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陳崇正：葵花分身術(shù)
簡介
陳崇正 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出版有《折疊術(shù)》《黑鏡分身術(shù)》《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正解：從寫作文到寫作》等多部著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7年入讀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碩士班；現(xiàn)供職于花城出版社《花城》編輯部，兼任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dǎo)師、韓山師范學(xué)院詩歌創(chuàng)研中心副研究員。
1 大樂教育
首先應(yīng)該廣告一下，這個小說是為了配合邏輯思維老師的營銷提煉的干貨版。同名原著30萬字，可在各大網(wǎng)店購買，但估計已經(jīng)脫銷，很多讀者說買不到。好吧，現(xiàn)在讓我們調(diào)整一下語氣，我需要一種情緒，讓我進入這個小說。我們今天的主人公叫金天衛(wèi)。如果你非常碰巧讀過本人的小說，就應(yīng)該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我的其他小說中也出現(xiàn)過，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停頓客棧里頭一個少年，整天喜歡扛著氣槍出去打鳥，偶爾荷爾蒙膨脹也會喜歡泡妞，總體上還是個好青年。但到了我們這個故事里，他跟我一樣，已經(jīng)是個三十幾歲的老男人，少年時候那股騷勁已經(jīng)過去，歲月沉重，生活成了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墻，嘆一口氣也無法吹出帶音符的風(fēng)。
金天衛(wèi)和碧河鎮(zhèn)的很多孩子一樣，到擁擠的大都市讀完大學(xué)，混了幾年也沒混出什么名堂，于是還是搬回碧河鎮(zhèn)，跟老婆兩個人開了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專門給中小學(xué)的孩子輔導(dǎo)功課。他負責(zé)理科，老婆負責(zé)文科，開始只能勉強度日，后來竟然逐漸有了規(guī)模，雇了十幾個人，場地也越做越大。只要你開車進入碧河鎮(zhèn)，老遠就能看見“大樂教育”的大招牌高高掛在碧河橋頭的水塔上面。一切還算順利，金天衛(wèi)夫婦三年前生有一個女兒，先天性耳聾，耳朵后面開了個洞戴上耳機，也能聽見，只是說話比較遲，不怎么開口，不過日子過得也還不錯。金天衛(wèi)平時說話不多，但數(shù)學(xué)很好，面對數(shù)學(xué)問題的時候更是口齒伶俐。很多達官貴人的孩子都在他手上補過課，他堪稱妙手回春，經(jīng)常能十分利落就講清楚學(xué)校教師幾節(jié)課都講不清楚的問題，所以每次他上數(shù)學(xué)課，小教室滿滿當當都是小腦袋，想多塞一個人進來都必須托關(guān)系走后門。
優(yōu)質(zhì)的教育資源哪里都緊缺，不論是名32 校還是外面的輔導(dǎo)機構(gòu)。因此，金天衛(wèi)老師也算是碧河鎮(zhèn)的一個人物，雖然不如鎮(zhèn)上的某些人有錢有勢，但說起金老師大家還得佩服他是個能人。他也委實幫助了身邊很多朋友。要說一個小小的數(shù)學(xué)補課老師有多大能耐？其實也很難評估，特別是近幾年，巷子里的酒香還飄到市區(qū)了，東州市的一些領(lǐng)導(dǎo)也聽到他的名聲，去年春節(jié)開始，副市長也成了他家的座上賓，高考前的幾個月還經(jīng)常讓司機把他的笨蛋兒子送過來補習(xí)數(shù)學(xué)。他在碧河鎮(zhèn)教育界的江湖地位和收入水平，一直以來是碧河鎮(zhèn)地區(qū)的老師們羨慕不來的。鎮(zhèn)子不大，大家都熟，酒席上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互相恭維的話。這一天酒喝得有點多，一個語文老師開始講太平天國的最后時光，說洪秀全最后為什么失敗，都是因為有高人指點，偷偷回到他老家梅州將他的祖墳龍脈挖斷，這才一瀉千里。有人就恭維金天衛(wèi)，說他現(xiàn)在事業(yè)這么成功，是不是家里祖墳也有什么講究。金天衛(wèi)舌頭打結(jié)，說祖墳不清楚，但老家的一座木頭建筑停頓客棧，以前倒是遠近聞名。金天衛(wèi)說，停頓客棧里，以前住過一個胖和尚，他能將自己的身體分成三個人，又能合在一起。有一陣子，停頓客棧里，還住著魔術(shù)師和驅(qū)魔人。有一些房間是永遠不能打開的，而月圓之夜，一些空房間的木地板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后來金天衛(wèi)仔細對照了時間，停頓客棧倒掉的時間，可能就是他在酒桌上夸夸其談的時候。
好了，故事的鋪墊大概就這么多，接下來我們進入正題。
2 誰把誰睡了
自從爺爺金滿樓去世之后，金家清明時節(jié)就再也沒有掃墓，而改為在家祭拜，燒點紙錢，總之怎么簡便怎么來。偏偏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周，半步村的苗姑姑就打電話來，告訴金天衛(wèi)，家里的老房子倒塌了：“你們祖宗的牌位都埋在里頭，趁現(xiàn)在沒有下雨，趕緊來處理?！泵绻霉玫囊馑己芮宄?，老屋倒塌在意料之中，但祖宗的香爐和牌位是大事，不得馬虎，弄不好會影響后代子孫。苗姑姑是個鑲著金牙的女人，說話喜歡雙手叉腰。因為她在后面的故事里并不是非常重要，所以你也沒必要記住她曾經(jīng)販賣過兒童之類的背景資料。
老婆自然不愿意回去，她在人前人后毫不避諱地表示自己喜歡錢：不能賺錢的事干它干啥？修老房子當然還要花錢，她不樂意。金天衛(wèi)便說祖宗牌位被壓在廢墟里頭，她就說剛開學(xué)是培訓(xùn)的旺季，走不開。對于祖宗牌位影響后代之類的說法，她早就看淡了。女兒都險些成為聾啞人，這早已經(jīng)夠慘了，難道還要感謝祖宗保佑不成？
對于女兒耳聾這件事，她一直非常自責(zé)，覺得是自己的疏忽，誤以為女兒學(xué)說話比較遲，一直到快兩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對聲音毫無反應(yīng)。這種自責(zé)也包含了對金天衛(wèi)的埋怨，也影響了她再生一胎的動力，她深深擔(dān)心再制造一個殘疾人，后果更嚴重。所以她對金天衛(wèi)的床上運動缺乏熱情，能推則推，推不掉也非常應(yīng)付。金天衛(wèi)也覺得太累了，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像個強奸犯，搞過幾回就意興闌珊了。這樣遲早得離婚——這樣的念頭在金天衛(wèi)心里盤旋著，但卻不敢說出口。
在身邊的朋友看來，他的妻子非常陽光，工作用心，待人熱情，天天都是自帶光源的樣子，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照亮。
金天衛(wèi)心里清楚老婆不愿意回到半步村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壓根不愿意再見到他老爹金九鼎。金九鼎在半步村一直被視為怪人，名聲不好；坊間有他的各種傳聞，比如偷內(nèi)衣和找按摩女。幾年前有個女學(xué)生失蹤了，派出所還找他去問話，這更是鞏固了大家對他的看法。
停頓客棧倒掉之后，金天衛(wèi)一直有些神情恍惚。記憶中很多深深怪怪的事情都跟這棟建筑有關(guān)，他在腦海中一直想象它倒掉的樣子，但無論如何也拼不出倒塌的畫面，盤踞記憶的只有雄赳赳氣昂昂背光而立的模樣。開車回半步村的路上，金天衛(wèi)給燁子打了個電話，燁子說馬上要進手術(shù)室，沒空，下次再聊。掛了電話，金天衛(wèi)突然感覺今天整個汽車都是空蕩蕩的，像個漂浮在深海里的氣泡。車頭放著會搖頭的鯨魚玩具，隨著路面的顛簸而一搖一擺。金天衛(wèi)伸手打開了汽車音響，汪峰老師的聲音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如果能時光倒流，夕陽灑在我的臉上風(fēng)兒撥動我的心弦我多想你就坐在我的身旁，沒有你我有多孤獨……”就在快要窒息的時候，燁子打電話來。
“不是說要手術(shù)了嗎？”
“病人掛了，不用手術(shù)了，有啥事，說吧？”
確實沒有啥事。金天衛(wèi)只能告訴她，他想回一趟老家，問她要不要一起。
“大哥，沒空啊，你以為我是你啊！”
這樣的臺詞，早就像一道題的標準答案一樣在金天衛(wèi)的心頭演示過一次。他內(nèi)心感到有一絲說不出的荒涼，但嘴上還是開了一個玩笑，說了一個網(wǎng)絡(luò)上醫(yī)院電梯鬧鬼的段子。
“你沒事吧，感覺你今天情緒怪怪的。”快掛電話的時候，燁子突然這么問了一句。燁子有薄薄的嘴唇，說話快，是個護士。她表面是個文藝青年，到了床上是女王，摩羯座，喜歡掌控一切。她的另外一個優(yōu)點是，總是能很快覺察到別人的情緒變化。
簡單來說，認識燁子，是通過馬騰龍介紹的。馬騰龍聽起來像馬化騰，但其實他沒什么錢，不過是個碧河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認識很多年了，他的彩票也一直沒中過。因為是干貨版，這里略去他買彩票的各種趣事，直接說燁子。那天去找馬騰龍下棋，他開了門讓金天衛(wèi)進去，自己又爬上那張鋪著大紅花被單的床上，諱莫如深地對金天衛(wèi)笑著。必須說一聲，金天衛(wèi)被這樣風(fēng)騷的笑容嚇了一跳，腦海中浮現(xiàn)雙性戀一類的詞語。然后他告訴金天衛(wèi)：過來，摸摸這被子，還有一個女人的體溫。他壓低聲音說，她剛走。金天衛(wèi)腦海里浮現(xiàn)各種顛三倒四的姿勢和相擁纏綿的情景，熱血一下沖上了頭。
“哪里認識的？手機搖一搖？”
馬騰龍說不是，他剛花三萬塊錢買了一臺二手車打算給他弟去送貨，那天第一次開出去試車，看到路邊站著一個女的，胸蠻大，于是放慢車速搖下車窗盯著看。結(jié)果那女的就把他的車攔下來，直接上了車，然后告訴他目的地。馬騰龍也不解釋他并非野雞車司機，把人送到地方，還留了電話，加了微信。此后燁子還電話叫他過來接送了幾回，也就熟悉了，后來才知道他是附近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強大的落差讓她的臉都漲得通紅，說一定要請他吃餐飯，喝了點紅酒后就直接上了床。
馬騰龍把燁子約出來見了幾回，大家都混熟了。金天衛(wèi)找了個理由單獨約了她，她欣然前來。見了面，金天衛(wèi)也不轉(zhuǎn)彎抹角，直接提出想跟她去開個房。燁子盯著金天衛(wèi)的眼睛看，端著高腳杯不言不語，也不眨眼，足足有一分鐘。
“你們背后是怎么議論我的？是不是把我當雞？”
