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xué)版2018年第7期｜邱華棟：樓蘭五疊
一疊
一開始就有水。水澤很大，是遙遠(yuǎn)的冰山上的融水，形成了河流，然后沖蕩成一片湖。湖邊有很多羅布麻，這里就叫羅布淖爾了。那個時候，羅布淖爾湖面開闊，湖邊蘆葦叢生，匯入湖水有很多條小河，河邊都是蘆葦。再往上游走，就都是胡楊樹林，紅柳和梭梭林了，可以看到野駱駝喜歡奔跑和棲息在樹林里。
我記得我出生沒有多久，睜開眼睛之后，被媽媽抱著來到湖邊，我就看到這些了。那時我只知道誰是我的媽媽，不知道誰是我的爸爸。不過我有很多叔叔，他們對我都很好。我感覺我媽，我外婆，我奶奶，也就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說了算話。女人比男人的地位高，她們說話算話，還能懲罰男人。
我記得，那時候動物也很多，野駱駝、野馬、野羊、野驢、野鴨、野狗、野兔子到處都是。此外還有魚，湖水里生長著很多魚，最多的是大頭魚，這種魚的腦袋很大，占著半個身子，也很傻，很容易抓到。還有身上有五條黑道的魚，狗魚、鯽魚和小白條魚，在湖水里歡暢地游著，然后被我抓到。孩子們抓魚用長木棍做的魚叉，大人們用漁網(wǎng)。
在我的童年時光里，隨著我逐漸長大，在蘆葦蕩里抓野鴨、野兔，撿拾鳥蛋，非常開心。出門打獵都是成年男人的事，他們到傍晚會扛回來野羊和野兔。女人在用蘆葦和泥巴糊起來的圓錐形的屋子里做飯縫補衣服。我們的衣服大都是麻做的，很結(jié)實，也很涼爽。下雨天有點涼，這樣我們再披上皮衣。
我最喜歡看的就是蘆花了。到了秋天，到處都是蘆葦，隨著風(fēng)在搖擺，蘆花絮飛起來，漫天遍野飄灑和飄揚起來的感覺非常美麗。此外，騎馬奔向胡楊林，可以看到胡楊喜歡流淚。這是一種喜歡流淚的樹，我品嘗了胡楊的眼淚，真是又咸又澀，就像是人的眼淚一樣。
大人們喜歡喝一種深綠色的麻黃汁。這種汁液是從麻黃葉子和枝干里榨取出來的。它能止痛，還能帶來幻覺。媽媽說我們的生活很苦，我們喝的水逐漸變得有些咸味和苦味兒了，沙塵暴也常來。
女人們被煙熏火燎，我能聽見整個部族的女人很多都在咳嗽。人的壽命都不長，往往四五十歲就死了。人死了，是一件大事。身體裹上麻布，穿上氈鞋，頭上戴著插了大雁和水鳥的羽毛的氈帽，然后埋在北面的墓地里。
那片墓地很大，存在幾百年了。大人用胡楊木做成了圓圈形狀的柵欄，木柵欄用紅砂石粉涂抹得一片鮮紅，看上去像是地上的太陽在燃燒。人就埋在沙子地里，被太陽所看護(hù)。所以，那片墓地后來叫做太陽墓地。
在我成年的那一年，發(fā)生了一場大火。大火是由突然出現(xiàn)在湖水中的黑色液體所引起的。
有一天，我在湖上打魚，忽然看見湖面涌出來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的黏稠的液體，味道很難聞，這黑色液體形成了圓圈，在一圈圈地擴(kuò)大，在湖面上越來越大。還帶著一種嘶嘶的響動，黑色液體的大圓圈中間，開始向上噴射出五六個人那么高的水柱。這簡直是惡魔大水蛇來了！有人尖叫，我們也試圖靠近這黑色的、在湖面上越來越大的圓圈，中間的那個黑色水柱就像是惡魔的腦袋一樣。
有人說這是怪獸，可我靠近黑色液體抓了一把，粘在我手上，很難洗掉。這說明它是一種液體。整個部族的人都聽說了這件事，都走出了泥巴蘆葦墻屋子，乘坐獨木舟卡盆去湖上，靠近那怪物。他們每個人都用手去抓一把，然后驚叫著重新劃著卡盆，回到了岸上。
然后，我就看到了你，姑娘。你是從蘆葦蕩里鉆出來的，在大湖的另外一邊的部族長大，和我們是不遠(yuǎn)不近的鄰居。我們的部族和你們的部族交換食物和用具，我們部族的女人擅長各類蘆葦編織物，草盤子、草簍、草鞋、草衣、草帽，你們部族的人擅長將胡楊木做成各種東西，木盆、木碗、木勺子、木鞋子，什么都是木頭做的。我們兩個部族就互相交換，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你的眼睛那么美。你調(diào)皮地在你坐著的獨木舟上，拿木槳把水花打起來，濺到了我的身上，問我，“傻小子，看我干什么。你叫啥？”
我說：“我不傻，我叫巴布。你呢？”
她眨巴著眼睛：“我叫蘆花?！?/p>
我說：“好吧，蘆花姑娘，你說說那黑色的圓圈和水柱是個啥？”
她說：“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東西?！?/p>
我們就在水面上追逐，我跳下湖，在水下抓到了一條行動遲緩的大頭魚，然后從她的獨木舟邊突然冒出水面，把那條大魚扔到她的獨木舟上。我和蘆花就這么認(rèn)識了。
就是在那一天，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雷陣雨。黑色的云團(tuán)壓過來，我們都很害怕，趕緊上岸，一陣陣閃電在頭頂閃亮，炸雷在空中爆響。閃電和大地接觸，直刷刷的一道白色的閃電擊打在湖面上，剛好和那個黑色圓圈中間噴濺而起的水柱相遇，白色的耀眼的閃電遇到了黑色的水蛇頭，瞬間就著火了。
我們都驚呆了，我們看到，那黑色的水蛇頭立即變成了紅色的火蛇，一陣陣的炸響聲蕩漾開來，著火了！火蛇頭接著燃燒，閃電已經(jīng)失蹤，雷雨下了起來，大湖之上，黑色的云層中閃電映射在湖面之上，火蛇在熊熊燃燒，然后向下迅速擴(kuò)展，把大湖湖面之上的黑色的圓圈點燃了。
這真是壯觀啊，湖面在燃燒，噴濺出來的火蛇頭也在燃燒，還在隨著大風(fēng)在飄搖，就像是活著的一頭巨獸在向我們示威，在自己歡快地舞蹈。湖面的燃燒讓熱量升高，火勢這么大，我們都從來沒有見過?；饎萋雍苎杆伲Ｑ壑g，就蔓延到了小河邊的蘆葦蕩。整個蘆葦蕩也開始著火了，很多魚都翻了白肚皮，從水下浮出來。這就了不得了。
“巴布巴布，你看，蘆葦蕩都燒著了！”蘆花很焦急，她哭了。然后她頓足捶胸，我走過去攬住她的腰，我說：“野火燒不盡，春來蘆花生?！?/p>
我的安慰起到了一點作用，她靠在我的肩頭啜泣，然后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天地之間的這場大火，逐漸地?zé)蛄诉h(yuǎn)方。水天連接處，是火。水火不容，可水火也有互相妥協(xié)的地方，我看著這天地之間的一場大火，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力。
第二天，火熄滅了。雨停了，全體族人都出發(fā)了。水面的火蛇頭也熄滅了，火蛇頭沒有了?？珊嬷希€有黑色的黏稠液體在涌出來，現(xiàn)在是一眼咕嘟嘟冒著的噴泉。黑色的液體繼續(xù)外溢，在湖面之上擴(kuò)展。有白色的水鳥不慎掉入到了這黑色的黏稠液體上，羽毛被粘連了，無法起飛，凄慘地鳴叫著。
我外婆取出來記事的一段木頭，刻下了兩道緊挨著的深深的痕跡，我問她：“外婆，這是什么？”
我外婆說：“我記下來的都是大事?，F(xiàn)在我記的是：‘澤中有火’?！?/p>
我媽媽、我和蘆花去解救水鳥，把被黑水粘住的水鳥帶到岸上，給它清洗羽毛。但很難洗干凈，于是，這只水鳥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成為我和蘆花見面時一定要談到的事情。
男人們出發(fā)，在余燼未消的蘆葦蕩里尋找大火劫余后的受傷和死去的動物。他們的收獲很大。來不及在大火中逃跑的野羊、野兔、野狐貍、刺猬、蛇、水鳥等等，收獲很多，大火把幾條小河支流邊的蘆葦蕩都燒完了，余燼中，能夠撿拾到很多獵獲物。不光是我們家族，大湖沿岸的其他幾個部族都在這場大火中，撿拾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和蘆花也在余燼中找到了燒熟的鳥蛋。我在獨木舟上給她剝開一枚鳥蛋的殼兒，喂給她吃。
她用白白的牙齒咬住鳥蛋，眼睛又黑又亮。
她說：“巴布，我爸爸說要見見你。我們的部族是男人說了算，和你們家不一樣?！?/p>
我坐在蘆花的獨木舟上，前往羅布淖爾的北岸。那邊河汊縱橫，林木茂密。到了那邊的部族，蘆花的父親出來了。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穿著白色的麻布衣服，腳上是一雙牛皮鞋子。他說：“聽蘆花說，你會打獵，你跟我去打獵吧?！?/p>
他拿著弓箭，這是一種由胡楊枝和紅柳木做成的弓箭，箭鏃是黑曜石打磨的，十分堅硬銳利。
蘆花沖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說：“我不會射箭，但我會下套子?！?/p>
“什么套子？能套住什么東西？”他的眼睛和蘆花長得很像。
“兔子套，狐貍套，水獺套，我都會下?！?/p>
他笑了，“我還以為你能給老虎下套呢。咱們今天去抓老虎。羅布虎，你見過嗎？”
我愣了一下，“沒見過。但聽說，在胡楊林那邊有，可從來沒見過。”
“羅布虎其實就是大的貓。昨天，有一只野駱駝被老虎咬死了。我們?nèi)ツ沁吙纯?。給你一把砍刀，老虎撲過來的時候你可以用。蘆花，你在家等著?！彼蛔屌畠焊覀?nèi)ァ?/p>
我們乘上獨木舟。我知道這是蘆花的父親在考驗我，考驗我的膽量、勇氣和技藝。獨木舟是中間挖空的，叫做“卡盆”，我們劃著兩艘卡盆，從羅布淖爾北岸，前往上游的大河分流和河汊地區(qū)。聽說那邊沼澤遍地，草木茂盛，樹林里生長著一種顏色偏白的老虎，叫作羅布虎。
我們劃了一個上午，帶著的烤餅吃了一半，來到了胡楊林的最茂密處。
我們上岸，蘆花的爸爸非常懂得各種動物的蹤跡，他很快指給我看野山羊、綿羊、野牛、馬、野驢、野駱駝的蹤跡，最后，他還拈著一根黃色的毛，說：“這就是羅布虎的毛，你看，那邊還有羅布虎的爪印?！?/p>
我看到了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的虎爪印，在濕漉漉的地上呈現(xiàn)。不遠(yuǎn)處，就是茂密的胡楊林，這種樹上了年紀(jì)就形狀怪異，像一個個骨節(jié)患病的老人，站在那里，樹葉是黃色的，又非常美。老虎的顏色，應(yīng)該和這樹葉差不多吧？還是偏白些？
