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子:40年翻天覆地說變化
在早春料峭的寒風(fēng)中,我站在村外的曬壩邊,右手緊緊地攥著和同伴玩耍時不小心被撕爛的棉衣衣襟,心底充滿深深的恐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暴怒。
天黑下來,我忐忑不安地挪回家,雙手下意識地遮住衣裳,眼睛尋找著母親的身影?!赣H坐在灶膛前,柴火的光映著她臉上久違的笑容。母親莫名的喜悅讓我分外吃驚。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母親端上桌的晚飯竟是過年時才能吃上的滿滿幾碗白米飯,而不是一年到頭夾雜在紅苕洋芋南瓜豆角里可憐巴巴的幾粒米……
那一夜,在昏暗的油燈光下,母親一邊補著我的衣裳,一邊對我和姐感慨地說:這“大鍋飯”總算是吃到頭了?,F(xiàn)在,全國都在搞包產(chǎn)到戶,今天咱家也分到自己的田和柴山了。咱家以后再也不會當(dāng)超支戶了!
——那年我5歲。
40年后的今天,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年過不惑的我似乎又看到了當(dāng)年母親的神情:那是一個被貧窮折磨怕了、對全家人吃飽穿暖過上“松活”日子充滿無限向往的普通百姓的目光。
貧窮有多可怕?現(xiàn)在很多孩子可能難以理解。
40年前,在我的老家——川東大山深處一個偏遠(yuǎn)的小村莊,最直觀的體現(xiàn)就是四個字:穿衣、吃飯。
衣衫襤褸是當(dāng)時村人們最真實的寫照。袖口、褲腳多已磨破,不管男人女人,褲子后面都有一塊圓圓的補丁。更多的衣服、褲子,是補丁摞著補丁,因為長時期的漿洗,早已看不到原來的本色。孩子的衣褲,都是從老大到老幺輪流穿。只有非常殷實的家庭,一年到頭,才能給孩子做上一套新衣服,至于大人,衣不露肉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鞋顯然屬于奢侈品。尋常百姓一年到頭很少穿鞋,田間地頭,都是赤著腳來來去去。只有到了寒冬臘月,才會套上一雙布鞋。有些人家太窮了,孩子在天寒地凍的光景也沒鞋穿,單衣單褲,縮著脖子赤著腳在風(fēng)里凍得直哆嗦。清鼻涕長流,手腳全是凍瘡?!乔樾?,誰看了心都直打顫……
“吃”。我在電腦上敲下這個字,就想起當(dāng)年最神往的一種食物——“砣子肉”。在大米紅苕洋芋南瓜豆角菜葉甚至樹葉草根都快窮盡之時,一碗十塊一寸見方的肥肉無亞于如今的山珍海味。曾聽母親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家人辦席,席間竟丟了一碗“砣子肉”。遂發(fā)動全村人查,最后查出是一個年輕人偷了,卻是為了孝敬自己癱瘓在床很久未見葷腥的老母。被發(fā)現(xiàn)后,年輕人羞愧難當(dāng),竟讓老母服毒后自己上吊自殺。
故事的真?zhèn)我央y于考據(jù)。但食堂飯后、包產(chǎn)到戶前,全國死于缺衣少食的人數(shù)量驚人。家鄉(xiāng)爺爺輩的很多人均死于饑餓。
在那個年代,對于物質(zhì)充裕的向往漫延在全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每個角落。吃上白米飯,逢年過節(jié)有碗“砣子肉”、穿上沒打補丁的衣服,成為老百姓最樸實的向往。
而在那個40年前那個夜晚,幼小的我和姐姐,甚至是母親都沒有意識到:一場席卷全國、聲勢浩大的名為“改革開放”的大戲正悄然拉開帷幕,這片被貧窮覆蓋了數(shù)千年的土地終將如睡獅般被喚醒,脫胎換骨,迎來全新的面貌。
光陰荏苒,40年后,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們這些70后們,也榮幸地成為了這一變化的親歷者與見證者。
至今我仍難忘:在改革的春風(fēng)之下,伴隨著“包產(chǎn)到戶”、“勤勞致富”這些鋪天蓋地的標(biāo)語,是村里人從未有過的繁忙。春耕、夏種、秋收,從天邊星星還未睡去的黎明到月上樹梢的黃昏,田間地頭,一直都活躍著忙碌的身影。而母親,村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一邊忙著給兩個班的孩子上課,一邊也操心著田間的事。每到課后,她總會扛上鋤頭到田間忙碌。因為父親在縣城上班,我家的田是全村最少的。但母親依然把它們操持得風(fēng)生水起。秋收之時,金黃的谷子地毯一樣奢侈地鋪展在田間。村人們直直累酸的腰,像是看到了白白的米飯,欣慰地笑了。
我們并不知道:在改革開放這條路上,我們才剛剛起步。
