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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阿來:以一本詩作指南——下篇:在秘魯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 | 阿來  2018年11月07日08:59

阿來,藏族,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主席團委員;代表作有詩集《阿來的詩》,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行刑人爾依》《少年詩篇》《奔馬似的群山》《三只蟲草》,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瞻對》《大地的階梯》,散文集《阿來散文》《草木的理想國》等;中篇小說《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

飛行。

蒙特港。圣地亞哥。利馬。

又一個國家:秘魯。

聶魯達去過秘魯,在他的詩中不止一次寫到過秘魯,古印加帝國的心臟。

他自己曾經(jīng)說過:“我感到自己是智利人,是秘魯人,是美洲人?!边@是拉美那一個時代的作家的共性。古巴的卡彭鐵爾這么認為。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這么認為。墨西哥的帕斯也有同樣的意識。

飛機落地,人臉的拼圖大變。沒有那么多棱角分明的歐洲臉了。印第安人的臉錯落著,黝黑發(fā)亮,飽滿渾圓。

這個國家還有很多華人。有個統(tǒng)計數(shù)字,有華裔血統(tǒng)的人占總?cè)丝诘陌俜种?/p>

這些華人臉和印第安人的臉疊印著,有些難以分辨。其實也無需分辨。遇到這個國家天主教大學(xué)里的孔子學(xué)院外方院長,華人,姓鄧,講著很好的中文,和我握手時,他說:“我是秘魯人?!?/p>

我在他的學(xué)院要做一個關(guān)于略薩的演講。本來,想偷點懶,一路就講聶魯達好了。爆炸文學(xué)時期那些拉美作家,似乎沒有人把自己當成某一國的作家,而是把自己當成整個西班牙語美洲的作家。

記起博爾赫斯的一首詩。是寫他的曾外祖父蘇亞雷斯上校的。

這個人是一位為南美洲擺脫殖民統(tǒng)治的戰(zhàn)斗者。他不是為一個國家戰(zhàn)斗。博爾赫斯曾經(jīng)為他的一本翻譯為英文的詩歌集作過很多注解。關(guān)于這首詩的注解也很長。他寫了他曾外祖父的一生行跡。這位蘇亞雷斯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1814年參軍成為一名擲彈騎兵。1816年隨軍翻越安第斯山參加解放智利的戰(zhàn)斗?!八?jīng)在恰卡布科作戰(zhàn)(1817年2月),幾天后又領(lǐng)導(dǎo)了一次大膽的壯舉,在瓦爾帕萊索港口俘獲了一艘西班牙雙桅戰(zhàn)艦,他的十四名士兵和七名水手制服了船上的八十九名船員,這使他晉升為少尉。1818年,他參加了在坎查?拉雅達失敗的戰(zhàn)斗(3月)和麥普的勝利(4月),在后面那場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極為英勇,因此立刻被升為中尉。第二年,他在比奧?比奧和契蘭作戰(zhàn),1820年又投身于秘魯戰(zhàn)役。12月,他在那里的帕斯科戰(zhàn)斗——仍然戰(zhàn)功卓著,被提升為上尉。在此后的兩年里,他參加了另外至少六次行動,再次提升了軍銜。1824年,在玻利瓦爾指揮下,蘇亞雷斯在著名的胡寧戰(zhàn)役中成為當日的英雄。后來他在阿亞庫巧作戰(zhàn),被玻利瓦爾提升為上校。”

這或許可以說明拉美作家在國家意識以外還有一個強烈的泛南美的共同意識。

在這里,有人提醒我還是講一個秘魯作家為好。

這么一來,我熟悉的秘魯作家就只有略薩了。于是,我定下演講的題目:《我就是略薩筆下的阿爾貝托》。

阿爾貝托是小說《城市與狗》中的一個人物。那些不安于現(xiàn)狀的犯上作亂的軍校生中的一員。這個人有寫作愛好,在小說中的綽號就是“詩人”。他與書中人物的共同點是,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也共同經(jīng)歷:痛苦,迷茫,反抗,沉淪。他與書中人物的不同點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漸漸對這種生活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與反思。文學(xué)幫助人超越。在我看來,一個作家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所以,我可以是阿爾貝托,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是阿爾貝托。臺下,坐滿了印第安面孔。我想,那些腰扎武裝帶的軍校生們,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面孔。

“印第安人,從他的皮膚/逃往古老無限的深處,從那里,/有一天像島嶼那樣升起:失敗了,/變成了看不見的空氣,/在大地上裂開,把他/秘密的記號撒在沙地上?!保ā秮喢览?,我不是徒然呼喚你的名字》)

作完這個演講,幾個聽講的人還共同送了我一份禮品:一瓶當?shù)鼐坪鸵患〖语L(fēng)格濃郁的小工藝品。

接下來,要去里卡多?帕爾瑪大學(xué)。

這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學(xué)。校長和我見面,照例介紹一些學(xué)校的歷史,說大學(xué)的命名用的是創(chuàng)建者里卡多?帕爾瑪?shù)拿?。接下來,這所大學(xué)的孔子學(xué)院外方院長羅莎女士請我去一個叫山海樓的“吃飯”去吃飯。這話是不是有點夾纏不清?“吃飯”是一種中餐館。一百多年前來到秘魯?shù)哪切┤A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秘魯化中餐館。所有這種秘魯化的中餐館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吃飯”。雖也有好些中國菜式,主打通常是炒飯。比在中國,炒飯中多了肉,重鹽。這也是入鄉(xiāng)隨俗吧。

羅莎女士以前也教過文學(xué),談起略薩并不陌生。她打著手勢對我說,聶魯達是左派,略薩是右的。我說,略薩先是左傾的,后來轉(zhuǎn)向右邊了。羅莎女士說自己也是左派。她說,年輕時代,中蘇關(guān)系破裂以前,她也見過些中國人,在莫斯科。這讓我有些奇怪。后來是別人告訴我,羅莎是烏克蘭人,美國籍。她長得金發(fā)碧眼,個子高挑,風(fēng)度翩翩。在膚色和頭發(fā)都一片黑色的秘魯人中顯得鶴立雞群。她問我還讀過哪些拉美作家,我說了一串名字,說到墨西哥的富恩特斯,她說,年輕時見過。她又問我去過南美的哪些國家。我說墨西哥、巴西、阿根廷和智利。

她又問,還想去哪個國家?

