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10期|羅鳴：左拉的電影
羅鳴，1967年9月出生。南京作家，教師職業(yè)。曾在《人民文學(xué)》、《大家》、《小說界》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詩歌三十多萬字。小說《左邊城市》曾獲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征文“短篇小說佳作獎"。出版小說集《你做國王的時代》。
我們好久沒有左拉的消息了，前幾天在微信群里一直看見有人找他，他也沒有出來說話。左拉是地道的中國人，黃色的皮膚。他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他的父親在世時是一個作家，叫左什么的，好像誰也沒有聽說過，但他為父親給他起的名字自豪，也知道這是一個法國大文豪的音譯名。他不喜歡舞文弄墨，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他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理工科。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馬德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我也是通過馬德認識左拉的。這幾年間，我經(jīng)常和他們在一起，混得很熟。左拉喜歡召集人在晚上一起喝酒，在酒桌上，我能見到許多衣著光鮮、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他和我們幾個老熟人之外，其他人像走馬燈一樣在酒桌間換來換去，今天是王總、李總，明天就是張總、馬總，當(dāng)然還有劉局、趙處等等。他的朋友游走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高堂樓宇之間。左拉身材魁梧、身體健碩，他的酒量很大，很少看見有人能把他喝趴在桌上。他會搖搖晃晃地搶先把單買了，然后又滿面紅光地吆喝大家一起去歌廳。聽歌，聽別人唱歌是他酒后的一大樂事。他喜歡為我們喊女孩，不管你愿不愿意，一進房間，就能從這些女孩的態(tài)度上看出來，他是這種地方的常客。
沒有他的消息，我并不在意。
撇開我的好朋友馬德，我和他有幾次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晚餐前喝下午茶，或者是深夜從歌廳里出來吃宵夜。他說過他喜歡和我在一起，還經(jīng)常主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其實，我知道他喜歡我什么，和他那些一樣性格張揚的朋友相比，我是比較有耐心聽他把話說完的人。
聽說你是個作家，你能把你寫的東西拿給我看看嗎？他只是一說而已，說完就忘了，我也不希望他對我的小說說三道四。倒是有一次，他又問我最近有沒有寫小說，還沒等我回答，他突然表情凝重起來，眼望著別處，若有所思。我猜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他在酒桌上向他的朋友介紹我是一個作家時，總是要加上一句，他的東西很牛逼，下次讓你們看看。連我自己都想笑，我的文章他一個字都沒看過，但也沒辦法，俗話說得好，如果不讓他吹點牛皮，他會死的。現(xiàn)在還有誰會去看小說，大家都忙得要死，為各自的物質(zhì)夢想而奮斗。我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只是酒桌上的點綴而已，這個我心里明白。
你寫一個劇本，我把它買下來。有一次下午喝茶的時候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身邊很多朋友都在搞電影，我也想試試。這是在一年前，下午溫暖的陽光照在露臺的咖啡桌上，也照在我的身上，他坐在陽光的陰影之中。他的表情總讓人捉摸不透。當(dāng)時我認為他是心血來潮，以后很長時間，也沒聽他再提起這件事。
第一次見到他，馬德向我介紹說，這是左總，然后說是什么公司，我沒聽清楚。如今給人發(fā)名片已經(jīng)不時髦了。當(dāng)時他魁梧的身軀、洪亮的嗓音讓我有點自慚形穢。我私下問過馬德，左拉是干什么的，馬德說他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搞什么投資的。但他認識的人多，神通廣大，馬德補充說。馬德也是生意人，在商海里浸泡了很久，但我知道他和左拉之間很少有生意來往。我不知道為什么。估計問了馬德也不愿意說。
大概幾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左拉的一個電話。他說，你這幾天有空嗎？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還沒等我猶豫，他接著說，你準(zhǔn)備幾天換洗的衣服，我馬上派人開車去接你。
我想想這也不錯，到外面走走，換換空氣。我有好久寫不出東西了。
有人在微信群里問，你們最近有人見到過左拉嗎？
然后有人回應(yīng)說，我也在找他。這家伙不知跑哪去了。
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我有點想他，尤其在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我沒有給他打電話，但在手機短信里問了一句，你還在南京嗎？他沒有回。
又有人在微信里說，他的電話打不通。
以往那些觥籌交錯的日子里，連續(xù)幾個晚上推杯換盞讓我真的有點怕他，怕他在下午突然給你打來電話，而你剛剛清醒安靜下來，準(zhǔn)備動手寫一點東西。然后就是一條短信，發(fā)來某某飯店的地址。明天，明天晚上也需要你出來一下。你匆匆趕到，今天的酒杯還沒有端起來，他已經(jīng)跟你這樣約了。
那段時間，我說的謊話比我前四十年還要多。我的父親生病了，我正在醫(yī)院；我的丈母娘生病了，我正在醫(yī)院；我老婆腿受傷了，我正在醫(yī)院……去他娘的，有時我為了躲他的酒，把家里親人都詛咒光了。
