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5期|邱華棟:鱷魚獵人(選讀)1、2
27歲時的詩人:邱華棟
當代小說家,詩人。祖籍河南,生于新疆,16歲開始發(fā)表小說,18歲被武漢大學中文系破格錄取,后獲得文學博士學位,研究員職稱。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主編、《青年文學》雜志主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出版、發(fā)表有各類文學作品800多萬字,單行本近百種,獲得各種文學獎三十多次?,F(xiàn)任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
載著幾個游客的玻璃鋼透明觀光圓筒在滑輪鋼纜的帶動下,在鱷魚水族館里緩緩下降。杜飛這時開始后悔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鱷魚水族館就像一座游泳池那么大?,F(xiàn)在,玻璃鋼觀光圓筒已降到水面以下,杜飛睜大了眼睛往外面看。外面是透明的,不像是已經到了水下,倒像是在空氣中。他牢牢地抓住扶手,站穩(wěn)了腳跟,膝蓋稍微彎曲著,上半身挺直,下意識地采取了電梯意外急速墜落時需要采取的自救保護動作,這說明了他的嚴陣以待的心態(tài),為即將出現(xiàn)的鱷魚襲擊做好了準備。
如果知道水里有鱷魚,你還敢下水嗎?達爾文鱷魚公園的這項活動——與鱷魚一起面對面,十分危險,卻成為了旅游大熱門?,F(xiàn)在,杜飛就在“死亡之籠”里緩慢下潛。這是可以裝三名游客的九英尺高的透明圓筒,管理員把圓筒從上面封閉好,再慢慢放進鱷魚池。透明的水族箱內外,模仿了達爾文市郊的那條阿德萊德河的水下環(huán)境,水生植物茂密異常,水草葉子肥厚,就像是拉長的牛舌頭,在水中漂搖。還有一些像是枯枝敗葉,但卻是能適應淡水和咸水交匯處的、生命力很頑強的水草,一簇簇在搖曳,神秘而黑暗。
稍微定了定神,杜飛就看到了鱷魚水族館里游弋著的水下動物了。很多漂亮的魚在悠閑地游動,令人目不暇接。水族館是一個安詳平和的世界,哪里像是有危險的鱷魚存在呢?
杜飛正在琢磨著,余光瞥見有一團暗黑的陰影,剎那之間就從一片水草茂密的地方升起來,速度非???,快到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團黑影就撞在了玻璃鋼圓筒上,只聽見一陣“咣嘰、咔嚓咔嚓、茲茲茲吱……”的尖厲刺耳的聲音劃過,他這才看見,就在他眼前,一只鱷魚的血盆大嘴張開來,猛地咬在他眼前的玻璃鋼圓筒外側。
他嚇壞了,趕緊蹲下來,他旁邊還有兩個本來以為自己膽大無比的白人姑娘現(xiàn)在也開始尖叫了,嘴里都是“上帝救我!”的尖厲的呼喊。女人的尖叫刺激了鱷魚,鱷魚一個轉身,又撞了過來,觀光圓筒開始在水中搖擺了,他們一個趔趄,幾乎都站不穩(wěn)了。近距離看鱷魚,它十分巨大,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他根本就不是它的對手,何況它咬住獵物之后還有一個著名的死亡翻滾。
杜飛的血液要凝固了,這條巨大的鱷魚正用它那熒光閃閃的、陰險兇狠的眼睛看著他,示威似的張著大嘴,來回逡巡。它的大嘴里鱷牙交錯,外溢著一些黏稠的液體,在水流中飄蕩成絲線。它沖過來,尖利的牙齒咬在玻璃鋼圓筒外壁上,可這玻璃鋼觀光圓形筒堅固無比,鱷魚的大牙吱吱響著在外面劃出來一道白色齒痕,沒有咬破這觀光圓筒。但它還是不死心,鱷魚怒了,又一口,這一瞬間讓杜飛看得很清楚,它張開的大嘴能一口就把他吞下去。它的大嘴張開來,就像是一把大鉗子,咣嘰一下,猛力咬合在一起,聲音震耳欲聾,震動著他的耳膜和水中的世界,水草漂搖得更加猛烈,如同塞壬的亂發(fā),海魚開始四下逃竄,躲得遠遠的。玻璃鋼觀光圓筒猛烈晃動著。
還好,杜飛現(xiàn)在十分慶幸他在這玻璃鋼圓筒里——這人類發(fā)明的最堅硬透明的觀光器具里,來近距離地接近那兇殘而可惡的鱷魚。他又聽見了身邊兩個白人姑娘的尖叫,那種聲音絕望到了簡直就像是死亡已經降臨在她們頭頂上了。可實際上,十分安全。鱷魚根本就無計可施,這玻璃鋼觀光器堅固,透明,讓聰明絕頂?shù)镊{魚都上當了,盡快它抱著僥幸心理,想來和更加聰明絕頂?shù)娜祟惗芬欢?,假如能有個機會這東西被它的牙齒咬碎了,那它就有人肉吃了,人肉的滋味一定是它很渴望品嘗的。
鱷魚見到又一次的失敗,就明白它的確碰到難題了,它猶豫了一下,不滿地轉身擺動著身體,它的尾巴就像是巨型鞭子那樣橫掃玻璃鋼圓筒,咣當一聲,悶響在水下傳開,杜飛感到自己的腿部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他彎曲膝蓋,牢牢抓住扶手,沒有倒下來。那只鱷魚左右擺動尾巴,幾下子就消失在暗黑的水族館里,不見了。杜飛出了一身的冷汗。
走出了這個達爾文市著名的鱷魚公園,他還在臭罵自己,為什么要傻到把自己裝到“死亡之籠”里送到鱷魚的嘴邊去讓鱷魚戲弄。其實,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去親近野生動物——人在車里,車窗外就是獅子、老虎、熊和豹子等猛獸,那是很容易出意外的。野獸就是野獸,天性野蠻。他早就聽說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里就有游客不遵守規(guī)矩被老虎咬死的事情,到現(xiàn)在游客還在和動物園扯皮。
在他前面,出了游樂園大門的兩個白人姑娘,一個金發(fā),一個褐發(fā),都穿著牛仔褲,那個金發(fā)的白人姑娘屁股很大,但包裹著渾圓屁股的地方有一團濕了的痕跡,這說明剛才她在觀光玻璃鋼圓筒里被鱷魚嚇得尿了褲子。
他趕緊看了看自己的褲襠,還好,他沒有尿褲子。
杜飛還記得第一次飛向澳大利亞的空中所見。他在靠窗的位置坐著,等到飛機越過了安達曼海,越過了印度尼西亞東邊那些拉拉雜雜的島嶼上空,飛臨了澳大利亞最北部的達爾文市上空,他看到了大片的海水和陸地上的河流交叉混雜的地貌。大海的蔚藍色和澳大利亞大陸島的褐黃色連接了起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達爾文市,一個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進化論的發(fā)明者、偉大的博物學家達爾文的光輝業(yè)績的地名,讓他印象深刻。
澳大利亞就是有著這樣的歷史——被航海家“發(fā)現(xiàn)”,被一代代新澳洲人開拓創(chuàng)造的歷史。再往南飛,飛向澳大利亞東南部的墨爾本,從萬米高空看下去,澳大利亞大陸島的地形地貌不斷變化,褐黃的沙地,紅色沙漠,艾爾斯巨巖——那塊被澳洲土著當作圖騰的、巨大的紅色橫斷切面形狀的巖石山,就在澳大利亞的中部。他翻閱著眼前的航空雜志,注視著畫冊上的艾爾斯巨巖,在大地上搜尋著它的身影,可當時的航線并不經過艾爾斯巨巖的上空,他看不見它。他很想去探訪這個地方,這塊巨大的紅色扇形巖石山太神奇和神秘了。不過,他在澳大利亞定居下來之后,就暫時忘記要探尋這座巖石山了。
飛機繼續(xù)飛,飛越了沙漠地帶,他看到了澳大利亞連綿的綠色森林,估計大部分都是桉樹——果不其然,后來,他認識了澳大利亞的八十多種桉樹。飛機在即將到達墨爾本的時候,遠看以為是下雪了,可飛機降落到兩千米高度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原來那雪堆、棉絮狀的東西,不過是澳洲的云彩。
后來,有人問杜飛來到澳大利亞的墨爾本,最初的印象是什么,他會說:“是海風的味道。我一出機場,就聞到了那清新、冰爽、略帶咸味和暖意的潮濕的海風,撲進了我的懷里,鉆進了我的鼻孔。澳大利亞的海風和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空氣不一樣,那么,對于我,一切就都新鮮起來了。”
“你是說帶我去抓鱷魚?抓吃人的鱷魚?”杜飛看著眼前的這個澳洲白人布滿了褐色斑點的臉,有點吃驚地說。
杰夫·戴特戴著一頂在熾熱的陽光下早就褪色了的棒球帽,顯示了達爾文市的陽光要比墨爾本的陽光強烈得多。他們認識有幾年了。杰夫·戴特是一個農場主,熱心于藝術公益,前年給他的一部小成本紀錄短片資助了一筆錢,他們就認識了。杰夫·戴特喜歡達爾文市,每年都要在那里生活幾個月。
“我覺得,你應該拍攝一部抓鱷魚的紀錄片。我現(xiàn)在想的,就是我抓鱷魚你拍電影,這多好!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杜?你應該是一個勇敢的人?!苯芊颉ご魈貛е鴳岩珊图⒌目谖钦f。
“我很害怕鱷魚啊,你不是讓我去喂鱷魚的吧?”杜飛想起來去年的此時,他和殺人兇犯弗蘭克·奧布萊恩扭打在一起的時候,那家伙看著他的眼神跟鱷魚一樣兇。如今,弗蘭克·奧布萊恩可能已被關在塔斯馬尼亞島上的石頭大牢里了。
“杜,是這樣,有一條白化的鱷魚,在阿德萊德河鎮(zhèn)已經吃了兩個人。整個達爾文市,或者整個澳大利亞都在關注這件事。所以,我們要抓住那條白化鱷魚。”
“鱷魚也能白化?這是一種人才會得的皮膚病吧?”杜飛很詫異。
