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10期|周子湘:命運(yùn)門(節(jié)選)
愿你的眼睛是陋室之燭
目光是燭芯
愿我是個盲人
盲到用心把你點亮
——保羅·策蘭
一
他是循著她的味道來到這里的。這里?這里不符合他的身份,市化工研究所基建處處長劉喚生被人看到來這種按摩的地方,是什么影響??伤诤醪涣诉@么多,那個影子,從他身邊一閃而過,轉(zhuǎn)進(jìn)這家店面,再晚一步,她就從他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
好在這只是一家盲人按摩店。
可她,怎么會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即使她……也不用在一家盲人按摩店。
喚生指著她的背影對店老板說:“我點她?!?/p>
她戴著一副很大的黑色墨鏡,小心翼翼走進(jìn)來,輕輕把毛巾搭在喚生身上,喚生就看不見她了,只感覺到她柔軟的雙手貼在自己脖子上。
仿佛還是那雙手,只是柔軟中多了力道,手上也起了繭子,許是這么多年,她練就出來的。這雙手曾給他織過圍巾,還織過一頂帽子,現(xiàn)在他的衣柜里有的是名牌圍巾和帽子,再也不會戴她織的圍巾,可他一直沒舍得扔,它們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柜最底層的抽屜里。
這雙手給喚生做過飯。她能把市場上剩下的筍葉,放點木耳、雞蛋,做成一碗熱騰騰的筍葉湯端給他。他站在市場的寒風(fēng)里,看著一棵剩在菜攤上的筍子,被她做成一碗水汪汪的嫩菜,嘆息著世上竟有如此靈巧聰慧的女人。
他忘不了她的粉臉,小楊樹般頎長的身材和一團(tuán)小蘑菇似的粉臉,整天在他的眼前晃,晃得他眼睛和頭暈暈的。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tuán)寒風(fēng)烈雪澆不滅的火,淋了雪的長發(fā)黑油油放光,像一塊冬天的火炭。
喚生曾多少次想伸手摸摸這張粉臉,他憧憬著快樂,也得到憂愁。從冬到夏,他把自己往單人床上一扔,翻來覆去烙餅,一夜一夜,無論醒著還是睡著,腦袋里亂紛紛全是零亂的夢,美夢。
夜里的美夢多一層,他的悲哀就多一層。他沒有勇氣對她訴說自己的心事。在夜晚的夢里如醉如癡,在真實的世界里卻殘酷無比。如今的基建處,沒有人知道劉喚生的來路——八年前,他只是大慶市場上的一名城管。
他天天從這個叫李翹的女人身邊走過,卻不敢用愛戀的目光看這個擺地攤的女人一眼。他管著她,卻喜歡著她。他第一次看見她,她就在寒風(fēng)里擺地攤,地攤上的手機(jī)外殼和各種小掛件,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她伸出手把它們一一拉回來。他看到那雙瘦弱、被凍得紅彤彤的小手。那雙手看見他,停在半空中,有點擔(dān)心,有點害怕。
他沒有像別的城管那樣,伸出腳把她的攤子踢翻。他蹲下身子,默默幫她把吹到馬路邊的小掛件撿回來,又幫她把攤子收起來,小聲對她說了一句:“你晚上再出攤,我們七點下班?!?/p>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單純而清澈,帶著感謝,又帶著一點敬意。
那一眼,讓他在回家的路上如同腳踩棉花。第一次被人這樣尊重,他忽然感覺到原來自己并不壞。網(wǎng)上那么多罵城管的話,可他今天,被一個長著一張小蘑菇似的粉臉的女人尊重了。
他從此做了城管中的叛徒。每次要來檢查時,他就打電話給她通風(fēng)報信。他讓她藏到一個暖和的地方,等他們走了再出來。他心急火燎地檢查完,下了班,脫掉那身灰色的城管制服,換上便裝,來到市場上,幫她把攤子擺起來,幫她賣東西。
她耳后發(fā)絲里那顆紅色的朱砂痣,讓他足足看了半年。他喜歡看她扭頭或說話的樣子,每當(dāng)她低頭給顧客拿東西、說話,雪白的脖子和肩膀的抖動就讓他心里一陣陣發(fā)麻,想甜蜜地哼哼一下,像接受溫存的撫摸一樣。
