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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歌與時代:我們有哪些誤解
來源:文匯報 | 汪涌豪  2018年09月14日08:57

詩歌要脫離時代,正如人想拽自己頭發(fā)離開地球一樣不可思議。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定非??粗刈约号c時代既契合又疏離的關(guān)系。所以,艾略特才會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稱詩是“有意義的感情的表現(xiàn),這種感情只活在詩里,而不存在于詩人的經(jīng)歷中”。

從1917年胡適在 《新青年》二卷六號發(fā)表 《白話詩八首》算起,中國新詩已經(jīng)走過了百年的歷程。也有人以次年《新青年》四卷一號發(fā)表胡適、沈尹默、劉半農(nóng)三人的詩九首為起始。如果這樣算,那今年恰好是新詩誕生百周年。

回顧百年來新詩走過的路,尤其作為一種文體,詩歌所領(lǐng)受的種種遭遇,真讓人感慨萬千。一方面,詩歌退居邊緣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以致許多詩人只能躲入小圈子抱團取暖,來抵御社會的冷漠。至于對“寫詩比讀詩的還多”這樣的嘲諷,他們不屑回應,其實也沒辦法回應。個人的感覺,倘一個人今天只有詩人的身份,一定會被歸入無所事事的行列吧,不是窮愁潦倒,就是衣食無憂。有時,他甚至還會被視作不上進的代名詞。

被冷落與熱追的詩神

那么是否詩神已死?抑或這個時代,詩歌注定只能邊緣化生存?也不是。看看以下的事實,會讓人覺得情況正相反。因為現(xiàn)在熱衷寫詩的人太多了,涵蓋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譬如有一種自陳以展現(xiàn)獨立自我為職志的“新紅顏寫作”,被稱為替女性在當代詩歌中重建了身份。其次是發(fā)表詩歌的刊物多了,“文革”前只有 《詩刊》《星星》,現(xiàn)在有了 《詩潮》《詩林》《詩選刊》《揚子江詩刊》《上海詩人》《綠風》和《詩歌報》等 10多種。而繼1980年代《啟蒙》與《今天》之后,民間詩刊也大量出現(xiàn),張清華的《中國當代民間詩歌地理》就收入20多家,其實真實的數(shù)字已不易統(tǒng)計。再次,是以“他們”、“莽漢”和“整體主義”為先聲,詩社與詩派越來越多。1986年,徐敬亞等人策劃 “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推出的詩歌團體就有幾十個。與此相聯(lián)系的是各種評獎無數(shù)。除了國家級評獎,各省市文聯(lián)、作協(xié)也各設(shè)詩歌獎。又因為市場與資本的介入,有些評獎不免過泛過濫。

此外就是各種詩歌網(wǎng)站與論壇紛起了。繼第一家“界限”之后,數(shù)量業(yè)已過千。并因為開放與便捷,日漸成為詩歌發(fā)聲的第一現(xiàn)場。以致有人以為,在當下的詩壇,是網(wǎng)絡(luò)拯救了詩歌,這對主流詩壇構(gòu)成了壓力,倒逼其也開始推出自己的網(wǎng)站。最后是央視詩歌大會的熱播。雖然信息易得的時代,光背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較之整天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或明星矯情闖江湖,導向總更靠譜。此外,還有諸如“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等微信公眾號的出現(xiàn)。我想它透露出的消息應該是在這樣的,人們開始樂意并需要讓詩更多地進入自己的生活了,而且是一種本真的生活。各位不覺得嗎,當你準備上床睡了,你的面具才算正式卸下。這個時候,你會比較有誠意去面對詩人真摯的吟唱。