杰夫·戴特笑了,“有科學家說,我們白人就是白化的結果。人類最初都是從非洲走出來的人,祖先都是黑色皮膚。你們黃種人也是非洲黑色皮膚的遠古人類先祖的后裔。當然,這不過還是一個假說,我們就當是一個說法。但那條白化鱷魚,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它還吃了兩個人。死者的家族憤怒地提出了申請,要求捕殺那條白化鱷魚?,F(xiàn)在,達爾文市政府懸賞鱷魚獵人去抓住那條吃人鱷魚,在抓捕過程中如果鱷魚危及人的生命,就可以殺了它。正當防衛(wèi)是沒有錯的。但我們先得找到它,我最先提出了申請,拿到了抓捕鱷魚的一張執(zhí)照?!苯芊颉ご魈卣f。
杜飛動心了。這是因為來到澳大利亞之后,在工作之余,他在幾年時間里拍過幾部紀錄短片。題材有關于桉樹和考拉的故事的,有關于澳洲小企鵝的,還有關于袋鼠襲擊人類的。澳大利亞的桉樹有十多種,他都一一辨認了,在那部關于桉樹和考拉的紀錄片里,他拍攝了桉樹的種類,和考拉為什么喜歡吃桉樹葉,又為什么會喜歡睡覺。接著,情節(jié)轉到了考拉被偷的故事:三個印度人用木頭桿子硬生生把一只睡覺的考拉從樹上捅下來抓住,偷走了,最后在警察的追蹤下歸還了考拉的故事。
杜飛還拍攝了小企鵝的紀錄片。在那個紀錄短片里,有個臺灣地區(qū)來的游客,是個小伙子,他竟然偷了一只小企鵝,就在墨爾本市郊的小企鵝島上。每年有個時間段,小企鵝都會上岸,這個年輕人可能是太喜歡小企鵝了,就想偷一只帶走,夜幕降臨,他埋伏在小企鵝必經的道路邊的灌木叢里,伺機抓到了一只,塞進背包里。幸虧每一只小企鵝身上都有電子跟蹤芯片,所以,當小企鵝被偷之后,立即被電子跟蹤警報器發(fā)現(xiàn)。警察進行了追蹤和抓捕,那個小伙子在去悉尼的長途大巴上被抓到,乖乖交出了被他藏在背包里的小企鵝。警察、動物保護者、記者和志愿者杜飛都參與了那一次的追蹤。警察抓到了他,這個華人小伙子一臉無辜,不知道自己觸犯了澳大利亞的相關法律,他還以為野生小企鵝誰抓到了就是誰的呢。
至于拍攝袋鼠襲擊人類的紀錄片,可讓他吃了苦頭。一頭發(fā)狂的袋鼠接連襲擊了晨跑的人,把其中一個女的打成了腦震蕩。袋鼠可是拳擊高手,出拳速度快,猛,準確而兇狠。估計泰森都不是一只成年雄性袋鼠的對手,即使袋鼠戴上拳套。消息傳開來,警察聞風出動,動物園派來了袋鼠專家,媒體也紛紛前來報道,杜飛也跟著潛伏在那片袋鼠出沒的區(qū)域,和動物園員工、警察一起,守候著那只神出鬼沒的脾氣暴躁的大袋鼠。但他們守候了三天,那只袋鼠都沒有出現(xiàn)。
第四天,杜飛裝扮成一個晨跑的人,在小道上跑步的時候,突然就從旁邊的草叢中一躍而起一只袋鼠,快速地將他擊倒,然后那袋鼠還拿兩只腳一跳一跳地踩他,把他當成一個玩具,踩了一個半死,隨后才被在車里驚醒后出來的警察拿麻醉槍擊倒,讓杜飛擺脫了困境。即使那袋鼠毆擊他、踩踏他,他手里的數(shù)碼攝像機還沒有松開,這時的狼狽可是很寶貴的影像素材呢。
杜飛拿著自己拍攝的這些紀錄短片去參加一些國際影展,獲得了幾個紀錄片單元的小獎,這使他在拍攝動物方面有了點小名氣。澳大利亞還有一個電影政策,就是電影拍出來兩年之內都算新電影,都可以持續(xù)地參加影展,獲獎之后就有幾十萬澳元支持,所以,杜飛過得也很好。不過,他在澳大利亞已經學會了生存,十年下來,他干過不少營生,這拍紀錄電影,不過是他的興趣罷了。
當達爾文市出現(xiàn)了一只白化鱷魚吃人、需要抓住它時,杰夫·戴特就來找他,希望他用紀錄片記錄抓鱷魚的偉大過程。
杜飛欣然答應了杰夫·戴特的邀請,回家準備東西,翌日就和杰夫·戴特一起前往達爾文市了。
“你的活法,和來澳洲的老華人太不一樣了。祝賀你獲得了悉尼電影節(jié)的紀錄片獎?!苯鹬境梢贿叧橹鵁煻罚贿吽砷_了握著杜飛的手。他的手白皙、綿軟,一看就知道是生意人的手。
“不過,讓澳洲華商協(xié)會出面組織請愿捉拿兇手,這個事情,也不那么好辦。本來澳大利亞就一直有個白澳政策,你知道的,每年從歐洲的英國、愛爾蘭移民的配額,要遠遠大于亞洲黃種人的配額,他們內心里害怕來澳洲的華人、印度人、越南人太多了,就想著要限制移民。移民還是要做好自己的事情?!?/p>
“澳大利亞本來就是一個移民國家,再說了,華人的聲音本來就不大,協(xié)會為這事應該出頭?!倍棚w聞不慣金會長噴吐出來的丹麥煙絲的濃郁香氣。
“那不過是個刑事案件,也不是針對華人商人的,受害者是個女孩,對吧?所以,杜飛,你讓我們協(xié)會出面,這個就很勉強。但我旗下的媒體可以繼續(xù)鼓噪,跟蹤報道,保持關注度,給他們以輿論的壓力,這總是可以吧?”
金志成是一位華人地產商,來自福建,一九八七年就來到了澳大利亞,開始了他的澳洲創(chuàng)業(yè)經歷。作為從大陸來澳大利亞的華人新移民,經過了三十年的頑強拼搏,他現(xiàn)在是墨爾本華福集團的董事長,集團的業(yè)務涉及房地產行業(yè)、教育培訓、華文報紙和網絡媒體、國際旅行社業(yè)務。
杜飛知道金志成的故事,他去年還出版了一部自傳,叫作《我的澳洲夢》,澳大利亞的華人人手一本。書上說,金志成來到澳洲那一年,他身上只帶了幾百美元,就開始了在澳洲的闖蕩。作為澳洲房地產行業(yè)中崛起的新貴,他是新華人移民中做得很不錯的一個,已經由當初的不名一文,變成了新華人移民中間的億萬富翁級的實業(yè)家,總資產已經有數(shù)十億澳元。
和他同時來到澳大利亞的還有很多大陸人,都飽受“黑民”——沒有身份、超期滯留身份之苦,有的還進過警察局,有的過著朝不保夕、饑寒交迫的生活。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如今,他們都成了澳洲新華人移民的代表,適應了當?shù)氐奈幕曀缀头山洕h(huán)境,如魚得水。他們中間,從事家具行業(yè)的后來做得很大,幾乎壟斷了某個類型家具的市場,有的專門做盆景和花卉市場,成了行業(yè)的精英,有的華人是澳洲專門做壁爐的供應商,有的成為大小超市的老板,至于開餐館、中醫(yī)診所的華人,就更多了。還有的在跨國保險公司里擔當高級管理人員,更多的當上了職業(yè)經理人和報紙、網絡傳媒的投資人。目前,澳大利亞約有兩百多萬華人移民,主要分布在墨爾本、悉尼、布里斯班等東部沿海的大城市里。華人移民群體也成為了澳大利亞多元文化構成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大陸的新華人移民大批來到澳大利亞,主要是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的。
“我和那些老的華人移民有什么區(qū)別?”杜飛也很納悶。
金會長的眼睛咕嚕嚕轉動,閃閃發(fā)亮,他擺了擺煙斗,請杜飛喝茶?!昂瓤诩t茶。我見過很多八十年代就來到澳大利亞的華人,一開始打拼,為了生存,那叫一個慘啊。比如說,剛從你的二手車行買了一輛二手車的童大夫,他一九八六年就來到墨爾本,你猜他一開始干什么?”
“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才出生。我哪里知道他在墨爾本干什么?!?/p>
“他是在圣瑪麗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負責照看冰柜里的尸體。那些尸體,要存放一段時間,在火化之前都放在那里的。所以,他就整天干推尸體的活兒。后來他才慢慢地積累了一點錢,又學了中醫(yī)推拿、理療、針灸、按摩,等到中醫(yī)診所在澳大利亞合法化之后,他才開了一家。這都三十年過去了?!?/p>
杜飛睜大眼睛:“他比您來得還早?。∵@童大夫的手就像是死人的手,冷冰冰的,他抓著我的手,我就感到很難受。他說話也有氣無力,就像是一個活死人?!?/p>
金志成吐了一口馥郁的香氣,握著煙斗,很有一個英國紳士的派頭,“對呀,中國人對太平間最敏感了??伤?,你看童老頭,他是什么都干過,只要能活下來。所以,你要理解他為了五十塊錢,能和你磨三個小時的原因所在。就連他這個診所,還是我?guī)土怂?,才能在那個社區(qū)開的。”
“我就討厭童大夫這種磨嘰的老頭子,都快七十歲了,老想著占我的便宜??晌疫€是給童大夫便宜了五十塊錢?!倍棚w笑了笑,沉吟了一會兒,“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我們還是要夾緊尾巴,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少管閑事,對吧?”
“對,你看童大夫,他想租靠海的那個社區(qū)的房子開診所,周邊全是墨爾本的老居民——都是些富裕白人,現(xiàn)在已經不怎么敢瞧不起中國人了,因為他們祖?zhèn)飨聛淼暮梅孔?,都被這些年來的中國新富人給買下來了,包括他們的游艇和市郊的農場,全買下來了!所以,我去找了社區(qū)的人游說,他們才把一間房子租給了童大夫。童大夫用他半輩子的積蓄,開辦了這個診所。早年,中國人刮痧、針灸這類玩意兒,都是被澳洲人看成是半巫半醫(yī)的鬼把戲,不怎么相信的。為什么說你和他不一樣?為什么說你是新華人?你看你,北京奧運會之后,你來的時候就帶著足夠生活的錢,敢在墨爾本買房子,不僅入股二手車行,還能業(yè)余拍電影,到處參加國際影展,柏林、巴黎、威尼斯、戛納、圣丹斯、東京到處跑,你說你是不是過得不錯?”