我說,古巴。

她又說,年輕時候就認識現(xiàn)任的執(zhí)政者勞爾?卡斯特羅。她問我如果在古巴見了這位卡斯特羅準備說什么。

我說,改革。

她笑著翻翻手掌:我倒希望他繼續(xù)革命。

我想問她,因為這個所以她作為一個美國籍的烏克蘭人就一直呆在秘魯?

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話題又回到文學(xué)回到作家身上。她說,正在跟中國有關(guān)方面合作,要把這所大學(xué)的創(chuàng)建者里卡多?帕爾瑪?shù)淖髌纷g為中文。她要我留下地址,說那書一出來,就馬上寄贈給我。我松了一口氣,沒有讀過里卡多?帕爾瑪?shù)淖髌肥且驗檫€沒有中文版。

現(xiàn)在以孔子學(xué)院的師資為主打,在這所大學(xué)開了一個西漢翻譯班。

在這個班上,我把那個已經(jīng)講過的關(guān)于我們都可能成為阿爾貝托的演講又重復(fù)了一遍。

在利馬,從下榻的酒店出來不遠,就來到了海岸邊上。那是一道近百米的高岸,太平洋在下邊。每天早上,海岸邊霧氣彌漫。那是太平洋上的熱洋流帶來的水汽遇到海岸上的冷氣流而形成的。

利馬幾乎不下雨。當太陽升起來,這些冷颼颼的霧汽就被驅(qū)散了。

海洋在遠處融入藍天。近處,是城市的建筑。離開城市,就進入了赤祼裸的黃色荒漠。離開城市,是為了去看荒野上古代印加帝國的遺跡。村落和神廟的廢墟。被發(fā)掘過的墓地的遺跡。神廟遺跡上建筑起來的西班牙殖民軍的軍事堡壘也成為了廢墟。遠處,是綠色的田野和安靜的村落。

那些田野是由安第斯山上融化的冰雪水灌溉出來的。

那些水流還未入海就被干旱的土地吸取干凈了。

海上的風(fēng)吹過來,揚起了荒漠上的沙塵。

風(fēng)吹動著,幾只羊駝在荒漠中啃食耐旱的灌木。

城中的博物館。陳列著那么多的印加文物,黃金的、陶的、石雕的。關(guān)于神,關(guān)于生產(chǎn),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性的神秘與歡愉,還有麻和羊駝毛的精美絕倫的紡織品。

關(guān)于那些陶器,聶魯達寫道:

“黑色的奇跡,神異的材料,/被盲目的手指舉升到光明。/在小小的塑像身上,土地以/最秘密的東西,為我們開放了它的語言?!保ā吨抢脑姼杩偧?陶工》)

關(guān)于那些紡織物,聶魯達寫道:

“在那里,織機一根線又一根線地/摸索著重新建造起花朵,把羽毛/升上它艷紅的帝國,交織進/寶藍和番紅,火的線團/及其強烈的亮黃,/傳統(tǒng)的閃電的深紫,蜥蜴的砂礫似的碧綠?!保ā吨抢脑姼杩偧?織機》)

還有這些說得很好的話:

“我們也感到了搜集古老夢想的使命。這種夢想沉睡在石雕上,在古老的斷碣殘碑上,以便將來別人可以在上面安置新的標記?!?/p>

“我們繼承了數(shù)百年來拖著鐐銬的人民的不幸生活。這里最天真的人民,最純潔的人民,曾經(jīng)用巖石的金屬造就了奇跡般的塔樓和光彩奪目的珠寶的人民,突然被至今尚存的可怕的殖民主義時代征服并使之失去了聲音的人民?!?/p>

利馬,古老的印加文化除了博物館里的那些,已經(jīng)頹然風(fēng)化。

利馬,新城是現(xiàn)代化的。水泥,鋼鐵,玻璃。

利馬,舊城,是西班牙殖民時期所建。舊城的中心是武器廣場。據(jù)說,利馬城的構(gòu)筑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武器廣場上最重要的建筑是一座天主教堂。殖民者當年在美洲出現(xiàn)時,先是刀劍,繼之以上帝和圣母以及十字架。

“一萬名秘魯人,/在十字架和利劍下死去,/鮮血染濕了阿塔瓦爾帕的錦袍。/皮薩羅,埃斯特雷馬杜拉的殘忍的豬,/縛住了印加的胳膊,/暗夜猶如一塊烏黑的火炭,/已經(jīng)降臨到秘魯?!保ā墩鞣摺罚?/p>

“從皮薩羅這一次/在領(lǐng)土線內(nèi)的奔馳,/產(chǎn)生了目瞪口呆的沉默?!保ā墩鞣摺罚?/p>

皮薩羅這個目不識丁的西班牙人,于1532年9月,帶領(lǐng)177人和62匹馬登上秘魯海岸。他的小股部隊穿越安第斯山脈向印加卡哈馬卡城進發(fā)。印加國王阿塔華爾帕本和一支4萬人的軍隊駐在該城。1532年11月15日,皮薩羅的部隊到達卡哈馬卡城。次日,他請求與國王談判,并要求對方只能帶5000非武裝的士兵。天真的印加國王阿塔華爾帕本居然答應(yīng)了皮薩羅的請求,前往談判。結(jié)果皮薩羅抓住時機,令部下襲擊已放下武器的印加人。這場不如說是屠殺的戰(zhàn)斗,只持續(xù)了半個小時。西班牙人沒有損失一兵一卒。阿塔華爾帕本被俘。