至于舊體詩部分,則繼1980年代初成立的中國韻文協(xié)會和中華詩詞學會,今天作者與刊物之多,還有各種大賽和高峰論壇之頻繁,更是達到前所未見的程度,并帶出各地詩社、賦協(xié)、詩詞學會和研究會紛紛出現(xiàn)。到1990年代數(shù)量已過千,發(fā)行報刊雜志近千種。如1992年第一屆中華詩詞大賽,一次收到的稿件數(shù)量就超過《全唐詩》與《全宋詞》總和。以后隨國學熱的升溫與網(wǎng)絡(luò)的普及,更有中華詩詞網(wǎng)、詞賦網(wǎng)、駢文網(wǎng)等出現(xiàn),有民間各種詩詞年選出版,作者多為六七十年代生人。這讓當年柳亞子《舊詩革命宣言》中所作的“舊詩必亡”、“平仄的消亡極遲是五十年以內(nèi)的事”的預言破了產(chǎn)。原因很可以理解,不說中國原本就有悠久的抒情傳統(tǒng),作為人類精神生活的反應形式,詩歌從來就是人類表達感情最便捷自然的載體。這里可舉兩例佐證,一是“911”,一是汶川地震。兩處斷垣殘壁,人們最多見到的詩。它直白地指示著一個事實:當人遭受到巨大的打擊,陷入極度的悲痛,首先會想到詩。當然,如果突遇望外之喜,或百轉(zhuǎn)千回,有幸接獲一份可與之執(zhí)手相看一生的感情,也同樣會如此。

尚待論定的品質(zhì)與水準

但是不能不指出,當下詩歌數(shù)量很多,質(zhì)量卻比較一般,可稱為經(jīng)典的尤其少見。追究其原因,缺乏生活積累與文學修養(yǎng),寫得太多太快,以致陷于“口水+敘事”的窠臼,是一個重要原因。盡管許多人并不這樣認為,并為自己設(shè)想出諸如“新敘事”的美名。想想戴望舒一生才寫了93首詩,諾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寫的速度就更慢,基本上4到5年才出一本詩集,集中才20來首詩,且越到晚年,越轉(zhuǎn)向精煉與短小。對比之下,此間許多寫者提起筆來就收不住,認為分行就是詩,回車鍵即王道,這不僅拉低了詩的門檻,更是對詩嚴重的誤解。

有人說,口水固然不好,但你們說的好詩一般人都沒法讀懂,好有何用。詩人歐陽江河就遇到過這樣的質(zhì)疑。有一次,他剛朗讀了自己的作品 《致魯米》,底下就有人高喊 “聽不懂”。說實話,要一般讀者了解魯米這個波斯文學史上享有盛譽的神秘主義詩人,要求高了一點。魯米的抒情詩集 《沙姆斯·大不里士詩歌集》運用大量的隱喻、暗示和象征來闡發(fā)“人神合一”之道,表達了修道者對信仰的虔誠。最后十余年,他又創(chuàng)作了敘事詩集 《瑪斯那維》,是一位受黑格爾、柯勒律支、歌德、倫伯朗等各領(lǐng)域英杰贊譽的天才。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隨著新時代運動 (the Newage Movement)在美國興起,西方人開始將目光投向古老的東方,魯米因此廣受推崇,成為最受歡迎的心靈詩人,不僅詩集銷出50萬冊,譜成曲后又很快進入排行榜。歐陽江河在美國書店親見其受歡迎的盛況,自然印象深刻,會找來讀,讀后會有所感,譬如由其主張的“人神合一”,想到傳統(tǒng)中國人的“天人合一”,想到眼下正日漸失落的人們對土地和大自然的敬畏:

