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讀者
三十多年前,我作為一個初學寫作者,還不知道自己的讀者是誰,也根本無從考慮自己的文章是寫給誰看。那時只憑著一股子蠻力氣,認真寫作,一味向前,尚無喬致乖張的顧盼,只如春水初生,春潮初長,借一股強勁的東風,那就是一種叫做“青春”的東西,任內(nèi)心的汪洋,恣肆搖曳于筆尖之上,一瀉千里在北京干旱的沙灘上流淌。
然后,我看到讀者蜂擁而至。各種各樣的讀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種看客,許多姿態(tài),有在沙灘上納涼看熱鬧的,也有恪守傳統(tǒng)的嚴正批評家。有的仰望,有的俯視,贊美鼓勵,評頭論足。無論忠言逆耳,還是贊譽過度,我都如獲至寶,喜出望外,照單全收。
因為,我知道,不管怎樣,用文字挖掘出的一條心靈通道,豁然間暢通、抵達了。它抵達了這個世界,抵達了他者的心靈。因為有了“讀者”,我跟這個廣大的世界有了精神上的牽聯(lián)。因為有了讀者,我在北京這座兩千五百萬人口的大城市里才不顯得孤單。有讀者在,就有作家在;有作家在,便有讀者在。二者構(gòu)成牢不可破的對象化關系。作家使讀者滿足了某種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共訴”需求;讀者使作家們普遍有了現(xiàn)世存在感。
現(xiàn)在的社交網(wǎng)絡里,流行一句話,叫做“刷存在感”。人人都通過發(fā)朋友圈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在這個匆匆忙忙的世界里,每個個體都是孤獨的,都想通過發(fā)聲、通過他人之眼驗證自己的存在。因為他們不是作家,他們無法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他們就在自媒體上發(fā)照片、子女、美食,或者轉(zhuǎn)發(fā)明星八卦,尋找讀者,刷存在感。有人每天發(fā)五條十條,有人一天能連續(xù)刷屏二十條,不厭其煩,非?;钴S。
而作家們不一樣。作家們靠原創(chuàng)刷存在感?!霸瓌?chuàng)作品”是作家之所以能稱其為作家的一個基準定義。作家要靠作品說話。
然而,作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來說,不能等同于普通人,僅僅刷存在感是不夠的。他還必須是上帝,是提燈女神,用作品點亮這個世界,照亮茫茫曠野中的人間迷蒙趕路人。這是傳統(tǒng)賦予作家的使命。他必須認領和認命。
我初出道之際,正是20世紀90年代,那時太陽東升西落,明月皎潔朗朗,傳統(tǒng)普照大地,紙媒刊物書籍有著文化權(quán)威地位,文學和作家們還被充分尊崇。地球按照傳統(tǒng)觀念意義運行著,自有其節(jié)奏和韻律,仿佛千年不破,萬年不竭。
那時我虔誠與謙卑地以為,作家寫作的過程,就是尋找讀者的過程,就是一個心靈與心靈的相互叩擊、對撞、相交、相知的過程。一個作家,畢其一生都在用文字尋找讀者,尋找心靈世界與他人互相交流的通道。因此,在漫長的寫作光陰里,在快速的時光流逝中,我踐行著這樣的書寫準則,通過寫作交到了許多朋友,也贏得了一些粉絲和擁躉。我與這些讀者的自我感覺都十分良好,我們的道德價值觀都非常一致,我就是他們在人世間的發(fā)聲代言人。
倏忽間20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情況慢慢發(fā)生了變化。進入21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后,傳統(tǒng)不斷更新,文明的規(guī)則一次次被刷新和改寫。當作家和文學作品更多地被投放到市場上作為交易之物后,作家和讀者之間的交流不再是對等的,“寫”與“讀”之間的均衡關系被打碎了。
一個作家和他的讀者,很難再是平起平坐的關系,讀者視作家為明星,作家看讀者為施主,作家是演戲作秀的,讀者是花錢看戲衣食父母供養(yǎng)群體。作家和讀者的關系,已經(jīng)不是精神與精神的關系、而是變成精神與物質(zhì)的關系?;蛘哒f,作家與讀者的關系,好像一場戀愛,經(jīng)常是從是精神的關系開始,而以物質(zhì)的關系告終。
那么,今天的作家尋找讀者,究竟在尋找什么樣的讀者?那個深刻地理解文學之價值并且能夠恰當貼切地領會文學之精義的人,在今天還會存在嗎?引用批評家李敬澤在《致理想讀者》中的一句話,“不管有沒有讀者,我們至少可以想象理想中的讀者?!?/p>
可以說,理想中的讀者在今天其實是不存在的。如同文學創(chuàng)作靠虛構(gòu)和想象一樣,理想的讀者,也要靠虛構(gòu)和想象。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把寫作進行到底,我們才能有勇氣提燈出街,在大白天也敢把燈捻點亮,與其說是為了照亮別人,還不如說是為自己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