皮薩羅成功了。當印加國王成為戰(zhàn)俘,皮薩羅又向印加人索取了價值約2800萬美元的金銀財寶作為贖金。勒索贖金的具體情形,也出現(xiàn)在了聶魯達筆下:

“強徒們在那里/畫了一根紅線。/三間屋子/得要堆滿金子銀子,/直堆到他用血畫的這條線。/金子的輪子在旋轉(zhuǎn),夜以繼日,/殉難的輪子在旋轉(zhuǎn),日日夜夜。/人們刮著地皮;人們摘下/以愛情和泡沫做成的寶飾;/人們捋下新娘手鐲臂釧;/人們舍棄他們的神像。/農(nóng)夫交出了他的獎牌;/漁翁交出了他的黃金水滴……”(《征服者》)

用這樣的方式,印加帝國交出了贖金,以贖回他們的國王。皮薩羅得到贖金后,卻將印加國王處死。殖民者渴求黃金與財寶,但他們不是僅為此而來。

1535年,皮薩羅開始建筑利馬城,作為秘魯?shù)男率锥?。最初就是從武器廣場四周這些象征新權(quán)力形態(tài)的建筑開始。走進廣場上的教堂。石頭構(gòu)建的建筑有沉甸甸的分量。教堂入口右手邊,一幅巨大的壁畫,主角就是身穿甲胄、腰挎利劍的皮薩羅。

教堂里面,地下室內(nèi),堆砌著成千上萬的頭骨。

據(jù)說,這些都是印加人的骨頭。我沒想到這些是印第安人的頭骨,但的確是。被征服的人們改信了基督。他們覺得葬身在教堂可以得到新神靈的佑護。后來,埋骨在此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把死人身體的其它部分清除出去,以便容納更多死去的信徒。這些頭顱層疊成墻??湛盏难鄱?,空空的口腔。上面一層,燭火搖曳,管風(fēng)琴聲回蕩。

臨出教堂前,我又一次站在征服者皮薩羅的畫像前??粗莻€包裹在皮和鐵的甲胄中的人。聶魯達應(yīng)該也在這畫像前站過,他有一句詩,說那具甲胄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死亡。皮薩羅這個印加帝國的毀滅者,這個利馬城的締造者,最后也死于非命。他因為殖民者內(nèi)部的爭斗而被殺。聶魯達的詩句又像拍擊利馬城下高岸的海浪一樣發(fā)出轟鳴。這是《征服者》這首長詩中的一節(jié)《全都死了》:

“海水和虱子的兄弟們,食肉行星的兄弟們,

你們看見沒有,船桅終于在風(fēng)暴之中

傾斜?看見沒有,石塊

在疾風(fēng)粗糲的瘋狂雪片下被壓碎?

終于,你們得到了你們失去的天堂,

終于,你們得到了你們該詛咒的城堡,

終于,你們空氣中的邪惡的幽靈

在吻著沙灘上的足跡。

終于,在你們沒有指環(huán)的指頭上

來了曠野的小小太陽,死亡的日子,

正在戰(zhàn)栗,正在它波浪的石塊的醫(yī)院里。”

走出教堂,利馬城陽光普照。

一個在秘魯工作的年輕的中國人主動來做導(dǎo)游。我們穿過老城,每一座建筑都是一段歷史。好些窗臺上,紅色的天竺葵正在開花。我們來到新城,這位青年朋友告訴我,哪幾條街道正是被略薩寫進《城市與狗》這本小說中,是書中的阿爾貝托和他的軍校同學(xué)們出來閑逛和追求愛情的街道。說是新城,但從街邊的行道樹看,它們站立在這里,看人來人往,也有上百年時光了。

明天,將前往當年印加王國的都城庫斯科。

向南飛行。

從海岸向高海拔的秘魯腹地飛行。

飛機降低高度,我看見了連綿的群山、平曠的高地,看見了穿行其間的閃閃發(fā)光的河流。我喜歡這樣的高原景象,超拔塵世,陽光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

機場很小。會有兩個人在這里等我,預(yù)先雇好的司機,還有一個導(dǎo)游。預(yù)先告知會穿著有旅游公司標志的馬甲。出機場口,尋找一陣,找到了那件馬甲。那是一個沉默的印第安人,矮壯的身體,黝黑的皮膚和頭發(fā)。

他遞給我兩片干燥的干樹葉:“古柯,古柯?!?/p>

這不是毒品嗎?

“嚼幾口可以抵抗高原反應(yīng)?!?/p>

我沒有高原反應(yīng),但我還是把干樹葉塞進口中,咀嚼,并期待著某種反應(yīng),但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我們穿過鬧哄哄的人流去往停車場。作為中國人,我雖然不喜歡這樣的紛亂,但很習(xí)慣這樣的喧嚷與紛亂。車開上街,一直在爬坡,橫切過一條橫街,下一條街道還是繼續(xù)往上,讓人覺得這座城市是斜掛在山坡上的。街上擁擠不堪,走過一支又一支盛裝的游行隊伍。游客也因此蜂擁而至。導(dǎo)游說,這里正在過一年一度的持續(xù)一周的太陽節(jié)。我不太喜歡這種過于喧鬧擁擠的被稱為“節(jié)日氣氛”的氣氛。導(dǎo)游不知道這個情況,他說,我們今天不在庫斯科停留。我們今天的目的地是烏魯班巴,印加文化的偉大遺跡。這一天是6月21日。導(dǎo)游說,回來那天,6月24日是節(jié)日的最高潮。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已經(jīng)為我短促的行程作了最合理的安排。

就這樣,車子在人潮涌動中穿過一直上坡的街道,導(dǎo)游在說話,他的手指向一座座殖民時期的建筑,他在介紹景點,我沒有太注意聽。我的手指按著地圖上的一個名字,烏魯班巴。那是一個具體的地名,也是一條河流的名字。這是今天的重點。我正在穿過庫斯科城,在日程表上,是此次秘魯之行的高潮,也是尾聲。