他從來不和我們認真談他的工作，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他的公司和他的家我們都沒有去過。晚上他喝了再多的酒也不讓別人送他，我曾經(jīng)聽人私下說，他有好幾個情人，晚上輪流住在她們那里。我在酒桌上倒是看到一些漂亮女人向他敬酒示好，他既不過度熱情，也不冷漠，像鱔魚滑行于手掌之間。
我在群里說，左總好久沒請我們喝酒了。還發(fā)了一張笑臉。
沒人跟話。
過了很久，有人在群里對我說，作家，你知道左拉現(xiàn)在在哪嗎？
這個群的名稱叫“我們愛喝酒”，是左拉建的。幾個月前，他把我拉了進去。群里有三十多人，大多都是左拉生意場上的朋友，相互稱呼都是什么什么總的，絕大多數(shù)人我也都在左拉的酒宴上見過，但卻不能一一對上號。我很少在群里看到他們聊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和生意或者當(dāng)前經(jīng)濟情況有關(guān)的文章也都是轉(zhuǎn)發(fā)的。倒是經(jīng)常有人發(fā)一些比如“昨晚喝多了，老婆沒讓上床”之類的話，惹得大家一起跟在后面相互調(diào)笑，矛頭指向左拉。就在這時，左拉會馬上發(fā)一個今晚聚會的地址，又會讓幾個人在群里熱火朝天地商量怎樣在酒桌上搞倒左拉。
我在群里對那人說，我也在找他。
這段時間，群里很冷清。大多數(shù)人一直潛水沉默著。沒有以前熱熱鬧鬧、你吵我罵的情景。
我試著打左拉的手機，通了，但沒人接。
黑色的奔馳車停在我家樓下，我在陽臺上已遙望等待了很久。在城市里待久了，你會感到厭倦，有時連思考都會讓你絕望。白天我?guī)缀踝悴怀鰬?，一大早就坐在書房里，面對著電腦，或者隨手翻著手邊的書籍。一天的靜坐會讓你寂寞。所以對左拉這些年晚宴的邀請，很多時候我是心甘情愿的。
能離開城市出去走走真的很好。
這輛奔馳車以前我見過，如果晚宴結(jié)束得早大家都叫嚷要散的時候，左拉會打電話讓人開車來接他。一直是這輛車，他從不順帶一個人，在眾人注視下，車子揚長而去。沒人知道開去什么地方。開車的是一個叫小王的瘦瘦的年輕人，有時會下車和我們打個招呼，散散煙，攙扶一下左拉上車；更多的時候，他表情嚴(yán)肅地坐在駕駛座上，抽著煙，等候左拉上車。
小王從車?yán)锍鰜?，站在樓下，點著一支煙，手里拿著手機，看情形要給我打電話。他不經(jīng)意抬頭看見我站在陽臺上，朝我揮手。我在樓上朝他喊，我馬上下來。
車上只有小王一個人，看來他是專程來接我的。我們這是去哪里？我拎著一小包行李快速地跑下樓，上了車，我坐在后排。在車上我問。
江北。他說。
遠嗎？
不太遠。
什么地方？
不清楚，有定位。
他的話出奇得少。我便打消了在路上和他聊聊天的愿望。人坐在這種車?yán)锩婧苁孢m，車?yán)锓胖p音樂，在市區(qū)內(nèi)車速很慢。小王開車很穩(wěn)。在車上繞城高架之前，他把車停在一家蘇果便利店門口。我看見他從店里出來，雙手捧著一箱五糧液酒，放進車后備箱里，然后又朝店里走去。我在車上朝他喊，要我?guī)兔?？他說，不用。我看著他又搬了一箱“夢之藍”上車。
車上了高架。我說，看來酒又不能少喝了。
他在前面笑出聲來。
酒是一定要喝的，而且喝得暢快、放松。我已經(jīng)在想象晚上和左拉喝酒的情形。車子穿過過江隧道，到了江北，上了省級高速，朝著安徽的方向疾駛。公路兩旁的田野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正在綻放，和道旁的野花綠樹以及遠處的青山白云融合在一起，鄉(xiāng)間的氣息撲面而來。
哪怕在田地里走走也不錯。我想。
車子拐進鄉(xiāng)鎮(zhèn)小道，車速慢了下來，也有些顛簸。在一個岔路口，小王把車停下，他回頭對我說，你下車休息一下，我給左總打個電話。
我下車站在一個水渠邊抽煙，有點貪婪地嗅著路邊野花和田地里油菜花的芳香，看著他在離我不遠處打電話。他拿著手機不停地點頭，又朝前方一片連綿的山丘里望去?？磥硭彩堑谝淮蝸?，我想。
我們上車朝著那山里開去。他對我說，左總他們已經(jīng)到了，在等你，我們已經(jīng)不遠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灰暗了，我看了一下時間，在路上已經(jīng)快兩個小時了。他開著車在蜿蜒的山道上慢慢前行，翠竹青巒，山上植物茂密，光線照不進來，他把車大燈開著。
真蠻遠的，我說。
是的。他回應(yīng)一下。
把你送到，我晚上還要趕回南京。他說，語氣還是不急不緩。
你今晚不住在那里？我有點詫異。
不了，晚上回去還要接人。
車子從山道上拐進去，到了接近山頂?shù)牡胤接滞麻_。拐過一個彎，夕陽山色下，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在四面群山環(huán)繞的山坳間，竟然有一塊很大的水面，像是人工修建的水庫。夕陽映照在水面上去，波光粼粼。小王把車開到臨近水面的一排別墅前，他對我說，我們到了。
左拉打電話給我說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我就在猜想會有什么事情。這些年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不說，我也不多問。他在我們所有人面前都有一些神秘感。你也許和他天天見面，可以在酒桌上盡情歡笑、暢快喝酒，但你不知道那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也許他的高深莫測吸引了很多人。
有人把我和小王領(lǐng)進一間餐廳，金碧輝煌、燈光明亮的餐廳里，左拉和幾個人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小王把手上的一箱酒放下，對左拉說，左總，我馬上回南京了。左拉說，好的，改日和你聯(lián)系。我本來想對小王說把晚飯吃了再走，看左拉沒有挽留之意也就算了。我也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和小王點頭道別。倒是左拉看見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我招手，指著他手邊的空位，對身邊人大聲地說，我們的作家到了。
