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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王棘:檐前雪融時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 | 王棘  2018年10月19日16:14

作者簡介

王棘 1993年生,山西靈丘人;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作品》《西部》《西湖》《山西文學》《南方文學》《山東文學》等刊物,有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現(xiàn)居成都。

1

天色似乎是在一個呼吸間暗下來的,現(xiàn)在古樹村當街上就剩王滿亮一個人了。他脫掉鞋子,抖了抖里面的土,把鞋放在左手邊的石板上;另一只手在上衣口袋內(nèi)摸索著,掏出卷煙紙和用來裝煙絲的安乃近瓶子,慢悠悠地卷了一支煙。打火機發(fā)出“嗒”的一聲響,他尋思著再抽完這一支,怎么也得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王滿亮沒有直接進家,而是先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他又走到驢圈,驢已經(jīng)牽了回來,草料也已添好,他伸手在驢脖子上撓了撓,心里的氣其實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但他就是拉不下臉先跟她說話。

他進去時,女人剛把菜從大鍋里鏟出來。她瞟了他一眼,又接著做自己的。王滿亮蹬掉鞋上了炕,靠窗邊坐下,又卷起煙來。他連著抽了兩支,女人將飯盆、飯碗端上了炕,她拿了兩個人的碗筷,不過她什么都沒表示。王滿亮站起來,從被垛上抱下自己的被褥在炕頭上鋪開,衣服也沒脫就躺了進去,他頭對著墻,閉上眼,心里的氣又冒出了頭,他氣女人不先對他低頭,他也氣他自己。

他蜷縮在被子下,聽著女人吃完了飯,他的喉嚨里直往上泛酸水,只能強忍著,心里想從明天起自己做飯,兩個人各做各的、各吃各的。他想不起這是他們第幾次陷入此種境地,多到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了。就連村里人都說他們倆是上輩子的冤家,這輩子走到一起是專為了給對方氣受的。

女人吃完飯洗了鍋,打開電視機開始看電視,電視里傳出女人間婆婆媽媽的對話聲,間或還有歇斯底里的爭吵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一向就愛看這種老套的苦情戲,在這之前他們沒置氣那會兒,遙控器總是王滿亮霸占著,他愛看軍旅題材的電視劇,她不喜歡看,就坐在燈下做針線,她的眼神一直不怎么好,每次穿個針都得花上十來分鐘。一想到自己連在遙控器這方面的主動權(quán)都失掉了,王滿亮心里的氣憑空又增長了幾分。

話說起來,王滿亮與他老婆生氣并不是因為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下午,王滿亮女人給她妹妹打電話說,追根究底是因為昨兒她沒跟他說就買回來一袋蘋果,王滿亮在院子看到她提著蘋果走進去時臉色就變了,她說早晨王滿亮從被窩里伸出頭看到鍋里熱著剩烙餅,一句話沒說又用被子蒙住頭睡去了,自己把飯端上炕,叫他他也不應(yīng),便知道他又跟她堵上氣了?!拔腋^了大半輩子了,早已摸清了他那狗性子,只要你做事稍微不順他的意了,他就鐵定得找個由頭跟你鬧上一回,”女人對著電話說道?!棒[就鬧唄,還真不能慣著他,不然以后啥都甭做了。他這樣賴著不吃飯也不是頭一遭了,我倒要看看這次他能撐幾天?!?/p>

半夜里王滿亮被尿憋醒,下地撒過尿后,一時半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旁邊的被窩里,女人背對著他側(cè)躺著,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王滿亮看到女人的肩膀處沒蓋嚴實,他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幫她往緊掖了掖被角,做完后才意識到他們還賭著氣呢,他心想好在她睡得很沉,不可能發(fā)覺他的動作。他重新躺好,過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自己剛剛不該給她掖被角——她連頓合口的飯都不給他做,昨天睡覺前他明明跟她說第二天早晨想吃玉米面攪拿糕,她也答應(yīng)了,可今兒早上他醒來一問吃什么,他媽的卻是剩烙餅,膠鞋底一般難嚼的死面烙餅,都已經(jīng)熱著吃了好幾頓了……他又想到,自己之所以生氣也不完全是為了個吃,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從不把他說的話當話,一如他說想吃玉米面攪拿糕,她卻給他熱嚼不動的烙餅……

清晨,他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提著個籃子牽著娘的手走在懸崖邊的小路上,他們是要到前面的林子里去采蘑菇,娘告訴他別看下面,可娘越不讓他看他卻偏要看,下面的深淵深不見底,半腰里飄浮著一團團云霧,可能是牽著娘的手的緣故,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過了懸崖后沒走多遠他們就進了林子,松樹下的蘑菇像是灰撲撲的小傘般一簇簇連綿不絕,他的腦子里只剩下蘑菇,直到他胳膊上挎著的籃子裝滿后,他這才發(fā)覺娘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邊,他開始感到擔心,大聲喊著娘、娘,喉嚨都喊啞了,卻連一聲回應(yīng)都沒換來。他心想,娘可能是自己先回去了,他想著娘說不定已經(jīng)到家,于是便自己一個人提著籃子往回走,走到懸崖邊時,他邁不動步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如篩糠一般,他蹲在懸崖邊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著娘,希望她會突然出現(xiàn),牽起自己的手,然而任憑他怎么哭怎么喊,連個娘的影兒都沒盼來,他只得獨自一人走這懸崖,他站起來,閉著眼向前邁出一步,又邁了一步。然后他再不敢動了,就連睜開眼他都無法做到,他胸口緊貼著崖壁,渾身都在發(fā)抖……

王滿亮想不通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他娘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如今他自己也已六十一了,娘的形象對于他來說早已經(jīng)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

想不通他也就不再想了,坐起來開始穿衣服。女人已經(jīng)做好了飯,她正端著碗,坐在地上的板凳上吃著。他穿好衣服,被子也沒疊就下了地,經(jīng)過女人身邊時,眼角的余光掃到她碗里盛著的莜面塊壘,喉結(jié)不由自主地朝上劃去,咽了口唾沫。為了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他故意咳嗽兩聲,往地上吐了口痰,出去時用力地將門在身后摔上。