終于到了街道的盡頭,城市落在了身后。雄渾壯闊的高原景色撲入眼簾。起伏的曠野盡頭矗立著雪峰。道路攀上蜿蜒的山脈,又盤旋著進入土黃色的山谷。六月,是南半球的冬天。河谷中的田野上除了一些待收割的金黃燕麥,大片翻耕后的土地祼露在暖烘烘的陽光下。高大的桉樹立在山前,龍舌蘭一叢叢地長在路邊。一個個村莊的基調(diào)也是土黃色的,因為它們的墻體大多由黃土夯筑而成,雖然房頂上是工業(yè)時代的廉價的色彩艷麗的覆蓋物:藍色的玻纖瓦或紅色的帶波紋的薄鐵皮,還有墻上的涂鴉和廣告,依然不能改變其土黃色的基本色調(diào)。

“我的夢并不是夢,而是土地,/我睡眠,包圍在廣大的黏土之中;/我活著的時候,我的手里/流動著豐饒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并不是酒,而是土地,/隱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著露珠的農(nóng)業(yè)的土地,/輝煌的菜蔬的疾風(fēng),/谷物的世系,黃金的寶庫?!保ā秮喢览樱也皇峭饺缓魡灸愕拿帧罚?/p>

這就是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輝煌詩章:強健的、雄闊而舒展的。

烏魯班巴到了。

一個聚集了上千戶人家的巨大村莊,斜掛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黃色的夯土墻構(gòu)成了低矮的房屋、院落和復(fù)雜的街巷,高原的陽光落在墻上,增強了質(zhì)感。穿過這個巨大的村莊,是一個游客中心。俯臨峽谷的平臺上,鋪著干凈桌布的咖啡座,干凈整潔的衛(wèi)生間。旅游業(yè)在落后地區(qū)強行植入一個代表另一種文明的世界。一些人來觀看,一些人被觀看。今天,我就是觀看者之一。我在這平臺上站立片刻。這是一個很好的觀景平臺,腳下深切的峽谷,對面是積雪的高山。轉(zhuǎn)過身,那個巨大村子的全景就展現(xiàn)在眼前。陽光和同樣是由陽光制造出的陰影,使得這個村莊顯出史前時代般的沉寂。

村子的烏魯班巴。

繼續(xù)出發(fā),公路沿著緩坡向上爬行。

然后,那個地方到了。

腳下的土地陷下去一塊,仿佛一個火山口,呈漏斗狀。在這個巨大的漏斗中,從最底部開始,是一圈圈平整的梯田,整齊的石階,裸露在陽光下的干燥土地。幾十層臺地環(huán)環(huán)向上,越來越高,越來越寬闊,越來越開敞。難道這里曾像古羅馬斗獸場一樣有過血腥廝殺?或者像古希臘的圓形劇場一樣,上演莊嚴戲劇?導(dǎo)游搖頭說,都不是。不是斗獸場,不是希臘式的圓形劇場,也不是古印加帝國祭神的場所。

這是古老的印加帝國留下的最偉大遺跡。

古印加人在這里培育各種植物??梢怨沟霓r(nóng)作物,可以裝點花園的開花植物。這個漏斗狀的封閉的地形中,形成了獨特的小氣候。在這里,從低到高的臺地上,居然可以模仿不同的海拔高度,保存和培育適于在不同海拔上生長的作物種子。因為背陰與朝陽的不同,土地干濕不同,還可以種植不同的耐旱或喜陰的植物。原來,這里是印加的種子培育基地,是一個原始的基因庫!

我下到這個地坑的底部繞行一圈。想起以后遍布世界,也在中國土地上生根而養(yǎng)活了那么多人口的來自美洲大地的植物。這是一個不短的清單:玉米、馬鈴薯、番薯、西紅柿、辣椒……當然,還有煙草。我在想,這些植物中的哪一些,全部或者某幾種,曾經(jīng)在這里被栽培、被馴化、被改良?

我站在兩叢龍舌蘭中間,點燃了一支中國造香煙,插在梯階的石縫間,然后自己再點上一支。

“一股新的彌漫的香氣/充滿了大地的隙縫,/把呼吸變成了芬芳的煙;/原來是野生的煙草,抬起了/它那夢幻般的花朵。”(《大地上的燈》)

賣旅游紀念品的小攤上,也有植物種子出售。一串十來個塑封小包,不同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豆子。一串十來個塑封小包,是不同顏色,不同大小的不同品種的玉米。

在車上,我入迷地把玩這些美麗的植物種子,有所想,也一無所想,只是癡迷于它們包孕著沉睡生命的神秘的美麗。

“玉米出現(xiàn)了,它的身體/脫下米粒又重新誕生,/散布玉米粉向四方,/把死者收在他的根下,/然后,在它的搖籃里,/看著植物之神生長。/胚胎與乳汁沉重的光/把風(fēng)的種子播撒在/延綿的崇山峻嶺的羽毛上;/這是黎明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曙光?!保ā洞蟮厣系臒簟罚?/p>

“這就是住所,這就是地點;/在這里飽滿的玉米粒,/升起又落下,仿佛紅色的雹子。”(《馬克丘?畢克丘之巔》)