杜飛覺得他說得很對,“可現(xiàn)在很多中國人都這么生活。那我們更不能對一個華人女孩子的遇害置若罔聞。金會長,您得發(fā)揮您的影響力,給他們施加壓力,幫助他們盡快捉拿兇手?!?/p>
金志成會長放下煙斗,打算結束這次會面,站起來,握著他的手,“杜飛,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死得太慘了。是個浙江來的姑娘吧?才二十幾歲。唔,不過,現(xiàn)在是選舉月,你得發(fā)動年輕的華人支持我當選大區(qū)議員。這個你可得幫我啊?!?/p>
杜飛跟著杰夫·戴特來到了達爾文市。在達爾文市,當?shù)匾晃皇煜{魚習性的、外號“紅人”的意大利后裔瑞德曼前來和他們會合了。瑞德曼個子很高,臉部、脖子和手上的皮膚都很紅,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紅人”。
多年以前,杜飛曾經在空中飛過達爾文市上空,如今,他本人親自來了。這座城市與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很有關系,一八三九年,達爾文曾到這里考察過,所以這里才以他的名字命名。實際上,這里生活著很多澳洲土著人,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金礦,很多淘金者來到這里尋求發(fā)財夢,達爾文市就發(fā)展起來,現(xiàn)在是一座現(xiàn)代化的濱海城市。市區(qū)中心位于港口邊一座狹長的島上。
他們三個人先去市區(qū)的史密斯大街上的一家海鮮店吃飯。杜飛看到,達爾文的市區(qū)不大,城市建筑有著熱帶風格,一排排的椰子樹后面,矗立著一座座白顏色的玻璃大廈,顯得十分明亮。市區(qū)里的人簡直比草叢里的兔子還少,要是逛了那家購物中心,就等于逛完全市的核心區(qū)了。
達爾文市很有些原始的感覺,在街面上走動的人有棕色皮膚的土著人,還有歐洲白人后裔,以及黃皮膚的華人和越南人。這里是澳大利亞北部的礦物運輸港,也是連接澳大利亞到亞洲和歐洲的航空轉運站,市區(qū)有不到十萬人。
杜飛想,人這么少,都不夠鱷魚吃的。什么時候他們去中國看看,那任何一座城市都是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的。見到杜飛,瑞德曼告訴他,“喂,杜,達爾文市還有一座你們中國人的廟,叫作列圣宮。要不要看看去?”
杜飛說:“我對廟不感興趣。我只對拍你們抓鱷魚感興趣?!?/p>
瑞德曼豎起了大拇指:“聽說你去年夏天幫助警察抓住了一個殺人犯,那也算是一只白鱷魚,對不對?”
杰夫·戴特也笑了,他感到很燥熱?!斑_爾文只有兩個季節(jié):十一月到第二年四月是夏天,五月到十月是冬天。夏天多雨,冬天干燥。我們不用穿夾克衫了?!?/p>
他們要了啤酒,吃著龍蝦。這里的人很喜歡喝啤酒,據(jù)說啤酒的人均消費量僅次于德國慕尼黑,排世界第二。
“這里是很舒服,熱帶氣候。不像墨爾本,總是很陰濕寒涼,容易得關節(jié)炎?!倍棚w說。
瑞德曼拿出來幾張照片:“有人拍了那條鱷魚,這是它的長相,你們倆看看?!?/p>
杜飛看到,照片上一條巨大的白色鱷魚,簡直像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那樣,在渾濁的水面上若隱若現(xiàn),等待著和他們廝殺。
近兩年,只要是在墨爾本街頭隨便走動,杜飛就能感覺這座城市與十年前他剛來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不同了。
從菲林德火車站出來,對面就是那個有點像西班牙畢爾巴鄂美術館似的藝術活動中心。他眼前的史旺斯敦街和菲林德街的交叉路口,有兩座很有名的建筑,一座就是菲林德火車站,這是家住郊區(qū)的墨爾本人來到城區(qū)的中心火車站,建造于二十世紀初,雖然很有名,但車站并不高大,青銅圓頂屋頂,是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筑,墻體完全是黃色的石材,顏色非常醒目。車站的大門上面還掛了一個大鐘,墨爾本人經常約會的用語,就是“大鐘下面見”。
在這座以種族熔爐著稱的城市里,如今有更多的非洲人出現(xiàn)了。也許是塞拉利昂內戰(zhàn)使得澳大利亞接收了不少難民,一次,在電車上,他遇到兩個穿著非常漂亮的非洲民族服裝的姑娘——長長的花筒裙和包頭巾,筒裙的黑白相間的花紋和格子顯得繽紛萬象,她們皮膚是黑色的,可是笑起來牙齒卻很白,簡直美極了。倆姑娘是墨爾本的新風景,他想著,但愿她們在這座城市里不會受到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歧視,甚至更嚴重的是,不受到任何傷害。
杜飛前往意大利街上的一家叫作“TOTO”的披薩餅店吃披薩,那個店名竟然和一個衛(wèi)浴廁所用具品牌名一樣。墨爾本意大利街又叫來貢街,因聚集了大量意大利風格的餐廳和咖啡館而聞名。在墨爾本,海德堡區(qū)則是德國移民居住的地方。唐人街,則是華人聚集的地方。日本人住在布萊頓區(qū),韓國人住在卡內基區(qū)和圖羅加區(qū)。
杜飛看到,挨著菲林德火車站就是墨爾本的母親河雅拉河,河上有一座古老的橋,叫作王子橋,并不寬大,橋上人來車往,十分熱鬧?;疖囌颈眰锐R路對面,據(jù)說是墨爾本市最貴的地皮,那里有一幢八層高的建筑,一樓是一家有名的餐館。最早在澳洲獲得了上等人地位的華人移民先驅梅光達,據(jù)說,就在那個街角開過一家很有名的茶餐廳。他早年在英國受到了完備的英式教育,后來來到了墨爾本,經營茶吧和咖啡館,他談吐優(yōu)雅,很受人喜愛,因此生意興隆,由此進入到了澳洲人的上流社會。
后來,他被一個小偷刺殺,距今已經一百多年了。
杜飛剛來澳大利亞的第二年,就去過淘金鎮(zhèn)。如今,那是一個很受游客歡迎的地方,距離墨爾本不很遠,是講述淘金者來到澳大利亞的美妙故事的絕佳場所。尤其是,那里有十九世紀的華工淘金者最早來到澳洲的情況。那次去淘金鎮(zhèn),在導游的帶領下,他下到一個金礦的礦井里看了看。參觀礦井是當?shù)氐谋A艄?jié)目,雖然是專門為游客保存下來的,但現(xiàn)在仍舊在生產。杜飛看見一個巨大的水車,仍舊在轉動,把礦下的水抽上來。
他沿著一個平行的坑道往里面走。坑道里的風是涼的,光線暗淡,導游給每個人發(fā)了手電,很快,他們來到了垂直升降機跟前。導游告訴他,當年的礦工就是乘坐升降機下降到深井里去挖金子的。他們繼續(xù)往里走,越來越黑暗了,微弱的燈光在飄搖,他覺得氧氣不夠,有些頭昏腦漲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最后,他們來到了一個坑道的拐彎處,這里有一個小小的放映室,導游關掉了燈光,然后給放了一段立體影像。
這個影像片有中文解說,是專門給來參觀游覽的中國人準備的,可見中國游客一定很多??拥览锇盗讼聛恚跋衿窃谑^墻壁上放映的,非常清晰,講述一個華人在老年的時候,回憶他來到澳洲的經歷:作為一個華人青年,他是如何來到了澳洲,如何在這里奮斗,在這里挖到了金子,又如何被白人地痞流氓欺負,親人死的死,傷的傷。他終于挖到了金子,然后衣錦還鄉(xiāng),子孫滿堂,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影像片只有十分鐘,但那一刻杜飛覺得似乎很漫長。他透過時間的帷幕,看到了一個華人青年,向往財富,來到澳洲打拼的辛酸經歷。在坑道里,這樣的環(huán)境看這樣的影像片,給他一種身臨其境的獨特感受。
從坑道里出來,往前走,不遠處是當年華工在這里淘金的生活情景展覽。杜飛看到了熟悉的華人塑像和裝扮,很小的房間里有各種用具,此外,還有一尊關帝的塑像被供奉在一個龕里。這些人是老華人淘金者用自己的生命寫就的澳大利亞第一章。
早在一八四二年,從歐洲大陸來到澳洲的一批白人移民,在墨爾本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金礦,由此掀起了持續(xù)多年的澳洲淘金熱。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歐洲和亞洲,于是,那些渴望發(fā)財致富的人爭先恐后來到了新大陸。幾年之后的一八四五年,就開始有廣東沿海一帶的華人坐船奔赴澳大利亞,懷著和那些先期抵達澳洲的歐洲白人移民一樣的渴求黃金和財富的夢想,開始了他們艱辛的淘金生涯。這些淘金者人數(shù)最多的時候,多達好幾萬。后來,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淘到了金子,衣錦還鄉(xiāng)了,還有一些人因為疾病、迫害和被謀殺,永遠不能回到故鄉(xiāng)了。
就從那時起,澳洲成為新的希望之地。此后,來自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地區(qū)和東南亞各國的華人移民在不同的年代,如二十世紀初、三十年代、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以及二十一世紀這些年,通過各種途徑絡繹不絕地來到了澳洲,在這里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建立起新生活。
杜飛在7—11便利店里買了一張電子車票卡,花了十塊錢,他還發(fā)現(xiàn),這些年在墨爾本,印度人基本上把7—11這樣的便利店給包了。他還發(fā)現(xiàn),出租車司機大部分也都是印度人,其中還有錫克教徒,腦袋上包著一個厚厚的頭巾,就像頂著一個鳥巢。在澳大利亞,印度人的聲譽和地位比華人低一點,但是印度人很團結,如果他們的人在澳大利亞被打、被殺,女人被強奸或者被欺負了,那么,他們會立即把電話打到印度國內的電臺、電視臺或者報紙媒體那里,于是,馬蜂窩就被捅了開來,一時間,印度全國的各類媒體大力地、群情激昂地報道,引發(fā)了印度人對澳大利亞的抗議。
杜飛記得,大前年有個印度人在意大利街一家酒吧里斗毆,被白人殺死,結果,印度國內立即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針對澳大利亞的抗議,澳大利亞總理府也被印度移民圍得水泄不通。第二年來澳大利亞留學的印度人,一下子減少了百分之四十,澳大利亞政府總理也專門到印度去做工作,緩解兩國關系。
而華人移民在澳大利亞受到白人和其他族裔的欺負時,往往選擇忍氣吞聲,即使是受害者,也不愿意接受媒體采訪報道。杜飛記得很清楚,二零一一年,一位來自武漢的大學生在悉尼的火車上被幾個白人打死了,那幾個白人青年沒有別的原因,他們就是憎恨亞洲人,憎恨亞洲人來到了“他們的”澳大利亞,就打死了這個華人大學生。結果,這個事情在報紙上也不過是發(fā)了一條消息而已。至于那幾個白人暴徒,杜飛一直關注著法院的判決,知道他們被關了幾年之后,很快保釋出獄了。
最近一些年,因為接收非洲難民,在墨爾本市,黑人也多了起來,也有他們的聚集區(qū)。每年來到澳大利亞的幾萬個移民,三分之一都選擇住在墨爾本。但是,澳洲白人感到了緊張——移民的犯罪率在快速上升。新南威爾士州警察局也由于種族歧視,成為近日媒體關注的焦點。原因是在紐卡斯爾市的一家快餐店打工的三名印度移民,被一群白人司機毆打成重傷住了院。據(jù)目擊者說,當時有五名白人卡車司機在吃午飯。他們先是大聲討論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的區(qū)別,接著開始數(shù)落印度人如何不講衛(wèi)生,印度男人喜歡強奸等等。
三名印度服務員實在聽不下去,亮出印度裔身份,上前要求這幾個人道歉,幾名白人揮拳就打,還打電話招來了在隔壁飯館吃飯的幾個同伴,在二十分鐘的時間里,他們砸壞了店內所有的桌椅、餐具,搶走了冷柜內的酒水飲料,將三名印度裔店員打倒在地,才揚長而去。一個多小時后,警察才趕到,卻以證據(jù)不足等理由拒絕立案。于是,印度人在國內和澳大利亞都掀起了抗議的熱潮。他們再度沸騰了。
杰夫·戴特帶著瑞德曼和杜飛,登上了一艘電動螺旋槳鐵船,這艘突突突響著的破船還能對鱷魚產生威脅?杜飛不很相信。油漆掉落,船身破舊,就這么航行在阿德萊德河的河道上。在杜飛的數(shù)碼攝像機里,河水渾濁,呈紅黃色,看不清水下有什么。
“鱷魚喜歡吃什么?”站在船頭的杜飛問杰夫·戴特。
杰夫·戴特正在瞭望著河汊縱橫的開闊地帶,瑞德曼在船艙里駕駛機船,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他的嘴里嚼著什么,像是在說話,可你又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鱷魚是肉食動物,它吃水里的魚蝦,還吃水鳥和烏龜。它還吃野兔、鹿、角馬和山羊,” 杰夫·戴特笑著說,“不過,我們這次的誘餌不是你我,主要是魚。一條很大的魚的一半。你看,那邊有鱷魚!”
