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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夏爍:讓這夜晚繼續(xù)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11期 | 夏爍  2018年11月12日08:15

夏爍,1986年生于浙江西塘。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F(xiàn)居昆明。

來看畫的太太約了周一,上午九點。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太太,如此勤勉,也許是想體會一下上班開工的感覺。周一,她二分之一個休息日,本來打算把欠的覺補上,把沒看的書看了?,F(xiàn)在計劃全被打亂了。

離文創(chuàng)園還有三站路,得換車,前面修地鐵,堵著了,眼看就要遲到。車門一打開,她著急往外看,站臺后面停著一輛摩的,司機也會意似的觀望著她。她下了公交,左右張望幾下,還是走向摩的。差不多同時,司機將車發(fā)動,滿足地笑了?!澳沁叾际钱嬍覇??”

“也有書店、餐吧什么的?!?/p>

“你們的工作環(huán)境真好?!?/p>

“還可以吧……”

“這條路上下班時間太堵了。地鐵修不完就一直堵。還是坐我們摩的最快?!?/p>

“在門口停吧?!?/p>

“送你進去,又不加錢。你們這里送人是可以進去的,不然進不去?!?/p>

不由分說,司機駛進園內(nèi),她稍一猶豫,就被他往畫室相反方向帶,在園里繞了一大圈,才到達了目的地。

那位太太已經(jīng)在了,從頭到腳打扮妥當,纖塵不染,筆直地立在畫室前的臺階上。她一邊找鑰匙和錢包,一邊想要招呼她,笑容在臉上幾次堆起又落下。

“不用急,”摩的司機索性下了車,繞到她面前,對著她正在翻騰的書包說,“你們上班時間是九點吧?還差幾分鐘。”

她匆匆把錢塞到他的手里,沒抬頭看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開畫室的門。她為自己的慌亂向太太道歉。

“不急?!碧蠓降卣f,露出雅致又冷淡的微笑。

門打開了,她伸手進去開畫室的大燈,又退一步讓太太先進屋。這是她來畫室之后才學會的禮儀。以前她總是急急忙忙,認為省掉推讓不僅避免尷尬,也為大家都節(jié)約下了時間。

帶著剛才那種微笑,太太移步進去,是審閱的態(tài)度。墻上的畫讓她的眼睛立刻發(fā)了光。

這位太太有點特別,單獨一個人來。一般太太總是和其他太太一起來,或者帶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一起來的太太們喜歡嘰嘰喳喳品評一番。畫家有相熟的太太團,他就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太太們。太太團在她來上班后的三個月里來過幾次。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一派幸福的樣子。太太們興致勃勃,洋溢著審美的愉悅和消費的沖動;畫家安靜一些,站在她們中間矜持卻友好的樣子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并符合人們所期待的藝術家氣質(zhì)。看起來,他們享受于對方的態(tài)度。歡聲細語中,有位太太曾開口詢問有沒有“團購價”,畫家輕笑了一聲,隨即朝別處望去。大家都立刻覺出這三個字是可鄙的。價錢標在那里,是不允許被討論的。畫家張開雙臂,展示沒有被掛起來的版畫,看起來與油畫也差不太多,引來太太們的一陣贊嘆。

而這位太太,顯然擁有獨立抉擇的自信,她在畫室內(nèi)踱步,前前后后,來來回回。墻上的油畫畫的是鮮花或風景,變了形,但能看出樣子來,能看懂,又具有不可名狀的藝術的美。

她介紹著這些畫屬于哪個系列,出自什么理念,參加過哪些畫展,同系列的畫參加拍賣的成交價。她剛本科畢業(yè),專業(yè)是漢語言文學,但只要聽畫家說幾遍,再看過幾篇關于畫家的報道,不久也就業(yè)務精熟。

太太聽著,偶爾點頭,并不發(fā)問,更沒有提到價錢。她幾次順勢觀察太太的眼神,希望她仔細看了標價。

“還有一些版畫,我也給您展示一下?!?/p>

“不需要了,我就是想選一幅油畫。”

“沒事兒,就是拿出來您欣賞一下,您先坐著喝杯茶,我們可以慢慢聊?!彼幌矚g聊天,不聊天的話她就有更多時間看書備考。但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她說這話的時候聽起來是否真誠,她自己也沒有信心。但反正大家應該都聽慣了這樣的話,希望沒人會去計較。她也發(fā)現(xiàn)如果賞畫、喝茶、聊人生這一系列的事情都做過以后,客人沒有買,那她心里的失望和厭煩是壓都壓不住的?!安恍枰?,我等會兒還有事兒?!?/p>

她應該再堅持一下的,但今天她沒有心情。

“就它吧?!碧珦u搖玉指。被選中的是畫家書桌上方的一幅瓶中薔薇。這幅畫常常被來客看上,又常常因為“這么小一幅卻這么貴”而被放棄。

沒有多說什么,太太從包里拿出一沓錢,抽出了其中幾張,將其余的連帶信封一起交給了她。

她喜歡這筆體面的交易。她從柜子里把點鈔機取出來,插上電源,將鈔票分批放進去,重復點了兩遍,自覺動作行云流水。這是這位太太對氣場產(chǎn)生的影響。

她又說:“您坐下來喝杯茶吧?!?/p>

“我還有事?!?/p>

又是那樣的笑容,也許還有評價的目光,叫她心虛。在爽快成交之后,她的邀請聽上去是不是格外真誠呢?