我們在胡楊林里埋伏起來，在一處低地休息，喝水，吃東西。蘆花的爸爸問了我好多問題。比如，我爸爸是誰？我老實回答，不知道。媽媽呢？我告訴了他，我媽媽的腿是部族最長的，最會編織草簍、草盤和草簸箕。我說了很多，他問我，你有什么夢想？我說，我想帶著蘆花一起遠(yuǎn)走高飛。去哪里呢？我想了想，去羅布淖爾北邊的烏魯塔格山的北面，那里有一片雪山。雪山那邊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哦，你想去更遠(yuǎn)的地方。他笑了，我知道蘆花很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對吧？可更遠(yuǎn)的地方有沒有東西能吃，就很難說了。
我笑了，點頭承認(rèn)。我非常喜歡蘆花，她很頑皮，她很喜歡捉弄我。
這一天晚上我們在星星的注視下，睡在羅布麻上。到了清晨，天還沒有亮，我就聽到樹林里傳來了嘶吼聲。我被蘆花的爸爸弄醒了，快點，老虎來了！
我們摸過去，看到了在清晨的曦光里，在胡楊樹林之間，一只黃色偏白的大貓——羅布虎，正在和一頭牛搏斗。在大牛的旁邊，還有一只嚇得亂叫的小牛。老虎不斷地?fù)鋼舸笈?，我們從迎風(fēng)的方向走過去，看到了老虎的撲擊非常有效，一下又一下，那只保護(hù)小牛的老牛卻不堪撲擊，背上已經(jīng)皮開肉綻了。
我仔細(xì)看著蘆花爸爸的動作，他示意我不要動，要靜觀變化。等到老虎和大牛的搏斗到了尾聲，大牛倒下了，幾乎筋疲力盡的老虎又撲向了小牛，一嘴咬住了小牛的喉嚨，拖著走不撒嘴。眼看著小牛也窒息了，這時，蘆花的父親一躍而起，迎著老虎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射箭，嗖嗖的射箭聲破空響起，非常有力，幾支箭準(zhǔn)確地射在老虎的心臟、眼睛和脖子處，老虎慘叫一聲，倒下了，
我飛奔到老虎跟前，用青銅刀一下割開了老虎的脖子。
蘆花的父親說：“嗯，動作夠麻利。”老虎的鮮血在噴涌，蘆花的爸爸伸過腦袋去暢快地喝著老虎血，我也學(xué)著去喝老虎的血。這只老虎的血很腥，很鮮，也很甜。
等了一會兒，我們再去看那頭小牛，小牛也快死了，它的喉嚨差點被老虎咬斷了，呼哧呼哧地喘氣，喉管處還有血沫子。小牛那單純而悲傷的眼神我沒法看，它的兩只牛角晶瑩剔透，青黑色，就像是玉石一樣。
我們獲得了一只羅布虎，一大一小兩頭牛。
可怎么把兩頭牛和一只老虎帶回北岸的家，是一個麻煩。蘆花爸爸經(jīng)驗豐富，他非常興奮，高興極了，這可是最豐厚的收獲呀，很多年都不會碰到。可蘆花的爸爸有辦法，他先是截取了兩棵胡楊木，以最快的速度在胡楊木中間挖了坑，然后把這胡楊木拖到河邊，和我一起拖著三只動物，把老虎的尸體放在一截胡楊木上，把大牛綁在一棵胡楊木上，用麻繩將我們兩艘卡盆的后面系緊了，又把小牛放在他的卡盆上，開始劃著卡盆返程。
我永遠(yuǎn)都無法忘記我跟著蘆花的爸爸，各自劃著卡盆獨木舟返程的路途。太陽高照之下，我奮力地劃著，盡量跟上蘆花爸爸的獨木舟。我們兩艘卡盆后面，各自系著一截裝載捆綁著牛和老虎的胡楊木。
借助河水的力量，我們順流而下。
我很興奮，劃呀劃，劃呀劃，我時不時回頭看看我身后胡楊木上綁著的老虎，這家伙死了，可它的眼睛還在睜著，隨著水流的激蕩，點著頭，看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它想說，你很棒，你很棒，連我都能殺了嗎？
我們回到了北岸，蘆花全部族的人都來歡迎我們。蘆花也在，她撲過來抱著我，身上有花的香氣和魚的腥氣，還有羊奶的味道。
大家都很高興，很快就把兩頭牛和一只老虎的肉分完了，家家戶戶興高采烈。到了晚上，整個部族的營地里，家家飄出了烤肉、煮肉的香味兒。
蘆花的爸爸對我很滿意。他取下來了小牛的兩只角，打磨成了能吹響的牛角，當(dāng)著我的面嗚嗚地吹。然后又拿皮繩穿好了，把我和蘆花叫到了一起，在我們倆的胸前，一人戴上一支牛角。
蘆花父親說：“你們結(jié)婚吧，你回去告訴你媽媽，我想讓你把蘆花娶回去。”
蘆花和我撫摸著一模一樣的小牛角，青青黑黑的牛角散發(fā)著溫暖，我們相視一笑，然后我們舉起牛角吹。
后來我就帶著蘆花回家了，結(jié)婚了。
我們兩個部族的來往增加了，這是因為我們在持續(xù)地聯(lián)姻。
整個羅布淖爾到處都是水，是風(fēng)，是河流在注入水。可有時候，還有沙塵暴，還有旱災(zāi)，長時間不下雨。我們只好去砍樹，砍掉那些胡楊林。老人說，樹砍得越多，雨水會越少。人口增加了，可水卻在變少。羅布淖爾在不斷移動。
我媽媽也死了，她被埋在那片太陽墓地里。她死的那天，身體裹著黃麻布，頭上戴著白色的、插著幾根雁翎的氈帽。她閉上了大眼睛，一動不動。死亡原來這么可怕，她永遠(yuǎn)都不會再向我笑了。
太陽墓地里，紅色的木頭柵欄高高地直指天空，和燃燒的太陽一個顏色。我們都喜歡紅色，紅色是火焰，是我們的血的顏色?？伤劳鼋吁喽?。七個月的時候，從孔雀河上游來了一群強盜。他們騎著馬，旋風(fēng)一樣席卷了羅布淖爾，搶走了部族男人們的獵獲物。于是發(fā)生了戰(zhàn)斗。
那個時候我在羅布淖爾打魚，我看見了這場戰(zhàn)斗在不遠(yuǎn)處的岸上發(fā)生。等到我回到了岸上，我們部族的人已經(jīng)死了十幾個，整個部族里很多房屋都被毀壞，東西都被搶走了。本來每家每戶的東西都不多，都是草編物、木制品、皮毛和晾干的魚肉、咸肉等等，現(xiàn)在大部分都被孔雀河上游來的強盜搶走了。
他們旋風(fēng)一樣來，騎著馬，速度很快，比我們的快，搶完了就旋風(fēng)一樣走。
在太陽墓地，又多了一些被埋葬者。殷紅的木頭柵欄朝向了天空，太陽熾熱地照射著大地和新死者。
我們長長的送葬隊伍，低首哭泣。我看見在沙地里，在太陽墓地中，干坼的風(fēng)在吹拂，而失卻了水分的干尸，幾十年、幾百年前的干尸，從沙子里面露出來。
我們要繼續(xù)和強盜作戰(zhàn)。于是，部族的女人們也組織起來，因為那些家伙還要來的。等到他們再次來到的時候是兩個月之后，部族已經(jīng)有準(zhǔn)備了，埋伏好了，射箭、陷阱、絆索都起到了作用。
這一次，我們部族砍殺了二十三個騎馬蒙面的孔雀河上游的人。我們把他們的尸體扔進(jìn)了羅布淖爾里面，可那些尸體就是不沉下去。
我發(fā)現(xiàn)羅布淖爾的水變得咸澀了。靠近我們村落的水系，很久沒有流動。
蘆花也懷孕了，是我的孩子，我不叫她和我一起去打魚了。
蘆花開始嘔吐，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可她卻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有一天她被蚊子咬了，身體就不停地打擺子，身體忽冷忽熱。幾天之后，她就不行了。
巫師來了，手里拿著撥浪鼓，腦袋上都是羽毛。他穿著麻布大衣，在點燃的火堆前后跳躍。噴水，把一條魚剖開。
我在黃泥蘆葦屋子里，緊緊地握著蘆花的手，她看著我，叫著叫著，眼睛睜著，笑了，她不再叫了，沒有勁兒了。孩子流產(chǎn)了。我的蘆花也死了。
奶奶說，這是女人的命，十個女人就有兩個因此而喪生，只不過，這次是我的蘆花而已。
蘆花死了，我怎么辦？我握著漸漸冷卻的蘆花的手，我知道她永遠(yuǎn)地離開我了。羅布淖爾的風(fēng)也變得咸澀了，就像是我的淚水一樣咸澀。
我把蘆花葬在了太陽墓地。我把那個小牛角放在她的左手里，幫助她握緊。小牛角貼近了她的心臟。
我的胸前還有一柄牛角，這是我們之間的信物，兩只牛角現(xiàn)在分開了。是我去太陽墓地親自挖的墓穴，我挖得很深，我希望誰都不要找到她，包括風(fēng)，包括云，包括鳥。我看到，紅色的木柵欄朝向太陽，我的蘆花將在這里安眠，而我將走向遠(yuǎn)方。
我要把她藏在大地的深處，在那里，她將和她的祖先、爸爸媽媽會合，將來也會和我會合。我把她埋在了太陽墓地里。太陽火辣辣地照射著我和我的悲傷，火紅的木柵欄被風(fēng)吹歪了。這片墓地埋葬了成百上千的死者，如今，又多了一個。
我拿起了我胸前的牛角號，面對白花花、火辣辣的太陽，吹了起來。牛角號的嗚咽里，是我的悲傷，是小牛死前的靈魂在訴說，是蘆花和我在說話，是風(fēng)在借助牛角說著它們的話——更大的黑沙暴就要來了，就要在這羅布淖爾肆虐了。
我埋葬了蘆花，羅布淖爾已經(jīng)不值得我流連，我要劃著獨木舟，穿越整個羅布淖爾，向北而行。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等待著我，是雪山？是蒼鷹？是馬群？是暴風(fēng)雨？是流星？是山的回聲？
我時而吹著牛角號，時而劃著獨木舟卡盆，在茫茫的羅布淖爾湖面上一路北行。茫茫的湖面之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奮力前行。
二疊
姝人：
此次西行，前途迢迢，不可預(yù)測，所以我給你寫這封信。
我知道我無法發(fā)出信箋，以及后面寫給你的每一封信，你也都看不到。等到我回家了，你就都讀到了。會有你讀到全部信箋的那一天，假如我活著回去的話。即使我死了，有人會幫我把這些信帶回去給你看，這樣你就知道我在西域的心情，我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又是如何想念你的。在每一天，每一個晚上，在大漠、戈壁那些孤寂的白天，我是如何借助晨光或者暮色，寫下了這些信。一般我都寫在厚皮紙上，有白色絲帛的時候我就寫在絲帛上，這樣就是白帛黑字。寫完之后，墨跡干了，就裹帶在我的身邊，我自己常常拿出來看看，想象假如你收到這信箋，會是什么表情和心情——你的眉毛會不會變得彎彎的，就像是春天里新發(fā)的柳葉一樣，你的眼睛會不會瞇起來，就像是燕子的嘴一樣細(xì)微。你的笑靨也會浮現(xiàn)，你會把我寫下來的信一個個字仔細(xì)地讀著，默默地念著，然后，把它們都記在心里，想念在遠(yuǎn)方的我。