杜飛放下攝像機,順著杰夫·戴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遠遠的一片河灘上,正趴著幾條灰綠色的鱷魚。
杰夫·戴特叫瑞德曼把船開過去。等到距離那幾條鱷魚很近的時候,大部分鱷魚開始動彈了,它們左右擺動著身體,趕緊爬進了河里,不見了。有一條鱷魚還趴在河灘上,揚起了腦袋,示威似的看著他們靠近。
杰夫·戴特仔細觀察,說:“不是我們要找的那條白化鱷魚。這條是黑綠色的。那條吃人的鱷魚,要比這條大多了。大一倍。”
機船距離那條大鱷魚很近了,能看到它的大嘴里交錯的牙齒。杜飛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么大的鱷魚,還不把這艘船頂翻了?
前面的河道變窄了,出現(xiàn)了小河汊。杰夫·戴特指揮瑞德曼往右開,進入到一條小河里。這邊的水生植物十分茂密,蘆葦非常粗壯,并不高,也比較疏朗,蘆葦變胖了。水鳥被船驚動,從河邊灌木叢和水草間紛紛飛起來,鳴叫聲急促而憤怒。這里是它們的地盤。
杜飛忽然看見一條帶著環(huán)形花紋的水蛇,在水面上擺動身體游走了。
杰夫·戴特瞅準了地方,在這里放下了釣餌——一塊十多公斤的大海魚的前半身,帶著個大腦袋。他取出來的時候,杜飛不認識這是什么魚,但這魚已經有點臭了,是瑞德曼在市場上買來的。
“鱷魚的鼻子很靈,它肯定能聞到。”杰夫·戴特大聲喊,叫瑞德曼把船開慢點。杜飛和杰夫·戴特抬著已經掛了大大小小很多十分復雜的漁鉤的釣餌,那塊前半個身子的糟糠臭魚,將它扔到了河道里。撲通一聲,釣餌魚在河里翻了一個身兒,不見了。腥臭味兒彌漫開來。
“會上鉤嗎?”杜飛的問題可真是多。
“你要是有耐心,那條白化鱷魚就會上鉤。它吃人吃上癮了,你來了,它一定會來找你的。不信,走著瞧。這家伙現(xiàn)在瘋了?!?/p>
“它吃掉的兩個人,都是什么人?”杜飛問杰夫·戴特。
“當?shù)厝?。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都是白人。它不吃亞洲人,尤其是你們中國人。中國人的肉可能比較酸?!?杰夫·戴特哈哈大笑了起來。
從電視畫面上看,尸體的面部盡管打了馬賽克,但狀況還是非常慘。這具亞洲裔女尸,是在墨爾本市郊一處流速很慢的小河里發(fā)現(xiàn)的,距離市區(qū)一百五十公里。那里人煙稀少,道路連接了不少小型農場和郊外別墅,十分隱蔽,適合拋尸。兇手用刀子劃破了她的臉,剜掉了眼睛,把她捆得結結實實的,裝在黑色垃圾塑料袋里。電視解說員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警察判定,發(fā)現(xiàn)的就是一周前失蹤的中國女孩何儀婷的尸體。她從浙江來墨爾本才幾個月。出事那天,她從墨爾本市區(qū)菲林德火車站上了火車,她有親戚在墨爾本市郊住,她和他們住在一起。本來應該在某一站下車的,但是等著接她的親戚卻沒有看見她下來。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見她回來,就報警了。
發(fā)現(xiàn)尸體后,警察進行了初步調查。有目擊者稱,這個中國姑娘平時的穿著打扮很性感,喜歡穿黑色超短裙,常常露出紅色蕾絲花邊內褲的邊緣,暗示她的舉止不雅、身份可疑。還有人聲稱,在火車上看到有幾個白人青年和她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后來,她就跟著他們提前下車了,似乎互相認識。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也不知道火車上的爭吵是怎么回事。警察在她提前下車的火車站進行了調查,那天傍晚,沒有人看見她的行蹤。
澳大利亞的媒體和幾家華人報紙和網站跟蹤報道了這件事,但很快,警方的調查停滯不前,媒體也就不怎么關注了。華人女孩何儀婷的死,悄無聲息是肯定的,和印度女人在澳大利亞被傷害所造成的影響大相徑庭。尸體被發(fā)現(xiàn)之后,又熱鬧了一陣子,死者的親戚督促澳洲警方抓緊破案,這事逐漸淡下來了。
杜飛為報紙上何儀婷微笑著的生前照片而刺痛,深受刺激。他見過她,她曾在一個月之前來到他的舊車行,詢問過舊車的價格,看來是想買一輛舊車。她笑得很甜美,個子不高,帶著粉色墨鏡,喜歡穿黑色衣裙,走路也很裊娜。這么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中國姑娘,帶著燦爛的笑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來到了澳大利亞,卻在幾個月之后夢斷墨爾本,慘死于兇手之手,還有著不白之冤和不明之情!有澳洲的英文報紙暗示何儀婷從事非法賣淫活動,可能是在性交易過程中,被殺害的。將她在道德上抹黑,潑上臟水。
杜飛憤憤不平。他聯(lián)想起來,印度人對澳洲某個白人強奸了一個印度女孩的群情激憤,舉國憤怒。你為什么不憤怒?他問自己。我沒法憤怒,因為兇手都還沒有抓到。那兇手能被抓到嗎?澳大利亞警方一向是行動遲緩,效率低下,很難說。
那你就自己去調查吧,杜飛,你自己去調查吧!一定要抓住兇手!既然警察懈怠甚至是無能,那我就自己干。
杜飛是一個很倔強的人。他忽然有了這個想法。于是,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第二天,就前往那處發(fā)現(xiàn)她的地方察看。他本能地覺得,他會對此有所發(fā)現(xiàn)。他想到的是,在何儀婷出事那天,墨爾本下了一場小雨。兇手劫持和殺害她,應該就在當天,后來,警方發(fā)布的信息里也證明了死亡時間。這些都是杜飛很注意的細節(jié)。在下雨天作案,痕跡既會很少,比如雨水沖刷會干擾痕跡的保留,也會加重信息留存下來的痕跡。比如,雨中會留下清晰的車轍印和其他痕跡。
他開車一百多公里,摸到了發(fā)現(xiàn)何儀婷的尸體的地方。在那條長滿了青草的河邊,還有一股淡淡的尸臭味兒。一些碩大的澳洲蒼蠅在嗡嗡嚶嚶。這里的確比較僻靜,從大道上拐下來,要拐幾個彎才能到達,拋尸很方便,無論是來還是逃跑都很便利??磥恚瑲⑷朔负苁煜み@里的地形地貌。至少他可能來過這里。
杜飛細心地在河邊尋找著他認為自己能找到的東西,他果然找到了。在距離現(xiàn)場五十米的地方,道路邊的泥地里,有一道很清晰的汽車右輪胎的車轍印。他仔細查看,拍照,測量。塑型。
他站起來,從這道車轍的地方望向五十米外的拐彎處的河道岔口,覺得自己找到了很重要的線索。
為什么這么肯定?因為杜飛是一家舊車行的中介商,他能從那道車轍的痕跡,去追蹤殺害何儀婷并拋尸的兇手的車子。不管他們是誰,有幾個人,是白人還是有色人種,這一次,杜飛一定要抓住他,誰讓他們殺的是中國人。
從拋尸現(xiàn)場取到了車轍印子的注泥塑型,杜飛回到了他的二手車行。他仔細地核對著最近一些天買賣二手車的記錄。在杜飛的印象里,就在出事前三天,有一個白人小伙子,臉色蒼白,一看就是經常吸食大麻的家伙,來買過一輛二手的越野車。黑色的越野車,已經開了六年,車況仍舊很好,這輛車的車胎卻是車主去年才換的新輪胎。
啊,杜飛查到了,墨爾本市郊居住,他叫弗蘭克·奧布萊恩,就是這個家伙。車主還有家庭住址,他二十八歲,住在小惠靈頓鎮(zhèn)。杜飛買賣二手車的車行里,這些信息都有保留。
他打算去親自會一會那個家伙。隔了一天,他戴上一頂紅色的棒球帽——他的老婆龔蓉說,只要他戴上紅色棒球帽,好運就來到。那就戴上紅色棒球帽,他開車直接去了小惠靈頓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距離市區(qū)有幾十公里遠,有幾百戶人家。每戶都是那種木頭頂棚的別墅。一座很安靜的小鎮(zhèn)。
杜飛中午到了那里,一些喜鵲在枝頭跳躍,空氣很清新。杜飛按照地址,找到了弗蘭克·奧布萊恩的家。他下了車,停好,走向幾十米開外的那戶房子,然后摁響了門鈴。
門開了,出來了一個花白頭發(fā),面容很慈祥的老太太:“您找誰?”
“我找弗蘭克·奧布萊恩,我是一家舊車行的經理。他在我那里買了一輛車。我想問問車的事情?!?/p>
“哦,他去了鎮(zhèn)上的戒酒中心,在那里參加活動呢?!崩咸o了他一個地址。顯然,她是弗蘭克的老祖母,起碼年齡看上去像。
按照地址,他開車來到了幾公里外的戒酒中心。說到澳大利亞的戒酒中心,杜飛就感到很可笑。這類地方一般是給酒鬼準備的社區(qū)服務機構,帶些輔助的心理治療。他曾經在這樣的中心做過幾次義工。酒鬼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個別女人。澳洲男人喝酒也很兇猛,所以,酒鬼一點都不少。在戒酒中心,這些酒鬼通常是十幾個人圍坐成一圈,然后每個人講講自己酗酒的經歷和打算戒酒的決心。他曾聽到一個家伙在戒酒中心開口說:“我已經有五天沒有喝一口酒了。”然后,大家都為他熱烈鼓掌。接著,他又說:“我以我祖母的生命起誓:我絕對不再喝酒了,我再酗酒,她就會立即死掉。”
其他人不干了,“那你到底是愛你祖母,還是恨你祖母???你是盼著她死呢還是盼著她活?”