“這是送您的畫冊?!?/p>

“我有一本的,不需要了。”

“您真有眼光。畫家自己也很喜歡這幅畫,他說畫上的光影是偶然得到的?!?/p>

“我不懂,只是覺得好看而已。”太太話仍不多,臉上的表情倒是柔和了起來。

她好像的確喜歡上了這位太太,也許因為平常見到的來畫室的太太們總是磨蹭著企圖顯得風雅和有見識。她難得對客人有什么喜好,冷眼旁觀倒是多的。但可惜,她不喜歡她。

“如果還有時間,您坐下喝會兒茶吧,剛來了一些小青柑,口感不錯,可以試試?!彼胱鲎詈蟮呐Α?/p>

“昨天去茶葉市場了,你這話似曾相識啊?!碧Τ隽寺?,“我趕時間,謝謝你?!?/p>

她心里一沉,但無奈也只好笑了兩聲。

她說要幫太太把畫送到車上,太太沒有拒絕。

她們一路無話,太太可能真的有事趕著去做,領著她迅速地走到了車旁。不遠處,她瞥見畫家剛停好車,她不知道是否應該讓他們倆見個面。但她看到太太也留意著那個方向。

“老師!”她向畫家招手。

畫家走過來,步履瀟灑,臉上茫然的表情漸漸被喜出望外所替代?!笆悄?。”

太太主動伸出了手。兩個手一握,畫家像是獲得了巨大的安慰。

“真不知道是您來,介紹人也沒說是您,今天上午又有美協(xié)的會議,早知道是您來,我就不去了。”

“沒事。您這邊的年輕人介紹得非常好。”太太說著熱情地望了她一眼。

“真不好意思啊……”畫家看看包好的畫,“您要了哪張?”

“《瓶中薔薇》。”她替太太回答了。

畫家看上去嚴肅又驚訝,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您真的有眼光。”

她第一次看到畫家這樣的表現(xiàn)。

“這幅畫,應該送給您的?!毕袷轻j釀了很久,畫家說出這樣一句來。

“不不,應該尊重您的藝術成果。”太太說著從她手里接過畫框,又急急地和他們道別,關上了車門。

畫家和她一起看著太太的車走遠,保持著目送的姿態(tài)。畫家告訴她這是一位省內(nèi)高官的夫人。那位官員的名字連她也曾在看新聞時留意到過。

“挺低調(diào)的。”她評價說。

“當然了,他們現(xiàn)在都很注意的。不像那些土豪?!?/p>

在回畫室的路上,她告訴畫家那位太太說下個星期一這個時間也許還會再來。畫家說他會再和她聯(lián)系的,下次她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過來上班的?!?/p>

“不用了,休息日你就休息吧。我來接待她就行?!?/p>

她心里有些失望。這失望使她警覺起來。

上個周六是畫家的畫展。畫家安排她負責指引和接待。她不太為此擔心,大學里,她也服務過一些校內(nèi)外活動。她發(fā)愁的是邀請函上寫著的“請著正裝”。邀請函還是她根據(jù)畫家的意思來擬的,但她不知道穿什么樣的衣服才恰當。

為了給太太們發(fā)邀請函,畫家提前一個星期請她們來畫室飲茶,隨后一起去用晚餐。她們圍著黑檀木大桌面喝茶,討論要戴什么樣的帽子來配那天穿的禮服,因為有個太太說起:“這幅畫上的花的紫藍色和我畫展時要穿的禮服裙顏色很像,我就配一個背景那樣的灰色的帽子吧?!碧珎儾怕_始討論起著裝的問題來。從頭到腳,她們早已準備好了行頭。

她制止自己繼續(xù)聆聽太太們的交談,沉溺于此是錯誤的。錯在哪里呢?她告訴自己,因為她們不一樣,這也不是她所追求的。她只是暫時寄身于此,她所追求的是成為一名記者,要像她所崇拜的卓越的記者那樣。而她目前追求的就是考上傳媒的研究生。

畫展那天,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文創(chuàng)園工作的其他兩個女孩也去幫忙負責簽到。一個穿了黑色禮服短裙,露單肩;一個穿了碎花連衣長裙,幾乎拖地。兩人都化了明顯的妝,她們口紅的顏色是一樣的。她走到簽到臺的時候,一個正在幫另一個拈走黑色裙子上的粘毛。已經(jīng)有來賓走過了。

她最終決定穿的是白襯衫和黑色裙褲,利落地跑前跑后,甚至于搬運飲料。和她一起把飲料從步行街入口搬到會所的是畫家的學生。這學生只比她大幾歲,是最常去畫室的人之一。聽畫家說他是美專畢業(yè)的,這幾年一直跟著他學畫。畫家堅持稱這是他的學生,而不是徒弟,“又不是舊社會”。畫家只收了這么一個學生,他說他收學生主要是看人品和耐心,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都太浮躁。

“你這樣穿倒也很得體。干練也有氣質(zhì)?!痹陔娞堇?,畫家的學生頗欣賞地對她說。

這讓她感覺良好。那兩個女孩在工作上的怠慢使她厭煩,但同時,也讓她有一種清醒著的優(yōu)越感。

長裙的女孩對短裙的女孩說:“不知道為什么,畫廊的客戶雖然年紀比我都大很多,但都對我很好,就像我是他們的妹妹一樣。你看見剛才進去的那個姐姐沒有?她來的時候總會給我?guī)c進口水果。還說要約我喝茶?!绷硪粋€女孩回應說,她認識的客戶也是一樣。

她想,她倆搞錯了,她們對自己的處境產(chǎn)生了幻覺,她拒絕這種幻覺,因為那是可悲的。

但她自己有時候也會搞錯。回到畫室,她不由得就想起了今早的摩的司機。在付錢的時候,她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糾結(jié)游走在毫厘間,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它,使它成立,仿佛是為了自我懲罰,她沉浸其中,耗費了坐下來后最初的幾分鐘。

再見到畫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在停車場與太太告別后,畫家先是在路上打了個電話給介紹人,向她詳細詢問了今早這位太太的近況,并鄭重地邀請她約上太太一起吃個飯,時間就定在本周。隨后,他去了園區(qū)辦公室“見個人”。

她打算跟畫家說一聲就先回家,但畫家告訴她下午有個她的同學會來采訪,問她要不要留下聊聊天。

她知道是他,但還是問:“哪個同學?”