金天衛(wèi)趕緊解釋，但語言蒼白，窘態(tài)百出。
“走吧，開房去，誰把誰睡了，還說不清楚呢！”
燁子說她反正不著急結(jié)婚，但她有自己的規(guī)矩，跟了金天衛(wèi)，就不跟馬騰龍，以后也別讓她見著他。
3 什么叫神魚
車子只需要翻過一個陡坡，就可以到達半步村。上坡時，金天衛(wèi)遠遠就看到山腰上紅旗招展，原來是新開了一家餐館，大招牌寫著“靜陽山莊”，挺雅致的名字，下面一行小字寫著“山間野味天然食材”。早上起得遲，匆匆出發(fā)也沒吃早餐，現(xiàn)在早餐連著午餐，金天衛(wèi)決定停車好好吃一頓。木桌木椅都是新的，一屁股坐上去，金天衛(wèi)不禁想起收音機評書里三斤牛肉一壇紅酒的好漢氣概，略略翻了翻菜單，菜譜名字怪里怪氣，于是問服務(wù)員，有什么招牌菜推薦？
“老板是一個人？要不，來兩斤神魚？”服務(wù)員是個小個子男孩，說話娘娘腔，擠眉弄眼的。
“神魚？什么叫神魚……行吧，來一個，再弄一盤青菜，一碗白飯。”
新店沒什么經(jīng)驗，先上了一碗白米飯，金天衛(wèi)哭笑不得，用筷子夾著飯粒嚼著。過了五分鐘，又送來一盤青菜，廚師心情估計不好，咸得要命，不過也總算有菜下飯。神魚終于被端上來，黑乎乎的一大瓷碗，發(fā)出一股奇怪的腥味。
“這神魚究竟是什么魚？看起來不像鯇魚，也不像甲魚。”
擠眉弄眼的服務(wù)員瞪著眼說：“老板明知故問吧？來我們店里的，不都想吃神魚么？”金天衛(wèi)咬了一口，不像魚，倒有點像兔子肉，他小時候喜歡扛著氣槍去打鳥，山珍海味也吃過不少，但猜不出這是什么魚，不過那皮吃起來有點像豬的牙齦一般脆，一個詞在金天衛(wèi)腦海里閃過：“這不會是穿山甲吧？”動畫片《葫蘆兄弟》里頭善良的穿山甲墜落懸崖的畫面閃了過去。擠眉弄眼的服務(wù)員繼續(xù)擠眉弄眼，最受不了的是一個男孩子居然捂著嘴巴笑。金天衛(wèi)真不想看他，低頭吃飯，很快把米飯吃完，喝了一大杯茶。果然進了黑店，結(jié)賬時這一餐將近五千塊，小個子服務(wù)員慷慨地說給你打個折吧，四千五。
“你們這哪是餐館，是想打劫??？”
服務(wù)員笑笑說：“老板，這是野味，沒個一萬八千，你到靜陽山莊吃什么野味啊——”
“我要報警！”金天衛(wèi)拿起電話。
“報吧，實話說吧，我們老板就是局里的人，你報吧?！?/p>
這時候一個光頭的家伙從門簾后面走出來，人沒出來聲音已經(jīng)從簾子后面?zhèn)鞒鰜?：“吃個飯還要報警，錄個口供都要半天，浪費時間最終還不是得挨頓打？小黃你再給這老板打個折吧！我跟你說……靠，是天衛(wèi)啊！”
“阿施！”金天衛(wèi)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感覺到無比陌生，但這樣一個名字就脫口而出，讓他內(nèi)心不禁一顫，頓覺這樣的情景似乎曾經(jīng)發(fā)生過。
阿施走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幸好今天所里剛好沒什么事，要是被我其他合伙人碰到你吃穿山甲不給錢，還不剝了你的皮，走，到后面坐坐?！蹦莻€娘娘腔的服務(wù)員小黃這時嘴巴里還發(fā)出“那……那……”的聲音，被阿施瞪了一眼：“大頭要是問，就說記在我賬上！別啰嗦！”
繞過廚房，后面是個大院子，挺寬敞。中間是個亭子，里頭有幾個人在打牌斗地主。阿施帶著金天衛(wèi)過去跟他們打招呼，“金老師好”，他們都起身握手，一個個長得肥頭大耳，金天衛(wèi)也記不住，大概猜到是半步村里頭的“險要人物”，職業(yè)沒細問。亭子里太吵，他們繞到一棵大樹下，樹下桌子茶壺具備，二人坐下泡茶喝。
金天衛(wèi)問：“你這靜陽山莊看起來全是新的，是不是剛建起來的？原先這山坡上應(yīng)該沒有什么飯店，想不起是什么樣子。”阿施說，這山坡后面原來是一個寺院，叫木宜寺，荒廢了很多年，雜草叢生，主體建筑已經(jīng)倒塌。飯店這個位置原來是一個觀音堂，據(jù)說之前還有一尊很高的千手觀音像，后來倒塌了，也沒人理。“我到所里工作沒多久，就和同事大頭來看過這個地方，覺得這位置弄個飯店挺不錯，但那時候手頭緊，沒錢，一直拖到去年年底才動工，原來里頭已經(jīng)有地基，我們找人挖了重新砌……說起來，我們倒是挖到了寶貝，一塊石碑，上面刻著看不懂的文字和圖案，大家覺得墓碑不吉利，都沒人要 ；但我覺得應(yīng)該不是墓碑，你有文化，有興趣我倒可以帶你去看看?！?/p>
金天衛(wèi)搖搖頭，說自己是教數(shù)學(xué)的，對石碑啥的沒什么興趣，怕也看不懂。又問他現(xiàn)在工作如何。阿施說臨時聘用人員就跟止血膠布沒什么區(qū)別，頂著唄，反正不會有升遷，打份工而已。兩人又談起很多老同學(xué)，以前一起打鳥捕魚的小伙伴，很多也都離開了半步村，音訊全無。阿施知道金天衛(wèi)的老屋倒塌了，說反正也沒住人，塌了就塌了。金天衛(wèi)在半步村的老屋，很多人都很熟悉，叫停頓客棧，四層的木樓，以前是半步村唯一的旅館，但荒廢了這么多年，早就被蛀蟲蛀空，嘩啦一聲說倒就倒。一路上金天衛(wèi)都盤算好了，如果說在老家非得有一個根據(jù)地，他也不打算大興土木重建，而是想在網(wǎng)絡(luò)上直接訂購輕鋼集成房屋，整理好地基，等快遞把鋼架結(jié)構(gòu)和墻壁運過來組裝上去就行了，既省錢又省事，也不用天昏地暗搬水泥弄磚頭。但阿施反對這樣做，他主張塌了就不去動它。如果要花錢建房子給祖宗住，就必須正兒八經(jīng)擇個良辰吉日按照村里的傳統(tǒng)來修建，泥工木匠都必須挑最好的，地基要打樁，保證千秋萬代不出問題。
金天衛(wèi)哈哈大笑，說人生幾十年，要一棟千秋萬代屹立不倒的房子做什么？阿施搖搖頭，非常認真地說，反正半步村這么多年來，房子就是長這個樣子的，你們家的停頓客棧，是整個村子絕無僅有的木房子，不倒才怪。阿施對房子和風(fēng)水倒是有一些老生常談的見解，言必稱當年半步村的巫婆如何說。金天衛(wèi)一笑置之。話題既然聊到房子，自然就聊到家人。金天衛(wèi)的父親還是會在六合彩開獎的晚上回到村里來，其他時間都在深山老林里住著，幫鞭炮廠看倉庫。然后就談到阿施的家庭，阿施一聲長嘆，金天衛(wèi)還以為他離婚了。
“不是離婚啊，比離婚還煩惱，是我們家那兔崽子，唉，三四個月前跟我們宣布他要學(xué)佛誦經(jīng)，然后就開始吃齋，葷腥不沾，你說現(xiàn)在念初二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怎么行？”說到自己的兒子，又黑又粗的阿施馬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臉上盡是迷茫的柔光。
“他人在哪兒呢？或許我可以找他聊一聊。”
“那太好了！我怎么沒想到，對！你跟他聊聊最合適！我早該想到這個！”阿施像溺水者拉到一根救命的繩子，整個人都仿佛被激活。
“我是說他人在哪？”
“剛好在！就在這里！他最近有空就回來跟那塊石碑住在一起?！?/p>
“石碑？”
“就我剛才跟你說的，無意在地底下挖出來的寶貝。”
4 靜陽山莊
這時候金天衛(wèi)才有時間來看靜陽山莊，他不懂風(fēng)水，但不得不說，這個地方的選址確實非常好。視野開闊，位于棲霞山西側(cè)一個比較低矮的山嶺上，站在二樓的走廊上，舉目可見半步村最為著名的景點石狗林；背靠一座荒廢的寺廟，飛檐與古佛隱隱約約藏于密林之中。如果將引人注目的彩旗拔掉，再配上一點年月，掉漆的走廊扶手，斑駁的竹影，那將是另外一番景象。想到此處，一轉(zhuǎn)念，他內(nèi)心又是一凜：他假想的，不正是停頓客棧的往昔么？
“發(fā)什么呆？”阿施遞了一支煙給他，“還記得小時候，你曾經(jīng)用竹竿捅了我的蛋嗎？那仇我一直沒報，你今天就當是報恩，一定要讓那臭小子吃肉，反正我們是說不過他?！?/p>
金天衛(wèi)微微一笑。好多年以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和阿施兩人一起上山去捅鳥窩，阿施很擅長爬樹，爬得又快又高，在上面喊金天衛(wèi)將竹篙遞給他，沒料到用力過猛，竹篙正中要害，阿施的一顆睪丸腫了半個月才消。阿施連這樣的舊事都提出來，金天衛(wèi)明白他一直在搜索各種題材，好讓他盡心幫助他的兒子。他伸手在阿施肩膀上拍了拍：“放心啦，多少廳級干部的小孩都交到我手里來調(diào)教，我就是吃這碗飯的。說半天，你孩子叫啥來著？”
“施駿?！?/p>
“阿施的小孩不姓阿？”
阿施又笑起來。這個笑容，讓金天衛(wèi)想起電視劇《西游記》里面派家丁出去外面請高僧大德來高老莊降妖除魔的大財主老員外。
“天衛(wèi)，不瞞你說，村里最有名的巫婆都搞不掂他，我也帶他到東州市區(qū)看過心理醫(yī)生，要不是怕嚇著他，我都想帶去精神病院檢查了，但都沒有效果?，F(xiàn)在雖然放開二胎了，但老婆身體不好，不想生，我家就這根獨苗，你說要是他神神叨叨成了和尚，那我這下半輩子怎么辦？到時扶棺材蓋都找不到人……”
見阿施越說越傷感，金天衛(wèi)趕緊逗他 ：“只要你那蛋蛋小時候沒被我捅壞，還怕不能生小孩？留得蛋蛋在，不怕沒柴燒?！边@句話只是想讓阿施開心一點，不料幾年之后阿施告訴金天衛(wèi)，他后來離婚又娶了年輕妹子，全靠這一句話點破。這是后話，此時的阿施，正伸手抹了抹眼角，指著走廊盡頭那一間房讓金天衛(wèi)自己進去。金天衛(wèi)問你不帶進去介紹一下。阿施邊轉(zhuǎn)身邊搖頭，嘴里話不成句：“進去就知道了，你進去，進去就知道了，他都知道你是誰了?！?/p>
5 囚禁在時間里
推開虛掩的門，午后的光線均勻分布在房間里。這間房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個書架，一張方桌，最搶眼的是放在門后屋角的一塊石碑，高兩米多，寬約一米，上面還有泥土的痕跡。
施駿完全不像初中二年級的小孩，身高已經(jīng)超過金天衛(wèi)，如果在籃球場上馳騁，一定會引發(fā)很多女生的尖叫。但這個濃眉大眼的孩子，現(xiàn)在正坐在靠窗戶的方桌前面發(fā)呆。方桌上擺著手機和手串，還有兩只茶杯，正冒著熱氣，這個情景，讓金天衛(wèi)感覺今天不是他來找施駿聊天，而是施駿這個班主任在約談小學(xué)生金天衛(wèi)。
金天衛(wèi)走進來，施駿也完全沒有起身打招呼的打算，而是低頭在看自己的手掌。金天衛(wèi)的唯一選擇，是走過去坐下。他這樣做了，然后施駿開口說話：“金叔叔，你相信人會轉(zhuǎn)世投胎嗎？”
金天衛(wèi)一怔，笑道：“小說和電影里頭都說會，你在研究轉(zhuǎn)世的理論？”金天衛(wèi)本來以為用一個反問就能輕巧將問題轉(zhuǎn)到對方身上，但施駿顯然知道他的意圖：
“我是說，你自己信嗎？”
“不信?！迸c其糾纏于虛妄之說，不如干脆用一個果斷的回答，結(jié)束這個問題。
“如果一只鳥沒有腳，它就只能一直飛，一直飛，你聽過靈犀鳥的故事，難道還什么都不信？”
“靈犀鳥”這三個字從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卻狠狠扎進金天衛(wèi)的心里。施駿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將手掌翻過來，掌心赫然多了一只紙鶴。這樣的紙鶴讓金天衛(wèi)有些迷離。施駿小心翼翼將紙鶴的翅膀打開，不知怎么回事，靈犀鳥凌空而起，在午后的陽光下盤旋，就如多年之前在停頓客棧中出現(xiàn)的那樣。