這家伙就支支吾吾,說不上來了。于是大家一陣哄堂大笑。這完全是酒鬼的一派胡言。
杜飛當時也笑了。酒鬼很難戒酒的,無非是少喝一點罷了。
遠遠地看去,這個戒酒中心很小,輔助建筑上還有很多為兒童、女性提供幫助的項目標牌。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出售出去的那輛黑色的二手車,是他賣給弗蘭克·奧布萊恩的那輛車。車子就停在馬路對面。但弗蘭克·奧布萊恩還在戒酒中心里呢。
杜飛站在那里等了半個小時,戒酒中心里的人散了,酒鬼都出來了,看著個個都很正常,起碼白天走路不搖晃。杜飛稍微有點緊張。這是很關鍵的時刻——他就要和那家伙面對面了。他要看那家伙的第一反應。他已經認出來,弗蘭克·奧布萊恩,長頭發(fā)、高個子,正在向那輛黑色越野車走過去。
杜飛朝他大喊:“弗蘭克·奧布萊恩!”
弗蘭克·奧布萊恩轉過身來。杜飛迎面走過去,說:“我認出你來了。我是賣給你這輛車的舊車行的杜先生,你記得吧?”
弗蘭克·奧布萊恩很警覺地問:“什么事?”
“這輛車的前車主叮囑說,輪胎內膽和剎車系統(tǒng)有點老問題,讓我再回訪一下??梢哉埬衍囎娱_回車行,讓我們好好檢修一下嗎?這也是對你負責任。”
弗蘭克·奧布萊恩狐疑地看著他,有那么三四秒,兩個人的目光是完全對著的。杜飛死死地盯著他看,毫不懈怠,他一定要盯住對方的眼睛,直到他的靈魂現(xiàn)出原形。杜飛感覺到,弗蘭克·奧布萊恩的眼神在閃爍,躲避,他狡詐、蠻橫、兇殘,但這樣的眼神也會畏縮,也會躲閃,最終是打滑。
杜飛確定了,這家伙很有問題!
“不用了,這車我開得很好。我很滿意,不要再費周折了,再說,我自己也會檢修。謝謝你。再見?!备ヌm克·奧布萊恩沖他笑了一下,轉身走向那輛汽車,開門坐進去,發(fā)動車子,立即加速遠去了。
杜飛看著揚長而去的那輛黑色的車子,走了幾步,蹲下來,仔細地看路邊的輪胎痕跡。干燥的天氣里,那里的車胎痕跡很輕淡。
機船慢慢地,突突地在河道上緩行。水草茂密,不光適合鱷魚隱藏,就是壞人藏在這里,也很難被發(fā)現(xiàn)。達爾文市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有著不少史前時代的原始風景。只要是往任何一條河流深處走,就有水潭和沼澤地帶鋪展開來。在這迷宮一樣的地方抓捕一條白化的兇殘鱷魚,實在是不容易的。但杰夫·戴特對鱷魚的習性非常了解,達爾文市政府請他來抓捕那條吃人的鱷魚,實在是找對人了。他又找來杜飛拍攝這一過程,真是又找對人了。
“那家伙吃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是達爾文市郊的居民,一個星期天,他在河道邊釣魚,不小心就被這條悄悄靠近的白化鱷魚給拖到水里吃掉了。他的同伴目睹了整個過程,但毫無辦法。一周之后,在河道盡頭的自然公園里,有一個從悉尼來的女游客,劃船去河上拍照,被這條白化鱷魚頂翻了小船,然后把落水的女人照樣拖進水里,吃掉了。從此,這條吃人的白化鱷魚名聲大噪,臭名昭著了,然后,大家都防備起來了,他們接著就去找來了我。”
杰夫·戴特告訴杜飛,“當?shù)厝艘呀浗o這條罕見的成年白化鱷魚取名為懷特·佩爾,意思是‘白珍珠’,這家伙白化了,是由于體內的黑色素含量較低的原因,它的膚色變化是因為孵化環(huán)境。在孵化過程中,如果鱷魚巢里的鱷魚蛋過熱,就會導致細胞分裂錯誤,引起突變?!?/p>
世界上現(xiàn)存的大型鱷魚平均體長四米以上,重達三百公斤。鱷魚全靠它那長長的、強而有力的顎來獵獲獵物,嘴里都是錐形齒,短腿,行動一般很遲緩,卻能快速發(fā)動襲擊。它的皮很厚,帶有鱗甲。
鱷魚是卵生,鱷魚的卵是利用太陽的熱量和雜草發(fā)酵的熱量,進行孵化。母鱷會把鱷魚巢建在向陽坡上的草叢中或者低凹處的遮蔽地帶,一次會產蛋幾十枚。成年鱷魚一般在水下活動,只有眼和鼻子露出水面。它們的眼睛和鼻子十分靈敏,受驚后,就立即下沉。
“釣餌動了!”杜飛一邊拍攝,一邊大聲喊道,一下子打斷了自己的回想。他在船尾一直密切觀察釣魚線的動靜。
“快拉魚線!快拉魚線!”瑞德曼也在駕駛艙里大喊,把杜飛的思緒拉回到了眼前,拉回到了阿德萊德河的支流上,拉回到了這個夏天抓鱷魚的場景,而不是去年。水下一定有個重物,也許就是那條鱷魚。現(xiàn)在,杜飛在船尾大喊上鉤了,他們的確看見魚線在激烈搖晃。
杰夫·戴特趕緊控制住堅韌的漁線,搖動手柄收線。漁竿立即彎曲了,可見釣到的東西很大。
杜飛放下小型攝像機,拿來了一面小型漁網,還有膠帶和繩索,那是專門用來抓捕鱷魚用的。他看到了釣餌魚在激烈地活動,就像活了一樣,似乎有一條鱷魚已經緊緊地咬住了釣餌,它上鉤了!
杜飛興奮了起來,他幫助杰夫·戴特拉魚線。他們收收放放,機船開得慢了,這樣的纏斗要進行好久。杜飛感覺起碼和釣獲物戰(zhàn)斗了二十分鐘,一直到那家伙在水里徹底疲憊了,然后機船停下來,他們繼續(xù)收線。
杜飛緊張極了。他的鏡頭對準了河面。鱷魚是吃人的東西,這家伙要是露出水面,那一刻是非常緊張的。
杰夫·戴特很有經驗,“不對勁兒?!彼f。
“什么不對勁兒?”
“我感覺不是鱷魚?!?/p>
“那會是什么?”
“會是別的大家伙。比如大鲇魚?!?/p>
杰夫·戴特繼續(xù)收線,杜飛準備好了漁網、膠帶和繩索都沒有用上。機船靠近了河岸,瑞德曼走出來,也打算幫忙,可魚線太沉了,他們使勁地拉,拉,拉,最后,水下一片銀白色和灰黑色交替的顏色浮現(xiàn)出來,水面出現(xiàn)了一條大魚!
是的,一條大魚上鉤了!足足有一百斤的樣子。“是一條大鲇魚!” 杰夫·戴特喊。杜飛看過去,的確是一條超過了五十公斤重的大鲇魚。它長著金色的長長的胡須,鲇魚的大嘴離開了水,一張一合的,眼睛很大很傻很天真,那意思是:你們把我釣上來干什么?
杰夫·戴特跳下了水,水深齊腰,他一把就把這條獵獲的大鲇魚抱了起來,很重。但依靠水的浮力,他完全可以舉起這條大鲇魚。杜飛用攝像機記錄下這一也算輝煌的時刻。
他們后來把這條鲇魚放到岸上的一塊塑料布上,進行了測量和稱重。這家伙重達四十六公斤,體長一百五十六厘米。然后,他們把這條大鲇魚重新放歸了河里。在澳大利亞,釣魚不過是一個游戲,釣到的魚都要放生的。除非你饞到家了,才會把活的魚拿回家親自殺死。杜飛知道這個規(guī)則。
“這么大的鲇魚,在這一片也很少見。” 杰夫·戴特說。
“可我們沒有抓到鱷魚。要是它是鱷魚就好了?!倍棚w這句話說出來,就立即感到了后悔,在這時候說這個話,簡直是不合時宜。
杰夫·戴特的臉色沉了一下,“看來得換一種釣餌。你說說,鱷魚最喜歡吃什么?”
杜飛說:“你告訴過我,鱷魚是肉食動物,它吃水里的魚蝦、還吃水鳥和烏龜。它還吃野兔、鹿、角馬和山羊——有蹄類動物在水邊喝水的時候,會遭到鱷魚的襲擊,然后鱷魚就吃了它們。”
杰夫·戴特得意揚揚地說:“你有一樣沒有說,那就是,雞。我們下回拿雞肉當作釣餌,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那樣,守株待兔——等待兔子來上鉤,用這個辦法抓鱷魚!”
杜飛笑了。
杜飛這天出門的時候,天氣很好,晨風非常清爽。不過,云彩不斷地遮住太陽,在大地上布置下短暫的陰影,讓人想起生活中的不如意。這是他從郊區(qū)開往墨爾本市他入股的那家舊車行的路上看到的風景。
他這天起得很早,要趕去舊車行。在轉了幾個彎之后,他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有人在追蹤他。那是一輛黑色的別克越野車,跟在他的舊寶馬車后面。自從前幾天在戒酒中心外見到了弗蘭克·奧布萊恩,杜飛就提高了防備。他面對的,可是殺人的人??!
杜飛有個好習慣,出門前,他會仔細檢查車里的行車記錄儀,他的第六感告訴他,弗蘭克·奧布萊恩那家伙會來找他的。從他的名字看,弗蘭克·奧布萊恩像是一個愛爾蘭裔的家伙。而愛爾蘭人強悍好斗,喜歡搞團團伙伙,在美國和英國都很讓人害怕。
他再轉過一個彎,猛地剎車,把車停在路邊,距離他所在的舊車行只有一百多米遠。那輛跟在他后面的車子也停下來,在五十米之外不動了。
他通過后視鏡觀察,那輛黑色別克越野車外表很臟,好久,才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都戴著墨鏡,走了過來。他決定不搖下車窗。
那兩個人走到了他的車窗外,敲了敲玻璃:“嗨,問個路?!?/p>
杜飛看著那人帶著綠豆色的反光墨鏡,沒有搖下車窗,在車內搖了搖頭,大聲說:“不要問我,去問警察!”
