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城》2018年第6期|韓少功:修改過程(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18年第6期 | 韓少功  2018年11月08日00:36

不可復制的一代人和他們的絕版青春,韓少功最新長篇力作《修改過程》再度“尋根”,追憶77級學子們的逝水年華,思考轉(zhuǎn)型時期的家國命運與機遇得失。

肖鵬的一篇網(wǎng)絡連載小說,牽扯出東麓山腳下一批特殊的大學學子。他們是恢復高考入學的第一批大學生,人稱77級,他們脫穎而出、求知若渴,人生經(jīng)歷極富戲劇性和歷史意義,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空前絕后。他們面對改革開放前后完全不同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開創(chuàng)了各不相同的人生。他們因社會而啟蒙,又成為社會的啟蒙者,而他們的蛻變其實就是一個時代的蛻變。

肖鵬的小說記錄了一代人的人生,又修改了一代人的人生,而人生,更像是一個不斷修改的過程。

韓少功本人就是77級學生,他借自己的親身感受入筆,將一代人的青春情懷寓于其中,也使得這部作品更具紀念色彩和獻禮之意。

陸一塵與肖鵬是大學同學,都是七七級中文系的。

肖鵬這樣寫,寫成兩人之間的一種同學關系,是為了便于展開故事,而且越往下寫,越覺得事情本就是這樣,不可能是別樣——對方絕不是自己在牌桌上認識的那個記者,也不是老婆那個業(yè)余合唱團里的歐陽老師,最應該是他往日的同學。沒錯,肖鵬太熟悉這家伙,一閉眼就能聽出對方的腳步聲,嗅出早年的氣味。他不是最應該成為他的同學?

七七級是比較特殊的一屆。因為“文革”十年里大學一直沒招考,待1977年全國亂局消停,恢復高考招生,各路大齡青年一擁而入,給校園增添了許多粗糙面孔。如此景觀既空前又幾乎絕后。這些養(yǎng)過豬的、打過鐵的、當過兵的、做過裁縫的、混過郊區(qū)那些黑廠黑店的,重新進入學堂。其中一些還有過紅衛(wèi)兵身份,當年玩過大串聯(lián),操過駁殼槍與手榴彈,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相對于應屆的娃娃生,他們有的已婚,有的帶薪,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甚至牙齒和指尖已熏黃,都自居“師叔”或“師姑”,什么事沒見過?照有些老師后來的說法,這些大齡生讀過生活這本大書,進入中文系,其實再合適不過。讓他們挖防空洞、值班掃地、食堂幫廚什么的,也總是高手如云手腳麻利。但在有些管理干部眼里,這些人則是來路不明,背景不清,思想復雜,毛深皮厚,相當于野生動物重新收歸家養(yǎng),讓人不能不捏一把汗。

放假了。那年頭交通落后,外地學生最愁的是車票,特別是火車票。有人去車站售票廳排隊到天亮,擠得渾身冒汗兩眼黑,排到窗口時卻可能是咔嗒一聲關窗,據(jù)說是票已售完,只能欲哭無淚。有的女娃還真哭了,哭著在長途電話里喊爸喊媽。師叔師姑們則淡定得多,不覺得這算什么事。他們有的去翻車站圍墻,有的去途中爬煤車,有的去路口蹭車,連軍車、郵車、囚車、運豬車、殯葬車……都可能成為他們的機會,能蹭上就決不放過。陸一塵還有個老鄰居的侄女在票房當差,一經(jīng)轉(zhuǎn)彎抹角搭上關系,三句五句聊熟了,聊得喜笑顏開,也能取來兩三張人情票。

在同學們央求下,他進一步助人為樂,憑一頭天然卷,一口雪白牙齒和兩個深深酒窩,每到放假前便孤軍深入,大施美男計,把票房里的很多姐妹逐一搞定。今天給這個買話梅,明天給那個看手相,今天幫這個挑花布,明天教那個跳快三慢四……嘣嚓嚓,嘣嚓嚓嚓,他成為那一女兒國最暖心的騎士。

他一把奪走某個妹子的飯勺,說你再不幫老子,老子就天天用你的勺子喝湯,同你間接接吻!

直氣得對方跳腳:

好痞呵!

你好無血!

你太壞了太壞了太壞了……

但姐妹們咯咯咯笑得更歡了,更想念和親近他了。他由此帶回一張張車票,解了不少同學的歸家之患。

肖鵬有一次覺得車票不大理想:“慢車?還站票?”