人呵,成為你所不是的那人,

給出你所沒有的禮物”,“這一鋤頭挖下去并非都是收獲,

(沒有必要豐收,夠吃就行了。)而深挖之下,地球已被挖穿,

天空從光的洞穴逃離,

星象如一個盲人盯著歌聲的臉。詞正本清源,黃金跪地不起。

物更仁慈了,即使造物的小小罪過

包容了物欲這個更大的罪過你若不知道魯米這個人,也不知其中的原委,自然讀不懂這首詩。

下面這首名人寫的詩就好懂多了。那是莫言去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組詩《七星曜我》,寫的是他與七位諾獎得主的交誼。有人以為組詩集中展示了作者瑰麗奇妙的想象和語言的詼諧生動,但看看“帕慕克揚言要把那些/年齡在五六十歲之間/愚笨平庸小有成就江河日下/禿頂?shù)谋就聊凶骷业臅?從書房里扔出去”(《帕慕克的書房——遙寄奧爾罕·帕慕克》),如此“的的不休”的乏味的長句切割,與詩何干?“那時候高密最大的賓館里/沒有暖氣沒有熱水/春節(jié)之夜,孤獨一人/你在縣城大街上漫步/硝煙滾滾,遍地鞭炮碎屑”(《從森林里走出的孩子——獻給大江健三郎先生》),不是口水又是什么?至于“她們設(shè)立了諾尼諾國際文學獎/我是第三十屆得主/第二十九屆得主是/特朗斯特羅姆/他得了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2012我跟上”,“上臺領(lǐng)獎時我看到了奈保爾/腰上捆一條寬皮帶/他坐著跟我握手/他太太說他的腰不好/男人腰不好確實是個問題/當然女人腰不好也是個問題”(《奈保爾的腰——回憶V.S.奈保爾先生》)口水中還透出一種惡趣味,我真的不確定這是詩。

此外還有兩件事,讓許多愛詩者頗感扎心。一是千年底美國搖滾歌手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雖然歌詞廣義上勉強可以稱是詩的一個分支,而鮑勃在許多人心目中也早已是優(yōu)秀的詩人,但歌與詩、通俗的藝術(shù)形式與嚴肅的文學體裁之間終究是有區(qū)別的。第二人工智能寫詩。我自然是科盲,但知道人工智能是沒有情感的,沒有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記憶。如果缺乏詩歌創(chuàng)作某些核心的東西,放任語言游戲,而讓感情空轉(zhuǎn),僅依關(guān)鍵詞組織詞語、拼湊意象,且這意象又非常一般,遠夠不上朱光潛先生所說的 “內(nèi)心的視覺”的深至杳邈,是不是真能寫出好詩,我希望各位與我一起想一想。 

至于舊體詩,因從來講究“先體制而后工拙”,是不承認沒來歷的“創(chuàng)體”的,相反每將之譏為“野體”。今天,我們當然無需這樣絕對,這樣骸骨迷戀,但實事求是地說,這些詩的品質(zhì)確實不怎么樣,毛病多得甚至比新詩還扎眼。各位都知道白詩老嫗能解,放在今天,博士也未必能解,何況他不是只有此一體。但今人卻只會淺白,是為“老干體”,既不講比興寄托,又不遵平仄格律,風格更談不上了。

詩人很多,詩在哪里?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弄清楚什么是詩,詩最重要的質(zhì)素是什么,并且這種質(zhì)素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這就是所謂的正名。命名是人類認識活動的開始。

詩是語言的最高形式。大詩人艾略特甚至說,“詩人對于本民族只負有間接義務,而對語言則負有直接義務”。所以,除了強調(diào)作詩者須有敏感的心性、飽滿的情感和天賦的靈感外,人們都要求詩能假一種特殊的語言,造成動人的韻律和節(jié)奏,以傳達內(nèi)在的情感,進而調(diào)用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段,通過意象的移合、嵌接和轉(zhuǎn)換,來多角度表達這種情感的力度與描繪和陳述事物,而用來抒寫感覺;主要不訴諸人的理智,而整體性的攝取人的靈魂,并給予人情感以全方位的照顧和安慰。

這種語言極不易得,需要學習、錘煉與實驗。正因為如此,英國文化批評家伊格爾頓《如何讀詩》一書給詩作定義時,才特別強調(diào)“語言上的創(chuàng)造性”這一點,并本著現(xiàn)代“能指的物質(zhì)性”觀念,認為“詞語有自己的紋理、音高和密度”,而“詩比別的語言藝術(shù)更充分地利用這一點”,因此他稱詩人是“物質(zhì)主義者”。與此相似,布拉格結(jié)構(gòu)主義學派最重要的理論家之一穆卡洛夫斯基在 《標準語言和詩歌語言》中也說:“詩的語言的功能在于最大限度地突出詞語”,“它的用處不是交際服務,而是為了把表現(xiàn)行動即言語行動本身提到突出地位”。所謂“提到突出地位”,就是要人正視它的特殊性,并為更好地傳情達意,給它最大的凸顯與發(fā)揚。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以抒寫生命和死亡、時代和祖國等不朽的紀念碑式詩篇、被認為是20世紀俄羅斯最偉大詩人的茨維塔耶娃會稱“詩人是情感和語言平衡的產(chǎn)物”。