“日報文化版的記者。是同班同學吧?”

“我是有個同學在日報負責文化版?!?/p>

就是他嘛,還有誰像他這樣求仁得仁。

記者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太陽斜射在黑檀木桌面上。之前她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做了一套新聞傳播學的例題。他看到她的時候有一點詫異,也就是說他并不知道她的近況,這個稍微一問就知道的,也就是說他沒有在關心她的近況。

她打電話給畫家,鈴聲在墻的那一邊響起。畫家從工作間出來,沒穿外套,邊走邊解掉身上滿是油墨的黑色棉麻圍裙,紐花毛衣在他身上包裹得恰到好處,他昂首挺胸與記者握了手。記者沒有畫家那樣的挺拔,也未報以同樣的熱情,但淡然自信的態(tài)度讓人對他的專業(yè)身份有所信賴。

畫家主導了這場采訪,她沒有像期待中那樣聽到記者發(fā)表高見。畫家談到他的經(jīng)歷,其中很多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沒有想到他在年輕的時候還做過市里領導的秘書,后來又被派去負責一家企業(yè)的改制工作。在他的口中,這些都算是走錯的路。畫家的輾轉(zhuǎn)讓她對人生的長途有了一種具體的認識。這對她來說也算是安慰。她在這里耽擱一小會兒,也算不了什么。

采訪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結(jié)束了。她發(fā)現(xiàn)留下來是毫無必要的,在最初的相認后,她和記者沒有再說些什么。她只是端茶送水,像她在這里一向所做的那樣。畫家對她說:“今天就到這里吧?!币馑际撬梢韵掳嗔耍D(zhuǎn)頭又進了工作間。她收拾包出去,發(fā)現(xiàn)記者正站在畫室對面的路邊抽著煙。他朝她一揚下巴,說:“一起走走吧,頭一次來?!?/p>

“你在這兒干點什么呢?”

她才走到他身邊,他就問她。

“有人來買畫了招待一下,再處理點別的事情,就像是秘書?!?/p>

“那還算是對口吧?!?/p>

“什么對口不對口,”她連忙解釋,“就是個兼職,這邊事情本來就不多,不忙的時候我還可以看書準備考研。畫家忙他自己的。哦,這個活,還是我們班主任介紹的呢?!?/p>

“我這次采訪,也還不是咱們班主任介紹的,聽說他們是同學。兩個人關系挺好。”

“都是文化人嘛。”

“都挺能混的。班主任他都混上學院主任了,聽說沒?”

“我怎么可能聽說。”她永遠不知道記者這樣的同學他們的消息和資源都是哪兒來的。她跟班主任不熟,只是因為他在群里發(fā)了一條兼職的消息。對于她來說,掙點房租錢是迫切需要的。

“一個人開竅了就是開竅了,雖然不早,但也不算晚吧。”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他并不意外,繼續(xù)說:“這位畫家不是說嗎,早幾年一直在畫大風景,按照傳統(tǒng)的畫法,追求像。后來發(fā)現(xiàn)照那個路子走下去,不管怎樣也不會有什么大的成就。其實這個人還有他老實的一面啊,你看他把這些都告訴我們。不像我們班主任,他這么狡猾的人,是不會告訴你自己還有如此笨拙的過去的?!彼H有把握地看著她。在他眼睛里,她也看到了叫做狡猾的東西。

“所以說搞藝術的還是得看眼界和想法。他知道怎樣才能和藝術扯上關系。就這么開竅了。這人還算是聰明的?!彼麄冋刂鴪@中主道上坡,在這一番客觀分析后,記者稍微有點發(fā)喘。

“他畫賣得還挺好的。”在記者的啟發(fā)下,她也開了竅,并不是說她以前對畫家的“聰明”毫無察覺,只是她沒有自信去分析他,因為畫畫屬于另一個領域,也因為他每次談起畫畫時那種一絲不敢懈怠的態(tài)度。但記者為她提供了另一個角度。

“他的題材一般是花卉、風景,雅俗共賞。這個館,”她指向路邊另一個畫室,“這個館的畫家風格就很邪惡啦,有個性,挺怪誕的。但買畫的人一般還是喜歡賞心悅目的?!?/p>

“園里這幾個畫室是政府免費給他們使用的,面積都不小。這些人混得都還可以的?!?/p>

她漸漸品出記者話里的味道,她不想讓他以為她完全認同。

“都有實力吧。這個文創(chuàng)園是個重點文化項目。”