從外面回來,他往電炒鍋里添了一瓢半水,又拿了一筒掛面放在一旁,他跨坐在炕沿邊上卷紙煙,等著水燒開。女人將大鍋里的塊壘鏟到一個大碗里,放進了飯柜,接著把鍋和碗洗完,換了條褲子出街去了。

水滾后,王滿亮把煙頭扔在地上,往鍋里放了半把掛面。他正用筷子攪著鍋里的面條,炕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放下筷子,接起電話,聽出是閨女玲玲。閨女問他們吃沒吃飯,又問她媽在嗎?王滿亮沒好氣地說:“出街去了。”閨女似乎聽出他的語氣不對,問他們是不是又生氣了,王滿亮不耐煩地說沒事兒,讓她別瞎操心。玲玲聽他這么說更確定了,她開始勸他,讓他對她媽好點,別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王滿亮沒心思聽她嘮叨自己,打斷玲玲說:“你甭操心我們,沒事兒我先掛了?!睕]等玲玲再說什么,他就按了掛斷鍵。

2

韓春梅是在十七歲時嫁到古樹村來的,結(jié)婚前她跟她后來的丈夫王滿亮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媒人(王滿亮的一個表嬸)帶著他來家里,她記得那次王滿亮提了半口袋莜麥,他們走后,她爹她娘一個勁地對她說王滿亮的好,說他們村的地也多,嫁過去起碼不會吃不飽,而且王滿亮這個人一看就是個實在人。她那時畢竟年紀還不大,十多年來最遠也只是跟著爹去十里外的趙北村磨過一次面,故而爹娘說啥就是啥,再說她心里也有點期盼著離開這個家——那時她已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了,除了下地干活外,因為娘的眼神不好,家里一家上下所有的針線活都是她的,常常半夜了還點著煤油燈給弟弟妹妹們做鞋、改衣服;她第二次見到他,是他和他的爹娘一起來家里給他們訂婚,這一次她趁別人不注意,特意認真地看了他幾眼,他的腰背筆挺,方臉,鼻子不算高卻也不塌,胡子刮得很干凈……她轉(zhuǎn)念又想到自己一天書都沒讀過,模樣說不上好看,個子也不高,心想人家不嫌棄自己已經(jīng)夠好了——當然她從沒承認過這一點。

嫁過來的第二年,韓春梅的肚子隆了起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他們在下街蓋了三間新房,與他的爹娘兄弟們分家另過——原因是她和她婆婆合不來——這一年的臘月,她生下了大兒子王樸。他們結(jié)過婚不到半年,王滿亮便展露出了他真實的一面,他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要發(fā)火,嘴饞,好喝酒,有時還借著酒勁耍酒瘋……每次他們一吵架,她就回娘家去住,他不來接她,她就一直住下去,她向爹娘抱怨他們給她安排的這門親事,爹娘卻反勸她凡事多忍耐,說什么夫妻間難免磕磕絆絆,要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王滿亮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還算勤快,家里家外的營生只要看到,不用她說他就做了。還有就是,他雖脾氣不好,心并不壞。

結(jié)婚快四十年了,他們大大小小吵鬧的次數(shù)少說也不下幾百次,有數(shù)次她幾乎就要下定決心跟他走開算了,不過最終還是因為顧及到孩子們而選擇了妥協(xié),她常說自己的心不夠硬,活該一輩子受氣。如今他們都快活成老頭老太太了,他的脾氣還是一點都沒改,說跟你置氣就置氣,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她早已熬得百毒不侵,他生氣她就盡量順著他,實在不行就躲開他,眼不見心不煩,年輕時是回娘家,再后來就去妹妹家,現(xiàn)在則是去兒子閨女家,用不了幾天他就會覺出家里還是有她的好,便會來接她,或是讓人給她捎話,叫她回去。

春梅估計最多再有三天,他那架子便會端不住了。她甚至開始在心里盤算著等冷戰(zhàn)過去后要如何挖苦他,想到他低著頭聽任自己數(shù)說他的不是,他在她的心中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氣、可憎了。

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后,春梅跟著她表姐一起去了表姐家,進了院子,表姐讓春梅先到家里坐著,她去給牲口添些草料。春梅跨坐在炕沿邊靠窗的位置,透過窗玻璃看著表姐拿著筐在草房里裝滿草料提著出去了,表姐家養(yǎng)了三頭牛兩個驢,故而她得提五筐草料出去。表姐家種的地也多,男人又懶,而且還愛賭錢,有一年一晚上沒回家輸出去兩萬多,要知道他們受苦受累一整年也掙不了兩萬塊錢啊,表姐又哭又嚎地鬧了好幾天,在街上破口大罵那些和她男人賭錢的人,罵借給他男人錢的人,可她除了自己掉幾滴眼淚、罵罵人外,她還能有什么辦法呢,日子還是得照樣過,借人家的錢也還得照樣還。

春梅在她表姐家坐到快十一點了才出來。中午她做好飯時,王滿亮還沒回家,她沒等他,自己一個人吃完后把鍋洗了。她也沒給他留飯,她知道即便她留了王滿亮也不會吃的。她估計王滿亮很有可能是幫村里哪戶人家的忙去了,那家人留他中午在家里吃飯;他人好動用,村里誰家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第一個就會喊他,他基本上從不拒絕幫別人的忙——除非是那家人太小氣,好幾次幫完忙后連口酒都沒給他喝。

剛收拾完,才上了炕躺下沒幾分鐘,春梅聽到院子里的狗吠叫起來,她原以為是過路的人,可狗越叫越厲害,接著她聽到堂屋的門被推開發(fā)出的響聲,她只好坐了起來。進來的是曹旺家的,春梅還沒來得及張口,曹旺家的已經(jīng)連珠炮般發(fā)射出一大嘟嚕的話,她翻來覆去說了兩遍,春梅才聽明白她大概說的是王滿亮幫他們家拉葵花稈,坐車回來時陰差陽錯地從三輪車上掉了下去。春梅沒怎么當回事,問王滿亮現(xiàn)在人在哪里?曹旺家的說她男人已經(jīng)開車拉著他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春梅這才有些慌了,問摔到了哪里?嚴不嚴重?曹旺家的也說不清楚。