那么,詩歌語言特殊在哪里?用英美新批評派文論家燕卜遜的分疏,那就是,與科學用語常常呈非此即彼的單義不同,詩的語言特征多呈現(xiàn)為一種亦此亦彼、或此或彼的復義狀態(tài),它有意讓各種意義彼此交迭、相互滲透,以此來表達與征象復雜的世態(tài)人心。而要做到這一點,有以下兩個角度:

一是從語意角度出發(fā),多用與一望可知不同的另類寫法,以感激人心,激活讀者遲鈍而麻木的心靈。雪萊 《為詩辯護》說過:“詩使它所觸及的一切變形?!逼┤绶粗S,這種寫法就能使詩變形。它不像科學的語言,“所言即所指”,而是佯裝無知,“所言非所指”,甚至故意口是心非,指東打西。用同為新批評派文論家布魯克斯的話,是 “語境對一個陳述的明顯的歪曲”。他們希望通過這樣的處置方式,使詩歌背后那個深邃的隱喻世界得以向人敞開,給讀者以啟發(fā)與感動。為此,布氏在所作《悖論語言》中常引西詩實例來作說明。

其實,中國古人雖未明確標示其名,常暗用此法入詩。如李商隱的《馬嵬》詩,所謂“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上下兩句看似次序顛倒,且沒有任何展開,而兩個并置的場景也彼此孤立著,不相關(guān)聯(lián),但正是這種扯東說西的顛倒之言,以及非常隱蓄的戛然而止,將詩人對君王無能、無情和無擔當?shù)膮挆壉磉_得入木三分。

一是從語法角度出發(fā),多突出內(nèi)在的語意關(guān)聯(lián),而有意突破外在的語法規(guī)制,以造成復義多指,來寄托和象征詩人特殊的感懷。是所謂詩歌的非語法性。它指的是不說習見的沒毛病的但也沒趣味的套話?;谠姼枋且詫崿F(xiàn)自身為目的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就會根據(jù)表達的需要,有意通過破壞慣常語法規(guī)則來設(shè)置“阻距”,以延長人的感知,增加閱讀的難度,此即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什克羅夫斯基所主張的 “反?;保蛘呓小澳吧?。法國符號學家熱奈特甚至說:“詩歌就是靠語言的缺陷而存在的,如果語言都是完美的話,詩歌就不復存在了,任何話語都成為詩歌了?!痹掚m說得絕對,但事實證明,這種處置方式對增強詩的張力與刺激讀詩者的感受力都很有幫助。

類似的意思,中國人也早說過。如朱熹就肯定古人詩中“有句”,對陳與義《岸幘》詩中“亂云交翠壁,細雨濕青林”、《放慵》詩中“暖日薰楊柳,濃陰醉海棠”這樣的句子很感冒,以為無句可稱,甚至說這個算詩,則一路做將去,“一日作百首也得”。為什么?明人李東陽替他把原因解釋清楚了。李東陽說:“作詩不用閑言助字,自然意象具足,此為最難”,并舉歐陽修《秋懷》詩中“西風酒旗市,細雨菊花天”兩句詩以為佐證。這兩句詩既沒有用介詞交代物理位置,也不有用動詞坐實具體情景,語法看起來很不完整,但見得到一種靈動與自由,既很好地保存了詩歌可能有的內(nèi)在張力,又為讀者多向度的感會與理解預留了廣闊的空間,所以受到李東陽的推崇。他進而認為如不這樣做,詩會變得僵滯呆板,落入“村學究對法”。上述陳與義的詩錯就錯在主謂賓太過完整,動詞的交代太清楚了,結(jié)果框死了詩境,局限了詩意,讓詩顯得陳舊老套,沒了吸引人的特殊詩味,所以不受懂行的朱熹待見是可以想見的。