金天衛(wèi)噌地一聲站了起來，起身太猛，把椅子都撞翻了：“你，你……”
“你有十二個腳趾，你活得不開心因為一個叫艾微的女人無聲無息地離開，而你，最終會死于一場車禍，需要我告訴你準確的時間嗎……”施駿說這句話時的聲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另一個時空。這種聲音金天衛(wèi)很小的時候聽過，村里的巫婆在“神上身”的時候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金天衛(wèi)臉色變得慘白。
施駿站了起來，同時靈犀鳥掉落到桌子上。施駿小心翼翼地將椅子扶起來，按著金天衛(wèi)的肩膀，讓他坐下來。他自己也坐下來，然后笑了，他看著金天衛(wèi)，那表情似乎換了一個人：“金叔叔受驚了，今天見你來，就想捉弄一下你。其實也很簡單，我很容易就知道你的名字，一個叫艾微的女人在一篇博客文章里面提到你，寫了你的一些故事，還有靈犀鳥的魔術(shù)，網(wǎng)上有許多視頻，花一個晚上就能學(xué)會，重要的是，你相信輪回嗎？”
金天衛(wèi)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樣的解釋似乎也說得通。也許那個叫艾微的女人，將他最私隱的那一部分生命信息，都公布到網(wǎng)絡(luò)上?，F(xiàn)在的孩子，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了得，說不定破解了什么博客的密碼。但這樣一來，他方寸大亂，一時竟無言以對。他驚魂未定，用一種驚奇的眼光打量著施駿，腦海中盡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打鳥歸來的樣子，那是多年以前的自己。那時候停頓客棧還在，爺爺金滿樓還在。
大概人越活膽子就越小。小時候膽子小，只會恐懼，不會被恐懼擊中；就好比只見到閃電，但從未被閃電擊中。
“喝一口水吧，金叔叔?！笔E說完，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他的眼睛望向窗外，越過一棵槐樹的樹梢，可以看到遠處有一片面包樹。這種不屬于這里的植物，竟然也在這里活得好好的，在陽光下帶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次半夜驚醒，然后就看到了不應(yīng)該看的東西。我嚇得爬到我爸爸身上，整整一個星期，我睡覺不敢碰床，也不碰地板，只能趴在我老爸的身上。他肥肥的肚子是我最安全的床。從那一刻起，后來的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樣了。”
“你爸很愛你。”金天衛(wèi)慢慢緩過氣來。
施駿接著說：“自從幾個月前，我看到這塊石碑，我就決定要吃素。”他們的眼睛一起落到那塊石碑上。
“金叔叔，我看到的石碑，跟你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就比如你和我爸看到是我吃素對身體不好，他很焦慮，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p>
“是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利……哈姆雷特。”金天衛(wèi)說完這句話，突然覺得這樣接話太虛偽，語言軟綿綿沒有力氣，就像網(wǎng)球沒接到，球拍在半空中輪了一圈，動作丑陋。于是他補上一句，“你說話的樣子，跟你的年齡不太搭配?！苯鹛煨l(wèi)見過太多少年老成的孩子、問題小孩，很小就是情場老手，但遇到這樣一個魔術(shù)師一樣讓人捉摸不透的孩子還是第一次。
我遇到了一個喜歡說“電影話”的孩子。金天衛(wèi)在內(nèi)心感到茫然，那種飛機上升耳鳴焦躁的茫然。這孩子喜歡像電影那樣說話，而且更糟糕的是，這種氛圍似乎有點將他也帶進去的味道。
施駿似乎并沒有認真聽他說了什么：“年齡只是時間，我們被泡在里面。我們都是被囚禁在時間里，時間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監(jiān)獄?！彼€是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那塊石碑。金天衛(wèi)不禁站了起來，走近石碑。石碑比人高一點，應(yīng)該是花崗巖，或者別的石頭，石色深沉，上面刻著蝌蚪蚯蚓一樣的文字，可能是西夏文或者契丹文，反正字帖上從來沒有看過。石碑最上方畫了一只猴子，下面是三個字，也不知道寫著什么。金天衛(wèi)伸出一根手指去描那幾個字：“這三個字是啥？難道是西游記？”就在這個時候，他感到伸出去的手指似乎變成兩根，嚇了一跳，趕緊縮了回來，定睛一看，還是一根。
“分身術(shù)，”金天衛(wèi)淡淡說，“那三個字是‘分身術(shù)’，我本來也不認識，上網(wǎng)查的。而且，我懷疑這里頭有一個水晶頭骨……”他伸手摸了摸石碑的頂部，“水晶頭骨，只對有十二個腳趾的人有效，用石碑打開時空之門之類，不過網(wǎng)上的話不足為信……”
金天衛(wèi)心想這越聊越離譜，純屬瞎扯淡，只得說：“聽起來像電影，網(wǎng)上真是什么都有，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字都寫了啥？”
大概是亂碼。金天衛(wèi)在心里自問自答，那玩意就像一封發(fā)送不成功的郵件，不小心弄成一堆亂碼。
施駿緘默不語，良久才說：“叔叔，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聽說你這次回來是想翻建老屋，打地基的時候能否把這塊石碑也埋到房子下面去？”
6 門虛掩著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場雨，靜陽山莊籠罩在雨霧之中，遠看灰蒙蒙宛若仙境，近看灰蒙蒙濕漉漉讓人厭倦。沒有一個比喻句能形容這樣的雨霧，就像沒有一個比喻句能形容正值青春期的邋遢女孩的房間一樣。為什么會聯(lián)想起青春期女孩？大概是某種氣味吧。讓人想深深吸上一口又長長呼出的氣味，不過是一聲嘆息。
金天衛(wèi)一直睡到接近正午的時候才醒來，頭痛欲裂，扭了扭脖子，才隱約記起從施駿房間出來之后就被阿施拉到樓下吃蛇肉火鍋，一圈人都不熟，如果沒記錯應(yīng)該就是亭子里打牌的幾個胖子，只知道都是胖子，但胖得各不相同。杯觥交錯很快就喝了一輪，交換了名片之后又喝了一輪，名字也許當時叫得響亮，但現(xiàn)在是一個都記不起來了，喝斷片了。
滿口都是酒味，得去漱口和尿尿。開門出去，門口走廊上圍了好些人，在看阿施殺蛇泡酒。阿施以前殺過豬，后來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殺，手里的小刀利索得不得了。這哪里是在殺蛇，壓根就是一個表演。
從廁所回來，金天衛(wèi)專門拐到施駿的房間，門虛掩著，推門進去，沒有人。倒是那塊石碑還在，威風(fēng)凜凜像個武士。金天衛(wèi)一瞬間有一陣恍惚，覺得昨天跟施駿見面聊天到底是真實發(fā)生還只是昨晚喝酒后的一場夢。就在這時，阿施推門進來了，他說施駿已經(jīng)去上課了，早上還吃了幾個雞蛋和一杯牛奶，胃口明顯變好。金天衛(wèi)正想開口說什么，阿施擺了擺手：
“你昨天從他房間里出來，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之前請他去看心理醫(yī)生，聊了幾個小時，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醫(yī)生都信佛了，都不知道是誰給誰洗腦！算了，走吧，不說了，我陪你去停頓客棧……”
話還沒說完，那個娘娘腔的服務(wù)員小黃一路小跑沖進了房間：“阿施老大，出事了，施駿在村里出亂子了……”
“他不是一早就去上課了嗎？”
“是背著書包出去了，誰知道不是往鎮(zhèn)上去，是往村里跑，您快去看看吧！在葵花池那邊！”
由于下雨的緣故，半步村到處泥濘不堪。新修的村道，到處是雞鴨鵝的屎，偶爾還會從巷子里竄出一只貓狗，把人嚇一跳，所以車子也開不快。車子里的阿施，這會兒一言不發(fā)。為了調(diào)整氣氛，金天衛(wèi)故意把音樂的聲音調(diào)高了。終于，阿施不耐煩地說：“你他媽就沒有別的歌了？唱來唱去都是這么一首？”金天衛(wèi)壓根就沒注意放的是什么歌，這才注意到單曲循環(huán)的還是汪峰的《時光倒流》：“那天傍晚我走在街邊，看著往來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經(jīng)走過的歲月，想起曾經(jīng)熱愛的你，我沒有該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身處何處，只因為你已不在這里，這思念讓我心動，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我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為什么有這么難聽的歌！金天衛(wèi)趕緊伸手一點，播放了另外一首。
“別急，十幾歲的孩子，還能出什么亂子？”金天衛(wèi)突然感覺自己是如此不會安慰人，說完這句寬慰的話，只見阿施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葵花池緊挨著半步村小學(xué)，之前其實是一口清泉，四面翠竹環(huán)繞，倒也清幽宜人。因為泉水長年從石縫涌出，池岸也就越修越高，水也越來越深。半步村小學(xué)以前有個校長喜歡種葵花，泉水也沒有名字，只說種滿葵花那邊的泉水，久之就叫葵花泉。半步村的人對葵花泉其實并不在乎，因為村子里隨便都可以鑿一口井，以前碧河的水也還能喝。但后來碧河上游辦了印刷廠，水染黃了，魚也死了，碧河河面長滿了水葫蘆。后來井水也不行了，打上來的水放一個晚上就會浮著一層灰褐色的泡沫，大家都不敢喝。大家這才想起這口泉水。全村的人都帶著水箱來了，騎摩托的，踩單車的，甚至還有推獨輪車的……葵花泉那條小路上經(jīng)常排長龍。很快葵花池就給糟蹋得不成樣子，村里的老人不得不組織起來主持大局，先砍掉竹子，用鐵欄桿把池子圍起來，再用水泥修了池岸，安裝了水管和一排水龍頭。在水廠的自來水進村之前，到這里裝水每次都要支付幾毛錢。后來有了自來水，但很多人還是習(xí)慣到這里來取水，泉水泡茶會更好喝。
自來水進村之后，葵花泉就免費了，也無人看管。但取水的村民今天一早就發(fā)現(xiàn)葵花泉的鐵圍欄被人鎖住了，池岸上坐著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孩，呼之不應(yīng)，也不認得是誰。情況詭異，有人打電話去派出所，警察來了，才認得是同事阿施的小孩施駿。取泉水的人居然也很有耐心，都停下來看熱鬧，議論紛紛，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大家一看阿施來了，就像看到了主角出場，趕緊讓出一條路來。