種子庫烏魯班巴。

道路變得險要起來、陡峭起來,貼著山壁盤旋向下。這樣的道路讓人坐直了身子,表達對危險的敬意。

車突然靠邊停下。

我看見了又一個烏魯班巴。

在種子培育地和庇護所的烏魯班巴之后,看到了鹽的烏魯班巴。

那是像一幅巨畫一樣斜掛在峽谷對面山壁上的閃閃發(fā)光的鹽田??瓷先?,像是云南哀牢山中的哈尼梯田。從高處泉眼里流出的鹽泉把一塊塊池子灌滿。泉水不是在灌溉青翠的稻子,而是正在陽光下蒸發(fā)水分,變成一池池正在結(jié)晶的鹽?!胞}取代了崇山峻嶺的光輝,把樹葉上的雨滴,變成了石英的衣服?!?那些鹽池因為沉淀于鹽中的礦物質(zhì)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有點暗綠的是松綠巖的顏色:“你石階上的松綠巖,是祭司的太陽寶石里,剛剛產(chǎn)生的光亮的蛹?!庇悬c泛紅是銅的顏色:“銅裝滿了青綠的物質(zhì),在沒有埋葬的黑暗里。”更多的鹽田被太陽輝耀,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還有水晶一樣透亮的白色,光芒一樣的白。也像是固體,“是徘徊的月亮的石塊?!?/p>

遠觀一陣,我們驅(qū)車靠近鹽田。循著窄窄的小道,循著渠中汩汩流淌的鹽泉,走進鹽田,被淡淡的硫磺氣味所包裹。站在鹽田中間,還可以望見山坡下方的峽谷。那是低海拔的平整寬闊的峽谷,那也是烏魯班巴。平疇沃野的烏魯班巴。烏魯班巴河灌溉著萬頃良田的烏魯班巴。印加帝國時期,這里就是王國豐饒的糧倉,因此名為“圣谷”。

良田沃野的烏魯班巴。

下到圣谷時,來到烏魯班巴河邊,天已經(jīng)黑了。

旅館在隔鎮(zhèn)子有些距離的一個安靜的院落里。餐廳的茶臺上,擺著一只裝滿古柯葉的籃子。我加了兩片在熱茶里??粗煽菸s的葉子在水中慢慢舒展開來。除了和其它樹葉一樣形態(tài)完美,青碧可愛的視覺效果外,喝到肚子里,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特別的效果。

第二天,乘坐旅游火車順烏魯班巴河而下,去往馬克丘?畢克丘。

起先是林木稀疏村落稠密的開闊原野。越往低海拔走,峽谷越來越狹窄,兩邊的山壁越來越陡峭。河岸邊不時出現(xiàn)一些層層石階壘出的梯田。印加人是善用石頭的大師。有些梯田還有人耕作,有些顯然已經(jīng)廢棄許久了。但那些規(guī)模宏大的石階依然巋然不動,在海拔較高的地帶,它們依然祼陳在干旱的土地上。當海拔越來越低,山谷中的風(fēng)變得潮濕起來,這些石頭建成的遺跡,就被繁茂的雨林淹沒了。

火車在一個喧鬧的小鎮(zhèn)上停下。出站口有另一個導(dǎo)游在等待。同樣,我憑借那件馬甲上的旅行社標志認出了他。還是一個矮壯黝黑的印第安人。這是馬克丘?畢克丘站,他說馬克丘?畢克丘不在這里。鎮(zhèn)子分布在一條湍急溪流的兩邊。鎮(zhèn)子對著一面巨大的高達數(shù)百米的懸崖。導(dǎo)游望著背后的山坡說,馬克丘?畢克丘在那上面。他還告訴我,上山的旅游車一小時后出發(fā)。然后,他就消失了。我們用二十分鐘就走完了這個滿是餐館、客棧和賣廉價旅游品的小攤的鎮(zhèn)子。然后就沿著鐵路走出好長一段。我愛路基下碧綠的河水,有時雪浪飛濺,有些變成碧綠寶石色的深潭。雨林中空氣潮濕,充滿了那些異國植物的芬芳。一些色彩艷麗的鸚鵡停在高大的我不認識的熱帶樹木上。我后悔沒有隨身攜帶一本熱帶植物指南,來幫助我認識這些瑰麗的樹木。因為我以為,來到這里,有一本聶魯達的詩集就足夠了。

在汽車站,導(dǎo)游又出現(xiàn)了。他陪同我們登上的大巴車,沿著盤山路,在叢林中向著高處攀爬。

“于是,我在茂密糾結(jié)的灌木林莽中,攀登大地的梯級,向你,馬克丘?比克丘,走去?!保ā恶R克丘?畢克丘之巔》以下未經(jīng)標注出處的詩句都來自這首詩。)

馬克丘?畢克丘,現(xiàn)今通常的譯法是馬丘比丘,但我讀的王央樂先生譯的《詩歌總集》譯為馬克丘?畢克丘,這也是我二十多歲時第一次知道這個偉大印加遺址時的譯法,所以,至少在這篇文章中,我也跟從這個譯法。

馬克丘?畢克丘距庫斯科120公里,坐落在安第斯山上最難通行的老年峰與青年峰之間陡窄的山梁上,海拔2400米。馬克丘?畢克丘是印加統(tǒng)治者帕查庫蒂于1440年左右建立的。一般認為是印加王室貴族的避暑地。旅游指南上推薦一條從庫斯科翻山越嶺到這里的徒步路線,據(jù)說就是當年印加人使用的古道。這個地方因為其遺世孤立,皮薩羅于1533年攻陷庫斯科后,也沒有被他們發(fā)現(xiàn)。此后,印加王室的遺族還在這里避居了三十多年,以后,這些人突然消失,巨大的建筑群被雨林吞沒掩藏。至于這個遺址為什么被遺棄,那些印加人又去了哪里,則成為一個巨大的歷史謎團。三百多年后的1911年,它才被美國探險家重新發(fā)現(xiàn)。

今天我們所走的路徑正是美國探險家開辟的路徑。

也是當年聶魯達來到這里時攀爬過的路徑。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亞美利加的愛?!?/p>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

給我手,從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區(qū)域。

別回到巖石的底層,

別回到地下的時光,

別再發(fā)出你痛苦的聲音,

別回轉(zhuǎn)了眼睛。”