他以前對我不錯，但這次格外熱情。
其實過去的很多次場合，我都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感覺。在我眼里，他們都是事業(yè)蒸蒸日上的商人，在眼下這個時代趾高氣揚，而我則是一個靠文字艱難度日的作家。我們不一樣。但他在朋友間一直努力維護我那虛弱的尊嚴(yán)，這點我很感激他。我猜想也許有他父親是個作家的緣故。有一次在酒桌上他說，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像我父親一樣當(dāng)個作家，我一定會很牛逼。當(dāng)時他還一臉真誠地小聲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們做生意的有多難。
馬德對我說過，左拉大學(xué)期間也寫過詩。
來，我們把酒舉起來，一起喝一杯。我剛一落座，左拉就端起酒杯，對所有人說，并且率先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我們都站了起來，相互碰了一下酒杯。這里一共是七個人，有一個好像叫董總的我在南京見過，其他四人我是第一次見面，其中還有個年輕的女孩。
我感覺席間的氣氛并不是很熱鬧。
坐下以后，左拉側(cè)著身問我，這里怎樣？
很不錯，我說，我們一路趕過來，景色非常好，就是沒來得及仔細轉(zhuǎn)轉(zhuǎn)。
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明天王總會安排我們一起在這山里轉(zhuǎn)轉(zhuǎn)，王總是這里的主人，我的老朋友了。他指著圓桌對面的一個禿頂、有點肥胖的男人說，我每年都要跑到王總這里住上幾天，放松放松，喝喝酒，吃吃野味。
也沒什么，這個面目慈善的王總客氣地朝我笑笑說，我這地方也就是空氣好、安靜沒人打擾，還能弄到點野味吃吃。他指著桌子中間很大一盤紅燒魚說，這條魚就是左總下午才釣的，絕對野生沒有污染。
我注意到桌子上的菜幾乎都是大盤裝的，還有許多明爐瓦罐，都是各種肉的雜燴，許多菜里都混雜著竹筍、菌菇，這是南京很少見的做法。這些菜很多早就放上桌了，還冒著熱氣，讓人很有食欲。
看來他們一直在等我。
我們是不是再一起來一杯？左拉又端起酒杯。
他的另一側(cè)一個男人說，你先介紹一下，讓我們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我們把剛端起的酒杯放下，一起注視著他。
忘了，忘了，左拉朝他側(cè)過身去，笑著大聲叫嚷起來，一端酒杯就把正事忘了，等我介紹完了大家再喝。
他從說話的男人開始介紹。
這是夏導(dǎo)，左拉向我們介紹，但主要是對我，所以他是看著我說的，著名的導(dǎo)演，拍過許多電影。我等待著，希望他能說出一些電影名字，但是左拉沒有，也許是他想不起來了。他只能接著說一些空洞的溢美之詞，態(tài)度很誠懇，只是少了“牛逼”這兩個字。我隔著左拉向這個男人點頭，他沒有反應(yīng)，只是抱著雙臂靠在椅背上，目光朝前直視。他表情嚴(yán)肅，好像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我收回目光，點著一支煙自己抽著。
我反感這樣的男人，總是自以為是，雖然他的頭發(fā)有一大半已經(jīng)白了，看樣子比我們都年長一些。
左拉對他很恭敬，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面帶微笑。
我想，剛才我沒到之前，他們應(yīng)該互相介紹認識了，即便是董總、王總和他們第一次見面。夏導(dǎo)讓左拉介紹，肯定是說給我聽的。他現(xiàn)在的舉動也和導(dǎo)演的權(quán)威有關(guān)——他想讓我明白，當(dāng)然還有左拉。
我想起左拉曾經(jīng)提過的電影。
夏導(dǎo)下手坐著的是攝影師，左拉介紹一半一時想不起來他的姓了，這個一頭長發(fā)、表情有點靦腆的年輕人自己說，我是小錢。左拉接著他話說，錢老師這些年一直跟著夏導(dǎo)拍電影，夏導(dǎo)對他非常欣賞。
夏導(dǎo)臉上微微有點笑意。這個老頭，我想他的臉一直繃著一定很難受。
這位美女叫許倩，電影編輯。左拉這回倒記得很清楚，他回頭面向我說，你別看許美女很年輕，她已經(jīng)寫過很多大賣的電影劇本了。
吳老師，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讀過許多你發(fā)表在雜志上的小說，而且我還有你的書。許倩接著左拉的話說。她的眼神顧盼生輝。這個女孩，她從我一進門來就一直盯著我笑，說話的時候笑容更加燦爛，給人很容易交流、親近的感覺。
吳老師，著名作家，我老朋友，左拉邊介紹邊對我說，我沒和你提前打招呼，但我想你一定會幫我這個忙的，這幾天在這里，你和我們美女編輯合作，幫忙搞一個劇本，大概情節(jié)我已經(jīng)和夏導(dǎo)商量好了。
左拉的電影。
我回避許倩投射來的目光。我說，電影劇本我沒寫過，不懂……
左拉打斷我說，你別謙虛，夏導(dǎo)之前特意看過你的小說，說你很會編故事。
一直沉默的夏導(dǎo)終于開口說，細節(jié)，我說的是細節(jié)。
我不再說什么。
等左拉介紹完他的投資合伙人董總，他又一次站起來舉起酒杯，提議道，我們再一起喝一杯，為我們的合作愉快干杯。
我們都端起酒杯，從座位上站起來。只有夏導(dǎo)，還坐在椅子上。在我們的目光注視下，他緩緩地坐直身子，但沒有去碰面前的酒杯。他的表情依舊陰沉。過了一會兒，他說，左總，我們今晚能不能少喝一點酒，過會兒還要談劇本大綱，明天我還要趕回劇組去。
好的，好的。左拉尷尬地端著酒杯說，今天我們不喝多，總量控制。
我有把酒潑到夏導(dǎo)臉上的沖動。但是我沒有。