“駿，開門！”阿施啞著嗓子喊。
金天衛(wèi)費了很大勁，才擠開人群走了進去。他抬頭朝施駿的方向望去，施駿也正好望向他。眼光相接的一瞬，他看到了施駿眼里都是淚，一絲驚恐如閃電般掠過心頭。他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村民喊：
“大家不要圍了，警察辦案，請大家離場?！?/p>
7 你只是個孩子
阿施說有那么一刻他就想砸掉鎖頭進去打一頓出出氣，但一看到施駿又覺得他只不過是個病人。后來阿施問金天衛(wèi)，他為什么知道是辦案，而不是簡單的父親揍小孩。金天衛(wèi)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祖宗牌位都被壓在破房子里頭，從開車來半步村，整個心都是空落落的。
說起死者唐娜，金天衛(wèi)是知道的。唐娜死時才13歲，其實已經(jīng)失蹤了三年，那一年她念六年級，是施駿的同班同學(xué)。唐娜在班里一直備受歧視，同學(xué)們都覺得她是“霉運傳染者”，沒有人想跟她接近。唐娜交上來的作業(yè)本，收作業(yè)的小組長是在其他同學(xué)的嬉笑和注視中用兩支筆當筷子將本子夾過來的。唐娜坐過的座位，沒有人愿意去坐；唐娜走過的地方，同學(xué)們都盡量讓開。體育課沒有人愿意跟唐娜拉手，也沒有人愿意跟她排成一排，一個隊列，唐娜很自覺地站在離其他同學(xué)四五個位置的地方。體育老師也曾一次次糾正過，訓(xùn)過話；班主任還專門在班會課上講曼德拉反歧視的故事，但都無效。歧視唐娜的游戲一直在持續(xù)進行，似乎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人們對于唐娜的印象，是她站在村口的夕陽下，跟她在一起的只有她的狗。
在唐娜失蹤之前一個星期，她的狗死了。也有人說唐娜的狗是和她一起失蹤的。只有狗愿意跟她站在一起，而現(xiàn)在，狗死了。
唐娜的尸體從葵花池里撈出來時，大家終于捂著鼻子散開了。只有施駿一直在哭，他跟金天衛(wèi)說，以前他不止一次鼓起勇氣想過去拉起唐娜的手和她一起玩，他在內(nèi)心模擬過無數(shù)次，仿佛時間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過，但終歸于沉默。他沒有勇氣被孤立，他只能在別人躲開唐娜的時候做到不躲，在別人不幫唐娜分發(fā)作業(yè)本的時候，幫唐娜把作業(yè)本拋過去給她。他說他相信唐娜是能感受到那一絲絲他對她的好的，但他做得遠遠不夠。
“你只是個孩子，你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金天衛(wèi)摟著他寬大的肩膀。
“不，不是，我是個病人，我們都是病人。”
阿施說東州市馬上會有專案組的人下來，這案子必須移交他們處理。然后阿施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可能你爸爸也得配合調(diào)查……”
阿施的聲音很小，但金天衛(wèi)一下子火了：“你什么意思！之前那小女孩失蹤的時候不是也盤問過他嗎？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你別激動，施駿也得配合調(diào)查，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別對著我吼，我心里也難過……”說著，這個大男人居然別過頭去，偷偷抹了一下眼淚。金天衛(wèi)想起昨天阿施為了讓他去和施駿聊聊，那殷切的表情，內(nèi)心百感交集，提高聲音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兩人蹲在半步村派出所的花壇邊上抽了一支煙。阿施掐滅煙頭后掏出手機說：“你說到祖宗牌位被壓在里頭，剛下過雨，確實不能被壓，這么著，我現(xiàn)在就叫人去幫你清理倒塌的房子，都是靠得住的兄弟，你放心，屋里如果有金蛤蟆，我那弟兄也不會私吞，會給你帶來的。”
金天衛(wèi)笑而不語，伸手捏了一下阿施的肩膀，這是他對兄弟表示感謝的常規(guī)動作。
8 時光倒流
滿臉憂戚的施駿一言不發(fā)，無論民警問什么，他都不開口。值班的民警對阿施說：“兄弟啊，怎么也得讓這孩子說點什么，他突然跑到葵花池去，還從里頭撈出尸體，這要弄不好……雖說未成年人，但你這家長……我不說了，你懂的。作孽啊，全村的人都喝這泡著尸體的泉水，喝了三年了……”他突然看著手里的茶杯，高聲喊：“你們泡茶的水不是山泉水吧？”
在金天衛(wèi)眼里，鄉(xiāng)村派出所里頭的一切都堅硬如鐵，石桌鐵椅不銹鋼欄桿，無不散發(fā)著無聊的氣息。幾年前也是因為這起失蹤案，他父親金九鼎被叫到這里來錄口供，他就在這把長椅上過了一夜。他們懷疑金九鼎當時還是有些牽強：因為金九鼎在村里人眼里是個慫貨，但半步村的小孩倒是沒有不認識他的。半步村小學(xué)周邊也沒什么果園和田野，就金九鼎喜歡挑著兩只白色泡沫箱在那附近轉(zhuǎn)悠，瞅著學(xué)生放學(xué)那半個小時的時間賣點零食和雪糕。金天衛(wèi)說過他幾回，平時給他的錢都足夠吃喝，沒必要風(fēng)吹日曬去小學(xué)門口賣零食。金九鼎每回都一言不發(fā)，直到最后一次回了一句：“你生個孫子來陪我咯！”金天衛(wèi)竟無言以對。老婆是絕對不會讓小孩來跟著金九鼎過的，特別是在村里人都傳言金九鼎有戀童癖之后。
唐娜失蹤之后，她的家人也到葵花池去找過。因為很多人在下面水龍頭里接水，也就沒有人敢下水去打撈。如果將前后的線索串在一起，應(yīng)該說還有一點對金九鼎非常不利：他是葵花池的?？汀６嗄暌郧氨毯又浅Ｇ宄?，大家都到碧河里游泳，就唯獨金九鼎喜歡去葵花池游泳。那時候村里也還沒什么人來這里取泉水，只將金九鼎的行為視為怪癖。四周翠竹環(huán)繞，葵花池流水叮咚，這里仿佛世外桃源，環(huán)境清幽，但其實蚊子很多，時有毒蛇出沒，如果刮風(fēng)下雨，這里是雷電多發(fā)區(qū)，山坡上至少有兩棵樹曾被雷電劈死，委實也不是一個游泳的好去處，但金九鼎就喜歡到葵花池泡澡，即使村民將之圍起來重修池岸，也有人舉報金九鼎偷偷跑去游泳。對此，村里的老人已經(jīng)多次登門交涉，金九鼎也只是低頭認錯，然后從來不改，真拿他沒辦法。唐娜死后，金九鼎被帶來錄口供，但他說什么也不知道。反反復(fù)復(fù)盤問了一天一夜，終究還是什么都沒問出來。之后，金九鼎就進山去了，遠離人群，到山里去給鞭炮廠看守倉庫。這樣的工作是沒有人愿意干的，大家都怕不小心被炸得粉身碎骨?！澳悴慌滤?？”但金九鼎只是笑笑：“怕呀，怕。”
外面下起了雨，不大，一層水幕，就如洗澡后浴室里的鏡子，讓人很想伸出手去將之擦亮。派去山里接金九鼎的警車還沒有回來，阿施讓人買了盒飯，跟金天衛(wèi)一起在大廳里吃。
“這十年，工資沒什么變化，倒是盒飯的價格翻了五倍?！卑⑹┯靡淮涡钥曜釉阼F椅子的把手上敲了一下，“?！彼眠@清脆的聲音表達了憤慨。
玻璃門這個時候動了一下，伸進來一把黑雨傘，然后玻璃門才被慢慢推開，進來了兩個老人：男的絡(luò)腮胡子都是銀白的，穿了一件土黃色的馬甲，草綠色工裝褲；女的看起來不是很老，但戴著眼鏡，眼鏡上還掛著一根繩子固定住，衣著鮮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銀白胡子走到戶籍窗口開口詢問，一口臺灣腔把里面剛上班沒幾天的女警嚇一跳。說了半天總算弄清楚，這個臺灣老頭借著旅游的機會，想回來尋根，弄清楚半步村還有沒有他的親人。他手里拿著小本子，說了好幾個名字，女警都沒聽清；他干脆把本子遞給她，讓她在電腦上幫忙查。本子上都是繁體字，女警不認識，來回折騰了幾回總算搞懂了，但她還是搖搖頭說，電腦上查不到您想要找的人。
他們看著大廳里還有金天衛(wèi)和阿施在吃盒飯，就靠過來搭訕，說查不到信息，打算雨停了到村里面轉(zhuǎn)轉(zhuǎn)，找老人問問，所以想先跟他們倆打聽一下往哪邊走比較好。
“以前這山里頭都是土匪，我們錢家還帶人上山剿匪，梅花黨知道不？戴著鑲嵌了梅花的黑手鐲……”
阿施忍不住打斷他：“錢大爺，您說的這些不是真人吧？我記得小時候我奶奶跟我講過錢小門的故事，但那都是小說里頭的人物?。 ?/p>
錢大爺非?？鋸埖貙⒋笫忠粩[，又把他的本子掏出來：“你看啊，這些人都不是小說里的人物啦，我查過族譜的啦，他們就是真實存在過的人啦，你看，唐娜，他們還是太年輕了。”錢大爺每句話都帶著尾音，說完回過頭去看著那個眼鏡大媽。眼鏡大媽笑而不語。
金天衛(wèi)和阿施兩人內(nèi)心都一怔，面面相覷。金天衛(wèi)問：“錢大爺，您夫人叫唐娜？”
錢大爺笑著說：“她不是我夫人啦，她是香港人啦，我是臺灣人啦，我們網(wǎng)上認識的啦，算是網(wǎng)友吧。反正她也退休了啦，沒什么事啦，就陪我回內(nèi)地尋親啦。她說她也有朋友在半步村啦，但都忘記了啦。我們哪，算旅伴吧，半路一個倒下，另一個就幫忙收尸啦！”錢大爺說完哈哈笑起來，瘦大媽唐娜又點點頭，抿了抿嘴唇，笑而不語。
阿施放下盒飯，模仿錢大爺?shù)恼Z氣：“這么說，你們都是華僑啦，如果找到親戚那是大大的好啦?！?/p>
錢大爺還是夸張地擺了擺手：“我們沒什么錢的啦，只是不知道能有多少年好活啦，了卻父輩的一樁心事啦。我好小就去了臺灣啦，很多事都不懂的啦?！?/p>
兩個老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阿施低聲對金天衛(wèi)說：“你去網(wǎng)上搜，叫唐娜的人應(yīng)該得超過十萬人吧，還不包括港澳臺，所以重名也很正常?！?/p>
金天衛(wèi)說他上回就在這派出所看過死者唐娜的照片，普通長相，染了白頭發(fā)，另外就是鼻子左側(cè)有一塊硬幣大小的胎記，很顯眼。其他孩子會歧視她，或許跟她的胎記有關(guān)。
阿施搖了搖頭說：“不是的，黑白照片你看不出來，唐娜那孩子有白化病，那塊胎記倒是不顯眼，白頭發(fā)也不是染的，她皮膚顏色慘白，第一次見到的人都會被嚇一跳。白天視力不好，而且怕光，還必須戴墨鏡。施駿說過她記憶力特別好，口才也好，但她父母對她也不好，怕她傳染，不讓她上桌吃飯，每次等大家吃完了，她才能上來吃。當時她都失蹤兩天了，父母才發(fā)現(xiàn)，來報案，我們當時推斷很可能是離家出走去大城市打工了，沒想到卻死在葵花池里，想想，這真是對全村人最好的報復(fù)。當然，希望是自殺，不是他殺。”
是的，只要是自殺，就和施駿無關(guān)，也跟金九鼎無關(guān)，這是最無害的結(jié)局。
說話間，金九鼎被帶了進來，手上戴了手銬。金天衛(wèi)一看就火了：“喂，只是來錄口供，干嘛戴手銬？”后面的民警很不客氣地說 ：“你爹硬氣，去了三個人，兩個被他放倒，現(xiàn)在正送去碧河醫(yī)院，這里也沒你什么事，你是不是陪著去碧河醫(yī)院幫忙把醫(yī)藥費給付了？”
金天衛(wèi)一怔，才看到他爹的額頭有一點傷痕。金九鼎看了他一眼：“你來干啥？”然后他就被帶進夢境一樣悠長的走廊，到里頭去錄口供。金天衛(wèi)突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yù)感，覺得自己的父親可能會把什么都攬下來。女孩唐娜是被裝在一個青色蛇皮袋子里的，身上綁了石頭，也就是說，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袋口是從里面綁住的，還是從外面捆住的。金天衛(wèi)在腦海里模擬當時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感到不寒而栗。