沒有人知道喚生吃飯睡覺走路工作和以往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些變化都在他心里,這個年輕人的心里灌滿了李翹的影子。只有喚生自己知道,他眼看快要完蛋了。
此刻的一雙手,柔軟而冰涼,多了一絲陌生的氣息。她先按摩喚生的脖子,一下一下,手掌與肉的摩擦,從耳根到脖子,手法熟練而有條理。這是一個熟練按摩師的手法,不是那雙織圍巾做筍湯的手。
這個坐在按摩椅上,穿著白色按摩服的女人就是你了。按摩服上繡著“阿亮盲人按摩”幾個字,繡得最密的部分堅硬冰冷,如錚錚鎧甲。
再抬高一點下頜,讓那曾經(jīng)紅潤如今干澀的嘴唇照在房間有限的光線里。喚生就這樣看清了她的整個臉龐。她的腦后盤著一個發(fā)髻,幾根白發(fā)刺目地夾雜在黑發(fā)里,曾經(jīng)那么黑油油的長發(fā)如今枯澀干燥。只有耳后那顆隱藏在發(fā)絲里的朱砂痣,帶他回到八年前,回到那個明艷動人的李翹身邊。
“老板,需要加時嗎?”李翹用程式化的聲音問喚生。
喚生拉下蓋在自己臉上的毛巾,慢慢抬起頭說:“你能把墨鏡摘下來讓我看看嗎?”
那雙在喚生身上按摩的手忽然停下來,隨即又繼續(xù)按摩:“我是盲人,老板不需要看我?!?/p>
喚生呼吸不暢,覺得自己正在死,靈魂已從腳心跑走了。他披著雪白的毛巾,緊緊握著毛巾一角,把一雙瞪得發(fā)麻的眼睛,哆哆嗦嗦伸向?qū)γ娴哪R,向那黑暗的洞穴逼近。
這是一雙曾經(jīng)明艷動人的雙眼,眼睛里的溫柔和多情,劈開過多少個喚生黑夜的夢境和清晨的薄霧,太陽般照亮一個陌生新奇又鮮艷無比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里無數(shù)次敞開過自己,讓年輕的他沖動而驚詫,為那些絢爛的顏色深深迷醉。每一次與她對視,或偷偷望一眼,緊張中得到滿足,卻留下更多的迷戀,讓他以為自己著了魔,全身燒著一團(tuán)火,自己的心和身體膨脹得快要裂開。
可這個世界被一只黑色的大墨鏡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住了。喚生伸出手,猛地扯下李翹的墨鏡。喚生終于看到了最隱秘最黑暗的一幕,他的心被人猛擊一拳。
一只丑陋的獨眼,無遮無擋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眼睛上的皮肉扭曲地收縮著,好像一個被人掏空的山洞,凌亂地廢棄在臉上。
震驚,憤怒,追問,一時間潮水一樣涌上喚生的心頭,肝腸一截截斷裂了。喚生的心里一陣痛麻,墨鏡啪地掉在地上,像被摔痛了似的,在地上搖晃、抖顫。
“為什么會這樣,李翹?”喚生的淚止不住流下來。
李翹任憑喚生大聲問她,任他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臉上,水珠沿著脖子往下淌,打濕他的衣領(lǐng)和衣服。她用一只獨眼,慢慢尋找著,摸索著地上,摸到那只墨鏡,抖抖地把它戴回眼睛上。
“喚生,我沒想到今天能再遇到你。一切,都過去了?!?/p>
二
李翹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她面無表情地繼續(xù)為喚生按摩。脖子按完了,該按肩膀了。李翹看著喚生的淚水,像沒有看到一樣,她一點也哭不出來,大墨鏡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像一個安分的盲人,世界在她面前一片漆黑,什么也不需要看見。
李翹沒有一般女人的動情和怯懦。她很實際。一個殘缺丑陋的女人,活在世上只能靠自己了。如果喚生能加時最好,她就能多賺些錢。如果不能,她要趕快去按摩下一個客人,她的工資,是按提成算的。
八年前,喚生離開她去謀求國有企業(yè)化工研究所基建處的工作時,李翹在出租房的公共水池邊,一遍遍梳洗自己的頭發(fā),讓自己冷靜下來,想一想今后的生活。住在隔壁的玲花嗑著一把瓜子對李翹說:“翹,不是姐們說你,擺地攤能掙幾個錢?你長得又不差,趁著年輕,不賺錢,難不成等老了去?”