3

從鎮(zhèn)上回來時,曹旺架著王滿亮左邊的胳膊將他攙扶進家,又和春梅合力幫助他上炕躺下,盡管他們動作都很小心,王滿亮嘴里仍不住地發(fā)出疼痛難耐的哼哼聲。曹旺告訴春梅,在醫(yī)院檢查完后,醫(yī)生說王滿亮右側(cè)肋骨骨折了兩根,其他的沒什么,給開了幾服藥,說是三個月內(nèi)最好不要干重活兒。

“好在這會兒地里的營生差不多都忙完了?!辈芡贿呎f著一邊從兜里掏出煙盒,抽了一支遞給王滿亮,并幫他點上,然后給自己也點了一支。沉默著抽了幾口煙后,曹旺抬起頭對春梅說:“家里面要是有啥重活,表嫂你盡管叫我,說起來要不是給我家?guī)兔Φ脑挘硇忠膊挥檬苓@罪。”

曹旺走后,屋子里就剩他們倆,王滿亮頭偏向與春梅相反的方向,他閉著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春梅靠著被子坐在另一邊,她本想問問他疼得厲不厲害,但一看見他還端著之前和她賭氣時的那張臉面,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甚至還在心里暗暗罵了他一句活該。

過了一會兒,王滿亮想起來下地去上廁所,他用一只胳膊肘撐著想要坐起來,還沒怎么使勁,右邊肋骨處便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緊咬著牙,牙縫間發(fā)出一陣嘶嘶聲,他想憑著自己的力量坐起來,不過春梅已經(jīng)從那一頭來到他身邊,她扶著他的肩膀幫助他坐起來,又扶著他下了地,出門下了外面的臺階。

天黑后,春梅把牲口拴進圈里,添好草料,抱回一大抱柴禾,她站在灶臺前問王滿亮想吃什么飯。

“別的我啥也不想吃,”王滿亮說。中間停頓了好一會兒后,他才又慢慢吞吞地說出下半句來,“我就想吃一碗玉米面攪拿糕?!?/p>

春梅這才想起他那天晚上對自己說過這一著,當時她也沒放在心上,第二天早起,便忘了這茬,圖簡便熱了剩飯……看來這才是他跟自己賭氣的真正原由。春梅本想說他兩句,轉(zhuǎn)念想到他現(xiàn)在的境況,到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她往大鍋里舀了兩瓢水,蓋上鍋蓋,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點著火,開始燒水。

春梅平時經(jīng)常說王滿亮和他娘一模一樣的賴毛病,一個是嘴饞,還有就是心眼小脾氣大,春梅說自己和他走到一起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王滿亮回嗆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有時還反問春梅那她怎么還是離不開他?

“要不是為了孩子們,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和你湊合?!边@句話春梅恁是從二十來歲說到了現(xiàn)在。

吃飯時王滿亮勉強坐了起來,他拿起剛剛枕著的枕頭立在墻邊,背靠著枕頭坐好。吃完一大碗后,他試著用左手撐著,欠起屁股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身子,春梅看他那個樣子,放下自己手中的碗筷說:“吶,你還是坐在那里別動了,我給你盛吧?!?/p>

王滿亮這會兒也覺得自己之前的確有點小題大做了,雖說他們經(jīng)常吵鬧磕絆,可他心里清楚得很,當他需要關(guān)心照顧時,還是得依靠眼前的這個女人,就算兒女再孝順,說到底還是不如身邊的這個人。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可那股子勁兒上來了,他經(jīng)??刂撇蛔∽约?,他心里明白,置氣、爭吵沒任何意義,卻又總是不甘心。何必呢,他心想,說到底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吃過了飯,他重又躺下,后來春梅打開了電視機,他從電視里傳來的聲音辨別出是他以前??吹哪莻€戰(zhàn)爭題材的電視劇,他扭著脖子朝電視機的方向看去,只看了十來分鐘——前兩天沒看錯過了不少劇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不上了,加上姿勢也不舒服,索性不如不看。他閉上眼睛仰面躺著,女人還在地上忙著什么,炕燒得很熱乎,漸漸地他迷糊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踢他的小腿,睜開眼,看到女人站在他身旁,她讓他起來往旁邊挪一挪,她要鋪被褥。

第二天,王滿亮跟春梅說起他給曹旺家?guī)兔娜嗆嚿系粝氯ミ@件事,他說他當時坐在后面的車廂里堆起來的葵花稈上,并不高,車開得也不快,而且他的手還扶著車護板,他說他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從車上掉下去,他覺得可能是著了魔怔。春梅問他是不是因為早上沒怎么吃飯,餓得身體發(fā)飄了?王滿亮一口否決說不是,說他那天早上吃了滿滿兩大碗掛面,一點都不餓。

“肯定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你說要不要找個大仙看看?”春梅問他道。

“看個屁,我一輩子都不信那些東西?!?/p>

“有時候還是管點用的?!?/p>

“有心把那些錢給大仙花了,還不如買二斤豬肉?!?/p>

“你這人就知道個吃,”春梅沒好氣地說,“我聽說漫水村有個老婆兒看得很準。”

“屁,都是騙人的。”

春梅懶得和他一直爭辯下去,就說 :“行,你說不看就不看,凡事全都聽你的成了吧?反正不是作用在我身上,我又不疼?!闭f完,不等王滿亮接話就出去往外拴牲口去了。

晚上和閨女玲玲通電話時,春梅說了王滿亮受傷的事。玲玲問嚴不嚴重,醫(yī)生怎么說的?春梅告訴她說沒事,讓她別擔心,玲玲說她過兩天回來看看他們。王滿亮抱怨女人不該跟孩子說這個,春梅說她也是不小心說漏了嘴?!安贿^她也有段時間沒回家來了,回來看看也好,等他走的時候給她灌上一壺今年新榨的菜籽油,省得讓別人捎也不好捎……”春梅嘟囔著說道。

“就怕她不肯拿。”王滿亮說。閨女玲玲一家住在大同市,他們自己開了個烘培店,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玲玲是他們最小的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王滿亮一向就最慣著這個小女兒,聽到她說要回來,王滿亮打心底感到高興。他回想著女兒上次回來的情景,一算日子,都過去兩個半月了。她是該回來看看了。王滿亮便也不再覺得女人把這事告訴女兒是錯的了。