“你以為我容易嗎?”陸哥大翻眼皮,“本大哥為革命奮不顧身,受了好多調(diào)戲,才打出一片解放區(qū)的天。你小子還挑坐票站票?”

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外地同學后來察看他臂上的青痕,據(jù)說都是被小爪子掐出來的,被小拳頭捶出來的,于是大謝陸哥勞苦功高,還一次次請他吃棗吃瓜,推薦他當優(yōu)秀學生。他的不少作業(yè)也由外地同學承包代勞。

只有肖哥不以為然:“挨打活該。肯定是他一見賣冰棒的又說忘了帶錢,一到還錢又說不想整錢拆零,不挨打才怪?!?/p>

娃娃生不知哪一位師叔說的是真,更不知他們見面就杠,見面就掐,從不給對方好臉色,不知到底積有多少舊恨新仇。其實,他們兩人關系沒那么糟,只是肖哥愛取笑對方小氣,嘴上總要占個上風,如此而已。

兩人是上下鋪關系。肖哥經(jīng)常是衣扣掉了沒補,衣服臟了不洗,被女生取了個俄國名:邋遢拉夫斯基。但陸哥對俄國乞丐大體上很給面子,罵歸罵,叫歸叫,卻一直沒要求換床和換房。大一時寫作課,老師愛點名。肖哥若曠課,都是陸哥替身應答,遮掩過去。作為回報,考太極拳科目時陸哥差點掛科,則是由肖哥借來一副平光眼鏡,用燒熱的鐵鉗在頭上燙出卷,在臉上抹了兩把雪花霜,然后去冒險代考。好在體育老師上課少,來得不多,記不住那么多面孔,只是對肖哥多看了一眼?!澳憬嘘懸粔m?”

他點點頭。

“你好像要高一些吧?”

他繃直腰。

“你好像是有酒窩的呵。”

他趕快臉皮往內(nèi)收縮,說肉一多,酒窩就填平了。

那一刻,全靠他臨危不懼厚顏無恥面不改色,老師最終也沒說什么,沒對疑點進一步深究。

陸哥有一段熱衷于校外的舞會,有時回校時遭遇宿舍關門上鎖,只好爬墻和翻窗。管理員要去校方舉報他,這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肖哥不負重托,立刻拿一包煙去把徐大爺迅速擺平?!叭思沂谴笮⒆?,晚上是去醫(yī)院里陪老娘,肯定比你家里的大狗和二狗強得多。你打算陷害忠良呵?”

“哄鬼,一身香噴噴,皮鞋擦得賊亮,是去醫(yī)院?”大爺根本不相信。

只是他已點上了煙,最終便沒去舉報。

這種上下鋪的友邦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驅(qū)張事件”發(fā)生。所謂張,是時任校長張某,以頒布禁校園舞會、禁奇裝異服、禁自發(fā)社團、禁港臺歌曲等著名的“八禁”聞名。據(jù)說藝術系一位男生患抑郁癥,最終跳樓自殺,就與他犯禁和受罰有關。這一件事太揪心,立刻激起了學生們共憤。特別是大齡生們沒法忍,未婚的老叔老姑也得忍受“禁止學生戀愛”,是不是等到老樹枯柴和人老珠黃的那一天?是不是這輩子就得為攀登偉大的知識高峰而無嗣絕后?這大學還沒改成修道院和大雄寶殿吧?

那一段陸哥像打了雞血,投入校園里各種抗議,很少在寢室露面,只留下床頭墻上一紙格言:

如果血不能在身體里自由流動,就讓它流出,流遍大地!

讓人一看就不無澎湃心潮。

肖鵬差一點也激情了,差一點也跟著陸哥去南校區(qū)革命了。不料一出門就遇到當頭烈日,他嫌曬,說吃不消,說要出人命,又是揮折扇又是買冰棒,出門不遠就打道回府,革命意志很讓同志們看不起。

這一下就拉開了距離。陸哥好幾天不來下棋和扯淡,連背影也見不著。有不少陌生人來找他,不時敲敲房門,目光掃一圈,把同樣問題問上最新的一遍,很讓人煩。這一天,他好容易回來一趟,卻有一伙男女斗士隨行,好大個陣仗和氣場,吃掉了307室所有的剩饅頭和西紅柿,撞破了一個熱水瓶,踩得椅子上泥跡斑斑。是不是順走了一個乒乓球拍,也十分可疑。是誰拿錯了一片鑰匙,事后也成了懸案。