是的，我已在路上，西行西域，大道朝天，天氣多變，天象復(fù)雜。夜晚，星空的浩瀚讓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白天，天距離大地很近，距離我的心很近，我豪氣萬丈，因為有你在長安期待著我的歸來。
我不能確定我能否安全歸來，所以我已經(jīng)叮囑了隨從的壯士，要保管好我的東西，一旦我發(fā)生意外死去，他們要把我?guī)е臇|西分門別類地交給我的親人。這里面有給我父母的，給我的朋友的，也有給你的這些皮紙和絲帛信箋。我除了盼望能夠早日回到長安去迎娶你之外，我不能再盼望別的了。
可死亡總是和我相伴的。我此次西行的目的地，是樓蘭和龜茲兩個小國。這兩個小國經(jīng)常出爾反爾，最近更是倒向了匈奴，將大漢派去的使者擊殺。樓蘭和龜茲都在大漢通向西域的大宛和其他各國的要道之上，國雖小，但位置很重要。他們有自己的生存之法，那就是盡量保持中立，在我大漢和匈奴人之間保持平衡。
姝人啊，給你說了這些姑娘家不很有興趣的事，也是為了說給我自己聽的。這些年來，樓蘭分別向匈奴和大漢派出了王子作為質(zhì)子。幾年前，發(fā)生了一件事：老樓蘭王病逝了，為了盡快立新王，他們派人快馬趕到長安，打算接在長安做質(zhì)子的樓蘭王子回去登基。結(jié)果，樓蘭使者到了長安，傻眼了。
你知道為什么？原來，他們的那個王子在長安待了很多年，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惹是生非，還管不住自己的欲念，喝酒了就惹是生非，強搶民女不說，有一次還埋伏在半路上，襲擊新選入宮的宮娥隊列，偷搶了兩名本來要獻(xiàn)給皇帝的宮娥，于是，皇帝震怒，下詔讓人把這個樓蘭王子處以宮刑。這宮刑處罰，對于男人來說，都是很羞辱的事情，等于是廢掉了一個男人。
這個王子被處以宮刑，等于廢掉了，整天傻笑，變成了一個女里女氣的人，喜歡上一種桃花做的胭脂，還喜歡搽蝴蝶的翅膀做的瑩粉，涂脂抹粉，搞起了同性戀。樓蘭使者見狀大驚失色，覺得回去也不好交代。這下輪到我大漢多少有些尷尬了?？墒钱?dāng)時皇帝下令對這個王子處以宮刑，詔令必須要執(zhí)行的。現(xiàn)在，還要把這個事情再轉(zhuǎn)圜起來，怎么辦？
丞相出了一個好主意，囑咐樓蘭使者這么說：“你回去向樓蘭王室這么說：就說我們大漢皇帝陛下十分喜歡這個王子，不愿意他回到樓蘭，請他們還是另立一個王子當(dāng)國王吧?！?/p>
這等于是要把事情說圓了，還得拿我朝皇帝說事?；实巯矚g樓蘭王子，不愿意放他回去，這是個很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就這樣，樓蘭使者沒有接到王子，但拿回去了不少金銀財寶、絲帛棉布等大漢的賞賜物。他們回去說了王子無法回來的原因。于是，樓蘭王室就趕緊又派人去匈奴王庭，把放在那里的另外一個王子接了回來，承襲了樓蘭王的大位。
那個王子在匈奴營帳里長大，自然很親近匈奴人，對我大漢就很疏遠(yuǎn)。有一年，大漢天子派人前往樓蘭，請樓蘭王前往長安，面謁天子。但這個親匈奴、疏大漢的樓蘭王，以婉拒的方式說：
“我才當(dāng)上樓蘭王，樓蘭現(xiàn)在國事繁雜，似乎有陰謀叛亂在暗地里滋生，因此我需要集中精力處理國事，可否兩年之后我再去長安，面謁大漢天子？”
這等于是緩兵之計，也說明了，這個自小在匈奴大帳里長大的樓蘭王，是不愿意和大漢保持親密關(guān)系的。
此時，我大漢已經(jīng)將通往大宛等西域國家的道路打通了，形成了一條馱馬之路，馬背上馱著的，都是大漢出產(chǎn)的陶器、絲綢、米面和其他物產(chǎn)。龜茲、樓蘭是從長安出發(fā)前往大宛、安息和大食的必經(jīng)之路，前往那些閃爍著奇異光芒的遙遠(yuǎn)國家，帶回來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香料、駿馬和種子，這是多么的激動人心。
于是，在路上奔走的，都是商隊的馬匹和駱駝。很多漢人經(jīng)過樓蘭的時候，需要在那里休整。從甘州、肅州繼續(xù)向西，人煙越來越稀少，連鳥都很少見到了。到處都是戈壁灘上的石頭蛋子。龜茲和樓蘭是必經(jīng)之路上的小國，也是補給的重要站點，那里有水，這是大沙地帶最重要的東西?？墒牵@幾年，到達(dá)龜茲和樓蘭，繼續(xù)前往西域的商人和使者，卻遭到了龜茲和樓蘭人的襲擾，龜茲人、樓蘭人看到漢人來了，就立即向匈奴駐扎在樓蘭國內(nèi)的密探和刺客報告，那些匈奴密探和刺客就會發(fā)動突然襲擊，殺死這些漢人。特別是樓蘭國王是在匈奴帳中長大的，他們沆瀣一氣，暗地里傾向于匈奴。
和你簡單告別之后，我就帶領(lǐng)滿載東西的駝隊，以及幾個壯士，起身前往樓蘭。在我的懷里，揣著你給我的信物，那柄小小的牛角號。那是你父親多年前從龜茲帶回來，送給你的，你把它給我了。你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死在了龜茲，當(dāng)年被匈奴人殺害了。如今，我也再度出發(fā)，前往那里建功立業(yè)。好男兒要志在四方，大男子當(dāng)建功立業(yè)。我大漢朝鼓勵男人遠(yuǎn)行，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帶回來新鮮的見識。
我喜歡這牛角號，它是青黑色的、圓潤的牛角號，我拿出來吹的時候，能讓周圍的一切瞬間都亮起來，昆蟲和蝴蝶也飛起來。牛角號被你的手撫摸了很久，仿佛帶著你的體溫。我就這么摸著它睡覺，戴著它前行。
現(xiàn)在，我們就要到達(dá)陽關(guān)了，出了陽關(guān)，就看不見一個熟悉的人了。可我想念著你，就信心百倍，就勇氣陡增，建功立業(yè)的夢想就距離我又近了一步。
姝人：
傅介子我想念你這個美好的姑娘，我的心在為你而跳動。昨晚的黑沙暴吹跑了不少馬匹。剛剛出了陽關(guān)沒有一百里，就發(fā)生了遮天蔽日的黑沙暴。這樣的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沙暴走了之后，一切都變樣了。熟悉的路不見了，馱馬失蹤了，物品都被埋在沙子下面了。
我的人也死了一個，他發(fā)熱病好幾天了，在黑沙暴中，他是窒息而死。但大部分人都在，金器銀錠都在，錢糧不少，馬死了幾匹，駱駝都還在。出陽關(guān)的時候，我們的隊伍里已經(jīng)將馬匹大都換成了駱駝。駱駝的能耐巨大，沙暴來臨，它們可以安靜地蹲下來，臥在沙地上，安閑地咀嚼著什么，動著嘴巴。耐心地等待沙暴刮過去。等到沙暴過去了，就起身繼續(xù)前行，駱駝是最可靠的動物。
想起來在元鳳年間（漢昭帝年號，公元前80年），我曾以駿馬監(jiān)的身份出使大宛。當(dāng)我經(jīng)過樓蘭和龜茲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龜茲和樓蘭首鼠兩端，暗中依附匈奴的情況，我代表大漢嚴(yán)厲斥責(zé)了他們的這一行徑。他們對我倒是唯唯諾諾的，做兩面人，欺騙我。我從大宛買回了駿馬，到達(dá)樓蘭，在客舍住下，打算休整幾天，卻聽到了從龜茲過來的大漢客商的舉報，說是暗藏在龜茲的匈奴兵士，擊殺了大漢的使者和客商。
我就帶領(lǐng)人馬立即返歸了龜茲，在那里暗查到了匈奴使者的住所，然后帶領(lǐng)手下人發(fā)動了突然襲擊，殺死了幾個匈奴的使者和暗探，將他們的首級裝入皮囊，帶回到了長安復(fù)命。那一次，我的勇敢得到了封賞，我被拜為中郎，升為平樂監(jiān)。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和你相遇了，你還記得嗎，美好的姝人？在長安城外的一條泥河邊，楊柳依依的日子里，春風(fēng)拂面，你在郊外踏青，衣袂飄飄，裙裾翠綠，白色綠色交相輝映，和布裙藍(lán)衣的其他村婦民女大不一樣。
你一出現(xiàn)，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你來到了一片墓地。原來，你是出城來給父親的墳填土的。你的父親死在武帝時期，就在西出陽關(guān)一千里的龜茲。你的胸前有一柄小巧的牛角號，就是你后來給我的這一柄。
我被你吸引了，我走過去，施禮之后和你主動說話。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按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應(yīng)該去和女孩子搭話的。那樣太不禮貌，也不嚴(yán)肅，更不莊重。我問了你添土的墳是你何人？你說，是你父親，死在了龜茲，尸骨未還，這里是衣冠冢。我說，我也去過你父親戰(zhàn)死之處，如果可能，我愿意去尋訪你父親的骨殖。你就對我留意了，我們就這么認(rèn)識了。我和父母說了，他們請了媒婆前去你家說親，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姝人：
眼下，我已經(jīng)到達(dá)樓蘭城。今年的樓蘭城內(nèi)很干燥，這里有一年都沒有下雨，空氣里似乎都是火。
我悄悄地進(jìn)城，盡量不被人注意。這次來，我?guī)е粋€重要的使命，有著重大的責(zé)任。樓蘭城內(nèi)人來人往，高鼻深目的大西來的商賈、樓蘭往西各個城邦小國的居民穿梭其間。能夠看到遠(yuǎn)處那寺院的佛塔，塔頂?shù)蔫F玲瓏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穿過城區(qū)的一條小河幾乎要干涸了，這條河是從遠(yuǎn)處的大湖羅布淖爾引過來的。我想，沒有水，這座城市、這個小國就完了。