跟在后面那個穿著夾克衫的家伙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瓶子,向杜飛的汽車引擎蓋上灑了些液體。濃重的汽油味兒彌漫進了駕駛室,那家伙緊接著就打著了打火機,將打火機扔到了引擎蓋子上,嘭的一聲響,微暗的紅色火苗就燃燒起來了。
杜飛一看,這兩個家伙是有備而來,他右手打開車門,猛地一推,門口那個墨鏡男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爬起來跟在折身跑開的花夾克男后面就跑。
杜飛的左手多了一柄不到一米長的鐵棍。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他向他們追過去。穿花夾克衫的家伙停下來,右手里拿著一把匕首,杜飛這時非常勇敢,他大聲喊著,“快來幫我!”他希望自己舊車店里的人能聽見,然后,揮舞著手里的鐵棍,空氣中是鐵棍的破空之聲??戳四敲炊嗬钚↓埖碾娪埃軇莺車樔?。
那花襯衫的墨鏡男很精瘦,也很敏捷,用手里的匕首向杜飛回舞了幾下,沖刺過來,手里的刀子劃過杜飛的手臂,衣服割破了,一瞬間非常疼。但杜飛的鐵棍也狠狠地打他的肩膀上,他哎呀哦一聲,接著逃跑了。
店里的三個人,聽到、也看到了這一幕,從那有著透明的大玻璃窗的舊車行里沖出來,沿著馬路喊著跑來了,手里拿著滅火器和別的家伙。大個子約翰、雷恩和瘦子小馬哥三個人,都跑過來了。
兩個襲擊者向自己的車跑去,他們逃跑起來也是一陣風,一下子就鉆進了自己的車子,掉轉方向,猛踩油門,就跑遠不見了。
大個子約翰、雷恩和瘦子小馬哥三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跟前,用滅火器撲滅了燃燒著的前機器蓋上的火焰?;鹣缌?。濃煙散去,他察看自己受傷的胳膊,有一道淺淺的刀痕劃過了他的胳膊,血痕很淡,小風一吹,很疼。
小馬哥問他:“那兩個家伙是什么人?”他狐疑地看著杜飛,覺得杜飛惹了不該惹的人,“是澳洲的黑社會?你欠了賭債了?我記得你從不去雅拉河邊的那個大賭場,對吧?”
杜飛笑了笑,他想起來在雅拉河邊那家很有名的墨爾本賭場,每天上演的賭場故事。有一天,一個馬來西亞女人中了大獎,直升機帶著她在墨爾本上空觀摩,可直升機卻離奇地失控,最后跌落到了雅拉河里,爆炸了。女人和駕駛員都死了。真是樂極生悲。
“我是中彩了,”杜飛說,“接下來,可能會更精彩呢……”
杜飛醒了。原來,這是他做了一個夢。光天化日之下,按說在澳大利亞是沒有人敢于明目張膽地襲擊他,還燒毀他的車的。但他覺得奇怪,這個夢做得這么逼真,中國人說,朝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一定的。
他和妻子吃了早飯,去車行上班。
等到他的車子開出去沒有多遠,他從后視鏡里真的看到了一輛車在跟蹤他,就像是夢中的場景一樣。不過,那是一輛白色的別克越野車。他有意地多繞了幾個彎。那輛車始終跟著他的車,來到了他工作的車行。舊車行在威斯汀路上那個大購物中心邊。不過,等到他到達工作單位,那輛白色的越野車消失了。
他走進自己的工作間,從大玻璃窗向外觀察,沒有什么動靜。
快到中午的時候,忽然,他聽到了咣當一聲響,趕緊去察看。是一塊從別處飛來的石頭,打碎了車行的一扇玻璃窗,他沖出去,看到了街角那邊,有兩個年輕人上了那輛曾跟蹤過他的白色別克車,一溜煙不見了。
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正是這塊石頭砸碎了車行的窗戶玻璃。仔細察看,石頭上還用橡皮筋綁著一張紙條,有一行英文字:
“黃狗,小心點!”
店里的大個子約翰、雷恩和瘦子小馬哥走過來,看著他拿著這塊石頭,問他:“你惹了什么人了?欠了墨爾本黑幫的賭債了?”
杜飛就像他在夢里回答的那樣:“我中彩了,接下來,可能會更精彩呢。先報案吧,我要知道剛才有輛白色的越野車的車主是誰。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應該能夠調取?!?/p>
下雨了,雨滴細密地在河面上撒開來,像中國炒豆一樣落在水面上。杰夫·戴特和杜飛穿著雨衣坐在船尾,機船緩慢地穿越這條河。今天,他們要誘捕那條大鱷魚,那條吃人的白色魔鬼。必須嚴陣以待,杜飛看到杰夫·戴特和瑞德曼的表情很凝重。
鱷魚喜歡下雨天,這樣它們就能在水下悄悄地潛行,攻擊因下雨導致河水缺氧不得不浮上水面的魚。阿德萊德河的支流中,這條小河里的魚很多。不過,這次他們選擇的誘餌是一只雞。這只雞拔去了毛,還開了膛、去掉了內臟,掛在杰夫·戴特專門用來釣鱷魚的復雜釣鉤上。
杰夫·戴特站在船尾,他像甩一顆手榴彈一樣,將釣餌雞扔向河里,和豆大的雨點一起,落在噼里啪啦響著的河面。
“這樣的雨天,那條殺人的白鱷魚肯定喜歡出來逛逛?!?杰夫·戴特信心滿滿地說。
瑞德曼把船開得很慢。河岸上,灌木叢的陰影不見了,天是陰的。幾只野水鴨從河邊游過去,很安靜。瑞德曼說他很喜歡打野鴨,不過,這一次他是在專心開船。抓鱷魚不能分心,尤其是,他們現(xiàn)在也是它的襲擊目標。不定鹿死誰手呢,鱷魚現(xiàn)在吃人上癮了,只要靠近這條河,就是靠近了它的地盤。鱷魚一旦襲擊了人,它就不會停手了,它嘴里習慣了人血人肉的滋味兒,它會接著吃人的。
他們在河面上漂流。杜飛看到幾只野鴨舞動著翅膀想要飛起來,但已經遲了,從水下忽然躥出來一個綠黑色的影子,一條鱷魚真的出現(xiàn)了!它一嘴就咬住了一只在奮力揮動翅膀,準備起飛的鴨子,將它拖下了水。水面浮起一些泡沫,其他的鴨子都飛起來了,呱呱地叫著,驚惶地飛走了,可那只水面上的鴨子已經在水下被鱷魚吞吃了。
“不是那只鱷魚?!苯芊颉ご魈乜吹竭@一幕,說,“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只白家伙就在附近?!?/p>
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間嘩嘩地響。釣魚線猛地動了一下,抓著魚線的杰夫·戴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正在拍攝的杜飛一把抱住他的腰,扶住他,“咬鉤了,鱷魚咬鉤了!”他大聲說。
杜飛能感覺到水下的力量很大,有個大家伙咬住了釣餌,那只雞。鱷魚肯定是一口咬緊了,不松口,然后開始撕扯。要是對付再大一點的動物,鱷魚就會玩起它最拿手的一招——死亡翻滾。在水中,鱷魚咬住角馬或者山羊的喉嚨,然后奮力轉著圈翻滾,轉啊轉,不停地轉,直到獵物徹底窒息而死,再慢慢地把獵物拖到一邊,去撕咬和吃掉它?,F(xiàn)在的一只雞不至于讓它來個死亡翻滾,但杜飛感覺到,這道開胃菜讓它感到了興奮,它咬得很緊,東西到了嘴里,想讓它吐出來都不可能。水面很渾濁,看不見水下的鱷魚。
猛力的拉扯之間,杰夫·戴特沒有掌握好平衡,雨水使得船艙很滑,他一下子掉到了河里,這一刻十分危險。也許,那條鱷魚就等待著這一刻,然后把杰夫·戴特變成它的囊中物。杜飛也差點都被拖下水去,手里的攝像機掉在船上了。水下的那家伙的勁兒大極了。
“就是它!就是它!” 杰夫·戴特在河水里大喊。他緊緊地拉住魚線,瑞德曼全神貫注把船穩(wěn)住,他跑出駕駛艙,舉起一支魚槍,沿著繃緊并深入水下的魚線方向,射出了一只帶著小魚叉的繩鏢。那是一種古老的射槍,為了抓住這條鱷魚,杰夫·戴特和瑞德曼準備了各種武器。當然還有別的武器,能夠擊殺鱷魚的威力巨大的霰彈槍。
顯然,瑞德曼射出的這只繩鏢擊中了水下的鱷魚。渾濁的浪在翻滾著,水下一定有著激烈的翻騰,大量的水泡冒出來了。杰夫·戴特敏捷地爬上船,杜飛拉了他一把,瑞德曼繼續(xù)開船,把船向岸邊靠去。
假如這次釣到了白鱷魚,就會和它斗爭很久,這一過程很漫長,是個較勁的過程,也是體現(xiàn)意志的時候。一直到鱷魚疲倦得不能動了,它才會浮出來認輸了。這就能收魚線,慢慢把疲憊的鱷魚拉近船舷,此時要一個人勇敢地跳進水里,用準備好的繩索弄一個套套住鱷魚的嘴巴——在它張嘴咬你之前,拉緊繩索,把鱷魚的大嘴巴徹底封住,這樣它那最重要的武器就沒有用了。然后用防水膠帶快速纏繞加固封住鱷魚的嘴,再用繩索捆住它,用專門的網把它裹到漁網里,鱷魚就跑不了了。
杜飛來不及攝像,他緊緊拉住釣魚線,但忽然間他和杰夫·戴特的身體向后一仰,差點跌倒了。再一看,水里的釣魚線飛起來,斷了,那條將釣餌吃到嘴里的鱷魚扯斷了魚線,跑了。
杜飛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趕緊撿起攝像機,他連那只鱷魚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一屁墩兒坐在漁船上的杰夫·戴特沮喪地說:“就是它,就是那個白家伙,這次它又勝利了,它吃掉了誘餌,還成功逃脫了?!?/p>
杜飛站起來,看到河面上一層層的濁浪掀了起來。是海水在倒灌進這條河。
看著那條警告他的紙條,杜飛認為,砸碎了舊車店窗戶玻璃的大石頭,就是弗蘭克·奧布萊恩沖著他來的警告,告訴他要少管閑事。
他覺得弗蘭克·奧布萊恩那家伙更加可疑了。如果他不是殺人兇手,怎么會來警告他?可能他們覺得,他這個亞裔華人能被嚇唬住。在這片土地上,外來的白人曾很兇悍地殺光了大部分澳洲土著,還把流行性病菌帶給他們。棕色皮膚的,兜著一塊兜襠布把生殖器遮住、手里拿著梭鏢、投槍,胸前的胸飾是野豬牙、豪豬刺或者貝殼、牛角之類的裝飾物的澳洲土著從此就只能在保留地生活了。
杜飛記得,他第一次去悉尼看望一個大陸來的朋友,在那個朋友開的超市里就見到了一幕奇異的景象:一個澳洲土著小伙子,進來拿了幾罐飲料,也不付錢就走了。杜飛驚呆了,以為是碰到了小偷或者是強盜。
但那個朋友告訴他:“那個土著就是拿點飲料。他們是真正的本地人,我們都是外來人,白人把他們殺得只剩下了這么點人,所以,現(xiàn)在對待土著都是很寬容的,拿點東西,也算是對人家的補償——開商店的都知道這規(guī)矩,拿點就拿點吧。你占領的是人家千百年來就在此繁衍生息的土地,你還有什么話說?”