他們七手八腳往窗外掛大橫幅,大概是看中了這個窗口,看中了這里正對籃球場,是文宣造勢的最佳位置。

在整個過程中,他沒同肖哥說話,幾天前他借走的二十元,大錢呵,巨款呵,肖哥很想問的事,他居然也沒提。

更惱火的是,第二天肖哥在夢中驚醒,撩開蚊帳一看,發(fā)現(xiàn)差不多又是暴徒們來砸墻揭瓦了,滿屋子陌生人把這里塞成了一個肉罐頭,又是尖叫,又是搶話,又是敲桌或拍掌,齊刷刷的腦袋一下扭向這邊,一下又扭向那邊,逐一追蹤最新的高見發(fā)布者。他們正在爭議要寫“三條”還是“四條”,爭議“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這種修辭是否酸了點,爭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種口氣是否太狠。有人在臨時拼接的自習桌前,操一支毛筆就著大紙龍飛鳳舞,大概在炮制最新聲明。

肖哥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不見了,好容易找齊了天各一方的兩只,上一趟廁所,又差一點回不來,被陌生人堵在門外?!皩Σ黄?,這里沒什么好看的,往后退,往后退,聽見沒有?不是代表的不要進來?!?/p>

原來這里已被征用為會議室。

幸虧有一同學替他作證,肖哥才得以歸窩,悶悶地抽上一支煙。沒料到身旁一個女生揚手扇鼻子:“這位同學別放毒氣彈好不?”

“好歹是大學生,總要講點道德吧?”女生旁的一位護花使者,也立即拍馬向前緊急附和,“沒聽說學校禁止學生抽煙嗎?不覺得這里已經(jīng)悶得慌嗎?不知道二手煙的危害嗎?何況人家今天感冒咳嗽?!?/p>

陸哥是會議主持者,擠過來拍了拍肖哥?!八懔?,你先忍一下。特殊情況,理解萬歲。我最后總結(jié)幾句,他們就散會了。”

肖哥覺得這拍肩很別扭,過于居高臨下,“總結(jié)”“散會”一類詞更扎耳,雖掐了煙頭,卻忍不住節(jié)外生枝要找回來?!罢l偷吃了我的油條?”他把空碗砸在桌上,“來一次就偷一次,特不要臉了。誰呵?”

陸哥臉上有點掛不住:“對不起,打擾你午睡了,你消消氣。不過這時間也差不多了,你看看手表……”

“老子神經(jīng)衰弱,病號?!?/p>

“要不,你移駕到309去睡?對不起,你還不知道眼下的形勢吧?你聽我說,天翻地覆,氣勢如虹,革命形勢一派大好哇。今天差不多各個系都鬧開了,特別人家體育系的,要肌肉有肌肉,要血性有血性,都寫下血書啦……”

陸哥身為領袖,卻被一個眼鏡男生隨意插斷:“說什么呢?廢什么話?這世界真是新鮮呵,什么人都有。都什么時候了?我們的好同學死不瞑目,尸骨未寒,在天之靈一直看著我們,看著我,看著你!而我們在干什么?還磨磨唧唧討論午睡不午睡,該在哪里睡,不可笑嗎?不可恥嗎?”那人把一條脖子拗來拗去,左右回環(huán),如同頸椎運動,突然大拍胸口,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不爭氣的臉:“在下外語系的,免貴叫皮特,沒寫過血書,也從不純潔高尚,但怎么連我都聽不下去呢?”

這話很有攻擊性,逼得肖哥臉更紅了?!把獣??痔瘡吧?”

大家一時都啞了,不知該笑,還是該及時表示義憤。

肖哥盯住陸哥眼里的震驚:“我說痔瘡,怎么啦?”他突然手指房門,“看見沒有?門在那里。你們小耳朵受不了的,現(xiàn)在出去!”