我這次來，是要干大事。不僅我懷揣利刃，我?guī)е膸讉€壯士，幾十個偽裝成腳夫的軍士，都是我的戰(zhàn)士。我們不足一百人，卻要做驚天動地之事，能不能成，心里沒底。這些年，龜茲、樓蘭逐漸疏遠(yuǎn)大漢、親近匈奴，襲殺漢使、漢民、漢兵、漢商。就在去年，樓蘭國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分裂：樓蘭王安歸和他的弟弟尉屠耆產(chǎn)生了巨大矛盾，尉屠耆一怒之下來到了長安，告發(fā)哥哥、樓蘭王安歸依附暗通匈奴的情況。
我得知這一消息之后，覺得需要采取行動。在我朝，武帝崇尚軍功的那些獎勵政策都還在繼續(xù)實施，無論是帶回大宛的駿馬，還是擊殺了匈奴士兵，或者穩(wěn)定了邊疆，剿滅了那些外形似人，實為野獸的蠻人，都能得到封賞。所以，男人們都想搶立功勞。
我就是在這一背景之下，主動向朝廷提出了前往龜茲，刺殺龜茲國王以示警誡的計劃。我的計劃是什么呢？那就是，帶著金銀財寶、布匹綢緞、糧食用具，以封賞龜茲國王室的名義，前往龜茲，再伺機刺殺龜茲王，把龜茲王的腦袋帶回來，殺一儆百，看看西域那些城邦小國再敢不敢首鼠兩端，和大漢王朝的敵人做朋友了。
我的這個冒險的計劃，得到了霍光大將軍的首肯。他向皇帝上奏此事，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不過，畢竟姜是老的辣，大將軍再次和我面授機宜的時候說：
“傅介子啊，我知道你智勇雙全，勇不懼死，年輕就是好！大漢就要靠你這樣的人才能平安四方。但我仔細(xì)思量，這龜茲比樓蘭遠(yuǎn)，龜茲國雖然是個城邦小國，可也比樓蘭大，情況復(fù)雜，缺乏接應(yīng)。我建議你改在樓蘭行事，樓蘭距離長安近些，國又小些，城內(nèi)有大漢的暗探，埋伏了不少眼線，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現(xiàn)身，發(fā)揮作用。樓蘭王安歸和龜茲王一樣，都是不聽我大漢的。最重要的，樓蘭王安歸的弟弟尉屠耆就在長安，可以隨時回去即位成為新王，替代安歸執(zhí)掌樓蘭的王庭。這樣會更容易成事。不知你怎么看？”
我說：“啟稟大將軍，您的話非常在理。我曾前往大宛給我朝買過駿馬，走過那些地方，熟悉樓蘭、龜茲等西域諸國，這是我的優(yōu)勢?，F(xiàn)在呢，派我去宣威施恩，散財于西域諸國，凡依附匈奴的，都要小心了。匈奴是我大漢的敵人，在武帝年代，趙破奴的副將陳湯前往西域平定叛亂，就說出了‘犯我強漢者，雖遠(yuǎn)必誅’這樣強硬而響亮的話，流傳至今，令那些有反叛心的西域蠻族們聞風(fēng)喪膽，但凡想搞叛亂、鬧情緒的，都要仔細(xì)掂量掂量了，雖遠(yuǎn)必誅！”
大將軍沉吟道：“是啊，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龜茲、樓蘭人私下里串通匈奴，殺我漢使和商人，殺我軍士和農(nóng)人?，F(xiàn)在，是你去建功立業(yè)的時候了。我還會派一千軍士，保護(hù)著尉屠耆回樓蘭，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你后面，作為接應(yīng)，遇到險情了，隨時都可以增援你?！?/p>
我當(dāng)然為大將軍的深謀遠(yuǎn)慮、明眸善斷而折服??！那就在樓蘭行事，斬殺樓蘭王安歸。
我向你告別，你哭了，你把牛角號取下來，帶著你的體溫，然后掛在了我的胸前，貼緊了我的皮膚。
夕陽斜下，樓蘭城被這暮晚的光線覆蓋，涂抹上了一層哀愁。不知道為什么，我對樓蘭這個小國，帶著一絲細(xì)密的憐愛，就像是這個小國可能要完了，要不存在了。我注意到，樓蘭附近的水源供給越來越少，風(fēng)沙越來越大，遲早要湮滅這座小國。
我?guī)У鸟勱牥岩患铱蜅Ｈ空紳M了。我?guī)е疸y財寶，放出話來，我傅介子就是帶著大漢皇帝的詔令，前來宣慰西域各國、各城邦的王侯將相的。目的就在于賞賜，沒有其他目的。我還派出信使，前往安歸王府，求見樓蘭王安歸。
樓蘭王安歸因為和弟弟尉屠耆鬧了矛盾，尉屠耆逃跑到了長安，親近大漢，使得安歸早就心生嫉恨，疑慮也布滿了他的心間。我的到來更讓他疑慮萬分。他采取了冷淡回避的態(tài)度。所以，我派去覲見他的人回來說，安歸王說他身體不舒服，不能接見我，讓我繼續(xù)西行。
我明白了，于是，我將計就計，第二天一早，我宣布馱馬隊伍立即啟程，前往龜茲和姑師，去那里宣慰大漢皇帝封賞的金銀財寶、布匹綢緞，在樓蘭我們什么都不留下。
樓蘭王安歸還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為了一探究竟，二探虛實，讓手下的貼身大臣黑塔石前來送行，并相機行事。
這個黑塔石長得又高又壯，他穿著樓蘭王的侍臣穿的大紅色鑲金邊絲線的袍子，頭戴黑白相間的銀絲線鑲邊的氈帽，腳踩靛藍(lán)色落地靴，渾身散發(fā)著傲慢氣息，還混雜了羊肉的膻味兒，像是一面墻走過來，給我送行。
我笑著問他：“黑塔石啊，樓蘭王安歸殿下，真的是身體有恙嗎？不會是他不想見我吧！”
黑塔石狡黠地一笑，揮了揮手說：“哪里啊，大王他是得了風(fēng)寒癥，正在那里打擺子呢，沒辦法見您這個大漢特使??！只有等您從西邊回來，再路過樓蘭的時候，再約覲見了。我是受了大王的指令，前來送您出境?！?/p>
我大笑兩聲，出門去，帶著馱隊向西而行。
我們一行走到了樓蘭邊關(guān)處，正要和黑塔石告別，忽然，一匹馬驚了，馱著東西瘋狂地跑過來，撞向了身材魁梧的黑塔石。說時遲那時快，我看到黑塔石行動很笨拙，躲避不開，我就當(dāng)機立斷上前，一把揪住韁繩，瞬間攔住了驚馬。驚馬一聲嘶鳴，兩只前蹄高高揚起，咴咴叫著，口吐白沫，一下子跌倒了，身上的筐子翻倒在地，掉落下來一大堆我大漢的金器銀錠和珠玉寶石，還有幾匹綢子，也一下子攤開來，在風(fēng)中漫卷成絢麗的旗幟。
黑塔石驚呆了，他說：“這么多好東西啊。”
我對他說：“閣下啊，這些金銀財寶，布匹綢緞，確實都是我大漢天子，當(dāng)朝皇帝專門派我這個特使，手持黃金、銀錠、錦繡、布匹，賜予包括樓蘭在內(nèi)的西域各國的。可你們的安歸王不愿意接受這些禮物，對我心存疑心，不愿意見我，那我只好繼續(xù)西行龜茲了。龜茲人有福了！他們要得到這大部分的東西，真是幸運?。”緛恚@里面也有你的份兒，黑塔石，假如安歸王見了我，收下東西，我們也要送給你不少東西呢?！?/p>
黑塔石一聽還有他的份兒，又看到了我們帶的真金白銀、綾羅綢緞，眼睛大亮，對我說：“稍等稍等，傅介子大人啊，我的朋友，我馬上派人回去稟報安歸王，看看他的病好了沒有。你們千萬不要出關(guān)?！?/p>
我看見他趕緊跑到了旁邊，對手下的快馬說：“趕緊去稟報大王，他們帶的都是真金白銀，都是真金白銀啊，不是瞎說的，都是真的?！?/p>
然后他又跑過來，“傅介子大人，請稍事休息，在這里吃點西瓜解暑消渴，西出邊界可就沒有水了，從樓蘭到龜茲，要穿越羅布淖爾大水澤，還有大沙漠和戈壁灘，一路上很艱辛的，安歸王還有賞賜給你們的東西，其實早就準(zhǔn)備了，請稍等?！?/p>
我們等著，就在樓蘭通往龜茲的邊防站吃瓜喝水。休息休息也好，這正中我的下懷。我佯裝不知情，實際上，我知道，我?guī)У慕疸y財寶和布匹綢緞，是貪財好色的安歸王垂涎三尺的東西，他一定會讓我再回到樓蘭城，立即接見我的。
果然，快馬像風(fēng)一樣刮來了，急雨一樣趕到了?！皥蟆獋鳂翘m王安歸旨意，大漢特使傅介子，請回城接受覲見！”
我微微一仰頭，和黑塔石相視一笑，大家是各懷心事，各懷鬼胎，各謀其事，打馬回還，我們一行又回到了樓蘭城。我知道，安歸王這個時候也不犯毛病了，他的病肯定好了，治療他的貪婪病的，就是我?guī)У臇|西。我們就這么重新回到了樓蘭。
姝人：
這安歸王貪戀金銀財寶，概莫能外啊。人性如此，也就好辦了。前面寫了，我跟著黑塔石一起，帶著馬隊回到了樓蘭城。樓蘭城內(nèi)，樹木花草有些蔫，缺雨少水，讓樹木失去神采?？兹负拥囊粭l支流穿城而過，水流緩慢而渾濁，打著漩渦兒吞滅著落水的昆蟲。
一群黑鳥在半空中掠過，叫聲神秘而凄切，預(yù)示今晚會有大事發(fā)生。
黑塔石早就進(jìn)宮報告給了樓蘭王安歸，說漢使傅介子大人從邊關(guān)處回來了。
安歸王讓我們先去客棧歇息一會兒，晚上他專門設(shè)宴款待我們。
到了這天晚上，天色漆黑，城內(nèi)為了照明的火把燃燒起來了，松香陣陣。我看到星星密布在高空中，在旋轉(zhuǎn)，在流動，距離我那么近。我知道今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失敗了，我就會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姝人?？纱笳煞虿粦炙?，唯不能再見到你，姝人啊，這才是讓我心痛之事。我握緊了你給我的牛角，體溫在增加，心跳卻漸漸慢了下來。這說明我想念你，而你帶給了我力量。
我只帶了幾個隨從壯士，騎著馬前往王府。樓蘭王府不過就是幾進(jìn)屋子，一個大院子而已，在我看來實在是簡陋了。下馬之后，隨從抬著要獻(xiàn)給安歸王的金銀財寶，跟在我后面疾步而行。在樓蘭王府的門外，我稍微等了一會兒。也許他們會發(fā)動襲擊，猛然射箭將我們殺死，他們把東西搶走，然后正式和大漢決裂。我猜想他樓蘭王安歸不敢這么做，他沒有這個膽子。
大門開了，樓蘭王王府之內(nèi)，所有的火把都點亮了。這是用皮繩捆扎紅柳枝和蘆葦，外面抹上黃泥之后的夯土建造的官署。有個衛(wèi)士高喊：“有請傅介子大人！”我們昂首闊步走進(jìn)去，扛著禮物的隨從被攔在一排衛(wèi)兵后面走，只讓我和兩個壯士在前面走。
樓蘭王府內(nèi)裝飾物用的都是白氈子和花毯子，三葉草圖案圍繞著祥瑞鳥獸，在掛毯、壁毯之上處處可見。樓蘭王安歸有所防備，只見那一層層的護(hù)衛(wèi)都是手執(zhí)明晃晃的利刃，有的是防止翻墻的襲擊者的，他們拿著長棒梢裹著砍刀的那種刀，可殺人于八步之外。