可現(xiàn)在的澳洲華人,不再是當年來這里淘金要口飯吃的老華工了。那淘金地道里的三維影像動畫里的百年以前的華人淘金者的悲慘生活,深深地印在杜飛的腦海里。那個美麗清純的溫州姑娘何儀婷死得太慘了。爸爸媽媽養(yǎng)她到這么大,費了多少心血?她自己又是懷揣著多么大的希望來到了墨爾本?結果,在一個夜晚,被澳洲的壞小子欺侮和強奸,然后殘忍殺害,還被碎尸、拋尸到無人的僻靜之地。這仇怨,作為一個華人,絕不能隨便就這么完了,必須要把罪犯繩之以法。
想到了這些,杜飛變得憤怒了。他叮囑自己要冷靜??磥砀ヌm克·奧布萊恩他們有個團伙,有好幾個人,他面對的都是澳洲的壞小子,他們的祖先過去屠殺澳洲土著的時候下手非常狠。而他們的血液里,就有著這野蠻的基因。他必須要小心。而對警察,他并不是很信任。
關鍵是取到那輛很可能是弗蘭克·奧布萊恩用來殺死并運載何儀婷尸體的車子?,F(xiàn)在的刑偵技術很發(fā)達,假如那輛汽車是作案工具,弗蘭克.奧布萊恩在車上作案殺人,一定還有生物痕跡留存。而提取到何儀婷的DNA等生物痕跡,就是破案的關鍵。
他想,必須盯緊弗蘭克·奧布萊恩。他去暗中盯梢。這是一個早晨。他去過弗蘭克·奧布萊恩家。那輛黑色的越野車停在院子里,沒有任何動靜。他盯了一天,看不到弗蘭克·奧布萊恩出來。
他回家后感覺到很疲憊。妻子龔蓉給他包了餃子,吃得很好,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睡不著,想來想去,決定去找到弗蘭克·奧布萊恩的那輛車,交給警方,再把取得的其他物證也交給警方。
他告訴妻子龔蓉,他要把那輛嫌疑車從弗蘭克·奧布萊恩那里偷取回來。
“你這樣做是違法的,你可以告訴警察這些情況,讓警察去決定怎么做。你不要自己去做?!饼徣靥嵝蚜怂?/p>
杜飛嘗試了向警察報案,報告得很細致,說了他的所有懷疑。有個警長還上門來到舊車行,調取了點燃他的寶馬舊車的錄像,拿走了那塊砸碎他的車行的石頭和那張威脅他的紙條,認真聽取了他對這一案件的分析。
警察遲遲沒有舉動。也沒有任何回復。他去找金志成,金董事長也愛莫能助。這讓他十分惱火,不能再等待了!他決定自己干。那輛車的鑰匙他早就想辦法配好了,對于他這個舊車行的經理,這點辦法還是有的。
摸到了那家伙的家門口,天黑了,這時沒有狗叫。澳大利亞這一點比較好,很多狗都不叫,性情很溫和,體格很大的狗,一點都不兇悍。
狗不叫,夜色很白。空氣很涼,杜飛讓龔蓉開車,距離弗蘭克·奧布萊恩的家只有幾百米的地方,把他放下來。白天里他看好了。他悄悄地走近弗蘭克·奧布萊恩的家,靠近那輛車,把那輛車車門打開,上了車,立即發(fā)動著,然后把車子開走了。
龔蓉開車緊跟著他。杜飛把車子一下開到了墨爾本市負責何儀婷案件的警察局的門口,在車里留了一張紙條,把車鑰匙也留下了,然后,他用公用電話給警察局打了報警電話。
“涉嫌謀殺何儀婷的嫌犯的車子,現(xiàn)在停在警察局的外面。請你們詳細檢查這輛車,最好是有生物提取技術的法警介入?!?/p>
“好的,您是誰?”
“我是關心這個案子的一個華人?!比缓?,杜飛掛了電話。
第二天,很多報紙都報道了這個案子的新進展。電視上也有對這件事的報道。警察局發(fā)言人說,有匿名人士將這輛車開到了警察局,警察正在對這輛車進行檢查,并傳喚了車主,但車主突然失蹤,目前聯(lián)系不上。
又過了一天,電視上說,警察已經從這輛車子上提取到了和何儀婷案件有關的重要生物線索,等待進一步的核實。
“車主失蹤了。弗蘭克·奧布萊恩那家伙不見了,老公,你要小心一點啊。”龔蓉說。她去上班,出門的時候叮囑他。
“我估計警察很快就傳訊那個家伙了?!倍棚w信心滿滿,“我們可以推測,警察提取到了何儀婷的DNA,能很快發(fā)出逮捕令,拘捕那個家伙?!?/p>
“這車子可是你偷走的,那家伙不會來找麻煩吧?”
“你想想,他都躲起來了,跑還來不及呢?!倍棚w說。
那個夏天的那個夜晚,半夜里,熟睡的他聽到了一點奇怪的聲響。杜飛的耳朵一向是非常敏感的。
是的,就在屋子外面有很輕的聲音在撥弄他家的門。
他家的門是防盜鎖,一般人是打不開的。他起身了,手里拿著一根鐵棍。那鐵棍不長,也就五六十公分那么長。是他用來防身的,有棱有角。出門的時候裝在公文包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平時他會揮舞著練幾下子,不能手生了。下手要狠,不然你就是壞人的囊中物了。出門在外,全靠自己了。中國有句老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p>
他起身躲在門邊的柜子后面。里面都是他和龔蓉的鞋子。龔蓉懷孕了,三個月,他們在澳洲要有自己的寶寶了。但今晚上注定要有大事發(fā)生。
屋子里很安靜。屋外一定有人。就是那個家伙,要來對付他了。
杜飛剛想到這里,門開了,一個家伙閃身進來了。就是弗蘭克·奧布萊恩的身影,他見過他。杜飛立即沖過去,兜頭就是一鐵棍。咣當一聲巨響,那家伙戴著的摩托車頭盔被打掉了??磥?,對方是有備而來。
一擊不中,杜飛稍微有點慌張,那家伙手里有刀,黑暗中月光下寒光一閃,扎過來,刺中了他的胳膊。
他再次沖過去,用手中的鐵棍擊打入侵者?,F(xiàn)在,他斷定這個身上狐臭味兒很大的家伙,就是殺害何儀婷的那個家伙。肯定是他,他現(xiàn)在是報復性垂死掙扎,前來殺掉杜飛的。
搏斗中他們手上的東西都掉在地上了,黑暗中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弗蘭克·奧布萊恩體格高大,一下子把杜飛扳倒在地,手里多了一條繩索,他猙獰著說:
“你想讓我坐牢,我要殺了你,再去坐牢,黃狗,去死吧!”
杜飛的脖子上多了一條繩索。他這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窒息的感覺。他憋了一口氣,而對方要勒死他。這一刻短暫又漫長,那家伙肯定練習過柔道摔跤,他很會控制人的身體,將杜飛倒拖在地上,控制住他的身體關節(jié),讓他不能動彈,然后用繩子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
杜飛的眼淚都出來了,他在奮力掙扎。弗蘭克·奧布萊恩的勁兒很大,杜飛想,像何儀婷那樣一個弱女子,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這家伙的侵襲的。他快要完了,感覺到自己要死了,被勒死了。啊啊啊,杜飛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臥室里的龔蓉,她還在睡覺呢。
就在這一刻,客廳里的燈亮了。龔蓉拿著一根棒球棍,懷孕的肚子微微凸起,穿著睡衣打開了燈,沖了下來。她是一個棒球好手,她一眼看到了地上躺著兩個疊起來的人,而杜飛的眼白已經翻出來了。
她沖過去,用棒球棍一下子擊打在弗蘭克·奧布萊恩的腦袋上。連續(xù)擊打他,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把那個家伙打得半死。弗蘭克·奧布萊恩的手緩慢地松開了。杜飛劇烈地咳嗽著,他掙脫了控制,趕緊滾在了一邊。
龔蓉很勇猛,她又朝那家伙的膝蓋和手腕等身體關節(jié)猛擊,使眼前的入侵者,弗蘭克·奧布萊恩,一個愛爾蘭人的后裔,徹底失去反擊能力,然后她和緩過來的杜飛一起把他捆起來。
接下來就是報警,就是警察來到。警車的反應速度很快。入室謀殺現(xiàn)場的出警速度還是很快的。
后來,在警察局里,在人證物證面前,弗蘭克·奧布萊恩都認罪了。就是他殺了何儀婷。
那一天,他和另外兩個家伙——就是開著白車朝舊車行扔石頭的兩個人,在通往墨爾本郊區(qū)的火車上,騷擾何儀婷。何儀婷罵了他們,弗蘭克·奧布萊恩很惱火?;疖囆旭偟桨胪局?,何儀婷為了躲開他們,就先下車了??赡且徽九銮删褪悄侨齻€家伙打算下車的地方。兩個人幫弗蘭克·奧布萊恩將她控制住,放在他的車上就走了。是弗蘭克一個人把她帶回住家附近,強奸并且殺害了何儀婷,然后開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拋尸。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經過了審訊,一審下來,弗蘭克·奧布萊恩被判處三十年監(jiān)禁。他提起了上訴。二審還在繼續(xù)進行中。在澳大利亞,沒有死刑,那家伙只怕是要在塔斯馬尼亞島上的監(jiān)獄里待著了。杜飛終于算是為何儀婷的死不瞑目申冤了。
這一天,晴空萬里。阿德萊德河的河水上漲了。前些天的雨量增加,讓這河水泛濫,很多魚都跳躍起來。河里的中國鯉魚也多起來了。
杜飛看過一部紀錄片,講的是美國淡水河水系里,有一種入侵物種叫作中國鯉魚,繁殖得非??欤跈C動漁船和游艇駛過的時候,會紛紛跳出河面,直接砸在船甲板上和人身上,能直接把人砸暈了。中國鯉魚蹦蹦跳跳的景象,實在是一個奇觀。
這一天,杜飛在河面上看到了這一壯觀情景。在他們的船行進當中,很多金光銀光閃動的中國鯉魚跳起來,砸在船上。也不知道它們是過于興奮,還是在激烈抗議機船對它們平靜生活的騷擾。或者就是這些中國鯉魚太多了,泛濫成災了,只要是船經過河面,它們就要跳起來。
忽然,一條飛起來的魚,一下砸到了站在甲板上瞭望的杰夫·戴特的臉上。杜飛放下了手里的攝像機,立即去抓那條還在甲板上扭動身體、彈跳著的鯉魚。果然是一條很大的魚,灰褐色的身體上長著金黃色的魚鰭,十分肥壯。
杜飛抓起來,又把它扔到了河里。
杰夫·戴特摸著紅紅的臉,笑著對杜飛說:“你看,這些中國鯉魚入侵到北美和澳洲的河道里,多得不得了,還采取了對我們的自殺式襲擊。不過,今天是和鱷魚決戰(zhàn)的時刻?!闭驹诩装迳系慕芊颉ご魈匦判臐M滿地說。
“我要拍好今天這一幕。英雄?!倍棚w手拿攝像機,沖他揚起了大拇指。
機船緩慢行進,他們來到了那條白化鱷魚很喜歡出現(xiàn)的一片三角洲地帶。這里水域開闊,幾條支流交匯,水流帶來了豐富的營養(yǎng)物質和浮游生物,魚蝦類都很多,很多鱷魚就喜歡在這一帶出沒。
釣餌還是雞肉。一只肥壯的大公雞作為釣餌在機船的尾部水下拖行。雞肉的血腥和香味兒在水下彌漫。鱷魚一定能夠聞到。當然,鱷魚這家伙很聰明,還能聞到人的味道,杰夫·戴特、瑞德曼和杜飛的味道。再說了,它和他們交過手,他們輸了一次,不僅丟掉了釣餌,還差點讓杰夫·戴特嗆了水,讓杜飛的攝像機摔壞。杰夫·戴特耐心地盯著魚線,船不動了,熄火了,在水流中漂蕩。一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然后,魚線動了,扯緊了。
杰夫·戴特大喊:“鱷魚咬鉤了!”