兩個警員都傷得不輕，一個被菜刀砍中前臂，一個被砍中大腿（險些就砍中動脈）。他們在半步村的診所里做了簡單包扎，現(xiàn)在坐在警車里，臉色陰沉，一聲不吭。金天衛(wèi)給他們遞煙，他們理都不理。開車的警察打開了收音機，電臺里剛好是汪峰的歌：“只愿能時光倒流……”金天衛(wèi)靠著車窗，昏昏沉沉地睡去。
9 他又要睡去
“?！币宦暻宕嗟捻懧?，把金天衛(wèi)從夢中叫醒。
“鐵椅上你也能睡著？”阿施又用筷子敲了一下鐵椅的扶手，“吃飯啦，這十年工資沒什么變化，盒飯的價格倒是翻了五翻！”阿施打開盒飯，遞給金天衛(wèi)。
“我不是在警車上？其他人呢？我爹呢？”
“其他人都去抓你爹了，他傷了我們的幾個兄弟，跑深山里去了?！?/p>
“不是都抓到這里來了嗎？他怎么能跑掉？”
阿施抬眼看著他：“你在做夢吧？我們的人到了倉庫那邊，你爹打傷了人，跑掉了，沒抓回來?？斐燥垼酝觑埼覀円惨M山去。”
這時玻璃門動了一下，進來了兩個人，兩個老人。
“這絕對發(fā)生過！”金天衛(wèi)站起來，掏出手機看時間。
“小伙子，過來幫幫忙啦。”穿馬甲的老頭招呼他們。他們這才留意到老頭身邊的老太太站都站不穩(wěn)，趕緊過去扶瘦老太坐下，阿施給她倒了一杯水，并讓管戶籍的小姑娘打醫(yī)院電話叫救護車。女警說早打過了，因為我們也有警察受傷，救護車正在趕來。場面安定了下來，阿施拉金天衛(wèi)繼續(xù)吃飯：“時間緊，我們得趕緊吃?！眲偝粤藥卓?，金天衛(wèi)的電話就響了，是燁子。他想掛掉，轉(zhuǎn)念還是接了。
燁子：“你還在半步村嗎？”
“在?！?/p>
“怎么聲音那么低沉？我在救護車上，正趕往半步村，意外吧？”
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有點暈。金天衛(wèi)說：“我也正忙，要到山里去，可能碰不上?！?/p>
“當然，我更沒時間理你，忙得很，對病人來說，時間就是生命。”
燁子是笑著說這句話的，但金天衛(wèi)不禁一怔。他想起那天在靜陽山莊，施駿跟他說過所有人都是被囚禁在時間里的?！皶r間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監(jiān)獄。”他脫口而出，這句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知你說什么，不理你了。我們很快到了?！睙钭訏炝穗娫?。
阿施已經(jīng)將盒飯吃完丟進垃圾桶，嘴巴還在不停地咀嚼，他邊用紙巾擦嘴巴（動作像是在擦黑板）邊催促金天衛(wèi)趕緊吃飯，別只顧著跟各種女朋友打電話。邊說邊向兩個老人那邊走去：“阿婆好點沒有?。俊?/p>
“好點了?！?/p>
“口音不是本地人？臺灣來的？”
“我嗎？我是臺灣人，從小在馬來西亞長大，她從香港來。”錢老爺子這句話的腔調(diào)跟之前又不同。他似乎有意在偽裝某種口氣。
“不是老兩口？”
“我們是網(wǎng)上認識的朋友，認識好多年啦。她說想陪我來尋根，看看這半步村還有沒有我的親人啦。沒想到一進村子她就不舒服，這會兒還暈倒啦，估計是低血糖，喝杯水休息一下就好啦。嘿，娜娜，你好點了沒？”
老太太悠悠呼了一口氣，眼睛半閉著 ：“沒事，死不了，九鼎啊，他們沒開槍打你吧？”
“我是老錢啦，沒人開槍啦，安全著呢！”
“這村子太邪門，我一進來，就像走進了夢里，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當年我和他一起逃港，槍聲一響，我就拼命游啊游，沒有回頭去救他……”老太太嗚嗚哭了起來。
“她說的人不是我，”錢老爺子跟阿施解釋了一句，然后又鼓勵老太太，“說，繼續(xù)說，說說你還記得啥？”
“不記得了，不說了?！彼统鲆粔K淺綠色的手帕，抹去眼角的淚水。
阿施見老太太醒過來，招呼金天衛(wèi)往外走。走出派出所玻璃門，阿施突然回頭問：“我剛才好像聽到她在叫九鼎，你爹當年也逃港，不會是你爹的老相好吧？”
“你聽錯了吧，我爹從來就是個慫貨，哪來的老相好！”金天衛(wèi)把慫貨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一股莫名的怒火從胸中燃起，讓他打開車門的瞬間手都在發(fā)抖。阿施也感覺出他的情緒：“要不我來開車，你休息休息？”
“不用了?！苯鹛煨l(wèi)打下車窗，發(fā)動汽車，一片不知道什么樹的葉子，正好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金天衛(wèi)打開雨刷，噴水刷了刷，車緩緩開了出去。
“你爹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碧河上劃龍舟，那時候咱們還小，他真是勇猛啊，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他胳膊和小腹上的肌肉，漂亮的線條；還有一次就是他在葵花池游泳，我正好趕鵝經(jīng)過，你爹正在水面上翻滾，感覺就是水里的蛟龍，如果當年讓他去參加奧運會，沒準能為國爭光……”
金天衛(wèi)一個急剎車，他吼道：“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就不能聊點別的嗎？”
“不能！我就必須聊他，就是要讓你吼，咆哮，發(fā)泄！發(fā)泄出來之后，我們才能理智地進山去抓人，你是他兒子，你最了解他，茫茫大山，如果不了解他，你說到哪里找？棲霞山連綿起伏，大山會吃人，不小心都走不出來。你是個數(shù)學(xué)老師，你算算，我們找到他的幾率有多大？你不帶點情緒，想點法子，光靠我們倆想抓住他，怕是沒門！”
金天衛(wèi)突然覺得阿施今天說話特別流利，用詞準確，顯然這番話在阿施心里反復(fù)掂量過的?？赡軓某院酗堃郧?，阿施就盤算好應(yīng)該怎么喚醒他的情感，讓他把自己的老爹抓回來。
“你開還是我開？”
“你開吧，我太累了，我得睡會兒?！苯鹛煨l(wèi)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十分沮喪。他拉起手剎，下車跟阿施交換了位置。阿施握著方向盤，向棲霞山深處開去，他并不知道一場車禍正等待著他們。而我們的金天衛(wèi)，他又要睡去，如你所料，作為故事的主角他不能太快死去，他將再次回到從前。
10 為什么要吃素
金天衛(wèi)如約醒來，他洗漱完畢，開車出門，在路上給燁子打電話。燁子告訴她正要進手術(shù)室，沒空理他。過了一會兒，又打電話來，說病人掛了，不用手術(shù)，可以聊聊。
他們隨便聊了點兒什么。
掛了電話，金天衛(wèi)將車里的音樂音量調(diào)大，一首似乎聽過很多遍的歌曲，一條走過很多遍的歸鄉(xiāng)路，他內(nèi)心充滿了說不清楚的感覺，不知不覺就在靜陽山莊門口停了車。
他沒有要什么神魚，在怪里怪氣的服務(wù)員讓他點菜的時候，他直接問他，這間新開的餐館，老板是誰。娘娘腔的服務(wù)員正想說話，阿施便從后面走了出來，十分意外地跟他見面。寒暄之后阿施說請他吃飯，但金天衛(wèi)只要了一碗面。吃完面，阿施請他到后面轉(zhuǎn)轉(zhuǎn)，參觀一下他的靜陽山莊。金天衛(wèi)興致很高，這里的一切讓他感到清新。他在亭子里跟幾個胖子打了招呼，被他們拉著一起打了兩圈“斗地主”。兩圈他都是地主，手氣很臭，拿到的都是爛牌，于是喝了兩杯白酒，只得自我解嘲說二十一世紀每個人都有一個地主夢。其他人便說，大家都沒實現(xiàn)，就阿施實現(xiàn)了，看看，這多好的院子，絕對的大地主。
阿施很高興地自己要了一杯酒喝，喝完之后長嘆一聲，滿臉憂戚，說：“可惜每個地主都有一個敗家的兒子！”
“讓金老師幫你勸勸你家施駿嘛！”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一語驚醒夢中人，阿施如意料之中的一個激靈，便拉著金天衛(wèi)上樓，讓他去勸勸他那個喜歡吃素的初中生。
“你來了，金叔叔。”施駿仿佛等待多時。屋里的方桌上，放著兩杯熱茶，還有施駿的手機和鳳眼菩提手串。金天衛(wèi)坐下之后，施駿問他：
“咱們今天再聊點什么？”
“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為什么要吃素？”金天衛(wèi)一本正經(jīng)，直撲主題。
“宿命，金叔叔，這是宿命?！?/p>
“宿命？”
“是的，我們都在遍歷，在時間中不停地分身。金叔叔，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大的監(jiān)獄是什么嗎？”
金天衛(wèi)若有所思，搖了搖頭，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
“是時間?！?/p>
“你喜歡哲學(xué)？”
“不，我喜歡真相，我只想知道一個真相，所以需要走過所有的時間?！?/p>
“你是說死亡？”
“不是我的死亡，而是一個女孩的消失，憑空消失?！?/p>
金天衛(wèi)想起幾年前的女學(xué)生失蹤案，他爹還被叫去錄口供。施駿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對著他點了點頭：
“沒錯，唐娜，這個名字還是您的父親取的。唐娜的爺爺跟您父親一起劃龍舟，他說兒媳婦就要生了，讓他幫忙取個名字，您的父親脫口而出，唐娜，于是就有了唐娜。他們還吵了一架，因為唐娜的爺爺是想讓他取一個男孩子的名字，但您的父親說一定是女孩子。”
這時一只蒼蠅從窗外飛進來，停在施駿的食指上。施駿的手指動了一下，蒼蠅就飛了一圈，又像一只不愿離開的小鳥那樣飛了回來。這個小細節(jié)改變了談話的氛圍。金天衛(wèi)說，按他的直覺，這樣的談話仿佛曾經(jīng)在哪里發(fā)生過，或者是他曾經(jīng)聽另外一個人說起過唐娜取名的事。窗外色調(diào)昏黃的陽光，讓他有點恍惚。他甚至感覺這樣的話，似乎是他對唐駿講過一遍。
“嘿，我想說，”金天衛(wèi)張開的嘴突然停住了，“我想說，唐娜唱歌好像很好聽……”金天衛(wèi)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回蕩在長長的隧道里。
11 我們是老人
如果要說歌聲好聽，二十六歲的金九鼎一定會說最好聽的歌就是唐娜唱的。而他的唐娜，正當芳齡，春心蕩漾，利用工作之便每天幫他收集泡沫箱、皮球、乒乓球之類一切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東西。
“一定要逃到香港去！”
他們互相鼓勵著。那個時候，金天衛(wèi)還作為一顆看不見的精子或者卵子存在于世界的某個角落，而現(xiàn)在他帶著燁子出現(xiàn)在靜陽山莊，他看到唐娜，只是他并不認識。