我面不改色，心跳緩慢，一步步走了進(jìn)去。
樓蘭王安歸面色紅潤，臉上布滿了胡須，看著既很陰險，又威嚴(yán)。這樓蘭國接近一萬戶，人口不多，卻占據(jù)要道，匈奴、大漢兩下拉攏，所以樓蘭王很得意。他頭戴樓蘭王的冠冕，和大漢皇帝的珠冕不一樣，身穿一件紅黃色袍子，上面有人舞、斗獸和花樹相互對稱的圖案。腰間系著帶有銀鏟的腰帶，腳穿白色氈靴，見到我走來，他也快步走過來，用樓蘭話說：“漢使傅介子大人，有失遠(yuǎn)迎啊。我身體微恙，偶感風(fēng)寒，很不舒服，沒有及時接見，還請見諒！”譯者大聲翻譯給我聽。
我上前單腿跪下施禮，又站起來彎腰鞠躬兩次，繼續(xù)施禮。這是見樓蘭王需要的施禮過程。“大漢使者傅介子，覲見樓蘭王陛下！”
然后，我把手一揮，四個壯士抬著兩個大箱子上前，我閃身叫他們放下，在安歸王的面前，打開了兩口箱子。樟木箱子香氣四溢，打開來的瞬間，只見黃燦燦、明晃晃的金銀財寶器具放出光華，安歸的眼睛大亮。
“絲綢布匹還有不少，都在外面的馱馬上。這是大漢天子宣慰于樓蘭，讓本使者進(jìn)獻(xiàn)給大王安歸殿下的?！?/p>
樓蘭王安歸見到這些東西，眼睛里都是滿意和陶醉。他喜歡這些，我看出來了。收下了禮物，他禮讓我們進(jìn)了側(cè)室：“好酒美食早就準(zhǔn)備好了，您請一起用餐吧?！?/p>
側(cè)室那里是宴會之所，我看到，安歸王的貼心臣屬有十多人，已經(jīng)在那里坐好了，在屋子的幾個角還有手拿武器的衛(wèi)兵。大臣見到我們進(jìn)來，都拍起了巴掌表示歡迎，并高呼安歸王的名字：“安歸！安歸！呼啦啦哈！呼啦啦哈！”譯員告訴我，就是安歸王萬壽無疆的意思。
我暗自冷笑，萬壽無疆，今日就是你的有疆之日。
宴會之所已經(jīng)擺好了各種吃食。陶器、銅器、鐵器、木器器皿中，擺放著羊頭、牛尾，以及煮好的肋骨肉。此外還有各類蔬菜、瓜果。一個木桶里盛放著冰塊，這是樓蘭王的冰窖里珍藏的，用來儲存新鮮的羊血和水果。
葡萄酒端上來了，模仿我大漢酒爵的酒杯，是玉石雕琢的。這里玉石用具也很多，都是從昆侖山上采下來的。
“來來來！喝酒！喝酒！吃肉！吃肉！”安歸王招呼我們，譯員立即翻譯給我們。我?guī)У膬蓚€人坐在我后排的案幾后面，長木幾上擺放的都是食物。我坐在前排，我的對面，就是樓蘭王安歸的筵席，也是一面木幾，上面擺滿了酒食。
安歸王舉著酒爵，致辭以示感謝，我致答詞，我們舉杯痛飲，一飲而盡。這個時候，一定要面不改色心不跳。姝人啊，我這時更要沉住氣了。
安歸王很興奮，他肯定在為自己得到的賞賜之豐厚而動心呢?？晌掖鬂h的東西可不是隨便拿的。
吃肉喝酒，酒至半酣，眼看著安歸王的那些大臣個個東倒西歪，衛(wèi)士也都放下警戒心，喝得面紅耳赤，大聲喧嘩，場面熱鬧而混亂，全都放松了警惕。六個漂亮的胡姬進(jìn)來開始給我們表演舞蹈，她們穿著輕巧的鞋子，蒙著面紗，露著大眼睛，顫抖著美麗的肚臍眼，在我們的案幾旁來回穿梭，三個彈樂器的老頭跟在一邊，搖頭晃腦地彈撥樂器，樂曲旋律優(yōu)美而令人躁動。
我渾身發(fā)熱，為大漢立功的時候到了，我要行動了。姝人啊，我成功了，就回長安娶你，我失敗了，今天就橫尸在這樓蘭，成為一個為大漢而死的人。
安歸很興奮，借著酒興，他說要和我比賽膂力，掰手腕。隨從立即從一邊取來了一個案幾，擺在中間，安歸和我面對面捋胳膊捋袖子，分別出了右手掰手腕。早就知道這安歸力大無比，他是吃肉長大的，和我這個吃小米面食長大的漢朝人不一樣。他的眼睛盯著我看，我也盯著他看，此時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氣勢絕對不能矮一頭。
這場掰手腕引發(fā)了大家的熱烈關(guān)注，大家叫著，笑著，潑著酒，在一邊跳著，鬧著，看著我們兩個一個快把另外一個扳倒了，可眨眼之間另一個又占了上風(fēng)。我的確感覺到這安歸膂力驚人，腕力很大。雖然我自幼習(xí)武，和他幾乎打了一個平手。最后，我佯裝斗不過他，猛地松手了。安歸贏了，大家都興奮起來，一起舉杯高叫著慶賀。
忽然，從外面急匆匆進(jìn)來了黑塔石，他狐疑地看著我，跑到安歸的身邊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樓蘭王安歸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對我用漢語說：“傅介子，聽說，你們有軍隊跟在你們后面，正在向樓蘭逼近，我的弟弟尉屠耆也在里面，這是為什么？”
我立即知道黑塔石得到了線報。我站起來，大聲斥責(zé)黑塔石撒謊，“黑塔石，你謊報軍情！這里只有我們幾個人，哪里來的漢軍？肯定是你在造謠。有證據(jù)嗎？”黑塔石嚇了一跳，他唯唯諾諾地答不出來，安歸王看著他，讓他坐在一邊。
安歸有點疑心，但被我的大義凜然給鎮(zhèn)住了。我給我身后的兩個人使了眼色，然后，我借給安歸敬酒的時候，湊近他，說：“大漢天子還有口諭和禮物，請借到旁邊僻靜的地方我說給您?！?/p>
他能聽懂漢語，就起身帶著我來到了旁邊的屋子，我身后的兩個壯士也跟了進(jìn)來。
我和安歸王面對面，他滿臉潮紅和欣喜，猜測著我要給他帶來的好消息，我靠近他，我說：“大漢天子要我告訴你——”
我說到了這里，我身邊的兩個壯士早就繞到安歸王背后，從腿部霎時抽出尖刀，從左右兩邊同時行動，各自一刀扎進(jìn)樓蘭王安歸的身體。我能看見兩把尖刀瞬間扎透了安歸的身體，因為有兩把尖刃從他的胸前透出來了，帶著血絲，閃閃發(fā)光，顯然是扎透了安歸。他大叫一聲，一把抓住我胸前的姝人你給我的小牛角號，扯了下來，緊緊地握在手中不放松。他的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很分明，由欣喜到疑惑，由疑惑到憤怒，再由憤怒到絕望，然后，由絕望到蒼白的凝固般的死寂。
樓蘭王安歸就這樣剎那之間，被我的壯士殺死了。
我和兩個壯士立即回到了宴會之所，兩個壯士托著樓蘭王安歸的尸體，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三個彈弦的老頭驚呆了，弦彈斷了，六個胡姬把蒙面取下來了，嘴張得比石榴還大，然后發(fā)出了凄厲的尖叫，肚臍眼瘋狂地抖動，不知道這是什么舞蹈。大臣護(hù)衛(wèi)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有的人爛醉如泥。
黑塔石鐵塔一樣搖晃著站起來，他從腰間取下來了一把鐵錘，還沒有出手，我已經(jīng)一劍封喉，將他斬殺。黑塔石先是雙膝跪地，然后上半身撲倒在地，揚起來一片灰塵。
我大聲宣諭：“奉大漢天子詔令：樓蘭王安歸失去王道，身負(fù)背叛大漢的罪行。他受到大漢的交戰(zhàn)敵人匈奴的指使，下令殺害大漢的使者，比如朝衛(wèi)司馬安樂、光祿大夫李忠、期門郎褚遂成等三批使者，都在他下令之下被害。安歸還下令殺害了從大宛和安息派來出使大漢的使者多人，搶奪他們的印信，掠奪大宛和安息獻(xiàn)給漢朝天子的貢物。數(shù)罪并罰，難以饒恕，所以，我前來處死他。你們聽好了！這些罪行都由安歸一個人承擔(dān)，和你們都沒有關(guān)系。今后，你們各歸其位，該干什么干什么。至于誰來即位，大漢天子已經(jīng)想到了，派在長安做質(zhì)子的尉屠耆回來做樓蘭王，并派駐軍協(xié)助安定局面。諸位聽好了，欺我強漢，雖遠(yuǎn)必誅！陳湯過去說過這句話，我現(xiàn)在，再說一遍！”
我的鏗鏘有力的話語，起到了震懾的效果，我的軟硬兼施的計謀，穩(wěn)定了可能出現(xiàn)的亂局。
這時，在城外等待的尉屠耆已經(jīng)火速騎馬進(jìn)了樓蘭城，立即宣布即位。同時，大漢的西域長史府也將在樓蘭城內(nèi)設(shè)立，這是大漢在樓蘭正式設(shè)立的官署，用以管理廣大的西域事務(wù)。
第二天清晨佛塔之上，大鐘敲響了，宣告這一變化，樓蘭從此掀開了新的一頁。
我這襲殺樓蘭王安歸的計劃，就大功告成了。我把安歸的腦袋割下來，放入到皮囊里，浸泡在藥液中帶回了長安城復(fù)命。
大將軍霍光對我的果敢行動非常滿意，稟報昭帝，封我為義陽侯，食邑七百戶，我的隨從被加封為侍郎。
安歸的腦袋掛在長安的北門城樓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見。尤其是從西域來的使者，客商，兵士，暗探，流浪漢，都能看見。他們對大漢的威嚴(yán)和雄風(fēng)就都了解了，體會到了。從此長安往西的絲綢商道之上就十分暢通了。
安歸的腦袋掛了一個月，被風(fēng)風(fēng)干了。我取下來，找人帶回了樓蘭，和他的無首尸身合體下葬了。
姝人，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和你結(jié)婚了。我們生了三個孩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至于你給我的牛角號，因為沾染了安歸的鮮血，我后來送給了尉屠耆作為紀(jì)念，他很喜歡那個牛角號，在我離開樓蘭的時候，站在城墻之上，為我嗚嗚地吹響了，使我覺得，我可能再也不會回到樓蘭了。
三疊
先是一場沙暴來到了樓蘭，一共刮了三天。那是我很少見的黑沙暴，帶著遙遠(yuǎn)的北方沙漠的氣息，是我的記憶里非常陌生的。沙暴帶來的沙子，在三天之后覆蓋了樓蘭所有的存在物，房屋的外面都有厚厚的一層沙子，屋子里的每個地方都有這樣的沙子留了下來，顏色是黑褐色的，如同千百萬個奇怪的小蟲子的尸體，帶來了不祥的征兆。
接著，樓蘭又迎來了一場大洪水。那場大洪水是從遙遠(yuǎn)的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匯入了塔里木河，將故道沖垮之后，沿著一片高地沖蕩過來，一下子就使樓蘭變成了一片被水澤包圍的孤城。