4

十一月初,下過第一場雪后,王滿亮自覺那兩根折過的肋骨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不顧女人的嘮叨,開始打起撲克牌。從入冬起,村里人便這家一伙那家一攤地擺上了撲克、麻將,王滿亮早就心癢癢得不行了,但之前他因為腰疼不能坐太長時間,一直都沒玩,而只是站在人群后面看熱鬧。

“提前跟你說好啊,那樣一坐坐多半天,到時候再疼起來我可不伺候你。”春梅就只拋下這么一句話,她知道自己管不住他,也懶得和他生氣。

“你就放心吧,我自己的身體,心里有數(shù)?!?/p>

“那最好了?!贝好氛f。

晚上燒開水時,王滿亮一邊抽煙一邊往灶里添柴,對春梅說秀云家的孩子今天下午拉了回來。“看來是不治了。”

“算起來治了也有多半年了吧,從天津到北京,后來又回了天津,我聽說秀云都已經(jīng)瘦得不成個人樣兒了。”春梅感嘆說,“好好的個孩子,才二十三四歲,還沒怎么活過,說得病就得病,還是那樣的賴病,誰家遭上了也承受不住?!?/p>

“秀云和老三一輩子老實巴交的,一向就只知道個受?!蓖鯘M亮站起來,揭開鍋蓋,開始灌水,灌滿后跨坐在炕沿邊上又接著說,“人們都說他們這些年攢多了,家里就這么一個男孩子,本來挺好的日子,可誰又能想到這一遭呢?或許,這就是命吧?!?/p>

“在北京、天津的醫(yī)院里呆了那么長時間,估計他們那點家底兒也花得差不多了,我聽人說秀云在天津時除了照顧孩子還要去飯店打零工、洗碗。你說錢花就花了吧,只要能讓孩子好起來,可他這錢都花出去了,病卻沒見好轉(zhuǎn)……”

“本來就不是能治好的那種病?!?/p>

春梅說她明天要買兩罐頭去秀云家看看去。

第二天,春梅從秀云家回來后說,秀云太讓人心疼了,“她的心傷透了,淚也流盡了,每回一說到傷心處,只是臉上顯出一副哭相,眼睛里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來了。她說她剛?cè)メt(yī)院那幾天哭得臉上就沒干過,沒想到眼淚也有用光的時候……

“我去坐了半個多鐘頭,中間那孩子就醒過來一回,他睜開眼看了看我倆——不知還能不能認出人來——秀云喂了他幾口奶粉,就又閉上了眼,看不出來是睡著了還是昏迷過去了。我端詳了一下那孩子,他剃過的頭上還能看得到之前做手術(shù)時留下的疤痕,臉色像新刷過墻皮一樣白,胳膊比秀云的都細;聽秀云說,那孩子還不想回來,他清醒的時候?qū)λ憬阏f的,說是還想留在天津……”

王滿亮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咳嗽的了,一開始只是偶爾咳兩聲,他也沒當回事,后來越咳越厲害,帶得之前受傷的肋骨處又疼了起來,撲克牌不能玩了——喝藥也不甚管用,最后是叫了云棲村的曹醫(yī)生來家里一連輸了四五天液體,才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今年冬天雪下得勤,隔上四五天就要飄上一場,前面的還沒化完,后面的就又蓋了上去。人人都說今年比往年冬天要冷得多,天氣預報也證實這是近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王滿亮記得以前爹好像跟他說過,許多歲數(shù)到了的老人大都是沒能熬過冬天而去世的,對他們來說,冬天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要是熬過去了,就意味著又能多活一年……窗臺下的炭堆一天天矮下去,王滿亮估摸著剩下的那點炭撐不到來年開春,早就在心里盤算著等哪天天氣好了,套上驢車再去云棲村拉一車回來。

這天他們剛剛吃過晚飯,王滿亮正坐在炕頭上抽煙,院子里的狗叫了起來,進來的人是代村長王虎,王虎讓王滿亮明天早晨別吃早飯,說是要帶他們這些準備辦低保戶的人去城里體檢。王滿亮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說沒問題,忙給王虎遞煙,春梅也勸王虎炕上坐,拿茶缸給他倒了一缸子熱水,王虎說他還得去通知其他人,水也沒喝,只站著說了幾句閑話就出去了。

王滿亮去年就曾專門到城里找過村支書王龍斌一次,求他幫忙給辦低保,今年秋天收完秋,他又跟村里放羊的人家買了只膘肥體壯的綿羊,殺了送去王龍斌家,王龍斌總算答應(yīng)說明年一定給他弄上。

“要帶你們?nèi)ンw檢,看來明年咱也能領(lǐng)到錢了?!贝好氛f。

“你看看,那只綿羊頂事了吧?”王滿亮有些得意地說,“你當初還死活不讓我送,我說你們女人家眼皮子淺,你還不認!”

“就是不送那只羊按理說也該給咱弄了,當初投票選舉的時候他王龍斌可是親口答應(yīng)過的?!?/p>

“說你見識短你還不服,”王滿亮嗤之以鼻道,“那會兒能跟這會兒一樣?他那會兒為了讓人投票給他,估計和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

第二天,王虎帶著王滿亮和村里其他四個辦低保戶的人在縣醫(yī)院體檢完后,又在醫(yī)院門口的飯館請他們吃了一頓飯,說是代王龍斌請的。吃過飯后,其他人要坐當天下午的班車回去,王滿亮說他明天再回,他要到大兒子家去看孫子。

王滿亮家三個孩子,只有老大王樸住在縣城,離家最近;老二王琢讀完大學后留在了省城,前年才剛剛買了房子,結(jié)了婚,到現(xiàn)在還沒孩子;玲玲在大同市,三個孩子中也就玲玲回家的次數(shù)多一些。

王樸在水利局工作,他媳婦在一所小學教書,他的兩個兒子,子奇今年上初一,童童才剛上幼兒園。正好是個星期六,王滿亮估計他們應(yīng)該都在家,不過他去之前還是先給兒子打了個電話,王樸在電話里說他老婆和童童在家。王滿亮從百貨大樓給童童買了一把玩具水槍,又買了些香蕉,提溜著去了兒子家。