“他的身價還會再漲。名氣打出來了?!?/p>

“對啊,”她剛來上班的時候幫畫家整理過采訪他的文字資料,“你都來采訪了?!?/p>

“這種采訪嘛,等于是合作。日報有這樣的板塊的。他還請了藝術評論家寫評論,新銳的、老牌的都有。經(jīng)常跑國外的畫展,知道怎么自我包裝。錢花對地方了。理論武裝得也挺好,說起來都是原創(chuàng)性,思想性,畫面語言,精神層面。我都不用提問。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別人知道什么?!?/p>

“他是看了不少書的。”畫室里擺著一個堆滿書的小書架,她常??吹疆嫾野褧鴰нM帶出,那是她對畫家好印象的組成部分。

“說起來,他做得挺專業(yè)的,對于這些并不天賦異稟的文藝工作者來說,他在追求他能力范圍內(nèi)的事情。咱們班主任也是這樣的人?!?/p>

這是他的一番闊論,帶著點殘酷。也許這就是她今天下午留下來的原因,她所熟悉和期待的。雖然知道不一樣,她還是不禁想到了她自己。就拿她和他相比吧,她就知道自己是天資平平的人。

她好奇他是否認為自己是比他們更有天賦的人。

“你的工作,順利嗎?”

“沒什么不順利的。群眾文化就圖個熱鬧,高雅文化受眾又少。還有就是今天這種稿子,完成個任務。就是這么回事兒。至少還是待在自己喜歡也擅長的領域里。”

“我記得記者是你的第一選擇吧。”

“就寫點文章,有好玩的見識一下。沒想去拯救世界,也拯救不了啊?!?/p>

他游刃有余,輕松地說出自知之明。在她聽來,也許是為了潑她冷水,笑她幼稚。他們曾經(jīng)聊過,在幾個為由班主任組織的文學活動前期工作趕工的夜晚。他知道她的理想。

“你干嘛不去媒體實習呢?”他果然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她的身上。

“畢業(yè)之前我去過,但那里太忙了,沒時間準備考試?!?/p>

“為什么一定要考研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樣馬上找到工作的?!?/p>

“還是實踐更重要啊?!?/p>

“本來也是打算讀研的?!?/p>

“那你就好好準備吧,能逃就逃,別老在這兒耗著。”

她正在經(jīng)受他的評判,他精于此道。她知道她目前還不能證明自己。但他也沒有資格。他是個聰明人,僅限于此。

記者看樣子對哪兒都不感興趣。他們上坡,又下坡,在棕櫚樹護衛(wèi)的大門口告了別。他說肯定還會再見,就像他們已經(jīng)是在同一個圈子中一樣。她目送他,想到自己的未來還沒開始,覺得慶幸。那一點點渴望的假象在畢業(yè)的三個月后完全消失了。

步行道上停著幾輛摩的,司機們圍攏在一起,蹲在兩層樓高的“創(chuàng)文”宣傳畫邊賭博。地上擱著三四張撲克,幾張小錢在他們手里攥著。只有一個司機守在他的車上,一邊從同行們的罵罵咧咧中獲得點樂趣,一邊關注著周圍的行人。他看到了她。應該就是早晨的那個摩的司機,她不記得,也沒注意過他的臉,但她記得他的車身上有一張彩虹圖案的貼紙。她本來打算要坐公交車的,但他看見了她,她又想要去彌補些什么。雖然不是什么確定的念頭,但為了證明她自己,她走了上去,注視著他的面容。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的年紀可能比她還要小。

“下班啦?”

這聲音里有種輕易的興高采烈?!班拧!彼嬖V他去早晨下車的公交站。

“你們下班挺早?!?/p>

“不一定的。”

“真是好工作啊。”

“我們一樣的。都是服務業(yè)。”

“我算是……交通運輸業(yè)?!彼緳C認真地說。

“司機也算是服務業(yè)啦。”

“這種工作,算是什么工作。”

“我也是啊,還不就是臨時工。”

“哦……”司機像是替她感到可惜,沉吟了一會兒,說,“但我究竟是賣苦力的?!?/p>

這次她沒法說他們是一樣的了。司機繼而說到自己如何不喜歡讀書,最討厭哪個科目,哪個老師最變態(tài)。她笑起來,平時她會笑得矜持一些,但這次不是,她坐在司機身后大笑起來。下車的時候,她輕松了,并認為她也使他感到了快樂。

她從書包里掏出錢遞給他。司機瞬間流露出緊張的神色,慌忙地按下了她的手。

“駕駛證,身份證。非法營運。”她轉(zhuǎn)過頭,一個交警模樣的人正站著,越過她的肩膀,看著摩的司機,面無表情的臉上是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我們這哪里是非法營運啊?!彼緳C抵抗著,他的辯駁聽起來有點像耍賴。

“好好看看標語?!苯痪車S便指了指。

“我們是朋友?!?/p>

“朋友掏什么錢?姑娘,別找麻煩?!苯痪┝怂粯?,輕易地否定了她鼓足勇氣所做的嘗試。

“是嘛,我們是朋友嘛?!?/p>

“標語貼了這么多沒看見?自覺一點。禁止摩托車非法營運,抓到扣車。姑娘你也是,安全嗎?這里公共交通又不是不方便。”交警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話使她更加不能否認此時的局面與她之間的關系。

“沒有非法營運嘛,”司機看樣子還很樂觀,瞅瞅她,又瞅瞅交警,好像多拖一會兒就能解決問題似的,“大哥,都跟你講了是朋友。她要坐公交車就拿出錢來讓我換點零錢嘛?!?/p>

交警扶住車頭,沒用多少力氣,歪著頭對著肩上的對講機念叨:“過來我這邊扣車?!?/p>

“對啊,就跟你說了是朋友。”她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而激動得發(fā)抖。

“你們兩個,是什么朋友?”