聶魯達在這條山道上攀登是1943年,他在自傳中說,他覺得應(yīng)該給自己的詩的發(fā)展增加一個新的領(lǐng)域。于是,在秘魯盤桓,登上了馬克丘?畢克丘遺址。當時還沒有公路,他是沿著這條山道騎馬上去的。

我坐在車里,周圍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車停下,停車場上簇擁錯落著更多不同膚色的面孔,數(shù)十種不同的語言如泡沫翻沸。四周還是雨林高大的樹木,從這里開始步行,一步步接近那個偉大的遺跡,道路仍然在上升,這正合我意,我想我需要長一點的時間來靠近馬克丘?畢克丘。但是,當?shù)缆窓M向一道山梁,毫無準備,那片在電視、在圖片上已經(jīng)看見過無數(shù)次的石頭遺址就出現(xiàn)在眼前。轟然一聲,一片光芒就在眼前輝耀。大片的強烈陽光反射在那些層層疊疊的石頭建筑之上,在我的腦海中回蕩,仿佛火焰顫動的聲響。導(dǎo)游在身邊說著什么。咕咕噥噥,口音渾濁,仿佛一只小口陶缸里沸騰的馬黛茶。雖然是第一次抵達,這里的一切早就熟稔于心,這是世界上少有的幾個我不需要別人來解說的地方,但我需要他的聲音,我也需要自己手持相機時連續(xù)響起的快門聲音,不然,這里就太寂靜了。雖然有那么多游客,有些在身邊,有些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廢墟,但一切還是顯得那么寂靜。這些石頭壓著石頭的建筑自有一種宏偉的力量,用寂然無聲宣示出來。今天是2017年6月23日。聶魯達來到這里的時間是1943年10月,也是23日前后。年譜上只說他10月22日到達利馬,然后前往庫斯科和馬克丘?畢克丘,11月3日已經(jīng)回到智利圣地亞哥。雖然不知道他到達這里的具體時間,但眼前所見卻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他在自傳《我承認,我歷盡滄桑》中寫道:

“我從高處看見了蒼翠的安第斯山群峰圍繞的古代石頭建筑。急流從多少世紀以來被侵蝕、磨損的城堡處飛瀉而下。一團團白色薄霧從維爾馬卡約河升起。站在那個石臍的中心,我覺得自己無比渺小,那個荒無人煙的、倨傲而突兀的世界的肚臍,我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屬于它。我覺得在某個遙遠的年代,我的雙手曾在那里勞動過——開壟溝,磨光石頭?!?/p>

是啊,完成這樣輝煌的建筑需要多少勞動、多少勞動者。

那么多的巨石,預(yù)先經(jīng)過打磨,使之平整而光滑。壘成了墻體后,兩塊巨石之間的縫隙中甚至插不進一把最鋒利的刀子。這些建筑是了望哨,神廟,祭壇,糧倉,王的宮殿,侍從和衛(wèi)兵們的居所。穿行其間,有或明或暗的水道和曲折復(fù)雜的通道一起把分布廣泛的建筑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這些五百年前六百年前就被打磨光滑層層壘砌的石頭建筑,墻體大多完好無損,但都失去了頂蓋。它們向著天空敞開。每一個房間都是一個空格,排列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一種奇特的圖案,似乎有某種寓意,又或者就是一種幾何圖案,并沒有意味什么。這個房有一塊石頭,當太陽從窗口照射進來,落在石頭的某一部分,人們就會讀出季節(jié)與時間?,F(xiàn)在,那塊石頭中央的低洼處積存著一些昨夜的雨水,正在被強烈的陽光蒸發(fā)。這里,建筑群中央的高處,還有更大的巨石,是向太陽神獻上人牲的祭臺。現(xiàn)在,石頭是那么光滑潔凈,散發(fā)著雨水的味道。這座凝聚了印加人智慧、勞作和財富的建筑,成了可以吞沒所有聲音的廢墟,寂靜,以寂靜獲得永恒。

“獨一深淵里的死者,沉淪中的陰影。”墻頭上長出一叢仙人掌,我就站在它多刺的寬大葉片的陰影之下。

導(dǎo)游還跟在身旁,還在嘟噥解說詞,其中最頻繁的那個詞是:印加。

“印加,印加?!狈路鹬湔Z一般。

可是印加已經(jīng)死了。他們曾經(jīng)非常偉大?,F(xiàn)在,是一個印加的后裔,靠在游客耳邊不斷重復(fù)印加這個名字來謀取衣食。旅行社配發(fā)的T恤不怎么合身,他表情漠然的臉上有悲傷的濃重影子。

不如聽聶魯達對印加人說話:

“從殷紅色的柱頭,/從逐級遞升的水管,/你們倒下,好像在秋天,/好像只有死路一條。/如今空曠的空氣已不再哭泣,/已經(jīng)不再熟悉你們陶土的腳,/已經(jīng)忘掉你們的那些大壇子,/過濾天空,讓光的匕首刺穿;/壯實的大樹被云朵吞沒,/被疾風(fēng)砍倒。”

“等到粘土色的手變成了粘土,/等到小小的眼瞼閉攏,/充滿了粗礪的圍墻,塞滿了堡壘,/等到所有人都陷進了他們的洞穴,/于是就只剩下這高聳精確的建筑,/這人類曙光的崇高位置,/這充盈著靜寂的最高容器,/如此眾多生命之后的一個石頭的生命?!?/p>

“石塊壘著石塊;人啊,你在哪里?

空氣接著空氣;人啊,你在哪里?

時間連著時間;人啊,你在哪里?”