兒媳婦告訴他說,王樸陪他們領(lǐng)導到臨縣考察去了,今天指不定回來回不來,子奇要等到下個星期五才會回家。王滿亮坐在兒子家的沙發(fā)上,看小孫子童童玩他帶來的水槍,童童問他媽媽能不能灌水玩,孩子媽說可以,但是不能隨便往什么地方都噴。過了一會兒,童童拿著灌了水的水槍回來了,他先是往花盆里、盆栽葉子上發(fā)射水柱,后來被制止后,因為沒地方可發(fā)射,有些悶悶不樂,非要纏著媽媽帶他出去玩,最后在王滿亮的提議下,由他帶著童童出去玩了半下午。王樸晚上果真沒有回來。次日,王滿亮坐上午最早的那班車回了古樹村。

5

過了幾天,王虎又到王滿亮家來了一趟。這次只有春梅自己在家——王虎是故意瞅著王滿亮去打牌了,家里只剩春梅一人才來的——寒暄了一陣之后,王虎吞吞吐吐地說上次去縣醫(yī)院體檢的結(jié)果出來了,其他人都沒什么大問題,就王滿亮——醫(yī)生說王滿亮肺部有一小塊陰影,建議最好去市里或是省城的大醫(yī)院再檢查一下。

王虎走后,春梅越想越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她在心里反復念叨著肺部陰影、肺部陰影,想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病癥,縣醫(yī)院竟建議去省城檢查,想著想著,她終于想到了那兩個字上面,她的背心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哆哆嗦嗦地靠著墻在炕沿邊坐下,眼淚已經(jīng)從眼角滑落。她完全沒了主意,能想到的就只有給孩子們打電話,讓他們出主意、做決定。

她先打給了大兒子王樸,然后是王琢、玲玲,在和玲玲說的過程中,她終于沒忍住,哭出了聲。玲玲安慰她現(xiàn)在什么都還不確定,說不定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們搞錯了,玲玲說他們弟兄三個商量一下,一會兒給她回電話,最后又囑咐春梅這事先不要告訴她爸。

這幾分鐘的等待,似乎過于漫長了。終于,王樸又打了過來,他在電話那頭說等中午就讓老二往回打電話,就說他休年假,媽已經(jīng)到他那里去過三四次了,這回想讓爸去省城玩幾天,到時候順便帶他去醫(yī)院做個體檢。王樸讓春梅到時候也在旁邊鼓動他爸,盡量先瞞著他,他又安慰了春梅幾句,就掛斷了電話。那一上午,春梅已經(jīng)沒心思做任何事了,她靠著墻坐在炕上,腦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只要一想到萬一王滿亮真得了那不治之癥,眼淚就不由得往外滾落。

中午他們正吃著飯,老二打回電話來,春梅開著免提,當王琢說要讓他爸去省城幾天時,王滿亮大聲說:“我去了的話,你媽一個人在家里照顧不過來。”春梅在一旁說:“你想去就去,誰說我照顧不過來,不就兩驢么,我照顧得過來。”王琢也說就來玩幾天,說他媽已經(jīng)來過了,爸還沒來過。最后王滿亮總算是同意了,王琢讓他明天坐早上那趟車下縣城,有一趟下午的火車應(yīng)該能趕上,他現(xiàn)在就從網(wǎng)上買票,到時候再去火車站接他。

春梅給王滿亮準備出門穿的衣服,王滿亮問她怎么一直苦著個臉,還打趣說她是不是不想讓他去?春梅沒搭理他,她甚至連直視他的臉都做不到,她怕被他看出她的隱瞞,

也怕自己一時忍不住掉下眼淚。

王滿亮去兒子家后的幾個晚上,春梅沒有一天睡得安穩(wěn)的,她的心一直都懸在半空,她在等著兒子往回打電話,對她宣布檢查的結(jié)果,她一直在心里祈禱,希望是虛驚一場。她不敢想象那個有可能的最壞結(jié)果,他今年才剛六十出頭。

電話還是大兒子王樸打回來的。春梅一聽到他說他昨天已經(jīng)去了省城,心里便猜到了檢查的結(jié)果,她握手機的手顫抖起來,王樸之后說了什么她也沒聽進去,一會兒后,王樸在那邊喊她:“媽?!”她才終于驚醒過來,她說:“嗯?!甭曇衾镆呀?jīng)帶著哭腔了。

王樸說醫(yī)生表示最好盡快做手術(shù),可他爸死活不做,任他和他兄弟怎么勸都不管用。他們想來想去,只好讓她再勸勸他。春梅問現(xiàn)在做手術(shù)還能治好嗎?

“這個誰也不能確定,”王樸在電話那頭緩慢地說道,“但做總比不做強!”

“你們跟他說了是什么病了嗎?”

“沒有。他只是一聽要做手術(shù),就堅決說不做,他說他什么毛病都沒有,做什么手術(shù)!”

春梅讓兒子把手機拿給王滿亮。她聽到電話那頭醫(yī)院樓道里護士說話的聲音、開門的聲音,然后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喂,”她能聽得出他在生氣,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一個人生悶氣時的樣子。

“你咋能這樣呢?”春梅說,“醫(yī)生說需要動手術(shù)你咋就不配合呢?人家不是為你好?你說你這樣不是成心讓孩子們擔心嗎?”

“我咋樣了?”王滿亮大聲嚷道,“身體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動誰也不能強迫我,我才不要讓他們在我沒知覺時對我動刀子呢!”

“動刀子也為了救你……”

“得了吧,”王滿亮打斷春梅的話說,“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我才不那么折騰呢,愛死愛活,都是命數(shù)。我明天就回家去!”