對此,王力先生的解釋是,西方人基于將世界和外物秩序化的強烈意識,做文章時總想把語言“化零為整”,中國人則相反,喜歡“化整為零”。當然,這種分疏不能絕對化,事實證明,后來的西方人也不都是這樣的。相反,有許多人以為文法可棄,其情形一如進花園是為賞花,不必與看門狗打交道,所以不僅提出要 “打破語法”,甚至身體力行“無動詞詩”,對中國古人上述“反常而合道”的觀點、做法更是大為欣賞。譬如英國漢學家鮑瑟爾就說:“表意文字能夠攜帶的衍生意義,遠非我們用拼音文字所能想象。在詩句中,那些字詞沒有嚴格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來組織 (尤其當為了適應詩句的要求而放棄語言邏輯時),每個方塊字互不聯(lián)結(jié),漂浮于讀者視覺的汪洋?!彼贿@片深廣的汪洋弄得暈眩了。

詩歌與時代

對詩歌與時代的關(guān)系,太多人會引用荷爾德林的大哉問:“在貧瘠的時代里,詩人何為?”結(jié)合我們身處的當下,我們自然也要問,在今天這個一些人眼里物欲橫行的冗余的時代,詩歌該往哪里發(fā)展,詩人又該如何自處?

自上世紀1980年代朦朧詩退潮后,詩歌與時代的關(guān)系漸行漸遠。作為新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開場,朦朧詩人針對前輩詩人“我不怨恨”的妥協(xié),以懷疑與反叛的姿態(tài),勇敢地喊出“我不相信”。盡管也被人說成晦澀,但無疑具有很強的社會性。但隨“盤峰論爭”和“第三代詩人”的出現(xiàn),這種社會性很快為“個人化書寫”所代替。以后70后、80后詩人就更將關(guān)注自我充作對詩歌自足性的追求,從而進一步加快了詩歌與社會的疏離。故總體而言,與傳統(tǒng)詩人相比,他們在觀念上、審美上更多反傳統(tǒng)、反理性,對宏大敘事不感興趣,而更多關(guān)注人與日常生活,比如于堅、韓東等為代表的“日常寫作”就如此。更有甚者,專注于一切不確定與破碎性,并熱衷躲避崇高,消解神圣,這使得其詩學觀和詩歌創(chuàng)作,更多體現(xiàn)出某種后現(xiàn)代的征象,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人的主體性和歷史意識急劇退潮,有的淪為本能、隱私和欲望化書寫,深陷在自私、自戀和自我撫慰的泥淖而不能自拔。

想來這些詩人都想與時代作某種切割,但顯然,其作品屢屢摻入口語,描述事件,再有些角色分派,本身就是這個失去中心議題的日趨破碎的散文化時代的產(chǎn)物。我的意思,詩歌要脫離時代,正如人想拽自己頭發(fā)離開地球一樣不可思議。我們當然不主張詩歌應整體地回到1980年代,更不主張整體地回到朦朧詩,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也有一代之詩歌。

今天,正如詩人西川所感嘆的,生活讓我們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前輩夢都夢不到的人和事,今天中國的變化是那么的深徹,較之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更加日新月異。它是詩人無計回避和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所以我們看得到,“后朦朧詩人”中王家新和張曙光等人標舉“知識分子寫作”,以踏實的努力,積極地追求更純粹的詩的建構(gòu)。也看得到一個受疾病侵害的女性,讓自己的執(zhí)著和真誠穿過大半個中國,感動了成千上萬個中國人。我們還看得到,像打工者這樣的 “底層寫作”,像《星星》詩刊上的“新現(xiàn)實”欄目,以及像《北漂詩篇》的詩歌集子。這些都印證了阿諾德說的話,“詩歌是對人生的一種批評”。