是的,人道,激情,創(chuàng)造,文化,就是要在廢墟中呼喚人的覺醒。沒有人能回到過去,即便在過去輝煌的現(xiàn)場也是如此。但可以渴望新生,新的生機,新的成長。文化的要義是人的成長、人的新生。

“我只看見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里睡著的人?!?/p>

告別的時候到了,我站在一堆當年未曾用完的巨石的邊上(未完成使命的石頭,未產(chǎn)生意義的石頭),下面,是平整的草地。這些草地以前是王室花園?;▓@漫過山脊,滑向另一邊的山坡,又出現(xiàn)了,那些石階造就的平整的條狀梯田。直到懸崖邊上。我有恐高癥,看著懸崖下面很深處的河流,頭暈?zāi)垦!?/p>

太陽已經(jīng)當頂,是離開的時候了。

但我還想駐足凝望。

“我看見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在雨和夜的昏沉的疾風(fēng)之中,/與雕像的沉重石塊在一起;/石匠的胡安,維拉柯卻的兒子,/受寒的胡安,碧綠星辰的兒子,/赤腳的胡安,綠松石巖的孫子,/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吧?!?/p>

“我來,是為你們死去的嘴巴說話;在大地上集合起/所有沉默的腫脹的嘴唇/……為我的語言,為我的血,說話?!?/p>

是的,巴勃羅?聶魯達,他自覺擔負起使命,為一切喑啞,說話。

臨行時,我往水瓶里灌了些馬克丘?畢克丘冰涼的泉水,在回程的路上,我往瓶中插上一支雨林中的熱帶蘭花。紫色的,在紋理清晰的莖上仿佛振翅小鳥的蘭花。蘭花的仿生學(xué),模仿飛行姿態(tài)的仿生學(xué)。

回程的火車上,它一直在我手中搖曳。

黃昏時分,回到庫斯科。

當夜,睡在床上,聽著窗外街道上人聲喧嘩,聽著窗外街道上人聲漸漸沉寂。

2018年6月24日,在秘魯?shù)淖詈笠惶?。被陽光驚醒。

出門又是上坡路。導(dǎo)游告訴今天的行程,先上山,再下山。先城外,再城里。

行李也一并收拾好裝在車上,游覽結(jié)束,就去機場。

庫斯科是古印加帝國的首都,海拔3410米。十一世紀,印加人就興建了這座城市。之后,經(jīng)過一系列的戰(zhàn)爭,印加帝國達到它的頂峰,庫斯科發(fā)展成為印加帝國遼闊疆域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宗教中心。在印第安克丘亞語中,庫斯科的意思“肚臍”,引申的意義是世界的中心。在以哥倫布發(fā)端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前,印加人把庫斯科當成世界中心,就像中國就是中央之國的意思一樣。

城外的山頂,又一個印加古代遺跡,名字叫做薩克塞瓦曼。這里累積著更多的巨石。據(jù)說,有些石頭一塊就有300噸的重量。我們在這些石頭中間穿行,但完全不知道這些廢墟以前的用途。導(dǎo)游說,因為印加人沒有發(fā)明文字。站在巨石陣中間的廣場上,一邊震驚和贊嘆當年的印加人如何開鑿加工這些巖石,如何把這些巨石運輸?shù)竭@里,如何將其壘成墻、門和某種用途的建筑,一邊又感到不明所以,想問這些盤弄巨石的人目的何在?這樣的感覺,在埃及的金字塔前,在英國索爾茲伯里平原的巨石陣前有過,在墨西哥瑪雅文化的廢墟上也同樣有過。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白色的耶酥雕像。

他站在廢址邊緣的一座小丘上,迎著太陽閃閃發(fā)光。這樣的情景,在天主教的美洲不止一次見過。前些日子,在圣地亞哥,從聶魯達故居出來,上山俯瞰山谷深處的圣地亞哥城,遙望城市另一邊的安第斯山積雪的山峰。在我身邊,就站著一尊同樣顏色的高大圣母像,只不過,她面朝的是城市的另一邊,她也在俯瞰城市里漸漸亮起來的燈火,朝著夕陽墜落的太平洋的方向。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一座更加高大的耶酥像站立在城市的制高點上,俯瞰著藍色的海灣和海灣邊體量巨大的城市。

我站在庫斯科的這位耶酥身邊,東方群峰之上,太陽正在升起,照亮了那些平緩的土層深厚的峽谷。太陽照亮古印加強大的基礎(chǔ),它豐饒的農(nóng)業(yè)地帶。

“我睡眠,包圍在廣大的黏土之中;/我活著的時候,我的手里/流動著豐饒的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并不是酒,而是土地,/隱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著露珠的農(nóng)業(yè)的土地,/輝煌的菜蔬的疾風(fēng),/谷物的世系,黃金的寶庫?!保ā秮喢览樱也皇峭饺缓魡灸愕拿帧罚?/p>

陽光也照亮了山坡下方的庫斯科城。

庫斯科城是磚紅色的。

印加的庫斯科城不是這顏色。

印加的庫斯科城是閃著金屬光澤的石頭的顏色。

1533年,西班牙殖民者攻破了這個城市,使之遭到毀滅的命運。掠奪者為了得到黃金與寶石,毀掉了宏偉的神廟。當然,也不止是黃金,更重要的是要用他們自己的神代替印加人的神。新的神君臨了庫斯科。我現(xiàn)在就站在他的造像前,和他一起俯瞰著早晨燦爛陽光下西班牙人建造的磚紅色的庫斯科。

西班牙人在印加人太陽神廟的廢墟上建筑教堂和修道院。印加人的廣場改變?yōu)槲淦鲝V場。又是武器廣場。幾個月后,在古巴,我在哈瓦那舊城中心也到過一個武器廣場。殖民時期的庫斯科因為波托西的銀礦開采而繁榮,而1650年的大地震使這個城市毀于一旦。1670年,城市按照巴洛克風(fēng)格重建,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庫斯科。除了需要超拔高度的教堂和市政建筑,這個城市所有的屋頂都覆蓋著赭紅色的瓦,這是整座城市紅色的基調(diào)的來源。

聶魯達曾經(jīng)站在這里俯瞰過我眼前的景象嗎?也許有,也許沒有。不管他站在哪里,看到的,緬懷的,深懷同情的,還是古老印加。他在這里歌唱過那個他已視為精神源頭的印加。