“你咋別人說啥你就一句也聽不進——”春梅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斷了。

果真如他在電話里說的,第二天他們就都回來了,老二王琢開車,他媳婦萱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王樸和王滿亮在后排。沒有人說話,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沉重。進院后,王滿亮獨自走在最前面,王樸跟春梅說玲玲估計下午到家,他老婆和兩個孩子明天回來。

王滿亮直接脫鞋上了炕,王樸跨坐在炕沿邊上,王琢和萱萱還在院里站著,他們肩并肩背對著窗戶這邊,像是在說著什么。王滿亮用食指指點著讓春梅給他舀點冷水喝。春梅拿茶缸給他倒了一缸開水,又問他要不要放茶葉,“放吧,放些吧?!蓖鯘M亮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袋里掏出卷煙紙,王樸看見后,從褲兜里掏出煙盒遞給王滿亮,讓他別卷了。

“跟你說一輩子了,讓你少抽點煙,你從來沒聽過?!贝好钒阉旁谕鯘M亮身前的炕布上,她忍不住不說他。王滿亮只顧著抽煙,沒接她的話茬。

玲玲當天下午就趕了回來,第二天女婿帶著外孫女、大媳婦帶著倆孫子也都先后回了古樹村,這一家人有些年沒聚得這么齊過了,一時間家里似乎擠滿了人,王滿亮甚至都有點難以適應(yīng)這樣的情景,尤其是除了外孫女葉子和童童兩個孩子外,他們每一個臉上不約而同地顯出的那種悲戚感,更是讓他覺得壓抑得慌。

其實,從王琢讓他以去省城玩為借口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完沒過多久,王樸從縣城來到省城,到他們告訴他,醫(yī)生說需要做手術(shù),再到現(xiàn)在的這個陣仗,王滿亮心里已經(jīng)猜到,他這次檢查出來的不是一般的病癥。

村里的一些本家親戚從他回來當天下午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家里看他,一些年輕些的小輩來時手里還拎著東西。王滿亮明顯感覺得出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已經(jīng)跟往日不同,那是只有面對一個將死之人時才會表露出的摻雜著驚愕、憐憫等多種情緒的眼神。

6

眾人又勸過王滿亮幾次,想要讓他同意做手術(shù),奈何王滿亮油鹽不進,任憑他們說什么都不為所動,再后來只要有人一說起這個話題,他就吹胡子瞪眼睛地發(fā)脾氣,孩子們便也不敢再勸他。過了三天,王樸、王琢他們兩家都回去了,玲玲和他女婿多住了兩天。

等他們都走后,王滿亮以為生活會重新回到原來的軌跡,開始時他還像往常一樣跟人們?nèi)ゴ驌淇?,在街上人群中瞎侃,但過了兩天他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比如人們看他的眼神、他們跟他說話的語氣——忽然間變得那么客氣——他感覺自己似乎被人群隔離開了。他成了村子里的局外人。

人們最關(guān)心的是他的身體,每當他一走進人群中,便會有一個人問他最近身體感覺怎么樣?好像是他們驚訝于他竟然還能出來走動。王滿亮也是從村里人的口中得知自己那次檢查出的是肺癌,他回家問春梅,春梅支吾著半天沒說出話。

晚上看天氣預報,王滿亮對春梅說,明天還有一天好天氣,后天又要降雪。第二天,王滿亮趕著驢車去云棲村拉回來滿滿一車炭塊,中午吃過飯后他只瞇著眼躺了十來分鐘,就出院去卸車了。春梅睡午覺起來后來到院里,看見一車的炭塊都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窗前的棚屋里,王滿亮正坐在門臺上歪著脖子抽煙,他的額頭上掛著幾顆黃豆大小的汗珠。

“回家歇著去,別再感冒了?!贝好氛f。

王滿亮嘴里嗯了一聲,卻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你中午吃藥了嗎?”春梅又問道。他總是忘記吃藥(那次去省城檢查帶回來的),每次都得她提醒他。

“吃過了。”王滿亮說著站起身,拿簸箕撿了幾塊炭,進屋去了。

清晨,王滿亮睜開眼,春梅正在地上生火爐,她告訴王滿亮,說外面雪已經(jīng)下了一寸多厚了,這會兒還在下著。濃白色的煙從爐蓋縫隙處冒出來,緊接著爐膛內(nèi)發(fā)出一陣隆隆的吸聲,春梅揭開爐蓋,放了幾塊碎炭。被窩外面的空氣漸漸沒那么冷冽了。他又閉上眼迷糊了一會兒,后來被尿憋醒,他便坐起來穿衣服,因為急著要上廁所,被子沒疊、襪子也沒來得及穿就出去了。

仰頭望向天空,一片蒼茫中,雪花不緊不慢地飄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頭發(fā)上,一瞬間他有些恍惚,感覺身體輕飄飄的,仿佛自己也變成了正在下墜的萬千雪花中的一片。

從廁所出來,他從南房里拿了掃帚,開始掃雪,先掃出一條從家門出來到廁所的道,接著又掃了家門口到街門口的道。掃完回到家里,春梅正在炕上疊被子,她嘮叨他不穿

襪子、不戴帽子就到外面去了,王滿亮蹲在火爐邊烤手,她的那些話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某個瞬間覺得就在耳邊,某個瞬間又像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吃完飯,把家里收拾好后春梅就出去了。王滿亮坐在炕頭上看新聞,偶爾瞟一眼窗外的雪景,他忽然想起去年放寒假時大孫子子奇回來套兔子買的細米絲還有不少,便下地到西廂去尋,尋了半天(春梅歸置過的東西,他總要費很大功夫才能找到。)總算是找到了。去年雪少,子奇回來半個多月,只下了一場薄雪,他們在南山上設(shè)了十幾個套子,卻一只兔子都沒套到,子奇往山上跑了好幾遭,每次都是帶著失望空手而歸。臨回城時子奇還不死心,囑咐他奶奶要是套到了兔子,一定要打電話告訴他。

他先給火爐里加了幾塊炭,然后從抽屜里找出鉗子,跨坐在炕沿邊上,開始挽兔套。他記得他二三十歲那會兒,山上的野兔那叫一個多,走上十幾步,就會有一只灰不溜秋的東西從你眼前一閃而過,還有許多飛起來翅膀發(fā)出噗啦啦響聲的野雞——母的都是灰色,公的則五彩斑斕,還拖著一米多長的彩色尾羽。他年輕時有過一把專門打獵用的裝火藥和鐵砂的土槍,那槍有兩米多長,他用浸過油的細紗布一遍遍仔細擦拭它那磨得滑溜的胡桃木槍托和烏黑色的槍管,挎著它上山獵狍子、獵野豬——現(xiàn)在只剩下灰毛野兔,有十多年沒在村里的山上見過狍子和野豬了——可惜后來被村委會的人連同火藥一起給收去了,那些鐵砂也都被王樸、王琢他們拿去玩沒了。