說起來,這些詩也諷刺和反諷,但否定性的書寫不必然意味著詩人有多虛無。但詩人在寫它們的時候是調(diào)動了全部的理性和情感的,是表達了自己的社會關(guān)切的。因為他們深知詩歌與世界有關(guān),與人類的苦難經(jīng)驗有關(guān)。詩歌不僅是藝術(shù),還是生活本身,乃至是生活的靈魂,它與時代天然關(guān)系密切。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他們并非生錯了時代。尤其當下的全球,有許多死亡遁入謎團之中,許多痛苦被掩蔽了起來,詩人更應該為長夜守更,為薄暮中的人們點燈,并努力愛腳下的土地,既為凡人記錄下英雄的神跡,又為偉人昭示他未見到的天理。如果說,西方稱詩人是狄俄尼索斯的仆人、酒神精神的化身,我們更愿他是這個世界的值更者和燃燈人。這應該是這個時代詩人光榮的使命。這樣,他們即使被時代冷落甚至放逐,仍是時代之子。他們有些篇章哪怕是純粹的眼淚,正如加繆所說,也能不朽,因為有些時候,“最美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當然,正如英國詩人史文朋在評價雨果時說的那樣:“一切大詩人必然是間接的潛移默化的道德力量”。之所以是“間接的潛移默化的”力量,是意在說明詩人不是一味追隨時代亦步亦趨的,它有自己的觀察和立場。在這方面,意大利維羅拉大學美學教授,被稱為我們時代最具挑戰(zhàn)性的思想家之一的阿甘本提出的“同時代性”命題頗值得重視。它說的是人與時代的一種奇異的聯(lián)系,它“既附著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他認為與時代過分契合的人是無法看清時代的,這實際上觸及了詩人應如何做到既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的問題。他斷言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必然會將自己置入與當下時代的“斷裂和脫節(jié)之中”,有時候站在時代之外甚至之上,這也是中國古人時常談及的話題。正是通過這種與時代的“斷裂”與“脫節(jié)”,詩人才能比其他人更深切地感知黑暗的來源和世界的本質(zhì),從而在詩中抵達一般人無法抵達的真理。此所以,艾略特才會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稱詩是 “有意義的感情的表現(xiàn),這種感情只活在詩里,而不存在于詩人的經(jīng)歷中”。也所以,前面我們提到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他的詩集既不描寫內(nèi)心的沖突,也很少展開哲學思考,除了描寫日常生活及人與人交往的片段外,對媒介報道的世界大事都甚少提及,但盡管如此,他的詩歌仍能不失凝煉而深刻地 “以全新視角帶我們接觸現(xiàn)實”。這就是所謂“同時代性”的含義。

總之,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定非??粗刈约号c時代既契合又疏離的關(guān)系。那種與時代一味疏離的人寫出的詩必無活氣,與時代粘纏得太緊的人寫出的詩必少生氣。因為刻意在詩中回避或凸顯自己與時代的關(guān)系都不自然,也不真實。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以求真的意志,通過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努力在寫作中重建“日常真實感”和

“當代經(jīng)驗”,這樣才有可能真實地反映或回應所身處的時代,直至重建理想的 “詩性正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主張不要總強調(diào)詩人必須反映和如何反映時代,他在當下生活和寫詩本身,就已經(jīng)詮釋了他與時代的全部關(guān)系。

需要學習的技藝

最后說說如何寫詩。首先是向傳統(tǒng)學習。基于前面說的詩歌對語言的運用特別強調(diào),所以如果要寫詩,就須對漢語的特性和其潛藏的詩性有真切的了解。知道它不同于屈折語、黏著語,而是一字一音一意的孤立語。它重意合而非形合,重人治甚于法治,每個字詞都有非?;顫姷哪軇有裕拖窈髞矸▏娙丝寺遽匪f的那樣,“為了把這些思想融為一體,中國詩人不用講邏輯的語法的聯(lián)系,只消把詞語并列起來即可”。倘要說得具體,它集中表現(xiàn)為可以突破語法規(guī)制,省略人稱以造成非個人的性質(zhì),以及人與自然完全冥合的效果;省略時態(tài)以表明經(jīng)驗的恒常性,還有時間的虛妄性;省略一切語法性虛詞以讓實詞并置、疊加與錯置、穿插,造成非語法的性質(zhì)和反邏輯的效果,等等。

舉一例,唐末詩人鄭谷《慈恩寺偶題》中有兩句詩,“林下聽經(jīng)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因為省略了語法性虛詞,就有了多種文字排列形式,容納了更豐富靈活的詩意變化。既可以是“秋苑鹿林下聽經(jīng),夕陽僧江邊掃葉”、“林下秋苑鹿聽經(jīng),江邊夕陽僧掃葉”,又可以是“林下鹿秋苑聽經(jīng),江邊僧夕陽掃葉”,還可以是“鹿聽秋苑林下經(jīng),僧掃夕陽江邊葉”。這當中除“林下”和“江邊”是被規(guī)定死的,其他都可機動。對此,美國詩人龐德十分欽服,他從中國古詩和日本俳句得到啟發(fā),形成詩歌意象理論,被艾略特推稱為 “我們時代中國詩的發(fā)明者”。