事情鬧到這一步,好無趣。一陣靜默后,有的交換一下眼色,悻悻地往外撤。人們還免不了一路譴責。什么人呢,太不像話,太自私了吧,這也是大學生……不知是誰走在最后,好像是那個皮特,氣呼呼摔了一把門。

這一摔讓肖鵬是可忍孰不可忍,罵來罵去,最后罵上了陸犯一塵的人來瘋和假雞血,還有巨款的不明不白。要說民主,誰不擁護?誰不激動?但總得有個說法吧?你是坐公交車了,是買標語用紙了,是給女生買糖果了,總得有一句話吧?人們只說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沒說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小金庫。莫非人一高尚,就面子大了一號,就可以不把朋友當朋友,可以不把朋友的錢當錢?

這天熄燈后的臥談會照例七嘴八舌。有些室友譏諷肖鵬是葉公好龍,好自由又怕自由,想革命又反革命,不過是魯迅先生筆下那誰誰誰。還有人對陸哥這一段的表現(xiàn)表示刮目相看,說他雖領袖氣質(zhì)不太夠,但也算脫穎而出才盡其用了,腦門上常箍個布條,身上口哨、小紙旗、電喇叭什么的裝備齊全,總是出現(xiàn)在最顯眼處,比方集會的高臺上。他的花式領喊效果其實不錯。

肖哥憤憤地翻了個身。屁,那家伙不過是公私兼顧,以公謀私,又有一個輔導女青年的機會罷了。不信你們?nèi)ゲ椋皇撬囆g系就是外語系,一查一個準。司馬昭之心呵,那點小九九瞞得過誰?物理系是電打的,化學系是硫酸燒的,生物系是福爾馬林泡的,歷史系是出土的,政法系是上布告的,中文系是滿臉錯別字的……只有外語和藝術那兩個溫柔之鄉(xiāng),女生比例高,靚妹看不過來,多是都市家庭的天生麗質(zhì)。這不都是他說的么?他一直后悔沒把洋文學好,是不是還要向外教洋妞伸出罪惡魔掌?

肖哥打賭,你們?nèi)ゲ椋舨皇钦一ü媚镌谀睦锸职咽值卣劺硐?,談人生,你們就來打得我貼十塊膏藥。

臥談者們一個個都笑岔。

毛小武警告:“馬桶,你別污染下一代好不好?”

他下鋪的曹立凡立刻回嘴:“別以為就你們老家伙懂。誰不知道呢,自古美女愛英雄。革命時代就是英雄的時代,英雄時代也必是戀愛的時代?!?/p>

毛小武大驚:“嘿,小屁孩,還讀了點書么?!?/p>

“這還要讀?”

“你掛涎圍夾尿片的,未必也有了實干經(jīng)驗?”

“毛哥,你別拿輩分壓人,拜托啦。在下虛歲十八,四舍五入一下也是二十,放在舊社會,說不定兒子都可以打醬油了?!?/p>

“呸,你小子虛報浮夸,躥得太快了吧?”

大家又笑,當下集體決議,把曹立凡打回到未成年狀態(tài),見人得叫叔。他要是不從,就得脫下褲子讓大家看毛。

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陸一塵床頭的格言招貼竟被涂改成:“如果荷爾蒙不能在身體里自由流動,就讓它流出,流遍大地!”

這是后話。

晚上,一個衛(wèi)校的小女生來敲門,是來找陸一塵的。來人綽號咪咪,肖鵬早就認識。陸哥同她處對象時,急于要幾首愛情詩詞,全靠肖鵬捉刀,《點絳唇》《蝶戀花》什么的讓陸哥人文指數(shù)大增。

眼下,人家是沖著人文指數(shù)而來,但肖鵬不知動了哪根筋,丟下手頭的《基督山伯爵》,借來一輛單車,一心急朋友之所急,馱上咪咪,又上坡,又下坡,在卵石路面上顛出一身老汗,碰到石階就吭哧吭哧車騎人,一直扛到學校行政樓,在廣播室前使勁拍門:“陸犯一塵,快開門,看你怎么謝我——”

陸是播音員,常在這里工作和會友。不過此時他并不在。肖鵬不放棄,又把咪咪馱到圖書館,陸哥也常在那里張羅朗誦會和研討會的。

還是撲了個空。

見偌大一個圖書館人滿為患,好多男女靜靜讀書,妹子覺得不好意思,說算了算了,不找了,耽誤了你們的功課。

肖哥說,沒關系,他們都是裝模作樣,這個你不懂。

他不屈不撓,活力無限,要把好事做到頭,一拍腦子說有了,再把咪咪馱向外語樓。外語樓在校園里最洋氣,有尖屋頂和落地窗,西頭還有片橡樹林,一棵老樹下特幽靜,玫瑰暗香襲人。有一張鑄鐵靠椅,剛夠兩人坐,是學生們眼里最合適的愛情搖籃——人們不在這里浪漫一下,好像就辜負了油畫或水彩畫里才有的異域風光。