水龍頭里的涼水洗在頭上冷冰冰的,李翹的心里也冷冰冰地:“玲花姐,怎么賺錢?”玲花收起瓜子,湊在李翹耳邊說:“我們按摩院正招人,上次警察來,帶走一批姐妹,現(xiàn)在正缺人手,你來,保你有的賺?!?/p>
李翹的手僵硬地停在頭發(fā)上:“那是按摩還是……”玲花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蹦到李翹腳邊:“你可真是死腦筋,有正常按摩和接待客人兩種,你要介意,你做正規(guī)按摩不就行了?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就算做正規(guī)按摩,也比你擺地攤強(qiáng),你看看你穿的這身衣服,寒磣成什么樣了!”
李翹低頭看看自己穿了三、四個秋天的毛衣,再看看自己僅有的一雙皮鞋,鞋邊已經(jīng)裂開了一個小口,她下意識地把腳往里縮了縮。
“不過,你自己也考慮清楚,名分上,是委屈了一點。你那個劉喚生有天知道,可別嫌棄你。”玲花故意瞄了李翹一眼說道。
玲花提到喚生,李翹的心里像有把錐子,猛錐了她一下。喚生去了好單位,他怎么還會和一個擺地攤的女人好呢?喚生丟下李翹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人會拒絕自己的好前途,即使不做按摩女,喚生也不會要她。喚生要的是一個好前途。化工研究所,是比城管好多了。
李翹蒼白地笑了一下。她不怪他,曾經(jīng)的美好回憶好像一場夢。但凡是夢,都有冷錚錚醒來的時候。剩下她一個女人,要活,要生存。
“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這樣的人考慮的嗎?玲花姐,我把自己交給你了,你要是顧及咱們做了兩年鄰居的情分,就給我介紹個好老板吧?!?/p>
李翹的手還在喚生的肩膀上按摩著,喚生一把抓住李翹的手說:“走,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吧?!崩盥N的聲音像沒有溫度的水:“我正在上班,隨便出去是要扣工資的?!薄澳蔷妥屗麄兛郏∵@些錢夠不夠?”喚生掏出錢包,一把扯出里面的鈔票摔在按摩床上,他的聲音大得嚇人。
餐廳的窗外下著雨,李翹隔著玻璃看外面細(xì)雨蒙蒙的街道。喚生看著她,除了那副刺目的墨鏡,這還是原來那個叫李翹的女人的臉。臉上的每一寸皮膚,他都曾經(jīng)那么熟悉。
可是她變了。如果沒有這張臉,那瘦削的肩膀和微駝的脊背,或許喚生真的認(rèn)不出來了。八年,她身上消逝了靈動嬌艷的氣息,那張小蘑菇似的粉臉如今枯黃干澀,臉上明艷動人的神采消失了,棱角分明,堅硬而冷漠。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休閑衫,苗條豐滿的身材如今瘦削而干癟,衣服上還留著按摩店足浴中藥水的斑跡,油膩膩、黃團(tuán)團(tuán)的一塊,是永遠(yuǎn)洗不掉的污漬。她的手指又紅又粗糙,骨節(jié)突出,喚生看著這雙手,心里一陣酸楚,她按摩過多少客人,才會把手磨損成這樣?
李翹從提包里掏出一把小蠟燭,她輕聲對喚生說:“給我要一盒蛋糕吧?!眴旧鷱牟团_挑選了一盒最好的蛋糕放在李翹面前,李翹把小蠟燭一根一根插上去,一共插了八根。喚生不解地看著她,她只是笑笑。李翹第一次笑了起來,蠟燭的火苗倒映在她的大墨鏡里,像把她的眼睛點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