自打王滿亮從王琢那兒回來的這些天,每次做飯前,春梅都會先問他想吃什么,他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一開始王滿亮還很受用,可漸漸地發(fā)現(xiàn),自己愛吃的也就那么不多幾樣,但又不能每天都重復吃那些吧,他就說隨便。還有一點好處是,她現(xiàn)在不怎么嘮叨他了——也不是說完全不嘮叨了,只是嘮叨的次數(shù)相對于以前已經(jīng)大大減少。王滿亮心里清楚,她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為現(xiàn)在他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個病人。事實上,所有人都把他當作病人看待——除了他自己,他還不太適應(yīng)他作為“病人”的新身份。

中午睡午覺醒來,王滿亮爬起來朝窗外望了望,雪已經(jīng)停了,他拿起枕頭旁的水杯喝了幾口冷茶水,下地換上大衣和棉鞋,帶著挽好的兔套上了南山。腳下踩著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每走上一段距離,他就要停下來喘著粗氣點一支煙,歇上一會兒。他朝下方村莊望著,一個個院落就像是童童的積木玩具拼湊出的一般,街道上偶爾出現(xiàn)的行人宛如一粒小小的黑豆。除了偶爾從遠處山上樹林中傳來幾聲婉轉(zhuǎn)的鳥叫聲外,世界一片岑寂。吸完那支煙,王滿亮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山上走去,迎面撲來的卷著雪粒的風吹打在他的臉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孤獨進山覓食的瘦骨嶙峋的老狼。

再次停下休息,是在他家的農(nóng)田地畔,他一邊抽煙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明年這塊地要種谷子還是玉米,去年種的土豆,最后他決定了還是種谷子。這塊地是當初他結(jié)婚和家里分家時父親分給他的,一恍已經(jīng)過去三四十年,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后生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得了絕癥、腳步蹣跚的將死之人——他心想,人常說黃粱一夢,回想過往的年月,可不就像夢一般虛幻么。

7

天已經(jīng)放晴,空氣冷冽而清新,好幾種鳥的叫聲在耳邊縈繞。他循著雪地上野兔的足跡,在沙棘樹叢中、松樹根下它們常走的道路途中布下一個個圈套,他年輕時就是這方面的好手,他自信他再次來時絕不會空手而歸。他在下套子時仿佛就已經(jīng)提前看到了誤入他設(shè)的圈套的那些灰毛兔子,脖子上的細米絲隨著它們的奮力掙扎而越扎越緊,身體一點點變得僵硬、冰涼……

將所有的套子都下好了,又確認了一遍其各自所在的位置,王滿亮靠在一棵樹干上歇息了一會兒,抽了支煙。下山時雪灌進了鞋子里,刺骨的寒意透過襪子直抵腳掌心,最難挨的卻是腳趾感到的冷痛,等下到平處,他脫下鞋子抖掉里面的雪,襪底已經(jīng)濕透,幾個腳趾開始時先是感到寒冷,繼而是刺痛,現(xiàn)在已完全麻木,他用手攥著握了一會兒,待其恢復知覺才重又穿好鞋,加快腳步往村里走去。家里有熱炕頭,還有熊熊燃燒著的火爐,他在心里盤算著回去后要在爐子下燒山藥(土豆),熱乎乎地就著咸菜吃。

快進村時,東南方向的天空中想起一聲二踢腳的爆響,王滿亮停下腳步,緊接著又聽到第二聲、第三聲響聲,他又站了一會兒,等著聽還有沒有下一聲,沒了,沒有了。他第一反應(yīng)想到應(yīng)該是秀云家的那個孩子走了。在古樹村,有人去世,要響三個二踢腳炮,故而王滿亮聽到這連著的三聲炮響,心里立即想到了死亡,而秀云家的那個孩子是比他還離死亡更近的那一個。

春梅不在家里。他拿起爐鉤將火爐里的火往旺捅了捅,又放進去幾塊炭塊。他脫掉鞋襪,換上春梅去年用舊毛線織的拖鞋,把襪子晾在火爐旁的臉盆架的橫桿上,從飯柜前拿了板凳,坐在爐前烤著雙腳。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正對著的墻上掛著的那面小圓鏡子,便放下腳,坐直身子,認真地打量起鏡子里自己的臉。他先是覺得眼窩像是下陷了不少,繼而發(fā)覺顴骨突兀得厲害,整張臉的顏色也不太對——沒一點血色,宛如陳年起皺的灰白墻皮。他不禁感覺悲從中來,腳也不烤了,拖著無力的身軀爬上炕,閉眼蜷縮成一團。

他沒睡著,只是大腦處于類似真空的狀態(tài)。春梅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也沒發(fā)覺,后來他的腿上感到一股外力的作用,這才回過神來,聽到春梅問他晚飯想吃什么。他說他什么都不想吃了。

“咋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吃藥了沒?”春梅又推了推他的小腿。

“沒事。”王滿亮說。

“要不我打點莜面糊糊吧,其實我也不怎么想吃。”

“行?!?/p>

“你要是沒事兒,就下地給我燒一下火?!?/p>

“算了,還是我自己燒吧?!贝好酚终f。不過王滿亮已經(jīng)爬起來。他下地,出去抱回一抱柴禾來,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等春梅給鍋里添好水后,他點著了火。

他記起從山上下來時他還打算著晚上燒幾個山藥,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那個心情了。這會兒春梅正在說秀云家孩子去世的事,她說她明天要去秀云家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比如縫縫孝服什么的。

“從回來到現(xiàn)在多長時間了?”王滿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

“什么多長時間?”春梅沒反應(yīng)過來。

“我是說從那孩子從天津回村里到現(xiàn)在一共多長時間了?”