她跨上車,緊摟著司機的腰,她剛才已經(jīng)記得了他的寬額頭,他的抬頭紋,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他很瘦,衣服抱起來空蕩蕩的。

交警一愣。

她向前靠到司機身上,肩膀貼著他的后背,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側(cè)臉靠近著他的脖子。他男性的體味和皮膚的熱度讓她感到緊張和不適,但她沒有改變姿勢。她觸到了他的脈搏,感覺到他內(nèi)部的漲落。

“走吧,我不坐車了?!?/p>

他只剩下體味、熱度,還有握著車把的手,一擰,車朝前走了。交警沒有攔住他們,等她直起脊背,遠離司機的身體時,聽到交警在他們身后喊了一聲——喂!

摩托車繼續(xù)疾馳。兩邊街景模糊,似乎與她隔開了,只有車流中的車燈變得更亮,夜色降臨了。

那個交警不一定相信她的話,但他無法拆穿她,因為她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和摩的司機一起,把交警甩在了后面。她幫他保住了他的車。她嘴角勾起了驕傲的微笑。一天將要結(jié)束,人們在奔忙后紛紛歸巢,周而復始,他們度過了怎樣的一天呢?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冒險幫助了別人?這無聲的質(zhì)問,沒有回答,但她從中獲得一些自信。她將目光一直投向遠得沒有盡頭的前方,仿佛前方有來自世界的至上的審視。

司機要送她回家,她告訴他她住在大學城邊上的城中村,但申明她會付他車錢。

“別提錢了,萬一又遇到收車的?!?/p>

“說我們是朋友就行了,我會掩護你?!彼M量不帶有任何親昵地說,畢竟她抱了他,不想引起他的誤會。她期待自己聽起來云淡風輕,成竹在胸。

“所以說我就喜歡開摩的,可以交到朋友!”擔心迎面而來的風將他的聲音吹散似的,他突然提高了音量。

她沒有接話,她不認為他們是真的朋友。

他繼續(xù)說:“就是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了,滴滴啊,共享單車啊,本來這行當收入還不錯的,我錯過了好時候。”

“我看你這幾天還是別拉人了。最近查得緊,要是再碰到,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運氣了。索性想想做點別的什么吧!這事總是做不長。”她想,她或許有機會幫助他改變他的生活。

“做點什么呢?我不像你們,我一沒文憑,二沒技術?!?/p>

“也許可以去送外賣。你平時看不看招聘網(wǎng)站?”

“送外賣,你不知道的,我聽他們說啦,”他立刻否定了這主意,聽起來還挺厭煩,“總之送外賣還不如開摩的。還不如跟著我兄弟去收手機,下班還可以開摩的賺點外快。”

“你倒是挺勤快。”

“要掙錢嘛。像我現(xiàn)在這樣靠苦勞力掙錢,是最傻的,收手機還好點,還有點技術含量,要說最好賺錢的,還是你們這種行當?!?/p>

“畫家嗎?他們是挺賺錢的?!?/p>

“其實只要有條件,我們也可以在這個行當里賺錢的。”

她以為他是在隨口胡說,他卻不顧危險地轉(zhuǎn)過頭來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這件事,也是有人找我合作,是個機會?!?/p>

他竟然繼續(xù)說了下去,他竟有一個“機會”。

“我能不能借你們畫室的畫用一下?”

“什么意思?當然不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別那么快就說不行啊,你聽我說。”

“你要干嗎?”

她突然在腦中勾畫起從村口走到住處的那條小路。她租的房子是城中村里一棟農(nóng)民別墅底層的其中一間,周圍環(huán)境雜亂無章,但路上有小攤?cè)找共恍喎详?。只要在村口下車,她就能安全到家?,F(xiàn)在,她離那里還有一段距離。

她意識到了危險。她根本不了解他,卻抱了他。他還擁有一輛摩托車,可以隨時將她載離她的正常生活。但她強壓著心里的恐懼,因為此刻的慌張會抵消她之前的表態(tài)。

那起先只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她鼓勵自己去說,去做。這壯舉帶來的興奮才持續(xù)了一會兒,不安便也來搶占上風。

“這個合作,”他似乎特別在乎這個詞,“我們倆也可以合作。人家說,畫借去了,絕對及時地原模原樣地送回來,你們畫家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說就是借去掃描一下,絕對會還?!?/p>

“就在這里停吧?!边€沒等司機停下來,她的腳幾乎要著地。

司機感覺到了她的掙扎,不得不剎車靠邊。

為了延長那壯舉,她沒有一走了之。

“是誰呢?誰找你……‘合作’的呢?”

