因為是關(guān)于先鋒文學的,所以我就想到了馬原。今天馬原研究專家、研究權(quán)威吳亮先生剛好也在。吳亮當時把馬原的特點說得很明白,提到了馬原的“敘述圈套”。提煉得非常好。馬原對在座的幾位先鋒作家,是有影響的。
今天看馬原的小說,尤其跟格非、蘇童、余華最早的先鋒小說比較,可能會發(fā)現(xiàn)馬原還有自己另外的意義。
在第一批先鋒小家說中,馬原自己是到場的,馬原的身體是到場的。馬原會在小說中講到自己的經(jīng)歷。馬原最著名的一句話是,我是那個漢人,我寫小說,我的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是,現(xiàn)在看,你會發(fā)現(xiàn)馬原的小說其實帶有很強的非虛構(gòu)特征。馬原可能是在漢藏文化的差異性中,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看到了自己的身份。對這種差異性的感受刷新了馬原的文化意識和身體意識。馬原根本不寫什么歷史頹敗,他對那種虛構(gòu)沒有一點興趣。馬原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現(xiàn)在。馬原是用非虛構(gòu)的經(jīng)驗完成了虛構(gòu)的小說。
馬原的這種探索,我覺得對后來的一些作家有影響,比如他作品里面大量寫到身體,寫到欲望,有些故事當時是可以當A片看的。當然了,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們對欲望進行另外一個層面的反思,但那是另外一個話題。我想進一步說明的是,馬原的小說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實的人,雖然帶有虛構(gòu)性,帶有幻想性。我并沒有說,在馬原小說中,自我已經(jīng)誕生。自我在小說中的誕生,是文學的偉大使命,它還需要后來人的努力。但馬原在這方面已有的貢獻,可能會被談?wù)撓蠕h文學的人忽略掉。
時間不多了,我再說一點。剛才我之所以說,我非常理解裸奔的蘇童急著穿上衣服,以及格非對穿衣服的解釋,是基于這么一個事實:年輕人開始寫作的時候,幾乎都是憑著一腔熱血,憑著一種激烈的情緒,赤膊上陣。而同時,他們在接受了文學教育,開始寫作的時候,他們的寫作往往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這不怪他們,因為所有人都這樣。只有當他們的經(jīng)歷越來越豐富,真正獲得了失敗感,那個形式,那個圈套,才會有真正的內(nèi)容來填充。這個過程,就是不斷穿衣服的過程。所以,衣服具有社會學的意義,這當然是我的理解。
衣服穿上了,還比較得體,這個時候,詩學和社會學才會達到某種平衡。我覺得后來的作家,包括我,也包括今天在場的艾偉和東西先生,他們無疑受到了先鋒小說的影響,但他們在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提醒自己要穿上衣服。他們是穿著衣服,吃著羊雙腸。我就說這些。謝謝。
(本文為2015年11月27日作者在“紀念先鋒文學30年國際論壇”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