果然,他遠遠就嗅出了預料中的動靜和氣息,借一脈路燈余光,見兩黑影正在愛情搖籃里糾纏,其中一位的身影果然眼熟。

他大搖車鈴:“陸一塵,你滾過來——”

這一聲嚇得那兩個黑影迅速分離。待咪咪跳下車走過去,再走過去,接下來的卻是一連串“呵呵呵呵——”,聽上去像是撞上毒蝎或馬蜂,一時下氣不接上氣。

陸一塵那個眼鏡片從黑暗中冒出——“咪咪!”

他呆了片刻,一時手忙腳亂,聲音慌慌的,追向掉頭而去的妹子?!斑溥?,你聽我說……”

“咪咪,你別跑……”“咪咪,你誤會了,你等等我……”

到這一刻,橡樹下另一個黑影也晃了,好像也跺腳了,也跑遠了,留下小皮鞋在路上一線篤篤篤,還有嘩嘩撕掉紙片的聲音,把什么東西狠狠砸在地上的聲音。

怎么都走啦?不是這樣玩的吧?肖鵬其實知道這里的意思,只是故作驚訝,裝費解,裝呆若木雞,裝不知所措愛莫能助。他在老橡樹下差一點捂嘴竊笑,回程路上哼上小調(diào),故意多繞了一圈,還恨不能在車上來一個心花怒放的倒立。他回到寢室,甚至興奮得睡不著,一直等到下半夜才聽到陸哥推門回窩。不過奇怪的是,對方?jīng)]來打架,也沒嘆息,只是慢悠悠吃了一個蘋果,刷牙和洗臉如常,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這怎么可能?他肖鵬早把罵人的話準備了一肚子,早把一截廢水管藏在枕下,就準備撕破臉的一刻。這血海深仇對方怎么可能咽得下?

第二天中午,據(jù)人們事后說,陸一塵走出食堂,在變壓間附近的路口,就遇上三個堵在前面的大漢,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來人一把揪住胸口,一把頂?shù)綁︻^,眼鏡被揪掉,?;毡粩]掉,手上的飯盆勺子更不知飛向何處。這事來得太快。幸好毛小武路過,見他鼻斜嘴歪的,撿起一塊板磚上前,說干什么,三打一,仗人勢呵?

毛哥異人異相,一個術后兔唇仍有淺疤,眼睛一瞪就白多黑少,兩圓相套,這種面容顯然有利于穩(wěn)定局面。

“沒你的事……”一個大漢沖上來推他,不料反被他推了個趔趄。

陸一塵緊緊揪住大救星:“他們哪里來的?我不認識他們,真的不認識……”

兔唇哥繼續(xù)用板磚指定外來人:“沒王法了是吧?也不去打聽一下,南門口小武爺是吃什么的!”

“你是武哥?”對方好像知道這個名字。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后有人遞上煙,在小武耳邊急切地嘀咕和比畫。武哥大概聽明白了,回頭時便面有難色?!瓣懜?,這就是你理虧了。三角戀沒什么,但你釣了人家妹子,還釣人家小姨,亂亂亂了輩分么?!?/p>

“天地良心,我也不想那樣,真不想那樣,只是我的心……”

“什么心?”

“我拿我的心,沒辦法呵……”

毛哥沒大聽明白,不知道他和他的心有何不同,于是再次去找對方交涉,但三句下來就結(jié)結(jié)巴巴先紅了臉?!拔艺f不清了。”他回頭摸腦袋,“你剛才說什么來著?你的心……心怎么的?算了,你自己去說?!?/p>

“毛哥,你得幫幫我,我千真萬確千真萬確……”陸哥額上已冒出汗珠。

“不正在幫你嗎?長痛不如短痛,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么。說實話,不打,你沒理。打重了,你又說你的心不服。我看就這樣,打三拳,一人一拳,事情兩清?!泵绯成贤屏艘话?。

可憐陸一塵,用他自己的邏輯來說,終遭自己一顆心連累,或一顆心終遭自己連累,自覺冤屈萬分,孤獨無助,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只能向空空祭壇。他再次被人揪住胸口,還沒站穩(wěn)腳跟,也沒聽到對方動手前的讀數(shù)預警,更沒準備好男子漢英勇受難的姿態(tài),就眼前一黑,隨風而去,在空中手舞足蹈。