“在園區(qū)門口坐我車的時候認識的。加了個微信?!?/p>

他拿出手機讓她看加他微信的那個人。他們一起翻了他的資料,這個人什么生意都做,看不出到底干嘛的。

“他說不管我用什么辦法,把畫借出來一會兒就行。你看我也不是會動歪腦筋的人,我認識你啊。”

“不管用什么辦法?你相信說這種話的人?你認識我有什么用呢?我們一起把畫偷出來?”她試著強硬起來。而他的口氣沒有變,他仍是平心靜氣地與她商量著。

“是借出來。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不讓他發(fā)現(xiàn)就是偷啊。他們要拿去干嘛?盜版嗎?那是侵權(quán),是違法的?!?/p>

“有供有求不被發(fā)現(xiàn)的話,也不算違法啊。你想,去買他的畫的有錢人,不會去買盜版,找我們買盜版的人,不會去買他正版的畫,也許他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我們還幫他做宣傳了。越有名的畫,盜版越多。而且我們用的是很好的機器,高仿?!?/p>

“你們?”她問。

她聽著他的話,一邊搖頭。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了那個美術黑作坊中的一員,她聽得出他在照搬剛學到的一套說辭。誰都有利于自己的那一套邏輯,并對此深信不疑。

“這事違法。不能做?!彼€是這么說。這個理由應該是足夠充分了。

“他們一直這么做,不會有什么事。那個警察攔著我的時候,也說我是非法營運啊。是你幫的我。今早你如果不坐我的車,肯定就遲到了。有……灰色地帶,對吧?我看站在你們畫室門口的那個人,是在那里等你吧。不是我的摩的,她至少還要等你半個小時?!?/p>

她剛剛一只腳跨進他所謂的灰色地帶之中,試圖將自己的正義性從中剝離出來,試圖將這兩件事分開理解,盡管她預感到自己將要失敗。但他提到了那位太太。她現(xiàn)在站在路邊面對著摩的司機,這境況正是緣起自那位太太。她不愿意想起她。

“如果你愿意合作,我拿到的錢可以分一半給你?!?/p>

“一半能有多少?”她揶揄著問他,她不認為這件事有利可圖,畫家的原畫價錢尚在情理之中,何況盜版。

“說不好,他說給我提成。你不是也說摩的干不長嗎?我看還是這個,藝術行業(yè),有發(fā)展的潛力。”

第一次,她確定地對他感到輕蔑。在他的身上,也會有這樣的幻覺,還帶著愚蠢。

“你以為盜版畫能賣多少錢?你能拿到多少?還得分我一半。”她給他算了筆賬,又問他,“你就這么相信這個人?萬一他只是想要原畫呢?你知道他們的地方在哪兒嗎?”

他困惑了,他把胳膊肘擱到車頭上,彎曲著手指來回揉搓著嘴唇,看上去是要費一番腦筋去想清楚這件事。

“要是遇到有人這么做,我會報警?!?/p>

她堅定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又在冒險,但她想試一試。

他一下愣住了。他們停在兩條大道夾著的一條小路上,偶有車輛路過。游蕩的野狗抬頭深嗅空氣后復而前進,仿佛從那味道中確認了夜的時刻。她盯著他的臉,如果那上面流露出任何一絲兇惡,她一定不能錯過。

“姐,我有點糊涂了。但是我信你。你說不能做就不做吧?!彼f著,盡力凝視她,眉頭皺起表示真誠。

她暫時選擇相信他。她掏出手機,手機已經(jīng)在她口袋里震動了多次,是租她隔壁那間房的女孩發(fā)來的信息。她點開信息,那女孩的聲音在他們倆中間響起。

房東要把房子租給別人。你什么時候回來,趕緊回來。

房東要趕我們走了,你在哪里?

我的合同找不到了,媽的氣死我了,你趕緊回來,叫他們賠錢!

那女孩在大學城一家化妝品店里做導購。她從來沒有去過那家店。導購平時回到家說話都是懶洋洋的,因為倦怠又顯得冷漠,雖然她不難相處,友好程度可以說跟她也差不多。她一直想像不出來她在店里是怎么推銷商品的,就憑這聲音?,F(xiàn)在,她至少能想像她拿著喇叭在店門口吆喝時的激情了。

底層還有一間房沒有租出去,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狀況。她才和房東又續(xù)了三個月的合同。趕她們走?就今天?就今天晚上?

最后一條是文字信息:你那兒還有別人嗎?有的話叫上一起來幫忙。

“要我?guī)兔幔俊彼緳C問她。

住處大門開著,從樓梯角到客廳的空間都被陌生的行李占領了。導購搬了把椅子氣呼呼地坐在房間門口,看見她便催促她把合同找出來。

“你總算回來了,”女房東說著從樓梯上下來,一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跟在她身后的摩的司機,“趕緊收拾收拾。我都幫你們找好了房間了,東邊排頭那家,他們正好有兩間房空著,還是二樓。”

她覺得她不可理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急著走進房間,她只想拿合同說話。司機站在客廳里,他也打量起女房東,像是在與她對峙。女房東躲開他的目光,走過去倚到她房間的門框上對她抱怨起這三個月來她是如何妨礙了她把整套房子租出去,而女房東當初又是如何顧念她們這些小女孩的不易,一念之差答應她住下來,又一念之差讓她繼續(xù)住下去。在她的口中,她完全成了一個可憐的、多余的人,一個給別人帶來麻煩,并終于有了表現(xiàn)懂事的機會的人。她告訴她今晚必須搬出這個房間。

“放屁!”從隔壁傳來導購的聲音。

她不屑回應女房東的話,從書桌抽屜的底部抽出了合同,指著上面的日期對她說:“我才交了三個月的房租,租期還沒到,合同上寫著的?!薄板X全轉(zhuǎn)給東邊那家的房東,一分都不會占你們便宜,還是按照合同來。你們?nèi)チ四沁呎硪幌?,今晚照樣還能早點睡。”

“為什么要去?不去?!蹦Φ乃緳C過來幫腔。他拿過她手里的合同翻看起來,“上面寫的是這里的地址吧?”