以后回想山中那幾日，那是一段并不很愉快的經(jīng)歷。雖然我們身邊的風(fēng)景很美，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景色：湖光山色、綠樹青天、鳥語花香……但我的心境無法融入這種美好的自然之中。和人打交道，現(xiàn)實的無趣就像霧霾在我們身邊擴散。我們必須爭吵，從晚上的酒桌上孕育向以后那幾日延伸。其實我不想成為爭吵的主角。很多時候，我更愿做一個旁觀者。夏導(dǎo)的盛氣凌人，從一開始便讓人反感，但令我失望的是左拉，他對待夏導(dǎo)委曲求全、滿臉賠笑的態(tài)度更讓人不舒服。那天晚上，我看見左拉離開座位去洗手間，我也跟了過去。我對左拉說，你是投資方，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否則以后無法控制。在文藝圈里，我也多少知道點拍電影是怎么一回事。他卻笑著對我說，許倩這個小美女好像對你有意思，我特意把你們安排住在左右鄰居，沒人會打擾你們。
他想用手拍我的肩膀，我閃身躲開了。
酒宴很快地結(jié)束，可惜了那些山肴野蔌。夏導(dǎo)讓大家暢快不起來。從左拉開始，幾乎所有人被他陰沉的臉色籠罩著。我試圖（也許是喝了酒的一時沖動，后來想想也無趣）破壞這種影響，頻頻站起來敬酒，與董總和王總一飲而盡。繞過夏導(dǎo)的座位，來到他的手下面前舉杯邀請。但他們依舊收斂著，不時偷偷望一眼夏導(dǎo)。他們說話聲音含混不清，笑聲也不爽朗。
左拉一直側(cè)身面朝夏導(dǎo)低著頭和夏導(dǎo)說話，他面前的酒杯很少動過。這是我見到的第一次。我有點故意地站在他身后，我說，左總，我們喝一杯。我有意沒有理會夏導(dǎo)。左拉站起來，勉強地和我碰了一下酒杯，我聽見他高聲地說，老吳，我們過會兒快點結(jié)束吧，我們喝喝茶，聊一下劇本。他是故意說給夏導(dǎo)和所有人聽的。
也許這部電影對他太重要了。
我們前后朝樓上的貴賓會客廳走去。王總在前面引導(dǎo)。董總走在我身邊，他小聲問我，吳老師，你酒沒喝多吧。我搖搖頭。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我和左拉第一次投資電影，什么也搞不清楚，很多時候，還是……還是要靠夏導(dǎo)。我知道再往下說他會說什么。我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放心。我決定下面盡量沉默，別壞了人家好事。進了會客廳，我找了一個邊角的座位坐下。董總把我拽到靠近夏導(dǎo)主座的位置坐下，他坐在我原先的座位上。許倩給每個人發(fā)了一份電影故事的大綱，我草草看了一下。和我預(yù)料的一樣，左拉的電影和他有關(guān)，也是敘述一個企業(yè)家成長、發(fā)跡的故事，當(dāng)然這里面也有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情感糾葛以及他的苦難滄桑，簡單一點說，就是一個窮孩子（社會小混混？）如何變成了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
顯然他們都已經(jīng)看過這個故事了，他們喝著茶在等我看完。左拉問我，吳老師，你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我說。我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盡量少表態(tài)，不要變成在座的敵人。
左拉說，結(jié)尾還可以改改，總是不滿意，就是不知道怎么改，想聽聽你的意見。
好多地方需要修改，夏導(dǎo)接著左拉的話說，有些細節(jié)非常生硬、俗套。這個老頭說話語氣總是咄咄逼人，但他的聲音還真好聽，低沉而有磁性。
坐在我身邊的許倩臉紅了。她手上一直拿著筆。
我說，我再想想。這回我主動看著許倩說，我和許編輯一起商量商量。
其實我心里倒是同意夏導(dǎo)的意見。這就是一個俗套的電影。我不會告訴左拉的。
沉默了很久。終于有一天，有人在群里發(fā)了一句話：左拉，你個狗日的，躲到哪里去了。
然后又是一條：別讓我們找到你，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這些話就像當(dāng)面指著左拉的鼻子說的。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匆姷诙l，我就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在開玩笑了。然后群里開始熱鬧起來，或者說全部爆發(fā)出來。類似“狗日的”“去你媽的”這類毫無斯文的詞匯從這些老總那里一起發(fā)泄出來，滿腔的仇恨就是讓他們昔日的好友、如今的騙子左拉趕緊現(xiàn)身，然后抓住他把他放在柴火上炙烤。
和錢有關(guān)。
當(dāng)然也有些比較理智的帖子。他們在分析找到左拉藏身之處的線索。我躺在床上拿著手機來來回回翻看這些帖子，一條一條緊跟著有點目不暇接。這時候已經(jīng)臨近深冬了，沒有暖氣的房間里很冷。雖然還有陽光，但只能透過窗戶照到我頭頂上很小一塊的墻壁。我縮在被窩里，被窩也難以抵擋外面的寒冷。我在想，半年前我還在那個景色怡人的山間別墅里和左拉他們那一班人談?wù)摚幷摚╇娪皠”?。在左拉的房間里，他親口對我許諾，等電影完成之后，他會給我一筆豐厚的報酬。我記得當(dāng)時他說，我們是不是簽一份合同，注明具體的金額。我說，算了，我是來幫忙的，電影拍完了再說吧。這么多年，他在我眼中是個守信用的男人。
許多人的錢都在左拉手上。他們一直信任左拉，在他的游說下投資了這部電影。如今左拉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是這么回事。我是不應(yīng)該得到那筆報酬的，我并沒有完成那個劇本，我把它丟給許倩，那個喜歡面帶媚笑的女人。一開始我把她當(dāng)做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看待，但是我錯了。我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坐著小王的奔馳車回到南京。
我想到董總，左拉電影的合伙人。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商人。他也在這個群里，我來回翻看著群里的微信，沒有看到他發(fā)的消息。也許他和左拉一起跑路了？但我總感覺他不會。他的名片還放在我家里某個抽屜的角落里，翻一翻應(yīng)該能找到。上面有他公司的地址。我想這些群里的老總們也一定有一張這樣的名片，而且群里并沒有人提到他。