幾個人立即緊張了起來,杜飛看到了一條白色的影子在水下浮起來。果然是那條白化巨型鱷魚,它出現(xiàn)了!它瞪著大眼睛,一下子躍出水面,眼睛盯著船上的幾個人。那姿態(tài)是在示威,顯示它毫不在意眼前的幾個人。杜飛的攝像機里,它嘴里咬著那只釣餌雞,被它輕松地含在牙齒之間,咬緊了,還沒有吞到它的肚子里。
它這么浮起來,等了一會兒,就猛地撞向了他們的船。
瑞德曼趕緊回到了機艙,剛發(fā)動著機船,那頭巨型白化鱷魚就撞在了船體上,它想一下子把這艘船頂翻,然后對這三個人展開血腥攻擊,包括死亡翻滾,然后大快朵頤,大吃人肉,這樣杜飛不過是他的三盤菜的其中一盤。
杜飛一下子跌倒在船上。杰夫·戴特站在船尾,趕忙收著魚線,手里的轉輪急速轉圈??蛇@條白化巨型鱷魚采取了主動進攻,根本不怕他收線。它不想逃跑,它要主動進攻!這就是這白化鱷魚的厲害,第一下沒有把船頂翻,它轉了一個圈,又回來了,再一次猛地撞向了船。
船體的底部咣當一聲響,機船向一側猛烈傾斜,差點翻船了。白化鱷魚的勁兒真大,杜飛緊張極了,他趕緊拍攝,鏡頭里這條叫作“白珍珠”的大鱷魚起碼有四米多長。杜飛想象著自己被這條鱷魚咬住,那種疼痛是多么的難受,就像去年夏夜弗蘭克入侵到他家里,差點勒死他的感覺。
那一次是絕處逢生,這一次是針鋒相對。
白鱷魚的第二次撞擊,還是沒有把船頂翻。它就從船底游過去,它身上有著從史前時代一路進化而來的堅硬的鱗狀角質外皮,堅硬無比,嘎吱吱摩擦著船底,發(fā)出了難聽的聲響。
等它鉆過去,杰夫·戴特大聲喊,“射魚槍!杜給我射魚槍!”
杜飛趕緊給他拿來帶著繩鏢的魚槍,杰夫·戴特瞅準了水下鉆出的那團白糊糊的影子,射出鏢線擊中了它,鐵刺標槍頭深深地扎入了它肚腹的薄弱處。
鱷魚一定很疼,它猛地下潛,將杰夫·戴特差點帶到了河里。這一次,他站穩(wěn)了,沒有掉下去。
“下面,我們要好好遛遛這條鱷魚了。”他大聲喊,“瑞德曼,開船!”
瑞德曼開著船,機船在河面上慢慢地走著,那條鱷魚已經吞下了釣餌,嘴里是堅韌的吊線,它擺脫不了了。它時而沖過來,撞一下輪船,將船撞得左右搖晃,時而船的速度稍快,魚線拉緊了鱷魚的嘴巴,將白鱷魚緊緊地拽著走。
遛鱷魚,是為了讓鱷魚筋疲力盡,但這條大鱷魚可是精力無窮的家伙,很難筋疲力盡。就這么,他們在河上遛了兩個多小時,這期間鱷魚一次次沖撞他們的船,試圖把船頂翻,讓船上的人落水,然后它再攻擊對手。它這一招險些得逞,但最終沒有成功。杜飛用攝像機全都拍下來了。
眼看著到了下午了,“收線!”杰夫·戴特大聲喊,機船上的滑輪開始工作了,釣著鱷魚的粗大魚線開始收回。
水下的白鱷魚終于浮現(xiàn)了,這鱷魚真大啊!杜飛睜大了眼睛。這是史前時代的巨物,長長的上下顎,咬合力能讓鋼鐵制品都敗下陣來。但現(xiàn)在,被遛得有些沒脾氣了的鱷魚,浮出了水面。
杰夫·戴特悄悄地給杜飛和瑞德曼說了一些話,像是怕被鱷魚聽見一樣。繩索起吊,鱷魚的嘴巴給吊起來了,這條貪吃的鱷魚,最終因為自己的欲望而失去自由。杰夫·戴特瞅準了機會,一下子跳進了河里。白化鱷魚向他沖過來了,它要撞死他!來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杜飛緊張極了,拍著這一幕。
說時遲那時快,杰夫·戴特手里的繩套準確地套在了鱷魚的嘴巴上,拉緊,將它那兇狠的大嘴捆住了。然后,又用繩子捆住它的身體。機船繼續(xù)起吊,將鱷魚拉起來,前半個身子出了水。
杜飛掌握機器吊桿,把鱷魚拉轉過來,靠近船舷,迅速用防水膠帶在鱷魚的嘴巴上纏繞,一圈、一圈又一圈,把鱷魚的大嘴纏緊。在這一刻,這條白鱷魚的身體疙里疙瘩,看著就像一具白色的魔鬼尸體演化過來的一樣。眼睛是綠色的熒光閃閃發(fā)亮,它和杜飛對視,它的殘忍變得哀怨了,在眼睛里閃現(xiàn)。
杰夫·戴特已經上來了,杜飛有點害怕。白鱷魚不甘就擒,它一扭身體,撲通一聲從半空掉進了河面。鱷魚非常惱怒,做出了垂死掙扎,它開始了翻滾——為了擺脫杰夫·戴特剛才在它身上捆的繩子。隨著它的翻滾,水面冒出了渾濁的浪花,但它徒勞無益地翻滾了一陣子,依舊無法擺脫捆在身上的繩索和嘴巴上的繩套和膠帶。它的四肢十分短小,幫不上忙,幾個腳爪的距離都比較遠,這就是鱷魚的生理缺陷了。最后,它疲憊地停下了,浮在水面不動了,任憑吊線把它拖曳著走。
杰夫·戴特轉動手柄,再次將鱷魚吊起來大半個身子,它的長尾巴還在水面之下。杰夫·戴特舉起了漁網槍,射出了一面漁網。這面漁網的網眼很細密,兜頭就把鱷魚給包裹住了。
白鱷魚完全落網了。它不僅被捆住了身體,封住了嘴巴,它還在一面堅韌的漁網里了。機船開始突突突地在河面上行走。勝利了。收工了。
有那么一刻,杜飛想起他看過的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里的老漁夫圣地亞哥返航的一幕:鯊魚吃光了金槍魚的魚肉,他帶回來的是一條巨大的魚骨頭。那么現(xiàn)在,在他們的船尾,是被收在網里的那條白鱷魚。生擒了這個吃了人的大家伙。真棒,杜飛想,真棒!我們終于抓住了這條吃人的白化鱷魚!
“最后會怎么處置它?”杜飛拿著攝像機,拍攝著杰夫·戴特,問他。杰夫·戴特站在船尾,平靜而自豪。風把杰夫·戴特那古銅色的皮膚吹得水珠四濺。他那灰色和金色頭發(fā)夾雜的長發(fā)飄散,十分瀟灑。
杰夫·戴特已經五十八歲了。這家伙是很了不起。
“達爾文市議會采納了死者家屬的意見,決定把這條鱷魚放到公園里單獨關起來——畢竟它殺了人,不能自由活動了。等它死了,再做成標本,陳列在鱷魚博物館里。因為白化鱷魚還是很少見的。要是達爾文親眼看見這家伙,會驚呼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物種。說不定還會寫出物種進化的文章呢。杜飛,謝謝你,你這一次和我們一起抓鱷魚,過程非常棒。對不對?”
杜飛豎起了大拇指?!半y以忘懷。”
“杜飛,等到我們回達爾文市,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杰夫·戴特問他。
杜飛的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艾爾斯巨巖的畫面?!拔蚁肴タ纯窗拇罄麃喼胁康陌瑺査咕迬r山。這一次,抓到了白鱷魚,見證了這么偉大的事,我想再去看看澳大利亞的象征艾爾斯巨巖。”
杰夫·戴特說,“哦,那你得穿越澳大利亞中部了。從達爾文市往東南走,要先經過凱瑟琳鎮(zhèn),然后到達艾麗斯斯普林斯鎮(zhèn),從那里你再向西南走,在整個澳大利亞大陸島的最中心,就是艾爾斯巨巖。那塊紅色的大石頭?!?/p>
幾天之后,處置了那條白化鱷魚,把大鱷魚關在了自然公園的一處水泥池子里,供人參觀?!鞍渍渲椤北蛔カ@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澳大利亞,很多人都過來參觀這吃人的家伙??伞鞍渍渲椤闭扉]著眼睛睡覺,幾個月之后郁郁而死,被制成了鱷魚標本,一直在達爾文市的鱷魚公園里放著。
杜飛在達爾文市租了一輛越野車。妻子龔蓉從墨爾本飛過來了,她要和他結伴而行。他們做了詳細的準備,然后就駕車出發(fā)了。就像杰夫·戴特說的那樣,從達爾文市出發(fā),他們要沿著一條穿越澳大利亞中部的高速公路一路南行。這一路,壯闊的澳大利亞中部的荒涼景色盡收眼底。
穿越澳大利亞大陸島中部的旅行,在他們的眼前徐徐展開。經過阿德里德萊佛、凱瑟琳、紐卡斯爾沃特斯、滕南特克里克、巴羅克里克、艾麗斯斯普林斯這些聽上去音節(jié)清脆的節(jié)點般的小鎮(zhèn),然后,他們到達庫格拉鎮(zhèn),休息了一天,他們從那里再繼續(xù)前往烏魯魯—卡塔楚塔國家地質公園,前方就是艾爾斯巨巖——一塊橫斷的截面般的紅色巨巖,海拔一千多米,是澳大利亞這塊大陸大島的象征,正在遠方,等待著他和龔蓉的來臨。
選自《十月》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