“應該是?!彼@樣回答。

司機拿著合同跑到門外核對了門牌,又跑進來,喊著:“地址沒有錯!就是這里,又不是東邊排頭那家?!?/p>

“你們不要這么死腦筋。就好比你從你的這一間搬到她的這一間,只是多走幾步路。你們考研的,還有她,在大學城工作的,住在我們村里是最方便、最安全的了。為什么不愿意呢?”女房東繼續(xù)無奈地訴說著,末了,她擺出一句,“今天搬走,我把押金還你?!?/p>

導購從她的屋子里沖出來,搶過司機手里的合同,翻到最后一頁看了幾眼,又遞到她手里:“你看看,違約怎么賠?”

她拿起合同一頁頁地讀起來,合同是房東拿給她簽的,她確定日期和金額沒有問題,但其他的,她也沒有印象。

她前前后后翻了幾遍,不情愿地說出:“好像沒寫。你簽的也是一樣的一份嗎?”

“簽的時候你沒有好好讀一遍?我可是因為你都簽了所以才簽的呀?!睂з彵г沟馈?/p>

“簽合同是有法律責任的,只能你自己對自己負責。”司機對她說。

“你朋友?”導購看看司機,又看看她,故意露出意外又不解的神情,“我想你是大學生,又是學中文的,總不會有什么錯?!?/p>

在導購的質(zhì)疑聲和女房東自信的沉默中,她泄了氣,沒有了對抗的激情,但這種無望倒使她下定了主意。

“我是不會搬的。”她只說了這么一句。

男房東從門外進來,戴著勞保手套,客氣地說:“借了個三輪車,我?guī)湍銈儼徇^去?!?/p>

一個溫和的人突然闖入,不顧緊繃的氣氛,憨憨地笑著,好像矛盾根本就不存在。

導購朝外面望了一眼。

“再怎么樣也應該賠一點?!睂з徸哌^去對男房東說。男房東看看老婆,請求道:“要不考慮賠一點?”

女房東背轉(zhuǎn)身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抽出一張一百來遞給了導購。

“還有押金?!?/p>

女房東上樓去拿押金。

“你看嘛?!睂з彶粷M地對著她晃了晃手上那張可憐的錢,也不知道是在怪她還是在怪自己。

她頭一偏,沒有理她。

導購自知無趣,進屋收拾東西去了。

“對,我們就在這里跟他們耗著?!彼緳C興奮地對她說,他摩拳擦掌的樣子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個刺激的競技游戲。

她固執(zhí)地站在屋里,沒有打算再挪動似的。她需要他,從回來到現(xiàn)在,他一直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在幫著她,但她還是說:“不麻煩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就在這里陪著你?!彼f著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還躺下試了試。那是張破敗的皮沙發(fā),皺紋發(fā)黑,到處露著海綿。

她仔細回想了她幫助他脫離困境的那一幕幕,以此來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幫助。

大門口一陣亂。她聽見有人向?qū)з彶煌5乇磉_謝意,又聽見導購熱情地跟他們說再見。

租下底層三間房的新租客,一家老小,三代六個人擠擠挨挨地走進來。最小的還在襁褓里,由瘦小的老婦抱著。大的男孩身上有種剛吃飽的遲鈍,他咂巴著嘴在擁擠的客廳里原地打轉(zhuǎn),發(fā)現(xiàn)哪兒都邁不開腿。

“這房東不講信用,你們被騙了?!彼緳C主動去跟他們說話。這家人對他保持著警惕,沒有回應,只有老婦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她走出來,盡量耐心地跟他們解釋房東的過錯。她得讓對方知道他們是同一戰(zhàn)線的。

“不是說我們回來她們就搬走了嗎?”中年男人質(zhì)問女房東。

“一個已經(jīng)搬走了,這個到現(xiàn)在還不肯搬?!迸繓|指指她。

“是你不好嘛……”老婦人埋怨了女房東一句,又抱著孩子靠近她。嬰兒對這次搬家一無所知,正在她懷里安睡。老婦憂愁地對她說:“但你看我們這么多行李,還抱著孩子,天也晚了……只能請你幫幫忙了?!?/p>

女人們央求她,男人們附和說都是房東不對。男孩子走到沙發(fā)那里坐下,又躺下,把腿擱起來,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要不今天先擠擠,明天你再找找?”老婦與她商量。

“我們也再找找?!敝心昴腥藲夂艉舻卣f。

“我們……”老婦看看兒子,嘆了口氣,眼前的混亂加重了她的疲憊。

走出出租房的時候?qū)⒔c。她把行李寄放在客廳里,打算明天找到住處再搬,她堅決不去女房東找的那家。女房東很生氣,說她這是在為難她。摩的司機追著女房東要賠償、押金和剩下的房租,她磨蹭了好久才拿出來。

“只是從這個房間搬到那個房間,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錢給你,完全是出于道義?!?/p>

“不說道義不道義,這個錢是賠償,賠償是應該的。”男房東邊和老婆使眼色,邊把錢遞給她。

出門之前,司機提醒新租客看清楚合同再簽。

她和司機打著手電往路口走去,在這個時候,她覺得身邊有一個人比她獨自離開要好多了。但同時,他見證了她的困窘。她沒有堅持到底,在果斷地幫助他又拒絕他之后,她這么輕易地就投降了。