“庫斯科天亮了,

仿佛高塔和谷倉的寶座;

這個臉色淺黑的種族,

它是世界思想的花朵;

在它攤開的手掌上,

跳動著紫晶石帝國的冠冕。

高地上的玉米,

在田畦中萌芽,

人群和神祗,

在火山小徑上來往。

農(nóng)業(yè),使廚房的王國

彌漫著香味,

在家家戶戶的屋頂

披上一件脫粒的陽光的外衣?!?/p>

詩中所寫,是1533年前的印加。我們下山,朝著今天的庫斯科,要進入那片泥土被焙燒過后的紅色。

城里已經(jīng)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太陽節(jié)在今天達到高潮。游行的隊伍一隊接著一隊,奏樂、歌唱、舞蹈。游客擠滿街邊的人行道,每前進一步都需要很多身體接觸,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來擠過那些身體:柔軟的,堅硬的;肥胖的,瘦削的;暖烘烘的,冷冰冰的。終于到達了武器廣場的邊緣,又一隊游行隊伍且歌且舞地過來了。鮮花圍繞的肩輿上,端端坐著一尊圣母像。人群向著圣母所來的方向擁去,人群又隨著圣母所去的方向跟隨。

這使得我終于可以走上武器廣場前庫斯科大教堂的臺階。

我問了導(dǎo)游一個問題,不是太陽神的節(jié)日嗎?為什么抬著圣母游行?

導(dǎo)游說了句什么,他的聲音低下去,我沒聽清,其實也沒打算聽清。

聶魯達寫過這樣的情形,在《背叛的沙子》這首長詩里有一節(jié)《利馬的迎神賽會》:

“人真多,他們用肩頭/抬著神像,后面跟隨著的/人群那么密集,/仿佛大海涌出,/發(fā)著深紫的磷光?!?/p>

“整個秘魯都在捶著胸脯,/仰望這尊圣母的塑像,/只見她一本正經(jīng),裝模作樣,/打扮得天藍粉紅,/在汗臭彌漫的空氣中,/乘著她糖果蜜餞的船,/航行在攢動著的千萬人頭之上?!?/p>

我穿過武器廣場,身后,武器帶來的圣母正被簇擁著遠去,我走進教堂。

真是一座輝煌的教堂。那么多純凈的黃金在穹頂下閃閃發(fā)光。神像在閃閃發(fā)光。壁龕,布道臺,一幅幅宗教繪畫的邊框都在閃閃發(fā)光。那是黃金的光芒。這些黃金,曾經(jīng)裝點過太陽神的威嚴,曾經(jīng)是印加國王的榮耀。現(xiàn)在,都在這座天主教堂內(nèi)閃閃發(fā)光。

我們在一幅幅繪畫前流連,那是在印加之后展開的歷史。新世界的歷史。

導(dǎo)游提高了聲音,他提醒我注意一些繪畫和建筑的細節(jié)。他說,當初修建這座教堂,使用的大多是印加工匠。他們不甘心于印加文化的湮滅,所以,悄悄地在天主教建筑中加上一些隱秘的代表印加文化的符號。

我們?yōu)g覽那些帶著隱秘符號的地方,最后,站在了這座教堂最有名的那幅繪畫前。

這幅繪畫名叫最后的晚餐。這幅畫和達芬奇的同名畫描繪同一個故事。耶酥和他的門徒們一起吃飯。他在畫中平靜地告訴,你們其中的一個人向羅馬人出賣了我。庫斯科教堂這幅畫正是對達芬奇名畫的模仿。唯一不同之處,是耶穌和他門徒面前的食物,餐桌上擺的竟是印加人的佳肴——豚鼠。而且是一整只剝了皮的光滑滑的豚鼠,躺在盤子里,還呲著嚙齒類動物的尖利牙齒。對那個畫家來說,這意味著什么?本土化?還是反諷?這個已經(jīng)不得而知,也不重要,反正那幅畫就醒目地掛在那里。

有趣的是后來的解讀。我的印第安導(dǎo)游說,這是本土文化對殖民文化的反抗。而另一種更官方的解釋是說,包括大教堂在內(nèi)的整個庫斯科的建設(shè),都考慮了西班牙風(fēng)格和印加風(fēng)格的融合。

也許是的吧。也許都是的吧。

我倒是愿意重溫聶魯達的詩句:

“我不買教士們出售的/一小塊天堂,也不接受/形而上學(xué)家為了/蔑視權(quán)勢而制造的愚昧?!保ā段沂恰罚?/p>

一個半小時后,我將坐上飛機。利馬。休斯敦。舊金山。成都。不管飛行多么漫長,但我此次有聶魯達相伴的行程已經(jīng)結(jié)束。

聶魯達在他的自傳中說得好:“他們帶走一切,也留下一切。他們給我們留下詞語?!?/p>

秘魯,再見。

秘魯,還是用聶魯達的詩作為結(jié)束吧。用《詩歌總集》最后一首詩《我是》的結(jié)尾來結(jié)尾吧。這篇旅行中的讀書記,以這段詩開篇,也以這段詩作為結(jié)束。這純粹是一個巧合:

“我這些歌的地理,

是一個普通人的書,是敞開的面包,

是一群勞動者的團體;

有時候,它收集起它的火,又一次在大地的船上

播撒它火焰的篇頁。

這些話要重新誕生,

也許在另一個沒有痛苦的時光,

沒有那污穢的纖維

粘染黑色植物在我的歌中;

我的熾烈的星星那樣的心,

將又一次在高空燃燒。

這本書就在這里結(jié)束;在這里

我留下我的《詩歌總集》;它是在

迫害中寫成的,在我的祖國

地下的羽翼保護下唱出。

今天是1949年2月5日,

在智利,在戈杜馬.德.契那,

在我年齡將滿45歲的

前幾個月?!?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