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敬雪:那只老秤砣
那只老秤砣,肯定不止40歲了。
40年前,也就是1978年的一個冬夜,安徽鳳陽小崗村的一伙農(nóng)民干了一件“硬事”。他們陸續(xù)來到會計嚴立華家,經(jīng)過一番商討,簽下了一份“生死”文書:“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簽字蓋章,如以后能干,每戶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交和公糧,不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干部坐牢殺頭也甘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yǎng)活到18歲?!彼麄兓蛟S當時并沒有想到,自己的這次“自救”行為竟然點燃了中國農(nóng)村土地改革的第一聲爆竹。
當時的小崗村,是以“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chǎn)靠貸款”而聞名的三靠村。村里經(jīng)常鬧饑荒,農(nóng)民大多外出乞討。為了讓大人孩子們吃上飽飯,這18個村民摁下紅手印,用鄉(xiāng)間方式共同起誓,瞞上不瞞下,瞞外不瞞內(nèi),把田地分到各家,搞包產(chǎn)到戶。說來也夠神奇,這簡單一“包”還真見效,第二年小崗村糧食總產(chǎn)量一下子躍至13.3萬斤,相當于1955年至1970年糧食產(chǎn)量的總和,人均收入達到400元,是上年22元的18倍。小崗村20多年靠國家救濟糧的歷史就此結束,常年忍饑挨餓的村民終于吃上了飽飯,他們當時的歡喜之情可想而知。
1978年,其實并不遙遠。我的故鄉(xiāng)呂寨村地處冀南平原,記憶中當時并沒有小崗村那樣的貧困,但日子也確實不好過。村里人家基本有飯吃,但沒多少營養(yǎng)。小的時候,我吃過摻糠的窩頭,也到地里挖過野菜。1978年,我考到縣城讀初中,從家中帶去的全是窩頭,有玉米面的,還有高粱面的。糧食很金貴,長了毛也舍不得丟,熥一熥接著吃。我們班有個同學叫張俊剛,家里條件好,經(jīng)常帶白面饅頭去。他成了班上的“金財主”,經(jīng)常被大家“打劫”???cè)送茫词贡淮蚪僖豢找矎牟桓瑢W們著急,而是悄悄回家再取。但是時間長了,到底撐不住,不得已從家里帶去一個小木箱,把吃的東西鎖起來。同學們也覺得不好意思,此后“打劫”的事才少了許多。
我們村1981年開始實行包產(chǎn)到戶,比小崗村晚了三年。村民們先前的日子勉強過得去,要不是省里開會號召,估計還會一直拖下去。我們村包產(chǎn)到戶同樣立竿見影,家家的糧食一下子多了許多,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那年夏天我升入高中,伙食得到明顯改善,可以有饅頭吃了。我祖父是老黨員,新中國成立初期還做過一任村支書,最先感受到時代精神。那年他在106國道邊開了一間小飯館,生意不錯,人也精神了許多。我周末回家可以到祖父的小飯館打牙祭,吃上一盤肉絲燜餅。有時祖父還會把肉皮切成細條,跟咸菜一炒,香噴噴的,裝進罐頭瓶里,讓我上學帶著。那是我一生都會懷念的美味,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還能聞到那股香氣。
今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小崗村。這注定是一次難忘之旅。小崗村有一處“當年農(nóng)家”,是2008年打造的人文景觀。那里的茅草屋和家什、農(nóng)具都是原來的,設計者只是進行了重新布置與組合,看上去效果不錯。它真實地再現(xiàn)了小崗村當年的農(nóng)家生活場景,也復原了40年前那次摁手印的歷史場景。那間標著“大包干簽字室”的昏暗內(nèi)屋據(jù)說并非歷史原址,但置身其中,似乎仍可以感覺到一股悲壯氣息撲面而來。我忍不住邀同伴閆宏偉一起坐在矮桌旁,伸手沾上印泥,秀了一把紅手印。食指按到不知被按了多少次早已不白的白紙上,仿佛按住了一塊魔布,被牢牢吸住,久久不能抬起。這就是歷史吧,沉甸甸的,有苦有甘,有悲有喜。
就在那座茅草屋里,我與那只老秤砣不期而遇。
一進屋,我便立即注意到它垂掛在門旁的黃土墻上。一根手工打制的鐵釬被牢牢鍥入土墻里,大概當時用力不小,鐵釬周圍的土墻被震掉了一片。秤砣就掛在鐵釬上。它標重15千克,周身布滿一層陳年銹斑??吹剿?,我不覺一怔。這是誰家的秤砣呢?是簡單一掛?還是刻意為之?為什么沒有秤桿?是沒保存下來嗎?還是覺得只掛秤砣就夠了?我曾經(jīng)很想找安徽的朋友幫忙打問一下,這到底是誰家的秤砣?它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后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決定在心底尋找這樣一個布置帶給我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暗示或者沖擊。
那只老秤砣,越過40年光陰幸運地保存了下來,大概還會這樣靜靜地存在下去。它的秤桿是木頭的,經(jīng)過40年,或者斷了,或者朽了,或者用不著了當柴火燒了,消失得似乎很自然。所以,我覺得在那間茅草屋里,單掛這么一個秤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那只老秤砣,今天所看到的,當然不是它曾經(jīng)的樣子。當年它大概是簇新的,和它的秤桿一起稱出一個家庭紅火的日子。今天的老秤砣退出了歷史,成為既往歷史的一份見證。那座茅草屋也是。當年它遮風擋雨,陪伴一個家庭從貧困走向富裕。而今它以榮退的身份,接待來自四面八方的朋友??粗醭舐纳碥|,你大概可以更深刻地體會到,當今確實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40年已經(jīng)把一個地方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模樣。若不是刻意保留下這樣一座茅草屋,小崗村40年前的面貌,恐怕只能塵封于親歷者的大腦中了。
那只老秤砣,被自然揀選出來,靜靜地掛在那面黃土墻上。它沉默不語,卻又似乎在訴說著那段鄉(xiāng)村歲月的某種隱秘。
小崗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后,人人都可以用自家的秤稱自家的糧食、棉花,家家豐衣足食吃不完、用不完,獲得感陡升。秤是市場交易賴以運行的基本工具,在紀念小崗村光榮歷史的景觀中把老秤砣凸顯出來,是頗具意味的。
說起小崗村,人們喜歡把它與“包產(chǎn)到戶”畫等號。這其實是對小崗村經(jīng)驗的過度窄化。這種簡單思維曾經(jīng)束縛了小崗村人的手腳,導致他們“一夜脫離貧困線,20年未進富裕門”。2004年,安徽省委選派省直干部沈浩到小崗村擔任支部第一書記。他帶領小崗村村民痛定思痛,再謀改革,通過土地流轉(zhuǎn),回歸“集體化”,發(fā)展規(guī)模經(jīng)營,終于扭轉(zhuǎn)了多年徘徊不前的困難局面,村民的生活逐漸富裕起來。所以,“包產(chǎn)到戶”只是小崗村初期的、技術層面的經(jīng)驗,從根本上說,通過改革讓村民過上富裕生活,才是小崗村經(jīng)驗的實質(zhì)之所在。
忽然想到一句話:“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是老百姓”。塵土埋真金,或許,這才是那只老秤砣最想告訴我們的秘密吧。
事實上,它也無須多說。你走到它跟前,別樣的歷史畫卷自然就會慢慢為你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