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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978年的父與子
來源:文藝報 | 馬明高  2018年11月21日06:56

那一年的春天,村里還是集體化,人們忙碌著開始在地里勞作了。

父親是村里惟一的個體戶,盡管身體有病,但為了掙錢換隊里的工分來養(yǎng)家糊口,也該動彈了。但我能從父親蒼白瘦弱的臉上看出他的不情愿。父親是一個畫匠,十幾年來,一年四季在外面走村串戶,給人畫像。那時候,照相技術(shù)在山村窩鋪里不是很發(fā)達。上了年紀的人照一張像很難。有的老人都離世了,也不見一張滿意的留給后人的像。父親就走村串戶,照著一張老舊的全家合影照或一寸照片,拿放大鏡放大,拿硬筆尖毛筆,沾上黑炭精粉,細細地畫大像。實在沒有舊照片的,父親就看著真人畫。畫像多為10寸、8寸或12寸的,還有畫20寸的,吃一頓飯后,收3塊錢,這樣的人家,在那時就是很有錢的人了。也有人上門來要畫的,父親就坐在炕上,在窯洞窗前的小炕桌上為他畫像。每個月父親都是月初出發(fā),走個20多天就回來了。月底再到附近礦區(qū)攬攬活兒。形勢緊了,就連畫像的工具和掙下的錢都被沒收了。父親實在有些不想出去了。

那一年,我已上了初中。老師們一再強調(diào),明年上高中不再靠推薦了,要憑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上了。我是家中的老大,后面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也都上小學(xué)了。一上學(xué),四個人的學(xué)雜費就夠喝一壺了,不要說過大年家里一年的那點底子要花光了,再說正月一盡,也該開始交隊里的副業(yè)費了,不然到夏季領(lǐng)糧時也是麻煩。父親臉上的愁容再濃,望著全家大大小小的那七張吃飯的嘴,也不得不外出了。父親背上那裝畫像工具的包,一手拿著雷鋒像框,一手拿著焦裕祿像框,走出院門,下了坡坡,望著我們,一步一回頭,順著那長長的鐵路走了……

有一天,父親突然回來了。

父親什么也不拿著,空手回來了。

父親的眉頭總是皺得緊緊的,不說話。母親和他不知為什么一說話就吵。后來才知道,父親這次出去畫像,在昔陽縣被人家把畫像的工具和掙下的錢都沒收了。人家說:“全國人民都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你怎么還出來偷機倒把搞副業(yè)?回你村里找黨支部開證明去!開好證明了再來拿你的東西和錢?!备赣H老是坐在窯洞的窗前,望著窗外發(fā)呆。母親說:“你就這么天天白坐哩!這日子不過了?”

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從炕上起來,穿上衣服走了。我們下了早學(xué)吃完早飯后,正要上學(xué)的時候,才看見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天天如此去找村黨支部開證明,父親似乎很有恒心和韌勁。每天做完這件事后,就上山砍些荊條,拿個小凳,坐在窯洞前,學(xué)著編織馬車拉東西用的車圍子,村里人叫“薄籬子”。爺爺雖然精神有時錯亂,罵了父親罵大隊干部,但也要和父親搭上兌九峪公路上的大馬車,到西面很遙遠的高廟山,買上些柳條楊條兒,每次都是好幾大捆,再搭上那些從西山里拉炭的大馬車返回來。若遇不上車,父親和爺爺便用肩挑著往回趕路。每次回來,父親都要大病一場。病好以后,就又拿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將那些枝條上的殘枝敗葉一一削凈,灑水潤濕,然后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編織,一日復(fù)一日地編織成寬寬的長長的薄籬子。

父親還是天天早早就起來走了。我上午去學(xué)校的時候,看見他垂著腦袋回來,想勸父親一句別去找人家了,卻總是說不出口。

父親胡亂吃幾口飯,默默地又到門口編薄籬子去了。父親的手已經(jīng)被那些徹骨的冷水和凌厲的枝條磨蝕,結(jié)了厚厚的老繭。每次洗手時,父親都是用那些河里的小沙石來擦洗厚繭,低頭喃喃自語,這手還能再畫像嗎?這手還能再畫像嗎?

日子似乎有點松動了,因為兌九峪街上的古集會又有了。母親總是會想辦法賺點錢過日子,竟和父親張羅著利用家里的上窯和廈房給來趕會的山里人做飯安排住處,掙些薄利。好在我家的老窯洞是從山峁上挖出來的,窯后面有過去躲避戰(zhàn)亂的地道,能住好幾個人。

證明也終于開出來了,父親著著急急地趕到昔陽縣取東西去了。

已經(jīng)進臘月了,家里還沒有過年的錢,父親急了。

父親從鎮(zhèn)供銷社里賒了幾卷紅黃綠粉的有光紙,又到村代銷店賒了幾卷紅紙、白報紙和顏料,窩在家里,鋪在炕上,把白報紙割成四開的長條幅,再畫成八條屏的吊吊畫,分別印上八個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再分別用扁筆畫些花鳥畫。把紅紙割開寫成對聯(lián)、門腦和喜帖。把彩紙割成八開方形,粉黃綠紅,四色一對,寫上大字:“喜迎新春”,剪好花樣圖案的腿腿貼上,做成“花紅紙”。父親畫吊吊畫,寫花紅紙、對聯(lián),忙得不可開交。母親和奶奶做完家務(wù)活兒,就坐在炕上蘸著漿糊貼“花紅紙”的腿腿。弟弟妹妹下了學(xué),也是幫著貼腿腿。我則忙著幫助父親寫對聯(lián),全家忙得飯吃不好覺睡不好,卻也充滿心勁,不亦樂乎。

過了臘月十五,就開始到鎮(zhèn)上趕集趕會擺攤,賣吊吊畫、對聯(lián)和花紅紙了。街上平時查得緊,不讓擺攤。父親就走村串戶,一家一家地吆喝著賣。周邊的村子都跑得差不多了,也就進臘月二十三了,父親就開始跑西山里了。

西山里離鎮(zhèn)上很遠,要走近百里路,翻兩座山。父親還不到5點就起床了,母親怕父親走夜路不安全,讓我陪上父親走,待天亮了,我再返回來。臘月的后半夜里,月亮似乎很亮,把鐵路上的兩條通向山里的鐵軌照得明晃晃的,把空無一人的公路照得銀鏡似的發(fā)白。我緊緊地拉著父親的手,不敢瞅兩邊,挺著胸膛,直視渺茫的前方。偶爾,從我們背后遙遠的地方傳來噠噠噠的馬蹄聲。父親的眼睛望著前方,說:“兒子,別怕,那是平遙祁縣太谷去西山里拉炭的馬車的聲音。他們也是要早早地走夜路的?!蔽姨痤^,望了一眼父親說:“大,我不怕?!备赣H咧開嘴,呵了一口白氣,笑了。我望著父親嘴巴四周掛滿白霜的胡子拉碴,也呵一口白氣,笑了。

下了彎彎的山道,上了河灘邊的公路時,太陽已經(jīng)把四周的樹木和田野照得一片金黃。父親接過我手中的那一包花紅紙說:“兒子,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新的春天來了,正月里盡了,父親又走鄉(xiāng)過鎮(zhèn)、進村串戶,開始了他的畫像生涯。

這年的6月,通過全省的中考,我終于上了兌鎮(zhèn)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