在山中那幾日，我感覺董總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們在爭吵的時候，總能看到他一臉焦慮地望著我們，晚上他會敲開我們客房的門，先說一些客套的話，然后用一些類似“大家都不容易”“我們目標(biāo)一致”的話來熄滅我們這些人自以為是的怒火。他有時站在我們身后，我感覺他恨不得跑到我們面前，用雙手來捂住我們爭吵的嘴。
也就是他私下告訴我，夏導(dǎo)一直堅決反對左拉扮演男主角的要求。
你的看法呢？那天在我的房間我問他。
他思考了半天，應(yīng)該說很久。他才說，他們應(yīng)該好好協(xié)商，左拉有他的難處。
怎么啦？我問。
他猶豫了半天才說，這部電影投資很大，夏導(dǎo)堅持要請名演員，只是……
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了，不再問。他出門的時候有點惶恐地對我說，你千萬別提這件事，你是左拉請來的，夏導(dǎo)會有誤解。
其實我是贊同夏導(dǎo)意見的。男主角是電影的賣點，雖然左拉是我的朋友，但如果他問我，我還是會這樣說的。
但是我還是受到了董總這個消息的影響。在和許倩探討、爭論電影劇本中那個企業(yè)家形象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左拉的樣子。他愛喝酒，我堅持在劇本里保留這個細節(jié)。
我在董總的微信里留了一句話：董總，你知道左拉現(xiàn)在在哪里嗎？
我接到左拉的電話很吃驚。他在電話里說，你有空嗎？我們見一面。他是壓低嗓門說的。然后告訴我地址，又囑咐我說，千萬別告訴別人。
已經(jīng)臨近傍晚了，外面飄著雪花，出門不容易。
打車快到那個老小區(qū)門口，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把你的具體地址告訴我，我快到了。我希望他能從小區(qū)里出來接我。這是南京最早的小區(qū)，面積很大，不容易找。我接到他的電話，他告訴我樓號和門牌號，讓我記住。他說，沒有防盜門，你自己上來吧。
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棟樓，我上樓，敲門。
里面有人問：誰？
我說，我是吳鳴。
在光線昏暗的走廊門洞里，我看見了左拉。我們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了。路上見到他之前，我通過他說話的聲音一直在想象他如今的模樣。他現(xiàn)在就像一只老鼠，躲在陰暗的下水道里。外面是一片喊殺聲。我又以為我會像當(dāng)年魯迅見到成年后的閏土那樣。我身上一直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想象力也很豐富。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變化不大，只是像沒睡醒一樣臉上有些倦意。屋里有暖氣，他穿著一件顏色有些發(fā)舊的黃色毛線衣，頭發(fā)蓬松著向四周豎起，沒有梳理過。
從門走進去，客廳很小，這是上世紀(jì)80年代建的老戶型，二居室。他讓我進了一間稍大一點的房間，那里算是會客廳。進門正面有一條長沙發(fā)和玻璃茶幾。沙發(fā)上堆著一床被子。沙發(fā)對面貼墻擺放的電視開著。我想我來之前，他一定是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沒有馬上坐下，站在房間中央朝四下看看。房間僅剩一條通道從門口通向陽臺，其他空間都被各種各樣的擺設(shè)堆滿了，凌亂不堪。有許多老式家具毫無規(guī)律地擺放在房間四周，還有些駁色的舊式匾額被胡亂地掛在墻上，電視機上方是一張他和妻子的婚紗照。照片上他的妻子非常漂亮。
他坐在沙發(fā)上望著我，我指著那些家具問他，這是老家具？
明清時候的，他說，我找人在皖南搜集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值錢。
這些家具上落滿了灰塵，很久沒人打掃過了。他把沙發(fā)上的被子朝旁邊挪挪，對我說，坐下來說說話。我看見靠近沙發(fā)的一個墻角堆著各式各樣的酒，笑著說，酒不少。
他也笑笑。問我，你喝什么茶？我坐到沙發(fā)上靠近他身邊，看見茶幾上有一個雕刻精細、繪圖精美的工夫茶盤，旁邊散放著大小不一的紫砂茶壺和茶盞。我說隨便，他便在一個茶盞里倒了一點紅茶推到我面前。他說，這是金駿眉。
按他過去的話說，這叫生活品位。他好像很在意這些。屋子里光線昏暗，似乎有一些腐朽的味道。
我朝客廳里望望，試探地問，你老婆在家？
她回娘家?guī)鹤尤チ恕?/p>
從沒聽說你有個兒子，我以為……
我是想說我以為你一直無牽無掛，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這些年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在外海吃胡喝，竟然還有這么一個美滿的家庭，尤其是他的老婆還這么漂亮、這么年輕。我不禁又朝婚紗照望了一眼，感覺這個美麗的女人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我。其實照片上左拉也很年輕、英俊，兩人站在一起還挺般配。我猜想他已經(jīng)和她老婆分開了，也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別人有點落井下石的想法也不算過分。我又想起以前我們對他的種種猜測，不禁笑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說，你笑什么？
我們都聽說你每天晚上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過夜。
我一直在想說點什么能調(diào)節(jié)一下這屋里的氣氛，他的臉一直繃著，很難看。
我就不能有別的女人嗎？你們看見了？他叫嚷起來，他那不可一世的神色又在臉上顯現(xiàn)出來，但很快又消失了。他有點煩躁不安，又努力想掩飾過去。