五年后,我從鄉(xiāng)小學(xué)考到縣中。母親一高興,找裁縫給我做了兩條陰丹布新褲子。我至今仍記得那兩條淺藍(lán)色的褲子給我?guī)砹硕啻蟮臉s耀。
初中、高中六年,每年寒暑假回到家,我總會發(fā)現(xiàn)家里、村子里一點一滴的變化:吃飽穿暖已漸漸不成問題。飯里的雜糧少了。母親常用高壓鍋煮白米飯給我們吃。穿補丁衣服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有幾個老年人還懷舊般在胳膊肘打上兩個小補丁。后院的小馬哥開了一家日雜店,賣些日常用品。他還買了村子里第一個錄音機。晚上,他把錄音機放在院子中央,鄧麗君美妙圓潤的嗓音飄揚在院子上空,吸引得全村男女老少都來看“洋盤”,院子里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從小父母雙亡、以前村里最窮的陳表叔拆掉了過去破爛的茅草屋,蓋起了三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還娶上了媳婦,過上了紅火的日子。常跟我同去割豬草的堂姐悄悄告訴我,鄰村會理發(fā)的青哥找人來提親了,答應(yīng)結(jié)婚時給她置辦“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
1991年,我成為村里幾十年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從縣城中學(xué)考到省城大學(xué)。母親當(dāng)即決定,辦席感謝鄉(xiāng)人的鼓勵、支持。那天,家里賓客滿座。村里德高望重的趙大爺握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彬子,到了省城一定好好念書哈。給咱村里爭口氣。黃昏時,父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到祖宗墳前祭奠,震耳鞭炮聲中,父親眼含熱淚,告訴九泉之下的爺爺婆婆:還是國家的政策好,咱家才能供出一個大學(xué)生啊。要是在以前,不餓死都不錯了。娃這是給咱老李家爭光了。你們也高興高興吧……
轉(zhuǎn)眼又是27年的光陰。我大學(xué)畢業(yè),順利就業(yè),并在這座離家千里外的城市建起了自己幸福的小家。而27年來,我的家鄉(xiāng)也像插上了翅膀,在深化“改革開放”的大路上,飛速前進。
前年,我再次回到闊別的老家:以往在山間盤旋的羊腸小道早就變成了寬闊的大路。我們曾經(jīng)三天才趕上去縣城的車的歷史一去不復(fù)返。村里每天好幾趟去縣城的車,直接到院子外接人。村東頭那片荒地變成了果園,金黃的柑橘在枝葉間歡笑。母親說,那是陳表叔家承包的。村外的堰塘里魚群歡動。母親說,那是幺爹家承包的。田間地頭人并不多,但莊稼卻長得很好。很多年輕人到外地打工,年底總能掙回一摞摞票子。家家都蓋起了二層小洋房,彩電、冰箱、洗衣機、電腦、手機,這些過去鄉(xiāng)親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xiàn)在家家都不缺。干凈衛(wèi)生的煤氣灶代替了過去的土火灶。更讓人值得高興的是,富裕之后,人們的思想也變了。鄉(xiāng)親們爭相把孩子送上學(xué)堂,侄子輩的三個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學(xué)。過去因貧窮而被過度砍伐得光禿禿的荒山如今林木森森。我家的院子外,一片竹林郁郁蔥蔥。山青了,水綠了。看上去恍如桃源。傍著青山綠水,村里好幾家都辦起了農(nóng)家樂,吸引了很多縣城里的人們過來休閑度假。
聽說我回了老家,百里外的大表哥在電話里熱情地邀請我去他那兒做客:彬子,你來看看吧?,F(xiàn)在,我們農(nóng)村不比你們城里差。你來,我再也不會給你吃苕片飯了。
在表哥爽朗的笑聲中,我莫名地想流淚:改革開放——就這四個看起來簡簡單單、實際上卻镕鑄了大智大慧的字,帶領(lǐng)我們10多億農(nóng)民告別了數(shù)千年來的貧窮、愚昧、落后,走上了富足、小康、文明之路。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睍r代在前進,富裕起來的國人也面臨新的問題。但無論時世多么艱難,我始終堅信,沒有任何艱難困苦可以阻擋中華民族邁向富裕安康的腳步。
“幸福是奮斗出來的!”在這條漫漫長路上,我們還將親歷并見證更多的變化,更多的風(fēng)景,更多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