是的，樓蘭本來自古就是棲居于水邊的小國，從來不懼怕水，但是羅布泊的水日漸干涸，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洪水，這使我感到了萬分驚異。洪水緩慢而陰險地包圍了城墻外所有的低地，水的力量，能將一切固定的事物溶解和瓦解，比如，城墻外的那座瞭望土崗，就很快崩塌了，大水將其緩慢地變成了一堆廢墟，我派出一艘木船去接那幾個瞭望的哨兵，結(jié)果木船也傾覆了，淹死了所有船上的人。這些事情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這場大雨一共下了七天，此前，已經(jīng)有一年沒有降雨了?？梢哉f，到處傳來的都是壞消息。樓蘭的城內(nèi)城外是一片汪洋。
我是樓蘭王比龍。這是在夏季的某一天，我站在王宮里發(fā)呆，不知道沙暴和大雨之后會迎來什么災(zāi)難，我端著一個錦盒，里面放著一柄被牛油仔細(xì)護(hù)理過的牛角號，這是先王尉屠耆傳下來的，他已經(jīng)死了幾百年了。
大水圍城，外面?zhèn)鱽淼氖侨说陌Ш?。我站在樓蘭城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佛塔的高臺上，四下望去，但見樓蘭城外那郁郁蔥蔥的樹林，都在汪洋中成為飄搖的水生植物。即使是堅韌的三百年的老胡楊，也在大洪水中被浸泡得死氣沉沉。按說在這些缺水的年份里，水對于樓蘭是多么的重要，對于我和我的樓蘭是多么的重要，因為最近幾十年，水成了最稀罕的東西，河道、湖泊都在干涸，已經(jīng)不適合我們生存了。所有的樓蘭人都在傳說我得了重病，即將廢棄這座沙漠荒原中的孤城。突如其來的洪水，會不會改變我和樓蘭的命運？
大水圍困了樓蘭一個月，然后就像地底下有一個巨大的漏斗，那些水奇怪地全部滲了下去，一滴水都沒有了。
太奇怪了，地面上真的是一滴水都沒有了。驕陽似火，仿佛天上有十個太陽，在炙烤著大地。每個人都口干舌燥，像蜥蜴那樣喘著粗氣，后悔沒有用水窖多儲存一些淡水。而樓蘭的井水早就變得咸澀不堪了。
其實，除了黑沙暴和大洪水，傳來的，也都是壞消息。在北方，魏國的皇帝拓跋燾派他手下的大臣李順來到了西部涼州，向涼州大司馬沮渠蒙遜要一個人。
這個消息，是沮渠蒙遜派人密報給我的。樓蘭和涼州，是唇亡齒寒的關(guān)系，當(dāng)我們前些年得知大魏國皇帝拓跋燾受到了道人的蠱惑，開始滅佛之后，我們就準(zhǔn)備著隨時要和拓跋燾的來犯部隊作戰(zhàn)。因為，在涼州、樓蘭，都是尊崇佛教之地。
拓跋燾要的這個人，是從我的樓蘭逃到?jīng)鲋莸?。他是一個來自克什米爾的僧侶，名叫曇無讖。曇無讖的皮膚是棕黑色的，眼睛很大，人也很聰明。傳說他在天竺修習(xí)小乘佛教，經(jīng)常和他的師父辯經(jīng)，辯論的是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間的義理優(yōu)劣。有一天，曇無讖幾乎要把師父辯倒了，但到最后，曇無讖沉默了，為的是給師傅留下面子。師父也明白，后來，師父覺得曇無讖實在是太聰明了，就將自己的貼身寶貝——一部寫在樺樹皮上的《涅槃經(jīng)》給了曇無讖，然后就圓寂了。
曇無讖拿到了這部寶貴的《涅槃經(jīng)》，讀了之后，大為吃驚，丟掉了小乘佛教義理，開始修習(xí)大乘佛教。
這個曇無讖不僅聰慧異常，他還會使用各種巫術(shù)。比如，他能夠念咒語讓樹葉瞬間枯黃，讓雞鴨的羽毛即刻脫盡，讓禿子的腦袋馬上長滿了頭發(fā)，讓蕩婦立即來月紅無法性交，讓啞巴開口說話，聾子聽到聲音，盲人看見道路，等等各類神跡巫術(shù)。
曇無讖的巫術(shù)和咒語在克什米爾地區(qū)名聲很大，有一天，克什米爾王召見了他。
曇無讖來到了王宮，克什米爾王看到他的穿著很破爛，渾身還有臭氣，就很輕慢他，認(rèn)為他是個騙子，沒來得及讓他說話，就把他趕出去了。
從宮廷里出來，曇無讖就下了咒語，讓天下大旱。果然，克什米爾大旱。一時間，莊稼絕收，人畜共患病?？耸裁谞柾鹾苤保S從告訴王爺，只有曇無讖能夠讓云彩下雨。
曇無讖?fù)腥藥г捊o克什米爾王，如果想祈求降雨，就要花重金來請他曇無讖作法?？耸裁谞柾醪坏貌换酥亟?，延請曇無讖作法。
曇無讖念了半個時辰的咒語。一個時辰之后，克什米爾普降大雨。
克什米爾王看到他有這等能耐，不僅不感謝他，反而十分恐懼，就派刺客抓他，想殺了他。而曇無讖早就算到了這個結(jié)果，帶著師父給他的那部珍貴的《涅槃經(jīng)》，翻山越嶺，離開了克什米爾，逃到了龜茲。
那個時候，在龜茲流行的，都是小乘佛教，對他帶來的大乘佛教不感興趣，甚至還威脅他要他滾蛋。就這樣，他又來到了樓蘭，來到了我這里，求見我。
我就認(rèn)識他了，也知道了他的故事和神跡。這些都是他給我講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還給我看了那部《涅槃經(jīng)》，果然是寫在樺樹皮上的，每個字都閃爍著一種銀光，非常神奇。
我收留了他，我也經(jīng)常請他作法。我很信賴他，但是我預(yù)感樓蘭留不住他，因為，他是那種志在千里、才華橫溢、氣沖斗牛的人，我這個小國容不下這等聰明人。
沒有等到我歡送他離開，他就自己逃到?jīng)鲋莸木谇蛇d那里去了。
他逃走的的原因，說起來怪丟人的。
我有一個妹妹，叫曼頭阤林，是宮廷樂隊的總管，她長得很漂亮，身材豐腴，腰肢柔軟，善于歌舞。她的丈夫是我手下的大將尉遲黑亥，尉遲黑亥一直在羅布荒原白龍堆北部的邊境線駐守，很久都沒有回來。因此，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曇無讖就和我寂寞的妹妹曼頭阤林私通在一起了。
我一開始還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去探望妹妹，親眼看到了曇無讖從她的臥房里出來，我才相信了傳聞。他看到我之后很害怕，匆匆地溜掉了。但當(dāng)我責(zé)備妹妹曼頭阤林行為不端的時候，她卻毫不在乎。她說，她的丈夫常年在外，讓她獨守空房，而她欲望強烈，需要男人陪伴。不僅如此，曇無讖還帶來了一種天竺的紅花藥，讓她煥發(fā)青春，讓她欲仙欲死，讓她青春永在。
我拂袖而去。不久，曼頭阤林和曇無讖私通的事情被尉遲黑亥知道了，他一怒之下帶兵回來，要殺了奸夫淫婦。
曇無讖就匆匆逃跑了，跑到了涼州，投奔了沮渠蒙遜。尉遲黑亥殺了我的妹妹，然后，自殺而死。
這一出樓蘭宮廷悲劇，讓我傷心了好久，也讓我蒙羞。
曇無讖逃到了涼州，得到了沮渠蒙遜的厚待，他拿出了《涅槃經(jīng)》奉獻(xiàn)給沮渠蒙遜，還加入到沮渠蒙遜組建的、專門翻譯佛經(jīng)的上書房，與其他七位譯經(jīng)太師一起，翻譯佛經(jīng)。很快，涼州就成了聞名南北的譯經(jīng)中心之一，和長安、洛陽、敦煌、襄陽齊名，在南來北往的僧侶口中傳誦。
沮渠蒙遜讓他即刻翻譯《涅槃經(jīng)》，曇無讖就先學(xué)習(xí)了涼州的方言，然后，他用涼州方言翻譯《涅槃經(jīng)》。
等到他用涼州方言翻譯出《涅槃經(jīng)》之后，沮渠蒙遜和其他譯經(jīng)太師智崇、鳩摩浮陀、達(dá)真、道朗等人大吃一驚。曇無讖翻譯的這部佛經(jīng)，一共有二十四卷，其中，巫術(shù)、咒語和鬼神占了很大篇幅。不僅有這些，還有四時天象、八方神圣、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六十天干地支、一百二十八羅漢?？傊?，是一部很怪的佛經(jīng)。而且，最重要的是，《涅槃經(jīng)》強調(diào)的，是人人都能成佛。這部經(jīng)立即在涼州獲得了巨大影響，很多僧侶爭相研習(xí)，還遠(yuǎn)傳長安、洛陽、大同等地的寺院。
在大魏國帝都大同，皇帝拓跋燾的手下丞相名叫崔浩，他也得到了一部《涅槃經(jīng)》譯文的抄本。看過這部經(jīng)之后，崔浩也很吃驚，覺得涼州出現(xiàn)了這樣的佛經(jīng)，是可怕的。崔浩是尊崇儒家和道家的魏國當(dāng)朝重臣，拓跋燾很信賴他。那些年，他精心輔佐拓跋燾平定了北部各個騷亂地區(qū)，使草原、森林、大山的很多游牧部落全部歸順于拓跋燾，也使拓跋燾的大魏國日漸強盛。同時，在宮廷中，他建立了注經(jīng)院，招攬?zhí)煜氯瞬?，讓他們?dān)任太學(xué)士，專心搜集、整理、注釋《易經(jīng)》《詩經(jīng)》《尚書》《春秋》《禮記》等古代經(jīng)典。
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天象家，組織了天象歷法院，聚集了一批星象師、歷法家，研究天象、歷法、四時更替。崔浩花了很多年，想制定一個新歷法《五寅元歷》。
崔浩的工程很大，他看到了曇無讖的這部《涅槃經(jīng)》之后，就趕緊跑到了拓跋燾那里，告訴拓跋燾：“陛下，不好了，妖魔橫行啊。這個曇無讖，看來是妖孽，妖言惑眾啊。必須剪除，必須剪除他啊，陛下。你看看他都譯寫了什么文字?！?/p>
經(jīng)過崔浩如此煽風(fēng)點火，拓跋燾大怒，于是，拓跋燾就說，要立即給涼州司馬沮渠蒙遜下一道詔書，讓沮渠蒙遜將曇無讖火速送到大同來。
但崔浩想了想，覺得假如這樣表現(xiàn)得很強硬，并不很妥當(dāng)。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先禮后兵。沮渠蒙遜那人十分狡猾，而拓跋燾早晚要收服涼州，需要找到合適的理由。他建議且不可用強，可先派大臣李順前往，以邀請的方式，請曇無讖來大同，看看沮渠蒙遜怎么應(yīng)對。如果他應(yīng)對不當(dāng)，拓跋燾就有出兵的理由了。
拓跋燾大喜過望，覺得崔浩是老奸巨猾又忠心耿耿。他就派出了大臣李順，前往迎接曇無讖，謊稱要請曇無讖擔(dān)任宮廷國師，為之驅(qū)邪作法。
李順來到了涼州，見到了沮渠蒙遜，說明了來意。我聽說，李順是一個奸詐之人，他想得到私人的利益，就悄悄告訴沮渠蒙遜：“如果你不把曇無讖盡快送到大同帝京，那么魏國皇帝拓跋燾會立即派兵討伐你的！我來，你拒絕我，不過是為了給他發(fā)兵找一個理由?！?/p>