其實他有多少女人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私下把我喊到他家里想干什么。我特別想弄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他欠了別人多少錢，下一步怎么辦等等。我很希望他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當(dāng)然，我也可以安慰他幾句，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給他用用。他站起來身材比我高大、寬闊多了，只是現(xiàn)在他坐著。在我看來，在這昏暗的房間里，他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一臉沮喪。
他在我身邊，眼睛盯著已經(jīng)被暫停定格的電視畫面。他不說話，我也不知說什么好。低著頭不停地端起他頻繁加水的茶盞，水喝了不少。
他會不會找我?guī)兔栁医桢X？我突然想起這個。
最近你們在找我？他語氣平靜，好像故意壓低嗓門。
你看了微信群？
全看了，媽的！他停頓了一下，又罵了一句，這些鳥人。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罵人也和以往大不同，我覺得他就是一只斗敗的公雞。
你有煙嗎？他問。我從口袋里拿出煙，自己點上，遞給他一支。他以前是不抽煙的。他點著抽了一口，就掐在一個茶盞里。然后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看著他在房間里走動，到處亂翻，最終在一堆臟衣服下找到一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一疊打印紙，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他說，這是最后定稿的電影劇本，你看看。
我看見劇本封面上有我的名字，跟在許倩的名字后面。但是我不明白他讓我看劇本的意思，抬頭疑惑地望著他。
這電影他媽的被那個夏導(dǎo)和小女人搞得一塌糊涂，他是對著我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把我折騰得要死，我應(yīng)該聽你的建議。
我想不起來我對他提過什么建議。如果讓我真心地說，這個電影就是一堆垃圾。
你看看結(jié)尾，他說，我不滿意，還想重拍，我想讓你幫著改一下。
他一直對結(jié)尾耿耿于懷，那種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他并不滿意。在那山莊的時候他就提過幾次，但好像沒人在乎他的想法。夏導(dǎo)會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說話。我打開最后幾頁隨手翻翻，又合上。我說，你讓我?guī)Щ厝ィ易屑毾胂?，再給你答復(fù)。其實我是希望他說那就算了。當(dāng)初在一起商議劇本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看出來我興趣不濃。再說，也不是光改動結(jié)尾的問題。
好吧，他遲疑了一下說，你要快點。
他又補充一句，不要對其他人說。
我不忍傷他的心，就說，等我想好了，我們找個地方聚聚，再商議商議，改個結(jié)尾不容易。我心里盤算著決定不動筆修改，下次見面只是說說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在這個毫無價值的東西上花費太多工夫。
我不能出去，他說。他在茶幾前面的過道上來回轉(zhuǎn)悠，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像是剛剛緩過勁來一樣。滿大街都是找我要錢的人，他媽的，這些翻臉不認人的家伙。他高聲罵起來，這回，他多少有了一些臨死不屈的味道。
我提議我們找個小飯店喝一杯，天已經(jīng)黑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你這里有好酒，我故意說。
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樓下有一家。
待在他的房間里我們無話可說，我感覺他也不會在我面前憂傷痛苦，述說他的遭遇。往日這個時候，他也許正坐在某個飯店的酒桌旁滔滔不絕。人的禍福真難預(yù)測。我想到馬上一個人回家，但又不忍心把他丟在那個陰暗冷清的地方。又想我身上帶著錢，可以買一回單算是回他多年來請客的情。臨出門的時候，我看著他站到鏡子前，用水在頭發(fā)上抹了抹，讓翹起的頭發(fā)朝兩邊分開。
走到樓下的時候，我想起那個劇本我沒有帶在身上，也許是天意，誰也幫不了他。他走在我的前面，步履匆匆，好像我并不存在。雪越下越大，道路旁的路燈照在半空中亂舞的雪花上，有點刺眼。我感覺他的身體在前方猛然晃動一下，差點滑倒。
等他站穩(wěn)了，這時候才轉(zhuǎn)過身等我。
我們進了他說的那家小飯店。這時候正是飯點，人很多。他和服務(wù)員商量半天，總算要了個小包間。
往日的神色又從他臉上掙扎出來。我倒是喜歡他坐在酒桌邊無所顧忌、豪情十足的樣子。他把酒瓶打開，給自己到了一小杯，先聞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這才把我的酒杯拿過去倒?jié)M。他說，這真是好酒，以前一直沒舍得喝，你有口福。出門的時候，他堅持要帶兩瓶，看來想要痛快地喝一下。
我看他又把酒杯拿起來，就說，等一會兒，菜還沒上呢。
我好像中飯還沒吃，看見酒有點饞。他說。說完，又把那杯酒倒進嘴里。他并不在乎我有沒有陪他一起喝。
我大聲把服務(wù)員喊進來，讓她先給我們上一盤花生米。
我什么時候混到這種地步了，去他媽的。他忿忿地說。
我總算接上安慰了一句，別多想了，人總有不順的時候。
他沒有理我。手抓了一把花生米放進嘴里。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
等人上菜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和許倩到底怎么回事？還把我劇本給耽誤了。