“慢——”毛哥舉手叫停,上前去大數(shù)一、二、三……一直數(shù)到十,沒見什么動靜,俯身看了看,見血了。

他以裁判姿態(tài)雙手交叉高舉,宣布懲戒結(jié)束,喝令圍觀者統(tǒng)統(tǒng)散去。據(jù)說事先他與對方就是這樣約定的,三拳封頂,見血即停,余數(shù)不補,江湖上的規(guī)矩不能壞。

眼看著圍觀者黑壓壓的越來越多,尋仇者大概也不想惹麻煩,只是罵罵咧咧,朝地上那堆肉啐了一口,盡快離場而去。這就是肖鵬聞訊趕來時的場景。

他埋怨毛小武:“哪有你這樣幫忙的?你小子就不能槍口一致對外?”

“有錯嗎?”

“你說三拳就三拳?你是公安局里煮飯的,還是法院里掃地的,也有資格判案子?你就不能喊人去報告保衛(wèi)處?”

“就是到了最高法院,也只能這樣斷吧?”

“你呀你,真是沒文化?!?/p>

接下來幾天,陸哥不見了蹤影,據(jù)說是補牙去了,躲到親戚家清瘀消腫去了,好些天里出門都戴一大口罩,蓋住左小右大的一張臉。恰逢上級批準張姓校長請辭,“八禁”的大部分內(nèi)容取消,第一場舞會破天荒在北院燈光球場舉行。那一夜真是青春狂歡,獻歌的、獻詩的、獻舞的精彩紛呈。中文系男生推出了長詩朗誦《共和國之春》。藝術系則推出一臺模特時裝秀。一對白發(fā)老教師夫婦跳了一種叫探戈的東西,鬼頭鬼腦一驚一乍相互蹂躪的那種,暴露出自己隱藏很深的真面目,驚得學生們眼界大開,熱烈鼓掌,口哨聲四起。只是音響設備一時尖叫一時啞火,讓人焦躁不已。照理說,這都是陸哥的業(yè)務,在這種場合不能沒有他的主持和領誦,不能沒有他上上下下的全局性張羅。但白熾燈下一直沒見他的大白牙和大酒窩,有點可惜。

突然停電,球場以及四周樓房都一片漆黑。有人亮起手電筒,有人用打火機獻光明,星星點點,四處浮動。有些人說,肯定是校方張某一黨又在搞鬼,沒安什么好心。走,走,再找他們鬧一通去……不過還好,電燈不知何時又亮了。于是剛才到底是有人搞鬼,還是常見的電站超載跳閘,人們也就不說了。

再次見到陸一塵時,肖哥已事前掃凈了地上的煙頭,疊好了被子,洗了襪子和枕套。一只意在剩飯的蟑螂也被消滅。他只差沒以一臉諂笑迎接老友。

一個大口罩對他卻視而不見。

“老伙計,背上在哪里蹭了灰?”肖哥上去還拍了拍。

大口罩撥開他,爬到上鋪,在那里東一下西一下,不知在整理什么。

“你的臉不要緊吧?那天我來晚了一步。依老子脾氣,靠,玩邪的,得讓他們豎著來橫著去……”

上鋪仍有東一下西一下的聲音,沒有回應。

說到最后,肖哥追出房門解釋:“不好意思,一塵,那天咪咪定要找到你,我也是沒辦法呵,推不脫呵,不也是想成人之美嗎?誰想得到呢,偏偏那樣巧……”

大口罩爆發(fā)雷霆之威,飛起一腳,把路邊一塊柚子皮踢出老遠。直到這時,他身后的肖鵬才伸了伸舌頭,知道大勢已無可挽回。

……

韓少功

1953年1月生于湖南省。1968年赴湖南省汨羅縣插隊務農(nóng);1978年就讀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雜志編輯、副主編(1982);《海南紀實》雜志主編(1988)、《天涯》雜志社社長(1995)、海南省作協(xié)主席(1996)、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2000)等職。

主要文學作品有《韓少功作品系列》(12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含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報告政府》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夜書》等,長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另有理論專著《革命后記》、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惶然錄》等。曾獲國內(nèi)外多項文學獎,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在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