聽到了這個消息，沮渠蒙遜的心情十分復(fù)雜。他不愿意讓拓跋燾得到巫術(shù)和咒語法術(shù)強大的曇無讖，也不想讓曇無讖將他在涼州組織譯經(jīng)的情況告訴拓跋燾。因為拓跋燾正在掀起滅佛運動。
想來想去，他去找了曇無讖。
據(jù)說，那天曇無讖正在吃著一只燒雞，嘴上都是油跡，衣服上也是油跡，一副落拓不羈的樣子?？吹搅舜髮④姶笏抉R沮渠蒙遜來親自找他，曇無讖說：“大司馬，您什么都不用說了。我知道您的處境，我也知道我的處境，我還知道，我應(yīng)該怎么辦?！?/p>
沮渠蒙遜很吃驚：“你知道什么？你又想怎么做？”
曇無讖說：“您不想把我交給拓跋燾，也不想殺了我。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派我回到克什米爾，回到天竺去。您可以以讓我去尋找更好的《涅槃經(jīng)》的版本的名義，讓我往西邊走。然后告訴拓跋燾的特使李順，我回克什米爾了。這樣，拓跋燾得不到我，而您又放了我，給了我一條生路。您也就安全了，他也不會借機派兵攻打您了。因為，他沒有任何正當(dāng)理由了?！?/p>
沮渠蒙遜覺得這曇無讖真是料事如神。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曇無讖。
曇無讖又說：“您還可以舉行一個儀式，公開給我送行，這樣大家都看到您對我是多么好，對我多么仁義，讓我西行而去?！?/p>
沮渠蒙遜覺得曇無讖說得很有道理，就同意了。他大張旗鼓地舉行了一個送別儀式，在這個有很多大臣參加的送別儀式上，沮渠蒙遜甚至流下了難過的眼淚：“我的譯經(jīng)事業(yè)沒有你的支持，真的是難以為繼啊！可是，為了尋找到更好的《涅槃經(jīng)》的版本，我不得不送你回到那有大象和佛祖的地方去。我舍不得啊，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只好送你西行了！”沮渠蒙遜還準(zhǔn)備了不少資財，贈送給曇無讖一箱子的金銀財寶。
曇無讖就上路西行了。
據(jù)說，魏國特使李順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后，趕緊來到沮渠蒙遜的府上求見。一見面，李順就對沮渠蒙遜說：“大司馬，您大禍臨頭了！要是拓跋燾知道您把曇無讖放走了，一定會發(fā)兵的！他剛好準(zhǔn)備討伐您，現(xiàn)在，您是給他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了。”
沮渠蒙遜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一個很復(fù)雜的境地，他很為難地說：“那你說，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是沒有辦法了，我想把他交給你也不可能了。曇無讖已經(jīng)走了！”
李順說：“那您還可以派人把他追上啊，去殺掉他！將他的首級取回來，然后派人，不，就讓我?guī)е鴷覠o讖的人頭回大同，將他的人頭拿給皇帝拓跋燾看，這樣您就不會被討伐了?！?/p>
沮渠蒙遜愁容滿面地說：“我怎么能去殺掉曇無讖呢？你知道，我給了他很多錢，又舉行了送別儀式，我再派人把他殺掉，那我可就沒有任何信用了。”
李順說：“哈哈，這個問題好解決。因為您已經(jīng)公開給他送行了，現(xiàn)在，派人秘密跟上去，把他殺了，這樣誰都不知道是您派的人殺了曇無讖，還以為是強盜干的。您只需要把他的首級交給我，其他什么事情都沒有了。這是一舉三得的事情啊。要不然，您的涼州就要成為我魏國皇帝的地盤了?！?/p>
沮渠蒙遜感覺很沮喪。他想了想，說：“好吧。那我派兵去追殺曇無讖吧?！庇谑?，他派了幾個殺手，以流星快馬的速度追趕曇無讖。
據(jù)說，曇無讖走到星星峽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身后有馬蹄嘚嘚的聲響。七個蒙面殺手?jǐn)y帶兵器，追趕了上來?！罢咀?！僧人！站??！”
曇無讖?fù)Ａ讼聛?，他被那七個旋風(fēng)一樣追上來的殺手圍住了，馬蹄席卷而起的灰塵，讓他感到很嗆。曇無讖忽然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們是來要我的性命來了！出爾反爾的沮渠蒙遜啊，他必將大禍臨頭，身首異處！”
他說完，立即騰躍而起，跑上了附近一個土堆，“你們別過來！”他席地而坐，從懷中取出杏仁油和烈酒，澆在了身上，然后用火石點燃。
火焰立即騰起，將他包裹在熊熊大火之中，他瞬間成了一個火人。七位殺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yīng)對。干燥的天氣使他們口干舌燥，而高土堆上曇無讖坐在那里，身上的火焰的熱度讓他們胯下的馬匹也咴咴嘶叫著，或者前仰后合，或者原地打轉(zhuǎn)，不聽駕馭，一片混亂。
等到他們好不容易勒馬停立，那曇無讖已經(jīng)燒得只剩下一團(tuán)白煙了。七個殺手下馬沖過去，只見高土堆上，剛才渾身著火的曇無讖，現(xiàn)在只剩下了白色的灰燼。其實，這曇無讖使了魔法，成功地在煙霧中脫身逃走，先到了龜茲，后來從龜茲回到了天竺。
“太奇怪了，連一根骨頭渣都沒有。就是一團(tuán)白灰?！币粋€殺手說。
“看來，是個高僧。要不然，怎么會燒得只剩下一團(tuán)白灰？”另一個殺手說。
“興許有舍利子？聽說，高僧焚化了，一般都有舍利子?！钡谌齻€殺手說。
第四個殺手就用手里的馬鞭撥弄那團(tuán)白灰。風(fēng)將馬鞭攪動的白灰吹起來，白灰四下飄散，散發(fā)著一種異香，但是骨灰里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钡谖鍌€、第六個殺手齊聲說。
第七個殺手是個領(lǐng)頭的，他說：“我們走吧。我們回去交差?？刹恢牢覀兡懿荒芙涣瞬??！?/p>
沮渠蒙遜聽了回來的殺手匯報說，曇無讖自焚之后變成了一堆白灰，他久久地沉默著，沒有說話。晚上，他叫來李順，告訴他這個情況。
李順也沉默了良久，然后說：“那我只好回去如實稟報皇帝了?！?/p>
李順走了之后，沮渠蒙遜立即派人將這個情況密報了我，樓蘭王比龍。他還將在敦煌做太守的兒子沮渠牧犍召回涼州，商議對策。據(jù)說，沮渠牧犍回到父親身邊，對父親說：“父親大人，我判斷，這拓跋燾近期肯定要進(jìn)攻涼州了。就在前段時間，我還在敦煌抓住了兩個魏國的探子，都是拓跋燾的丞相崔浩派來的，目的在于偵察我的兵力部署和財力情況。而且，這兩個探子還熱衷于打探我請的一個大學(xué)士趙厞編制歷法的情況?！?/p>
沮渠蒙遜就問：“兒子，歷法是只有皇帝才能編制的啊。那你請趙厞編制的歷法，進(jìn)展怎么樣啊？”
沮渠牧犍憂心忡忡地說：“趙厞幫我成功編制了兩部歷法，一部是《甲寅元歷》。另外一部是我奉為秘典的《玄始?xì)v》，這些都是我想獻(xiàn)給父親的寶貝?！?/p>
沮渠蒙遜說：“兒子，很不錯啊。當(dāng)年在敦煌，有五個學(xué)者興辦書院，號稱‘敦煌五龍’，他們不僅注釋經(jīng)典、創(chuàng)制歷法，還翻譯鳥獸蟲篆之字，辨識蝌蚪之文，將那些古怪的文字改成了隸書，讓我們很滿意。如今，你依靠趙厞又成功編制兩部歷法，這可是我們的寶貝啊，要派上大用場才行?！?/p>
沮渠牧犍說：“父親大人，眼看著這李順回到大同，那拓跋燾就會做興兵討伐涼州的準(zhǔn)備了。我有一個主意：拓跋燾的敵人是誰？就是南朝皇帝劉義隆。我想，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現(xiàn)在不如將《甲寅元歷》和我奉為秘典的《玄始?xì)v》，連同其他一些典籍，都呈送給南朝皇帝劉義隆，以期獲得他的支持。一旦拓跋燾發(fā)兵，那我們請劉義隆發(fā)兵支持攻打魏國，就能夠‘圍魏救趙’，解決我們的困境。”
沮渠蒙遜贊嘆道：“這是個好辦法?！?/p>
沮渠父子倆就將《甲寅元歷》《玄始?xì)v》這兩部歷法，連同《敦煌實錄》《涼書》《亡典》《古今字》《周髀》等等稀罕經(jīng)典，派了密使送往南朝皇帝劉義隆那里，以尋求支持。
我聽說，劉義隆得到了這些珍稀歷法和書籍，十分興奮，召集大臣商議此事?？伤拇蟪家谎劬涂创┝司谇缸拥挠嬛\，他們認(rèn)為，這是河西涼州大將軍沮渠蒙遜遭遇了困境，害怕拓跋燾發(fā)兵而采取的“聲東擊西”法。
劉義隆說：“那么，拓跋燾發(fā)兵涼州的話，我們是按照沮渠蒙遜的請求出兵幫助，還是不出兵？”
劉義隆的大臣們爭吵成一團(tuán)，說什么的都有。有的支持發(fā)兵直接攻打拓跋燾，有的說千萬不要出兵，以免中計，拓跋燾就想著借機一統(tǒng)天下，平定南朝呢。
劉義隆皺起了眉頭，他就決定一旦發(fā)生了上述情況，最好是按兵不動。
我聽說那個李順回到了大同之后，向魏國皇帝拓跋燾稟報了上述情況。拓跋燾說：“這曇無讖真的死了？化成一堆白灰了？”
李順說：“應(yīng)該不會有假?！?/p>
拓跋燾就沉吟著，說：“那再等等看?！闭谡f話間，忽然丞相崔浩急匆匆前來，見到拓跋燾，將沮渠蒙遜、沮渠牧犍父子派人給南朝皇帝劉義隆呈送了兩部秘典歷法，以及大量珍貴典籍的情況報告給拓跋燾。
拓跋燾一聽，大怒：“沮渠牧犍，這個沮渠蒙遜的兒子，你們看他起的名字，不過是個放牧閹牛的笨蛋啊?！?/p>
崔浩笑了：“陛下，這牧犍的‘犍’字，除了當(dāng)閹牛講，也還是地理名詞‘郡’，一個郡有十萬多戶，‘牧犍’指的是管理一個郡十萬戶的意思?！?/p>
拓跋燾說：“呸！這涼州的沮渠父子都是奸詐之人，我要立即討伐他們。丞相，你覺得我們攻打涼州，那南朝的劉義隆會乘機攻打我們嗎？”