在清明之前或之后的某一天，天氣忽陰忽晴，金天衛(wèi)開車前往半步村，順便打了個電話給燁子，燁子說她正好有空，可以跟他去半步村玩玩。金天衛(wèi)繞過大半個碧河鎮(zhèn)去接燁子，一路上金天衛(wèi)握著換擋桿。燁子跟隨著路面顛簸的節(jié)奏，跟隨著車頭一搖一晃的招財貓，一上一下套弄著玩具。
車過靜陽山莊，時近正午，燁子大叫一聲 ：“餓了餓了！吃飯吃飯！”于是他們拐進了靜陽山莊。因為一路上邊玩邊開車，車開得慢，金天衛(wèi)這時也感到饑腸轆轆。他們推開玻璃門走進去，這是一家非常新的餐館，進門就聞到新桌椅散發(fā)出來的油漆味兒。大廳里沒什么人，只有兩個老人在吃飯。金天衛(wèi)坐定倒上茶，兩個老人就喊結(jié)賬，不是本地口音。一個娘娘腔的服務(wù)員小跑過來，鞠了一躬：
“老板，剛好五千塊?！?/p>
“多少？”
“哎呀，老人家，打個折吧，一共……四千五?！?/p>
老頭看了老太太一眼，憤然道：“你們這是黑店，這是搶劫?。 ?/p>
服務(wù)員笑笑說：“老板，這是野味，沒個一萬八千，你到靜陽山莊吃什么野味啊——”
老頭伸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我們是老人，還要治病，沒什么錢的啦！”
“老板您愛說笑，華僑都是很有錢的啦！”
“我們也不是什么華僑……”
金天衛(wèi)看了一眼菜單，上面最顯眼的一道菜是“神魚”，沒有價格，而是寫著“時價”?？磥磉@確實是一家坑人的黑店，他還沒說什么，旁邊的燁子已經(jīng)站起來了：
“我說你們欺負外地人呢？兩位老人吃頓飯需要幾千塊？”燁子邊說邊走過去，對著老頭說，“您貴姓？需不需要我?guī)湍鷪缶?？?/p>
“免貴姓錢……”
錢老爺子還沒說完，娘娘腔就打斷他 ：“你以為什么人都能開店嗎？你報警啊，看看警察怎么收拾你們這些吃霸王餐的刁民！”
“我是外地人，但我老伴她也是你們村里的人，只是現(xiàn)在想不起以前的事，這次我?guī)貋磙D(zhuǎn)轉(zhuǎn)，是希望她能勾起一些回憶?！?/p>
“誰是你老伴？你別瞎說！”老太太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她看起來蒼老，甚至有點小小的嬌羞，“我們是網(wǎng)友，不是夫妻！”她把“夫妻”兩個字重音拉長，顯得鄭重其事。
陽光雨露并未曾改變，木宜寺里還住著兩個尼姑，誰家有老人去世只要花點錢就可以在里頭做場法事。是的，就是唐娜，多年前趕著鵝群從這個山坡上走過，木宜寺里還能傳出敲鐘的聲音。唐娜總在鐘聲結(jié)束的時候放開歌喉，“青皮鳥，綠皮鳥，大風(fēng)吹過的青春不見了”，獅頭鵝在歌聲中加快了腳步，有時還會展開翅膀向前沖。金九鼎就站在一棵桑樹后面，視線穿過葉子的縫隙看著她。如今，她站在桌子旁邊，腦海里只有多年以前深圳灣的槍聲和白茫茫的夜霧。
唐娜說：“我們以前不是這樣聊天的，你們現(xiàn)在好吵?！痹?jīng)的半步村，人們串門聊天，喝茶閑聊，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典雅的東州話，先秦留下豐富的聲調(diào)，委婉而含蓄，婚事葬禮皆有嚴格的程序，示愛和借錢的話都能把握分寸留有余地。而現(xiàn)在不是這樣的，娘娘腔的服務(wù)員說：“少裝蒜，沒有很多錢還是有錢的，飯錢怎么說還是要付的！”
絡(luò)腮胡子錢大爺轉(zhuǎn)過身，眼光柔和地看著唐娜：“你別急，你坐下休息一會兒，他要錢我們就給他吧?！彼麖目姘锬贸鲥X包問：“你剛才說多少錢？四千五百……我這只有四千，得給我們留點回去的車費……”娘娘腔還不依不饒，竟然伸手來拿他的錢包。這個搶錢包的動作可把老頭激怒了，他大罵一聲，隨手操起旁邊一把椅子，就向娘娘腔服務(wù)員砸去。服務(wù)員小黃哎呀伸手一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嚇得臉色發(fā)青。
“怎么回事！來這兒吃飯還打人是不是？”門簾后面走出來一個光頭，“你們四個……靠，天衛(wèi)！”
光頭阿施走過來跟金天衛(wèi)擁抱了一下。他問清楚怎么回事，把小黃臭罵了一頓，還跟兩位老人鞠躬道歉。在說話圓滑這一點上，阿施從小就很有天賦。他還招呼兩位老人和阿施燁子今晚在靜陽山莊過一夜：“我這里啊，是吃飯住宿一條龍，以后還會有棋牌和浴足，現(xiàn)在暫時沒有，試營業(yè)階段，兩位老人家可以多住幾天，隨便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尋親，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盡管找我。至于天衛(wèi)嘛，咱今晚好好喝兩杯！”
當天下午，阿施招呼了幾個同學(xué)過來，在靜陽山莊的院子里打牌喝酒，燁子也大大方方加入其中，很快就混成一片?！岸际桥笥眩 贝蠹矣指闪艘槐寄媒鹛煨l(wèi)開刷，說他是個泡妞高手，讀書的時候有很多女孩子暗戀他。
“他有這么搶手？”燁子笑道，“他跟我說的版本可不是這樣，他說一直沒什么女孩子喜歡他，整個學(xué)生時代就是個木偶人，只擅長發(fā)呆！”
大家都哈哈笑了。
金天衛(wèi)接過話說：“我到現(xiàn)在都還是個木偶人，就像今天，兩個老人被欺負了，我坐在旁邊一動都沒動，換成以前，砸椅子的應(yīng)該是我！”
金天衛(wèi)看著阿施。
阿施站起來：“行啦金老師，真不是我的主意，我也反對吃穿山甲訛錢，但沒辦法，養(yǎng)家糊口，別人做生意我也得配合啊，我給你再道個歉行不行？”說完他舉起杯一飲而盡。
旁邊的同學(xué)也起來打圓場：“我們都是木偶人，都是木偶人……”有人便提議說同學(xué)得定期聚會，是應(yīng)該開一次同學(xué)會，把有出息沒出息的，都通通找回來聚聚。自然有人應(yīng)和，有人反對。
玩得正歡的時候，原來在二樓房間里休息的錢老爺子氣喘吁吁地跑下樓梯，讓金天衛(wèi)幫忙叫救護車，說唐娜出事了。
“走！哪個房間？帶我去！”燁子扔下酒杯一路小跑上了樓，大家也跟了上去?！八还韷捍擦?！”錢老爺子指著床上直挺挺躺著的唐娜說，“以前也經(jīng)常鬼壓床，一般幾分鐘就會醒，今天叫不醒?！?/p>
這間朝北的房間剛好被圍墻外的一棵大樹擋住，此時光線有點昏暗。唐娜老太太眼睛半閉，嘴里喃喃不知道說什么，胸口猛烈起伏著。燁子伸手去掐她的合谷穴說：“再叫，叫醒她！”她其實也束手無策，不是昏迷，而是夢魘。
“娜娜！”錢老爺子叫道。
“你快跑，別下水，往山上跑！躲到樹林里去！他們要開槍了！”這一句叫喊倒是非常清楚，房間里所有酒氣沖天的人都聽到了，面面相覷，內(nèi)心都陡然生起寒意。
“鬼壓床不能叫醒她，必須是她自己醒來?！贝蠹一仡^，只見一個高個子男孩站在門口。
“施駿來了！”有人說了一句，然后就自覺往后退。有人將嘴巴伸到金天衛(wèi)身邊說了一句：“這小孩陰陽眼，有點邪門?！比缓缶陀腥苏f房間太小還是不要擠在這里，有人附和說，是啊，要不下去繼續(xù)喝酒，有人說不喝了還是先走了。阿施當然明白大家在想什么，只能送朋友們下樓，并悄聲交待今晚的事不能亂說，以后客房還要營業(yè)。他當然知道沒用，不用兩天，靜陽山莊不干凈的小道消息就會傳遍半步村。不過也不礙事，反正靜陽山莊只做外地游客的生意。
房間里只剩下金天衛(wèi)、燁子和唐娜，還有一言不發(fā)的施駿。施駿看了一眼燁子，喊她起身，不要擋在床邊。燁子看了一眼金天衛(wèi)，好像懂得了什么，然后默默退到門邊。施駿走進廁所，在里面喊了一聲：“金叔叔，來幫一把手?！苯鹛煨l(wèi)跑進廁所，幫他一起將掛在廁所里的鏡子抬出來，橫著放到床上。施駿裝神弄鬼到廁所將手掌弄濕，在鏡子上涂畫了幾個符號。然后就讓大家退出房間關(guān)上房門。房門剛關(guān)上，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硖颇鹊目人月?。錢老爺子急忙推門而入，只見唐娜已經(jīng)坐起來，猛烈咳嗽，反胃，往地上吐了一汪水。
錢老爺子幫她拍背，燁子倒來一杯水，唐娜連說了幾聲謝謝，聲音十分虛弱。金天衛(wèi)依施駿所言將鏡子搬開，鏡面朝墻放置，回頭看時，施駿已經(jīng)走出房間。一種莫名沖動讓金天衛(wèi)尾隨而出，但施駿消失在走廊盡頭，迎面走來了阿施。阿施得知唐娜已經(jīng)醒了，長長嘆了一口氣，說自己不進去打擾她們了。他走了幾步又掉頭回來，希望金天衛(wèi)能去跟他兒子施駿聊聊：“我實在不希望家里出一個巫師，就這根獨苗，我也不像你還能有各種女朋友?！?/p>
金天衛(wèi)點了點頭，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如木偶一樣移動，一直移動到西側(cè)走廊的盡頭，在落日的余暉里，走進了施駿的房間，然后對話照常開始。
“金叔叔好，請坐，喝茶?！笔E早就為他準備好一杯熱茶。
但金天衛(wèi)沒有坐下，他徑直走向墻角的石碑。這塊石碑比他還要高，陽光剛好照到石碑的一角，金天衛(wèi)仿佛看到被陽光照到的地方著火了，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他伸出手指，想去摸摸石碑，但又將手縮了回來。他感到疑慮，對自己木偶般的身體以及穿過身體的時間，都感到疑慮。
“有人說西漢南越王趙佗的墓就在棲霞山里，金叔叔信嗎？你應(yīng)該不會信。還有人說這塊石碑，就是封住趙佗墓的石頭。趙佗當年為了不被挖墳，制造了許多疑冢，四具棺材從四個城門同時出葬，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但真正的墓穴卻不在其中。連死人都希望能夠分身四處，所以才有了這塊記載了分身術(shù)的石碑。有人說這塊石碑有腳，能自己走到它想去的地方，金叔叔信嗎？”
“很多寶貝都是借著盜墓賊的腳，走出了很遠?！苯鹛煨l(wèi)一笑，為自己說出了一句不錯的話而感到得意。
“那么大的功業(yè)，那么大的疆土，見證大秦的覆滅，最終還是難逃一死。死是什么呢？不知道。金叔叔，你死的時候，會將自己愛過的女人都想一遍嗎？”施駿有點像喃喃自語，每一句，卻又都準確打進金天衛(wèi)的心靈內(nèi)部。是啊，愛過的女人，金天衛(wèi)腦海中閃過了幾張臉孔，死的時候，還來得及將她們的臉都在快要熄滅的屏幕上過一遍嗎？不一定來得及，不一定記得起，更重要的，不一定能頭腦清楚。萬一已經(jīng)迷糊了呢？那些自己曾經(jīng)細細凝視過的臉龐，每一寸自己曾經(jīng)細細觸摸過的肌膚，以及回應(yīng)他指尖觸摸的聲聲呻吟……站在石碑前面，金天衛(wèi)有點意亂情迷。
“我第一次想到死亡，應(yīng)該是19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那天，學(xué)校慶?；貧w的儀仗隊從半步村穿過，我在隊伍里敲著布鼓。突然一根高壓電線剛好斷了，從天上掉下來，當場電死了兩個吹號的女同學(xué)，里面有一個還是我暗戀的，特別漂亮。人群大亂，但因為是慶?；顒?，那場意外被掩蓋在盛世太平的喧天鑼鼓聲里，家屬被反復(fù)談話，不許哭鬧。那天晚上，我在碧河邊發(fā)呆到深夜，看河水緩緩流動，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變形，說不出來……也不知道為啥對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對，你多大了？”