我回想一下，我匆匆從山里離開，也不僅僅是因為許倩這個女人。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
我不想說。我在猶豫。
說說吧，他說，沒有外人。
我說，你應(yīng)該知道她是夏導(dǎo)的情人。
我回想起許倩脈脈含情的眼神。后來才知道，她看人都是這個眼神。讓你對她有好感，讓你想親近她。當(dāng)你想更親近一些的時候，她會斷然拒絕你，讓你非常尷尬。
我接著說，我和她寫劇本時我的一些想法，說的一些牢騷話，第二天夏導(dǎo)都知道了，媽的。
左拉笑了。這個騷貨，起初我也以為她對我有意思。你是搞不過她的。我在劇組里也吃過她不少苦頭。劇本鏡頭寫得亂七八糟，讓人無所適從。她還很固執(zhí)，夏導(dǎo)一直站在她一邊。
我說，你還演男一號？突然后悔起來，說漏了嘴。
你怎么知道的？
董總說的。
你現(xiàn)在和董總有聯(lián)系？他還說了什么？
正好有人推門進來上菜。我趕緊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夾了一塊鴨肉送進嘴里，故意有滋有味地嚼著。
我對不起老董。左拉意味深長地說，他是個老好人。
我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董總那種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現(xiàn)在境況是有些糟糕，這個電影就是無底洞，我和老董的錢都砸了進去，電影還沒有完工，還要后期制作。左拉接著說。
董總他沒和你一起在劇組？
他公司有事，早就回南京了。他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沒敢接，也不知說些什么，當(dāng)時我是硬拖他進來的?？赡芎α怂?/p>
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痛苦和后悔的表情，讓人無法直視。
他突然從桌邊站起來，晃動著上身，臉上卻容光煥發(fā)。他對我說，你想看看我的表演嗎？說著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表情也慢慢嚴(yán)肅起來。他在醞釀感情。也許電影中就有這樣的情景。
他用普通話一字一句地說：“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困難，我們應(yīng)該勇敢地把它踩在腳下。老天爺想讓我們倒下去，我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雪還是下了，我們還有希望。”說完他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臺詞，起碼他很投入，最后兩句還有一點詩的味道。我懷疑是他自己臨時加上去的。我想說，這里像一個舞臺，他像一個話劇演員。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筷子敲擊著桌子，嘴里輕輕喊著好。
他久久地凝視著窗外，輕輕地說了一句，雪真他媽越下越大了。
這是現(xiàn)實。我能看見窗外鵝毛般的飛雪肆意地落在窗玻璃上。
待會兒回去不容易。我想。
剛才這段是很好嗎？他坐回桌邊問。
很好很好。我忙不迭地點頭回答。我還能說什么？
很假，他說，他望著我的臉，你們這些文人就會說假話。他把酒杯拿在手上，舉到自己眼前說，還是喝酒真實。
灰暗的表情又出現(xiàn)在他臉上。
你是不是也說兩句，他突然反問我，來安慰安慰我？你要知道，剛才那個房子，我已經(jīng)把它賣掉了，我已經(jīng)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他把頭俯下，埋得很低，雙肘撐在桌上，酒杯一直舉過頭頂。
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煎熬，他一直強忍著，還在維持著他過去的尊嚴(yán)。他為什么不在我面前大哭一場呢？
我端起酒杯，和他手上的酒杯碰了一下。我說，再想想其他辦法。
他抬起頭，然后一直盯著我，那是一個輸光了本錢心有不甘的賭徒的眼神。酒杯還是舉著，他說，你有辦法嗎？你能幫我？
我慌亂地避開他的目光。
股票也全賠了。他像是要哭出來，聲音讓人心顫。
然后他端起酒杯把里面的二兩酒一飲而盡。
他說，算了，你也把酒喝掉。他手里拿著酒瓶看著我喝完，重新把兩個酒杯倒?jié)M。
只能找你喝酒了。他自言自語。
我想盡快從他身邊離開。沒有陪他喝醉的心情。
陪我再喝一杯，他說，好久沒和別人一起喝酒了。他的臉越喝越黑。
我們又把倒?jié)M的酒杯喝完。
也許電影上映后會把本錢掙回來的，你還可以東山再起。我終于說出這句話。我覺得我是一個騙子，或是水里亂漂的稻草。
是嗎？他反問我?？帐幨幍难凵窭锟床坏揭唤z光亮。
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到了夜晚卻像白天一樣白晃晃的一片。我想找個理由盡快離開，但始終狠不下心來。酒一杯一杯地倒進肚子里，我們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一張桌子旁悶著頭喝自己的酒，偶爾會抬頭看一眼對方。
這幾天，我沒有左拉的消息。他也沒再打電話給我，問我劇本結(jié)尾的事情。我不會主動打電話給他，我?guī)筒涣怂拿?，這是明擺著的。
那天晚上，我是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回家的。在小飯店里，我主動買了單，他站在我身邊望著我一言不發(fā)。我送他回家，一出店門，我們身上便落滿白色的雪花。我在樓道口看著他晃晃悠悠朝黑暗的樓道里走去。還好，他也沒有醉。
他沒有回頭和我說再見。從小飯店出來，他就一直沒有說話。
這幾天，我還一直在看那個群。人們還一直在罵他、找他。他可能已經(jīng)不在南京了。我想起他的家、他的明清家具，還有照片上他的老婆。很漂亮的女人，我為她和他惋惜。
這幾天天已經(jīng)逐漸放晴了，但還是很冷。路上到處都是積雪，被人們鏟到一邊，堆成一座座小山包，太陽照射下，往外流著污水。我躲在家里，更多的是躺在床上，有時昏昏沉沉，有時格外清醒。我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偶爾有點擔(dān)心地想，左拉忽然敲門站在門前該怎么辦？