崔浩說：“南朝人喜歡偏安一隅。他們膽小怕事，喜歡蠅頭小利，還喜歡爭吵不休。我判斷，他們巴不得陛下把涼州滅了。他們不會出兵的?！?/p>
于是，拓跋燾就下令立即發(fā)兵，以叛亂、妖言惑眾和興佛滅道的罪名，討伐涼州大司馬沮渠蒙遜。他率領(lǐng)三十萬人馬，浩浩蕩蕩地殺往涼州。
沮渠蒙遜和沮渠牧犍父子聞訊大驚，倉皇率兵迎戰(zhàn)，被拓跋燾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很快，拓跋燾的部隊就占領(lǐng)了涼州，俘虜了沮渠蒙遜和沮渠牧犍父子。
拓跋燾下令將涼州的二十萬人口無論婦女老幼，加上被俘虜和投降的士兵，一律遷往大同。一時間，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涼州人，被拓跋燾的士兵押送著遷往大同，路上隊伍絡(luò)繹不絕，川流不息。逃跑被處決的，病死、餓死的，餓殍千里，死尸隨處可見，真的是哀鴻遍野了。
沮渠父子在大牢里，悄悄派人來，將他們的消息傳到我這里。但我知道，即將到來的冬天，樓蘭算是安全的。因為占領(lǐng)了涼州的拓跋燾需要整頓軍馬，等到來年的春天，他才可能進(jìn)犯樓蘭。
可是，我預(yù)感樓蘭的毀滅，就將在不遠(yuǎn)的將來了。因為拓跋燾是毀佛滅佛的帝王，他是無法容忍樓蘭這個小小佛國的存在的。在我的樓蘭，精美的佛寺，數(shù)百年來精心雕刻的亭臺樓閣，王宮墻壁上的壁畫，以及我收藏的寶卷，那些寫在羊皮上、刻在木板上、石塊上的佛經(jīng)，都是我的珍藏。而這些都是拓跋燾要毀滅的。我憂郁的目光穿透了王宮，掃過了樓蘭城西北高高的佛塔圓頂，梵音陣陣，如同沉香一樣裊裊傳來，可這樣的景象，還能夠持續(xù)多久？
后來，我的探子傳來消息，拓跋燾占領(lǐng)涼州之后，率領(lǐng)自己的大臣、將軍、隨從，來到了敦煌，在那里獲得了沮渠牧犍延請趙厞大學(xué)士編制的歷法秘典《玄始?xì)v》的副本。南朝皇帝劉義隆的手里也有這個歷法，而劉義隆果然沒有發(fā)兵。眼看著涼州和敦煌成了拓跋燾的囊中物，沮渠父子盼望南朝劉義隆發(fā)兵“圍魏救趙”的設(shè)想，徹底失敗了。
也難怪，拓跋燾的霸氣讓劉義隆感到害怕，南方人膽子小，喜歡偏安于一隅，是不會斷然興兵的。所以，涼州的沮渠氏就此覆滅了。
沮渠氏滅亡，我立即感到了唇亡齒寒。樓蘭危在旦夕！我確信這一點，是我的探子回來告訴我的，在敦煌，拓跋燾讓他手下的大臣寇謙之花費了兩個月，建立了一個道壇，拓跋燾到達(dá)敦煌時，所有的隨從、軍士所穿的衣服都是黑色的，符合道教的規(guī)范，然后，旌旗招展，鼓樂喧天，拓跋燾親自登上道壇，接受大道長的符箓，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典禮。
拓跋燾信奉道教，信奉儒家，他恨佛教。在敦煌，他碰到了從我這里路過并前往長安和洛陽的幾個天竺僧人，僧人們告訴拓跋燾在樓蘭見到的佛教興盛的情況。
拓跋燾知道了我樓蘭的這些情況后，兩眼放光，如坐針氈。他命令自己手下的大將安周，抓緊做好所有的準(zhǔn)備，立即發(fā)兵攻打樓蘭。
我的兒子真達(dá)從敦煌回來，向我報告了這些情況。
你會投降嗎，比龍？我問我自己。我回答：不會。你會魚死網(wǎng)破嗎？我問我自己。我回答：我自己可能會，但是我的子民們，我不會讓他們生靈涂炭、跟著倒霉的。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好主意，那就是，讓所有的樓蘭人全都遷走，避免拓跋燾帶來的兵災(zāi)禍亂，避免我所有的子民被拓跋燾俘獲后，像對待涼州百姓那樣，將他們遷徙到大同帝都，去做侍者、工匠和奴隸。
那么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將樓蘭人遷居到更遠(yuǎn)的大漠深處去。在南邊的大漠深處，我早就在規(guī)劃和建造一座小城了，它就是且末城。且末城地處大漠，易守難攻。如果三天沒有水源供給，外來的軍隊必定渴死。
真達(dá)的母親、我的王后和瑾，將帶領(lǐng)樓蘭所有的子民前往且末。她哭了三天，最后明白了我的決絕。我要她帶著真達(dá)和全體臣民，立即實施遷移。
現(xiàn)在，我馬上要登臺去宣布這個消息了，我要向我的臣民宣布這個莊嚴(yán)決定。他們最好全部離開樓蘭。我是樓蘭王比龍，是的，我視死如歸。我現(xiàn)在去登臺，宣布這個重大的、關(guān)系樓蘭命運的最后決定。兒子真達(dá)進(jìn)來對我說：
“父王，樓蘭人都來了，都在城內(nèi)等待您，發(fā)出最終的諭旨?！?/p>
經(jīng)過了黑沙暴和大洪水的侵襲，現(xiàn)在樓蘭正在成為一座空城。是的，一座空城。我的臣民陸續(xù)搬離這里，前往且末。前往且末的路途艱辛而遙遠(yuǎn)，也比遠(yuǎn)赴大同做奴隸要好，比去當(dāng)拓跋燾的隨葬品要好。
樓蘭就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了，我的隨從、馬夫、駱駝，還有我養(yǎng)的、從庫魯塔格山獵獲的一只雪豹。我要馬上放了它，就像我要放了我自己的靈魂。
實際上，我想的是與樓蘭共存亡。我打算削發(fā)為僧。我把樓蘭王比龍從我的體內(nèi)放走了，從我的靈魂里放走了，剩下一具無魂的軀體。這具軀體，必須要重新賦予它靈性，必須依賴佛音。我要削發(fā)為僧。我的心有些繚亂，但卻異常堅定。我的兒子真達(dá)將繼承我的王位，在且末統(tǒng)領(lǐng)百姓，他的母親、我的王后和瑾將輔佐他，我沒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我的頭發(fā)是微紅色的，我會讓那個老僧人為我削發(fā)。我叫來了他。那是我從我父王和母后那里繼承的頭發(fā)，很快一縷縷地被削去了，現(xiàn)在，就在我的手里。
我成了一個僧人。我手里拿著一柄牛角號，小巧的，精美的牛角號。這是傳遞了幾百年的樓蘭王尉屠耆傳下來的，我要吹響它，在黃昏如血的時候，宣告一個僧人的誕生，一個王的消失。
我吹響了那柄牛角號，嗚嗚聲嗚咽在樓蘭空城里?，F(xiàn)在，這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就像一個游魂一樣，穿行在樓蘭城。樓蘭城內(nèi)，官署，寺院，民居，廣場，佛塔，街道，互市，酒肆，客店都還在，但是人沒有了。
城門緊閉，所有的子民都安全地走了，遠(yuǎn)在南方大漠中的且末城。我像一個孤魂在游蕩。我要與這座城市共存亡。
安周的大軍果然到達(dá)了樓蘭城外，黑壓壓一片。他們要洗劫這座美麗的城市。我打開了城門，一個人站在城門墻之上，看著安周的十萬大軍靠近。
他們的人都比城內(nèi)的沙子還多。旌旗招展，殺聲震天?！氨三?，投降吧！”
我微笑著，我向來犯的大軍揮了揮手。寺廟里的幾個老和尚立即點燃了帳幔，點燃了木頭房間，點燃了紅柳枝，點燃了所有能點燃的東西。
樓蘭燃燒起來了。黑色的濃煙升起來，樓蘭在燃燒。安周，你來吧！等待著你的就是一片廢墟了。
我快步走進(jìn)燃燒著的寺廟里，安靜地聽著外面的火焰聲和風(fēng)聲。我的左手攥著一縷長長的紅頭發(fā)，右手握著一柄牛角號，我吹響了牛角號，嗚咽的聲響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樓蘭在燃燒。
我聽見了整座樓蘭城都在火焰中緩慢地頹敗著。安周的大軍驚詫萬分，在燃燒的樓蘭面前止步不前。我的內(nèi)心里多少有些快慰。等到來年的春天，這一座廢墟里，會不會有新草萌發(fā)？這是西域最著名的一座城：樓蘭。但樓蘭即將不復(fù)存在了。
我是比龍，可我不是比龍了。我的牛角號嗚咽，我聽到了火焰聲、風(fēng)聲和又一場黑沙暴的來臨。我左手握著一縷頭發(fā)，右手握著牛角號在吹。一陣大火沖蕩過來，將廟宇的大墻洞穿，一陣崩塌摧垮聲中房倒屋塌，我也被火舌吞沒了，我看不見我自己了。
樓蘭和我，從此就這么消失了。（本文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luò)）
- 未完待續(xù) -
作家簡介
邱華棟，小說家，詩人。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16歲開始發(fā)表作品，編輯校園《藍(lán)星》詩報。18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被免試破格錄取到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1992年大學(xué)畢業(yè)，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副主編、《青年文學(xué)》雜志主編、《人民文學(xué)》雜志副主編?，F(xiàn)任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xué)院常務(wù)副院長。文學(xué)博士，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著有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等十二部，中篇小說《手上的星光》等三十部，系列短篇小說《社區(qū)人》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德、意、西、韓文、越南文發(fā)表和出版。曾獲中國作協(xié)第十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大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