“我們吸血鬼已經(jīng)在地球活了兩百多年了……”施駿頑皮一笑，用一句玩笑話將氣氛調(diào)轉(zhuǎn)過來。
“你今晚挺邪氣的，有人告訴我，你能看見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施駿搖了搖頭：“我能看見時間。”
“什么意思？”
“我們每次只能訪問一個時間，但有不同的時間在訪問你，我能看見重疊分身的你，就如一朵盛開的向日葵?！?/p>
“向日葵？”金天衛(wèi)想起了梵高那有點顫抖的筆觸。
“就如一片葵花的海洋……”施駿突然挺住了，然后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又轉(zhuǎn)身回來，“向日葵！對！葵花！”他似乎想起什么，眼里閃爍著光芒。他不知從哪里翻出紙筆，金天衛(wèi)以為他要畫一朵向日葵，但他卻在紙上寫了一個“水”字。
“葵花怎么了？”
“沒什么！沒什么！注定要由您將答案帶給我，”施駿有點興奮，“幾年前，一個對我有特別意義的女孩子讓我猜一個謎語，哪一種植物最美好也最淫蕩，我怎么就沒有想起向日葵……”
“日！”金天衛(wèi)笑了，類似的黃段子，他可以講一萬個，“你太單純了，你早該來問我?！?/p>
“但是，”施駿眉頭又緊鎖起來，“你說，一個女孩怎么會去傷害這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人呢？好了，金叔叔，我不跟你聊了，我得查些資料，唐娜的狗為什么會死了……您回去陪應(yīng)該陪的人吧……她個子小，但很美，熱愛謎語，熱愛一切懸疑小說?！?/p>
說到很美的時候，金天衛(wèi)似乎從施駿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哦，天啊，他都知道些什么？金天衛(wèi)有種害怕被刺破的感覺，趕緊縮了回來，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他剛出來，施駿就將門反鎖了，慌張而神秘。
向日葵，一種專注的植物，對時間極度敏感，跟隨著太陽變換角度。金天衛(wèi)腦海中浮現(xiàn)他老爹金九鼎和女孩唐娜在一起的畫面。他在這個畫面里加入了淫蕩這個詞匯，但一朵向日葵將這樣的想象關(guān)閉了。也許一個可憐的女孩，必有可恨的另一面；也許她僅僅是想跟世界開一個沒有謎底的玩笑。
在一片向日葵映照的燦爛光芒之中，唐娜和她的狗立在那里——這樣的畫面，只屬于緊閉門窗的施駿。
“汪汪……”虛空中有幾聲犬吠。
12 我下不了手
阿施在錢老爺子夫婦的隔壁給金天衛(wèi)安排了一間房。金天衛(wèi)剛走到門口，燁子就把他拉進去，表情也是慌張而神秘。金天衛(wèi)開始以為她要干啥，沒想到她這回沒有撲過來扯開他的衣服，而是摟著他的頭，讓他附耳過來。
“我跟你講，剛才我偷聽了隔壁唐娜夫婦的談話，他們好像是想回來自殺的。他們計劃得很周密，都想得很清楚，想死在這里，我在醫(yī)院也見過自殺送來搶救的人，都哭哭啼啼，內(nèi)心說不出的委屈，但沒見過像他們這樣的，十分理性地在談?wù)撛趺慈ニ?。你說，我們要不要報警？”
“報警讓警察來看守兩個老人，讓他們不要去死？”金天衛(wèi)這么一概括，燁子也覺得哪里不對，很荒謬，本來一臉嚴肅，這時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金天衛(wèi)看到她的笑，想到向日葵，忍不住伸出手撩開她的衣服，一把握住她的乳房。好家伙，燁子只貼了兩個乳貼，將乳頭貼住，里頭連胸罩都不穿。金天衛(wèi)只是握住她的一只乳房，燁子已經(jīng)整個軟進他的懷里。金天衛(wèi)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一股暖意升騰，這樣的感覺，在自己老婆身上完全沒有。在老婆那里有一種冷意，是拒絕，是夾緊的大腿。他想不清楚兩個女人帶來的兩種不同感覺，但是老婆要來一發(fā)就是來一發(fā)，而燁子來一發(fā)之前之后，都要給出許多附加值，要前戲，要大字幕的對白，要一寸一寸蠕動的吻。
“不過那錢大爺，真是好男人，妻子老年癡呆失憶了，不認他這個丈夫，他就不當丈夫，想辦法成為老太太的網(wǎng)友，還裝腔作勢扮臺灣人，扮馬來西亞人，哄老太太開心。老太太……哎，別咬，痛……老太太以前逃港過去的，到那邊倒是不用擔(dān)憂溫飽，但日子也過得不好，擠天臺木屋，幫人家洗碗洗衣服，煮飯縫襪子，有過一個兒子，十來歲就死了，沒有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每次望見內(nèi)地的方向，都會默默流淚。他們說，這些年很多香港人都來內(nèi)地揾食了，香港也不是原來的香港了……”
“我爹當年苦練游泳本領(lǐng)，跟女友一起逃港，最終女友游過去了，他為了救一個人沒往前游，被抓了，槍林彈雨，沒被打死已經(jīng)算是萬幸，那會兒我還沒出生，他要掛了就沒有我什么事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老覺得這個唐娜很可能就是我爹的初戀女友，不過只是我瞎猜罷了，不可能那么湊巧。況且老太太也什么都不記得了。一個人如果什么都不記得了，就意味著過去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钪痪褪且驗榛钪倪^程被儲存進記憶里嗎？如果我們的記憶只有七十秒，那我就……”
“就怎么樣？”
“就每隔七十秒跟你做一次愛！”
“哈哈，你這人，剛還像個教授，這會兒又像禽獸！嘿，別急，今天我想……你能不能把我捆起來？”燁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取來背包，從里面掏出一捆紅繩子，然后打開一張照片，里頭一個眼神高冷的女人被捆成一個粽子：“看，就像照片這樣！我要你捆我，讓我不能動，不能說話，就像快要死掉那樣，然后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不要太痛，我嗯哦兩次，你要松開我。你先看這組照片，學(xué)習(xí)一下，我先上個廁所?！?/p>
上完廁所的燁子像只青蛙一樣跳出來，邊跳邊脫衣服，然后直接跳到床上，一連擺了幾個姿勢，還不滿意，又換了兩次姿勢才說：“來吧，捆吧！”她嘴巴并沒有停下來，還自己夸自己，說她是一個自帶光芒的女人，內(nèi)心充滿了愛意之類的。
金天衛(wèi)手持紅繩子，面對著屁股高高翹起的燁子，他一個瞬間仿佛看到一片向日葵，還有自己的父親。他打了一個哆嗦，仿佛自己就是金九鼎，此刻正手持繩子，對著一個小女孩。
“我下不了手?！彼杏X自己的聲音像極了父親的聲音。
“來吧，金叔叔！捆我！”燁子的聲音，十分甜蜜。這時空的漣漪，再次在房間里蕩漾。哦，我們都要凝視著這一刻——停在空中的繩子，停在空中的曖昧。
“我是說，隔壁有兩個老人最近要自殺，我們……”
“現(xiàn)在不說自殺的事，現(xiàn)在就是你要殺了我。”
金天衛(wèi)只能動手了。繩子不松不緊，剛好勒出淺淺的印痕，漸漸地，燁子竟然面色潮紅，呼吸急促，最后還有一點微微的顫抖。有那么一個瞬間，金天衛(wèi)眼中的燁子有點飄飛起來，就如一條紅色的金魚一樣在空中輕輕搖擺。
13 雙手骨折
金天衛(wèi)醒來，馬騰龍坐在床頭，把他嚇了一跳。
“我操，你怎么在這兒？燁子呢？”
馬騰龍吃了一驚：“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惦記燁子？”
金天衛(wèi)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渾身有說不出的痛。他想動，卻動彈不得，仿佛被人按進一口小型號的棺材里頭，使不上勁。
“我操，我手腳不會是被截肢了吧？”他心里和嘴里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馬騰龍一臉嚴肅地說：“高位截癱?！?/p>
“你別開玩笑……”
馬騰龍笑了：“雙手骨折，上了夾板，腿沒感覺，估計是太久沒動，麻了。其實你也蘇醒過幾回，不過有點迷糊，說了很多夢話，昨夜還說洪秀全的余部輾轉(zhuǎn)來到半步村，就為了尋找一塊石碑?！?/p>
金天衛(wèi)環(huán)顧四周，有點熟悉的情景：“這是碧河醫(yī)院？”
“是啊，燁子走開了，她一會兒就過來，這是她的地盤，你放心吧，出個車禍沒什么大不了?！?/p>
什么叫出個車禍沒什么大不了？金天衛(wèi)搜索著過去的記憶，一片空白。
“什么時候的車禍？你幫我把被子掀開，我看看身體?！?/p>
馬騰龍邊幫他掀起被子邊說：“你跟阿施不是進山去看你爸嗎？在路上不知道為啥車就開到水庫里頭去了，交警還在調(diào)查事故原因，大概是車爆胎。別擔(dān)心，阿施沒受傷，只是葵花池沉尸案謎團重重，他得趕回去處理。你說你爸嗎？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警察總能找到他的?！?/p>
“我不會已經(jīng)死了一次吧？”金天衛(wèi)突然產(chǎn)生了另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這是另外一個我，無數(shù)個我中的一個，我在夢與醒之間在不同的自己中間穿行?！避嚨湥畮?，灌木叢……是阿施把自己從水里拖出來嗎？如果沒有拖上來，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具尸體？會不會不是水庫，而是葵花池？據(jù)說水鬼總是要找一個替身……也許阿施當時開著車，是為了避開一條狗，或者一個人。記得在靜陽山莊后院的亭子里，有一個胖子在打牌喝酒的時候就說了這么一個計劃：找一個小男孩去路上碰瓷，一臉無辜，然后等車主下車就說沒什么事，但頭有點暈，希望送醫(yī)院檢查一下，也不用報警。一般車主都會答應(yīng)，等他的汽車挪位開到半路，就用事先準備好的道具制造后腦勺流血的假象，車主一定慌了，這時候就報警，手機里事先把某人的電話存為110或122報警電話，一撥過去就顯示122電話，然后就胡說八道跟車主普及一些法律常識，告訴他沒有現(xiàn)場后患無窮，保險也不會賠，讓他給錢私了，輕而易舉就能敲一筆。如果不答應(yīng)就出動家屬胡攪蠻纏一定要讓他給錢。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反正一本萬利，錢到手就趕緊消失。手持酒杯的胖子哈哈大笑：“這種比搞傳銷風(fēng)險還小，你說是不是，喂，喂……”
“喂，喂！你發(fā)什么呆！叫了兩遍都不應(yīng)！”燁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旁邊，“唉！王菲的演唱會最便宜的票都要一千八百塊一張，簡直是搶錢！對比一下，就會覺得還是張學(xué)友和陳奕迅厚道，人家最高的票價那才一千多……”
頻道切換得太快，金天衛(wèi)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笑容有點僵。果然，被發(fā)現(xiàn)了：
“你笑得好奇怪，算了，你還是躺下去再睡一會兒，騰龍老師跟我去取藥?！?/p>