“我看到那家人進來,我就想,姐你大概是要讓出來了。因為姐你是好人?!?/p>

他們就快走到路燈照及的地方了。這句話局部安撫了她挫敗的心。但這話也證實了,這個比她還小的“賣苦力的”,了解了她的弱。

她與他告別,這告別已經(jīng)被拖延了一個夜晚。她告訴他她會留宿在同村的同學家里。

“你要是需要幫忙,還可以找我?!?/p>

“好!”她點頭微笑,又朝他揮手作別。

沒有人開口詢問對方的姓名,更不用提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

司機騎著車調(diào)了個頭,在離開前,他回頭對她說:“我就在文創(chuàng)園那一帶,這幾天不一定,過了這陣應該還在的?!?/p>

她想,如果再次遇到他,她會跟他打個招呼,說說話,就像朋友那樣。

下了出租車,她走進文創(chuàng)園的大門。她想去畫室睡一宿。她沒有同學住在那個城中村。她沒有告訴摩的司機實情,畢竟他有過那樣的想法,而且已經(jīng)這么晚了,留個心眼無可厚非。她打開書包,發(fā)現(xiàn)畫室的鑰匙不見了。

回想這一整天,從幫太太打開畫室的門之后,鑰匙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記憶中過。她也許把它落在了畫室的哪個角落,以前就發(fā)生過一次這樣的事情。

她一直回想到,在出租屋里收拾東西的時候,摩的司機曾幫她拿著她的背包。園區(qū)萬籟俱寂,她只聽到自己猶疑的腳步聲。不遠處有一間畫室亮著光,也許就是畫家的畫室。下班之前,她聽到畫家打電話說今晚會帶著在園區(qū)辦公室見的人去他在郊外的別墅。

畫室窗簾拉著,那燈光隱隱地透著,微弱卻如此明確。

她想過別的可能性,也許是畫家忘了關燈,也許是他改變了計劃??伤蔫€匙不見了。站在這靜謐的夜里,沒有什么來打擾她的思維,她想著,畫室里面的就是摩的司機了,因為他一大早載她時的熱情,因為他沒有技術又向往“藝術行業(yè)”,因為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要怎么去勸說他,再一次幫助他。

大門沒有反鎖,她進去,工作間亮著燈,敞著門,門口堆著畫框的那一塊靜止不動,里面?zhèn)鞒霾怀删涞母杪暋]有遲疑,她走了過去。

他穿著畫家的圍裙,戴著畫家的袖套,自信地執(zhí)著筆。畫架邊的高凳上放著透明的花瓶,里面插滿了鳶尾。

“是你啊……”這情況比她想像的要簡單得多。

“你怎么來了!”畫家的學生驚喜地說,沒有停下手中的筆。畫家畫畫的時候從來都是關著門,也不允許別人去打擾。在她工作過一整個夏天的畫室里,眼前的這一幕,對她來說是新鮮的。

“我得在這兒留宿一晚?!彼耄瑧{他們一起搬運飲料的交情,他應該能理解她,她會向他解釋,請他不要告訴畫家。

“那你怎么在這里?”

“來畫幅畫。”

“這么晚?”

“白天沒時間,老師說最好下星期之前畫出來?!?/p>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白天你賣掉的那幅畫,你覺得怎么樣?”

她沒想到他對畫室的交易這么了解。

“那幅嗎?很美啊,上面的光影很特別。而且那幅還挺貴?!彼缓靡馑嫉卣f她不太懂得看畫。

“那你喜歡那幅畫嗎?”

“喜歡啊?!?/p>

學生的目光在實物和畫布之間移動,但他終于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畫畫上。他抬起眼,得意地看著她說:“那幅畫是我畫的?!?/p>

“不可能吧,上面的光影……是老師偶得的啊……”

“偶然在國外的畫展上得到的,”他拿出平板電腦翻出一幅靜物花卉的油畫給她看,“老師當時就是讓我照著這個路子畫。這幅也是,你過來看看喜歡嗎?你要是喜歡,我過了這陣再畫一幅,送給你,好嗎?”

他先是笑著,然后又誠懇地、討好地望著她。毫無掩飾,毫不沉重。她沒有走過去看畫,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擁有一幅油畫。她需要它來做什么?她需要的是他注意到她此刻的震驚。

“這樣可以嗎?”

“我畫的,我送你怎么不行?!?/p>

“我說你和老師,那幅畫是你畫的?”

“不止上午那幅。學生代筆,書畫界古已有之啊,老師書架上的那本書你看過沒有,好多大師都是找人代筆的?!彼叱鰜?,將外間的燈打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講畫家逸事的書遞給她。

她沒看一眼就放在了書桌上。她還不想改變對這件事的看法。她看見了鑰匙,就在書桌上的木盤子里。

就在前一刻,她還以為在畫室里的是摩的司機,以為他會對那個愚蠢的主意一意孤行。她竟揣測他為此處心積慮。她回憶了每一個她沒有注意到的空隙,想像出他偷偷打開她書包的樣子。他說他信她,她以為自己把他當作朋友。她想默默對他說一句抱歉,可就算只是在心里,她也沒法認可這歉意,因為她意識到這歉意也可以是短暫的,和她所有自以為的態(tài)度一樣,只要這個夜晚再繼續(xù)發(fā)生些什么。

畫家的學生站在她面前,如此坦然。他們會在心里說抱歉嗎?比如對上午買畫的那位太太。

“老師他有需要他去忙的事情,他得去應酬,還要專注做系列,那個系列他都憋了很久了?!?/p>

她覺得他正躲閃著不說出真實的態(tài)度。她一直在等著聽到他對他自己和對畫家的評判,直到他說:“我能跟著老師算是很幸運了,我這個人,才華是談不上,但是我踏實,愿意學。這一點,”他認真地對她說,“我們倆很像?!?/p>

她無力地苦笑了一聲。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這還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