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的況味
最愛吃雞蛋。肉末蒸蛋、番茄炒蛋、油炸荷包蛋……幾乎啥吃法都能成功挑起我的食欲。
小時候,能有幾個雞蛋吃,絕對是令人艷羨的。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母親在重慶鍛造廠醫(yī)務(wù)室工作,我家就住廠里宿舍樓。廠子小,只有四五百人,地處郊區(qū),周邊都是農(nóng)田魚塘。每天清晨,我都在附近農(nóng)村“五星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對社員廣播……”的高分貝喧鬧中醒來。
眼閉著,母親熟悉的氣息氤氳而至。眼睜開,一只白水煮雞蛋已熱騰騰地擺在面前:“乖,把蛋吃了,媽媽上班去了??!”
于是爬起來,洗漱,慢騰騰吃下雞蛋,背書包上學(xué)。另一只蛋,是留給弟弟的。父母只吃廠里食堂的黑面饅頭、稀飯,運氣好的話或許會有包子,不過包子里沒肉,只有切碎的大白菜。
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母親工資算高的,每月大約六十塊,幾乎與廠長齊平,比在研究所工作的父親還高出一截。在當(dāng)時艱苦的條件下,我家還略略比廠里許多人家過得寬松一點。
但那時食材缺少,即便有點余錢也沒啥可買。廠區(qū)外面就一個幾平方米的小油辣鋪,除了一點米面,幾只大缸里的醬油、醋,也沒啥可吃的。廠里食堂常常缺米少油,有時去晚了,飯甑子空空如也,一家人只得靠包谷粑充饑。每次,一看母親又端回幾個干巴巴的包谷粑,弟弟就會一癟嘴哭起來。
“我要吃‘嘎嘎’,我要吃肥嘎嘎!”(重慶方言,即肉)成了弟弟的口頭禪。大人們故意逗他:“為啥要吃肥嘎嘎?”才學(xué)會說話不久的弟弟大著舌頭說:“肥嘎嘎油多,管餓呀!”
母親總是想法讓父親因地制宜去弄些食材:打青蛙、捉黃鱔、摸田螺……凡能弄到的都去弄。父親雖一介書生,但在安徽鄉(xiāng)下長大,也是個能吃苦辦法多的人。肉很難弄到,但雞蛋還不時能搞到點,不過也不多。父親每次悄悄帶雞蛋回來,都會“噓”示意我們不要嚷嚷,說拿東西和農(nóng)民換的,這叫“投機倒把”,要遭處罰的。
啥叫投機倒把,我不懂,但隔三差五有一個雞蛋吃還是不錯的。
七八歲時,我莫名其妙得了急性黃疸型肝炎,住了院。起初,母親每天下班后擠一個多小時班車來照顧我。等病情好些后,她便隔天過來一次,每次都端一只大碗,里面裝著幾只白水煮蛋。
我照例心安理得享用了。有時一口氣能吃三個。隔壁兩個小病號常倚門一邊偷看一邊流口水。有一次,給我抽血的醫(yī)生說,都說北方人重男輕女,你看你爸爸一點都不。我問她你怎么知道?她說為保證你的營養(yǎng),你弟弟一個月都沒雞蛋吃了呀。
雖然還小,但那時已開始懂事。望望手里沒啃完的蛋,我突然吃不下了。不知是內(nèi)疚還是真的吃多了,從那以后,每次吃煮蛋我都有些喉嚨發(fā)哽,總覺得自己不該霸占了弟弟那一份。
母親看我不怎么吃,著急起來,開始改變烹調(diào)方法,拿醬油、八角、生姜等加水鹵了給我吃。畢竟是小孩子,哪經(jīng)得住那香味的引誘,很快又胃口大開。
住院兩個月,不曉得多少個雞蛋下了肚。出院,病愈,漸漸地再不想吃這種整蛋了?!澳憧锤舯诩?guī)讉€孩子,眼睛都望綠了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蹦赣H一邊氣哼哼數(shù)落我,一邊繼續(xù)改進(jìn)烹調(diào)方式,絞盡腦汁想讓我多吃些。也是,除了雞蛋,那時還能吃上什么營養(yǎng)一點的東西呢?
八十年代,我讀高中了,能吃的東西開始多起來,雞蛋也不算啥稀罕物了,菜市場有,商店里也有。母親“研制”的拿手菜“虎皮雞蛋”開始有了用武之地。這菜美味但特別耗料,一盤成菜至少得用上五六個雞蛋,擺盤出來才像個樣子。要在以前,可不敢這么拋撒?,F(xiàn)在可以不考慮原材料來源,吃完了,自然有地方買去。
做法稍嫌費事,但不難。生雞蛋幾枚丟開水鍋里煮熟,撈起,剝殼,一刀對剖兩塊。接著坐鍋燒油至青煙飄起,把蛋一塊塊炸至金黃,撈出裝盤擺成一圈兒。再將醬油、醋、少許白糖、花椒面、味精與麻油放碗里攪勻,加入剁碎的姜蒜后,均勻淋在雞蛋上面,最后撒上切細(xì)的蔥花。
但見雞蛋金黃如斑斕虎皮,蔥花嫩綠似三月柳梢,黃黃綠綠怎一個養(yǎng)眼了得!一口咬下去,蛋皮炸得香香的,里面咬著嫩嫩的,味道咸鮮回甜又裹著一股子麻辣,我一口氣能吃七八塊。
從高中到大學(xué),從單身到婚后,這道菜從未吃厭過。如今,十一歲的兒子和我一樣愛吃這道菜。有時家里沒雞蛋了,也不用去超市,他自己會跑小區(qū)里的自動售貨機上去買,很方便。蛋是綠色有機蛋,味道不錯。
兒子那吃相頗有我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吃著嘴里的,眼睛盯著盤里的,嚇得我連連阻止,怕他吃多了不消化。“要不要這么餓癆餓相,又不是饑荒年月?!闭煞蛲?,啼笑皆非。
是啊,如今什么買不到啊。想來兒子這副饞相,不過是饑餓的自然反應(yīng),是對“媽媽味道”的真心認(rèn)同。而對于我來說呢?母愛的醇厚,歲月的況味,盡皆交織于一只小小的雞蛋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