可喜的是,現(xiàn)在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有越來越多的寫詩者開始體認到中國詩的好處。本土的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向傳統(tǒng)學習的重要。不久前,詩人西川就推出了 《唐詩的讀法》。據(jù)他自己說,是想努力置身于唐代社會生活與詩人寫作的現(xiàn)場,來解開唐人寫詩的秘密,從而為新詩的寫作和閱讀提供參考。其實,張棗比他早就思考了這個問題,他稱自己“試圖從漢語古典精神中演生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啟示的詩歌方法”,并對自己家鄉(xiāng)湖南彌漫著的楚文化居然得不到同代人的回應而感到可惜。

其次是向西方學習。新詩又稱現(xiàn)代詩,自其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深受西詩的影響。新詩的開山、胡適所作《文學改良芻議》中的“八事”,因此被認為與美國意象派的“六原則”多所相似。此后的現(xiàn)代詩人都直接間接地學習、譯介西方詩歌。他們在新詩一途所取得的成就,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與汲取西詩的營養(yǎng)存在著非常直接的關(guān)系。

其中,徐志摩、聞一多等受英詩的影響多一些,梁宗岱、穆木天、王獨清、戴望舒等受法國詩歌、特別是象征派詩歌的影響多一些。至于馮至,則深受德國詩歌、尤其是里爾克的影響。后者對他試作十四行詩,并從浪漫主義轉(zhuǎn)向現(xiàn)代主義,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對此,直到晚年,他都毫不諱言。上述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巨擘們,在譯詩寫詩過程中逐漸體認到了詩歌文體的自足性,諸如詩歌中的詞語本身是有體量的,對這種體量的合理運用是可以造成詩歌特別的速度與節(jié)奏的;而詩歌的斷句與分行也并不是可隨意分派的,它不僅照顧與回應詩律的要求,并賦予詩型以美感,還可以營造出特別的抒情效果,所引入的十四行詩,即 “商籟體”,對新詩的形式建構(gòu)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新詩之所以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完成了文體建制,并得以有了第一批收獲,與此大有關(guān)系。當然,這其中還包括50年代后對俄蘇詩歌的翻譯與學習。

謝冕先生是中國新詩研究的權(quán)威,在前不久接受媒體訪問時,曾提出中國詩的傳統(tǒng)只有一個,自古到今沒有改變,并呼吁消除對立情緒,實現(xiàn)新舊詩的“百年和解”。立論高屋建瓴,令人佩服。當然,因是接受采訪,有些說法難免未及周延。應當說,中國的詩歌所賴以生存的語言只有一個,并自古到今沒有改變,但中國詩的傳統(tǒng)卻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在不斷地充填進新的內(nèi)涵。他又稱新詩百年實踐,最值得稱道的是打破格律的束縛,讓鳥兒展開了飛翔的翅膀。其實,格律既非中國詩獨有,也不該背負什么原罪,因為它并不必然阻礙詩人的情感表達。相反,聞一多等人從西詩學到的東西中,格律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項。以致到今天,謀求建設(shè)整贍的新體格律,乃至最終造成“共體詩”,仍是許多寫新詩和研究新詩者的夢想。至于古詩格律,固然對作詩有所約限,卻也是造成傳統(tǒng)詩美必須的間架。它或許阻擋了一些薄才者的貿(mào)然進入,卻從沒有成為真詩人的負擔。不然,我們就沒辦法解釋,為什么這些詩人詩作,至今仍被人印入眉間心底,成為其曲曲心事最適切的代言。

所以,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成熟計,我們需要繼續(xù)根植于本民族語言文化的本位,在向生活學習的同時,努力接續(xù)來自中西方兩方面的傳統(tǒng)。只有這樣,才可以最終緩釋對詩歌日趨邊緣的焦慮,并讓詩歌真正成為一個時代最真實的寫照,乃至關(guān)乎時代與人心的最真實而形象的編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