病房里突然安靜下來。安靜了好久，馬騰龍都沒見回來。馬騰龍也不老實，他們會不會借故走開，其實是找一個地方嘿咻一下。為什么這樣的念頭都有，算了，睡覺吧，看看會不會在另一個自己的身體里蘇醒過來。在時間里的分身，我們身不由己。
“換藥了！”馬騰龍的聲音，像是另一個昏沉的夢境。
14 完全清醒了
“在昏昏沉沉的夢境中穿行，我是清醒的。”
一個聲音在金天衛(wèi)的腦袋里回蕩。我出了車禍，躺在醫(yī)院里，醫(yī)院里的護士對我很好，我的好朋友陪在我的身邊……不是的，我的妻子為什么沒有來？
我的妻子……
金天衛(wèi)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又仿佛跌入另一個夢境之中。
“她想來看你，但擔(dān)心來了刺激到你，影響你情緒，反而對病情不利……”馬騰龍還是坐在身邊。
“馬騰龍，你這個混蛋，搶我的老婆，你干了我老婆，我進門時被窩還是暖的，你這混蛋，我沒有你這樣的哥們！”
“你別激動……”
“我夢見妻子跟我說，老家的房子倒塌了，所以我就開車回去看看?！钡鋵嵨乙呀?jīng)離婚了吧？或者沒有離婚。只是，那個性格強悍的女人離我漸漸遠了。
我的妻子是個好人，光芒萬丈；我的老婆是個壞人，物質(zhì)而風(fēng)騷。但她們是被折疊的同一個人。金天衛(wèi)覺得這時候應(yīng)該掙脫病床，騰空跳起來，然后往外奔跑。跑到哪里去？跑回半步村吧，那里有他的根，那里有一條熟悉的回鄉(xiāng)的路。他想起他爹金九鼎，據(jù)說在金天衛(wèi)還沒出生之前，他爹就是沿著這條路，前往深圳灣，游向香港。金九鼎對后來的情節(jié)都是沉默的，為什么會跟唐娜失散，為什么一個人回到半步村種香蕉，都沒有答案。隱約記得有一天大雨傾盆，金天衛(wèi)大概讀小學(xué)的樣子，放學(xué)時家里來客，是村里一個去泰國做生意的人，順路經(jīng)過香港，給金九鼎帶回來一包東西。金九鼎獨自關(guān)在樓上的房間里，安靜待了一天。晚飯時候，金九鼎終于走下木梯子，滿臉憂戚。金天衛(wèi)趕忙去給他盛飯。爺爺金滿樓坐在桌子旁邊，用筷子敲著瓷碗的邊沿鏘鏘響：“一個大男人，犯得著這樣愁眉苦臉嗎？”金九鼎坐下吃飯，吃了兩口，嗚嗚就哭了：
“他們……他們躲過了子彈，他們游到了那邊，天還沒亮，水位低，沙灘全是爛泥，踩上去就陷進去了，等漲潮的時候，全給活活淹死，午后退潮時，沙灘上全站著人，都朝著上岸的方向……”
飯是吃不了了。整個飯桌都是金九鼎的哭聲。那是嚎啕大哭，又好像是竊竊私語的哭聲。漸漸的，竊竊私語的哭聲占了上風(fēng)，金天衛(wèi)就醒了過來。
燁子在他旁邊抽泣。
“咋了？我要死了嗎？”
“沒事?！?/p>
“是不是你們騙我說骨折，其實我是活不長了？”
“不是，我是聽你昏迷中還喊著香港香港，想起有一回，你說一起去香港，而我卻一個人獨自去了，現(xiàn)在想來，還是覺得挺對不起你的?！?/p>
“這借口怎么聽著有點牽強？”
“那一回大清早過海關(guān)，轉(zhuǎn)頭剛好看著一群深圳孩子背著書包朝香港那邊擁去，料想應(yīng)該是早出晚歸去香港上學(xué)的孩子，我內(nèi)心突然一陣緊，特別想有個小孩……”
“你說有一群小孩早上像潮水一樣向香港海關(guān)擁去？”
“嗯。”燁子茫然點了點頭，“怎么了？不單小孩，還有少婦大媽專門去香港超市里買奶粉和日常用品，就圖個省心，也跟潮水一樣?！?/p>
“沒什么。”金天衛(wèi)像是在對自己說，過了很久他才說話，“你19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在干啥？”
“我還小，不知道讀幼兒園了沒有，怎么啦？”
“那天我們村高壓電線掉下來，有兩個女生死了，我看見她們從擔(dān)架上垂下來的手，手指和手指中間都連起來了，像長了蹼一樣……”
“哎呀，別說了，好惡心，我晚上都睡不著！就像你上次講什么西漢南越王在番禺出喪，為防盜墓賊，四個城門同時打開，抬出四具棺材，朝四個方向去了。我連續(xù)幾個晚上做夢，都是四個城門打開，抬出四具棺材，夢里還有一塊石碑，里頭有個頭骨，我都嚇得……”
“你夢見有塊石碑，里頭有個水晶頭骨？”
“是啊，我記得以前跟你說過啊?！?/p>
“有嗎？”
“不說石碑頭骨了。等你傷好了，我想去深圳工作，不想待在碧河這樣的小鎮(zhèn)了，感覺沒意思。”
15 只是他獨來獨往
在某一次思想的混沌之中，金天衛(wèi)想借著回鄉(xiāng)看看如何重建停頓客棧的機會，將馬騰龍一起帶上。馬騰龍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頭上放著一個扭屁股的蠟筆小新，車里播著Beyond的音樂。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就應(yīng)該把馬騰龍殺掉，用袋子裝好，綁上石頭，沉進葵花池里頭。
車里還播著音樂，車在行走，馬騰龍喋喋不休在講述太平天國的最后一支部隊如何繞過客家的圍龍屋，直接來到半步村。他對太平天國每一支部隊的行軍路線都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洪秀全老家的龍脈是如何被破壞的。
“你歷史知識有這么好？”
“不是吹牛，對我感興趣的歷史，什么邊角料我都了如指掌，比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我最熟悉。”
“那遠的不說，你說說，幾十年前我們這邊有一場大逃港，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馬騰龍支支吾吾半天，然后還是坦率承認，他對此一無所知，一片空白。歷史在這里呈現(xiàn)出來的不是線性的，而是若隱若現(xiàn)的斑點：我們可以解讀一首千年之前的詩賦，卻無法看清父輩的逃亡。作為僑鄉(xiāng)的半步村，百年風(fēng)雨飄搖之中，紅頭船、家書、僑批、印信……這些詞語鑲嵌在半步村的生活史里，大逃港只是其中一個波瀾不驚的音符。許多逃港之后的人們，在外艱辛，也沒有大富大貴，多年之后回來，以為村里還是老樣子，出發(fā)之前用面粉蒸了甜粿（一種舊時祭神的糕點）裝在包里帶回來?；剜l(xiāng)之后目瞪口呆，默默將包里的甜粿丟進垃圾桶。
馬騰龍問他是不是很喜歡回老家，金天衛(wèi)說不是，回來了也不見得開心。他們在靜陽山莊吃了午餐，并遇到店主阿施，金天衛(wèi)的老同學(xué)。老同學(xué)邀請他們在后院的亭子里喝酒吹牛，談?wù)搨麂N以及如何利用殘疾乞丐賺錢。有一只藍色的蝴蝶在亭子里飛舞了一會兒，然后又飛走了。阿施走開去接一個電話，回來時罵罵咧咧，說有一對香港籍的老夫婦這兩天在村里轉(zhuǎn)悠，也不知道他們想干啥。阿施的兒子施駿，站在走廊上看他們喝酒打牌，夕陽里高高大大的身影，大伙都夸這孩子俊。只有阿施長吁短嘆，大吐苦水，說這孩子非常難管教，說起話來道理懂得比誰都多，但做起事情來就是亂七八糟。
當天夜里果然出事了。那香港夫婦雙雙在葵花池邊自殺，女的上吊死了，男的繩子斷了掉進了池子里。有村民剛好經(jīng)過，趕緊去把那個男的撈起來，順便撈起了一具女尸，正是幾年前失蹤的那個性格怪癖的女學(xué)生。此事在村里引起巨大的波瀾，因為半步村有許多人正喝著葵花池里的水，也就是喝了幾年死尸水。雖說尸體裝在袋子里，泉水也是活水，但依舊讓人十分惡心。
金天衛(wèi)明顯對這類案件毫無興趣，但這一回卻事關(guān)他的父親金九鼎。金九鼎在村里臭名昭著，大家都覺得他有戀童癖，當年這個女孩失蹤的時候，許多人在背地里指指點點說就是他干的?，F(xiàn)在尸體找到了，警察就進山去找金九鼎，不料卻被金九鼎打得落花流水。金九鼎跑掉了，跑進了深山里。阿施和金天衛(wèi)開車進山去找，卻不料翻了車，阿施傷得不輕。待他一個月后傷情好一些，回到半步村時，案件已經(jīng)基本清晰。
破案的不是警察，而是阿施的兒子施駿收到的一封定時發(fā)送郵件。郵件寫于女孩自殺的前一天，定時在幾年之后才發(fā)送。郵件里詳細地記錄了她自殺的心路歷程，卻不是哭哭啼啼訴說被歧視的痛苦。相反，她在郵件里津津有味地跟施駿討論日本的懸疑小說，以及各種令人費解的自殺方式，卻沒有提到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可以想象，她當時正沉浸在一場自殺設(shè)定的狂歡之中。她的世界完全是自給自足的，她說，如果不是那次鎮(zhèn)里的龍舟比賽，讓她和施駿有過半個小時的談話，她覺得這個世界上也沒有跟誰透露謎底的必要。她料定沒有人會知道她去了哪里，確實也如她所料，她沉寂于寒冷的深潭之中，無聲無息就這樣過了幾年。
“我的生命會是一個謎。”她最后寫下這個句子。施駿仿佛能看到她嘴角的微笑。
“案子破了，但我的孩子現(xiàn)在更神神叨叨，竟然開始吃素了?！卑⑹└锌?。
“你的案子倒是破了，但我老爹卻失蹤了，你別再弄成失蹤人口了?！?/p>
“你爹在深山里過得好著呢，不時有人會看到他，只是他獨來獨往，這樣的年齡還跟猴子一樣靈活，服了他?！卑⑹┩蝗挥窒氲揭患拢麑鹛煨l(wèi)說，據(jù)說你爹年輕時候有個女友游水去了香港，最近村里不是剛好有個香港阿婆回來自殺，香港老伯說要把他的老伴葬在這里，這半個月他也到處在張羅找墓地，要不趁著辦葬禮的機會，就說這個阿婆就是他前女友，把他哄出來，告訴他案子已經(jīng)破了，沒必要躲進深山里。
“你神經(jīng)?。 苯鹛煨l(wèi)用這句話回應(yīng)了阿施異想天開的計劃。
金天衛(wèi)說，停頓客棧如果重修，自己的老爹應(yīng)該會出現(xiàn)。但是沒有，破土動工那天，村里來了很多人，只有金九鼎仿佛人間蒸發(fā)一樣。夜里，阿施拉來一塊石碑，說是希望可以埋在停頓客棧的地基里頭?！鞍萃心?，當時挖出來還以為這是什么古董，但想想自從放這塊石碑在家里施駿就一直不在狀態(tài)，村里的巫婆說還是要埋回土里。反正你這里剛好動土，就順便幫老哥一把?！苯鹛煨l(wèi)當然只好答應(yīng)。老屋地基里是不是有一塊石碑，對他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種石碑他小時候蹲坑經(jīng)?？吹?，“文革”挖祖墳，挖出了很多類似的石碑，碑文歪歪扭扭，石頭倒是結(jié)實，剛好被村民用來砌茅坑。小時候蹲坑，用香煙紙捂著鼻子，看坑里白色的蟲扭來扭去，看碑文扭來扭去。當然，阿施也不會告訴金天衛(wèi)，正是他聽信了別人的話，偷偷派人把石碑從停頓客棧下面挖出來，才導(dǎo)致了停頓客棧的轟然倒塌。在時空穿梭之中，金天衛(wèi)渾然不覺，只感到累，所以將這種疲憊歸納為中年人的累。反正整個工程隊都是阿施的朋友，他樂得清閑，將修房子的事干脆都交給他幫忙打理，自己回到碧河鎮(zhèn)，繼續(xù)過杯觥交錯的日子。
幾天之后，阿施在微信上給金天衛(wèi)發(fā)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墓地，金九鼎和香港阿伯并肩在一塊石頭上坐著，其中一個正給另一個點煙。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聊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