但我感覺以后很難再見到他。
中午，手機一直在響。那時我正在廚房給自己下面條。我是餓了才從床上爬起來。面條下好了，才聽見臥室里的手機鈴聲。等我把手機拿在手上，已經(jīng)掛斷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拿著手機我愣了一會兒，等待它重新響起來。
邊吃面條邊想，會不會左拉換了手機。
老是在心里想他的事情，一時也擺脫不掉。應(yīng)該出門到街上逛逛，我想，也許能碰到點其他事情。這時，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是個陌生的聲音。他說，你是吳鳴嗎？
我感覺手機里面有嗡嗡的聲音，好像說話人感冒了或者在哭泣。我等了一下，等他繼續(xù)把話說出來。
你是吳老師嗎？那邊又問了一句，說話的聲音還是不清楚。
我終于聽出是董總的聲音。我說，你好，董總，我是吳鳴。
我們之間加過微信，但沒有對方的手機號，我們也從沒打過對方的手機。
你能幫我找到左拉嗎？他說。我聽清楚了，他是在電話那頭哭，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待的地方好像還有其他人，傳來的聲音很嘈雜。
他們找到我的公司，讓我現(xiàn)在把左拉找出來……他們還打人。他哭著說。我聽見電話里有人在他身邊高聲地辱罵。
我沉默不語。
我能說什么？安慰他，還是告訴他左拉的住址？
然后我聽見東西倒地破碎的聲音。我趕緊把電話掛了。
終于把董總也牽扯進去了，我想，左拉他害了不少人。這個時候，我也有點怨恨起他來，好像他也欠了我的許多錢。左拉的臉在我的腦海里扭曲著，甚至他的笑也是陰暗的。他一直是個騙子，我使勁地想，他一直在空手套白狼。
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最后決定還是回到床上去。開一會兒空調(diào)。我從來不開一天空調(diào)。外面很冷。關(guān)鍵是我覺得，外面很亂。
左拉把房子賣了嗎？現(xiàn)在他會到哪去？我想。我有點恨自己，但是沒有辦法。
還有董總，他被打的樣子。這些都在往我腦子里鉆。我坐在床頭，把旁邊床頭柜上的書一本本翻開，又隨手扔掉。
我看到手機群里有一段視頻。好像是董總剛剛發(fā)的。
在一個樓頂平臺上，在齊腰高的水泥圍墻邊上。那個董總穿著西裝，臉色鐵青，身體還有點顫抖。這么冷的天氣，他看上去很糟糕。他一人面對手機鏡頭，說，左拉，你這個混蛋，如果還躲著不出來解決問題，我就從這樓頂跳下去。
他只要往后仰一下身體，就會粉身碎骨。他沒有回頭。
視頻很短，鏡頭里面只有他一個人。但我感覺有許多人在旁邊圍觀，樓頂平臺厚厚的積雪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腳印。
我還是決定下樓走走。
我看到了左拉在手機群里的回復(fù)，跟在董總視頻后面。應(yīng)該所有人都看到了。
大家都在等他露面。
我穿得很暖和，幾乎從頭到腳都包了起來，只有嘴露在外面呼氣。好像有人告訴我我要到哪里去。我徑直走下樓，走過半干的水泥路，出了小區(qū)，穿過馬路。我走到一片泥濘的土地上去。
這是一大片施工工地，只有一棟剛剛封頂?shù)拇髽?，有七八層高。我朝它走過去，腳冰涼的，棉皮鞋里滲進了雪水。
從我家的陽臺上遠遠地能看見這棟大樓。以前我很少關(guān)心它。大概一年的時間，它拔地而起。但周圍還是非?；臎?，雜草叢生。眼下空曠的土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被雪覆蓋著，看不到人的腳印。
左拉在群里說，明天下午三點，所有和我有關(guān)的人都到董總公司，我會在那里把問題解決。
也就是這個鐘點，我在往樓頂上走。我以為會有人阻攔一下，但是沒有。我一個人要到一棟沒有完工的大樓頂上去，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吃力地順著還沒有裝扶手的樓梯往上爬，找到一扇門，上到樓頂平臺。
視野還真開闊。一點微風(fēng)吹到臉上并不覺得冷。我的身上還有熱汗。這是附近最高的樓了。平臺上的積雪干干凈凈，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白光，好像永久不會融化的樣子。
我想要走到平臺的邊緣，踩著雪慢慢走過去，俯身朝下面看看。
……這應(yīng)該是左拉。他站在董總公司大樓樓頂平臺上。下午三點。他眼前有許多人，他們在朝他逼近，朝他怒吼辱罵。他不像我這樣穿得很多。他穿著一件發(fā)黃的毛線衣，上身斜背著包。樓頂已沒有雪了，被人踐踏得只剩下污水。他必須努力地發(fā)出尖叫，才能讓這亂哄哄的人群停下腳步、停止喧囂。他對人群中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大聲叫喊，你靠近一點，鏡頭對準(zhǔn)我。
鏡頭對準(zhǔn)了他，他試著把頭昂起來。
他猛然站到平臺水泥圍墻上去了。他的身材很高大，跳上去并不難。他高高地在我們頭頂之上，我們仰望著他，他的身后是天空。他回頭看了一眼，先是仰視再朝下。然后回頭面朝著平臺上所有人揮動手臂。我認為這時候他應(yīng)該說些什么。我看見他在思考，他的嘴唇在動但沒有聲音，也許是忘了詞。他一定是準(zhǔn)備好了臺詞，但這些年來酒喝多了總是遺忘。人們開始往后退，有人在尖叫；有人說，你快下來；也有人說，你跳吧，跳吧……這時候，他的表情開始模糊起來，身體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我看不清他臉上是平靜、憤怒、懊悔、絕望，還是什么。我在人群中等待著，我非常希望他此時此刻能說點什么，但只是看到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疊疊人民幣來，一疊一疊慢慢抽出來，直到雙手都攥滿了。他又開始揮舞手臂。
后來，我們只看到漫天飛舞的紙幣，然后，他就消失了。
這是左拉的電影。和我想象無關(guā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