“十一月初回來的,初三還是初四來著,”春梅回憶著說道?!敖裉焓桥D月初九,那孩子回來了也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王滿亮沒再接話。鍋里的水已經(jīng)滾了,春梅讓他別再往灶膛里加柴,他仍坐在地上,從口袋里摸出煙盒(王樸回縣城后讓班車司機給他捎回來三條云煙),抽出一支點著,慢悠悠地吸了起來。

春梅在莜面糊糊里加了鹽,他喝了一碗又盛第二碗,肚子里漸漸暖和起來。春梅說起她記憶中秀云家的那個孩子。那是個有點害羞、話不多的男孩,在街上碰見通常只是對著你笑一下,也很懂事,從來沒聽說他給家里惹過事……在王滿亮聽來,春梅絮絮叨叨的聲音像是夢中的囈語一般,她如此著迷地從記憶中打撈過去生活的片段光影,他也被她感染了,開始在腦海中回溯自己的這一生。

他年輕時——沒結(jié)婚前——曾度過一段特別孤獨的時光,是在他十五歲到十九歲的四年時間。父親買回二十來只山羊,說是專門買給他的。那時候他的兩個弟弟都特別羨慕他,因為在他們看來,一是他擁有了自己的資產(chǎn),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看來,上山放羊遠比跟著家人在地里干活更具吸引力,開始時他自己也是那么認為的,可在后來的幾個月時間里,當他體會過孤獨的滋味后,越來越盼望遲點出去,經(jīng)常天還沒擦黑就趕著羊群下了山……他仿佛看到十七八歲面無表情的自己揮舞著鞭子,跟在一群(到第四年,山羊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增加到八十多只)黑白相間的山羊后面,百無聊賴地從過去一直走到了現(xiàn)在……

他們睡下沒多久,外面響起幾聲二踢腳炮響,春梅喃喃說這是在燒夜紙了。王滿亮嗯了一聲作為回應(yīng)。他睜著眼望著窗外的黑暗,沒來由的,那些炮響竟讓他想到他小時候過年的情景——清晨天還沒亮,他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剛剛被外面的鞭炮聲驚醒,父親推門進來,走到他近旁,他感受到父親身上散發(fā)出的冬日冰冷的寒氣,耳邊響起父親叫他趕快起來穿衣出去響炮的話音。

第二天早上,春梅剛起來出去把街門打開,回來時王滿亮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正在疊被子。春梅問他今天是怎么了,竟起這么早?他告訴她說要去南山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沒有套到兔子。

“我看你是閑的,”春梅沒好氣地說?!疤炖渫弁鄣?,凍感冒了怎么辦?!”

“沒事兒?!蓖鯘M亮下地從臉盆架上取下襪子穿上,他今天換了雙高筒軍用皮鞋——是前年王琢托他一個當兵的同學從部隊里帶回來的——這樣就不怕再灌進雪了。

春梅跟在他身后,給他找帽子,找手套、脖套,王滿亮把毛線脖套扔在炕上,說他不戴那玩意兒,春梅無奈地說他不通人言,“愛戴不戴,”春梅說著不再管他,忙著做飯去了。王滿亮來到院里,呼喚黑狗跟他一起上山。

8

那幾天,王滿亮每次上山都會有所收獲,有一次竟然同時套到了四只兔子,回去時,他每只手里提著兩只,進到村里,人們圍著他問東問西,間或有人從他手里接過一只兔子試試重量。在這一時刻,他們像是難得地忘了他的病。他甚至一度在心里覺得這可能是他余下生命中最后的輝煌時光。

他挑了兩只最肥的給王樸他們捎下城去,傍晚時分大孫子子奇打回電話說他過幾天就要回來,他說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和爺爺一起到山上去套兔子了。王滿亮聽得很受用,他哈哈笑著讓子奇早些回來。王樸接過電話,問他最近身體感覺怎么樣,王滿亮回說什么問題都沒有,不然他怎么能上山套兔子呢。王樸說今年過年他們一家四口要回來和他倆一起過年。王滿亮說:“回吧,能早回的話就早點回來?!?/p>

秀云家的孩子出殯那天,王滿亮去燒了份紙??倪^頭起身時,他仔細看了一眼棺前擺著的相框里那張黑白照片?;丶业穆飞夏呛⒆拥拿嫒菀恢痹谒哪X海中揮之不去,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而又純真,似乎能感受到那孩子在面對鏡頭時內(nèi)心中的愉悅。

晚上,春梅又說起秀云家孩子葬禮上的一些事情,她說哭得最兇的是那孩子的姐姐小麗,她只比死去的弟弟大兩歲,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天津工作,順便幫她弟弟在天津也找了一個營生,可他只上了不到半年班就發(fā)了病,她抱著棺材哭著說,若是弟弟當初不去天津,或許就不會得那個病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責任一般。

“那孩子在天津時還談了一個女朋友,我聽秀云說那個女孩子從網(wǎng)上給小麗轉(zhuǎn)了三百塊錢,讓小麗替她買一個花圈?!贝好锋告刚f道,她的語調(diào)平緩,但還是不難從中聽出些許哀傷的意味?!奥犘阍普f,本來那女孩還打算親自回來參加葬禮,后來是小麗勸住了她,秀云說人都沒了,就不用讓人家女孩子一個人大老遠地再回來,有這個心就算不錯了。”

第二天吃早飯時子奇打電話說他要一個人先回來,就坐今天下午的班車。王滿亮連聲說好、好。春梅說村里比城里冷得多,囑咐子奇回來時多帶些厚衣服。

其實這幾天氣溫回升了不少,院子里被他鏟到一起堆成堆的積雪正在加速融化。太陽出來后,春梅到街上去了,王滿亮想起他昨天注意到驢籠頭脖子下面的那節(jié)皮帶斷了,他拿了鉗子和鐵絲,來到院子里,拿起那個壞了的驢籠頭,坐在門臺上修補起來。修好后把驢都拴了出去。他在院子里來回踱著步找活干,把院子又仔細掃了一遍,還給一把松了頭的鐵鍬重新?lián)Q了根木柄。

放好鐵鍬從南房出來時,他突然又咳嗽起來,一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走上門臺時,他抓住門框,咳得彎下了腰。進家后,他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端上炕坐在窗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天上飄著絮狀的云,幾只麻雀在街門口的榆樹上跳著叫著。房頂瓦上的雪正在融化,檐頭上滴下水滴,落在地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噗”“噗”之聲。

王滿亮心想自己或許能撐過這個冬天。

他點了一支煙,嘟著嘴唇吐出一個渾圓的煙圈,定定地看著它悠悠飄向窗玻璃,隨后伴著窗外一滴水珠落地的“噗”的一聲響散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