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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巧林:征文兩題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高巧林  2018年11月22日15:52

上蘇州

蘇州是水城。

位于蘇州城東南偏遠一隅、我兒少時生活過的村莊也是睡在水懷抱里的,也即唐詩《江南春》里的水村。

不知是滿足過后的自豪,還是無奈之中的慨嘆,祖祖輩輩的村里人都說,我伲是生活在水網地區(qū)的人。

既然生活在水網地區(qū),也就難免被網住。網在村南村北、家前屋后的狹小天地里,網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寂寞與艱辛里,網在距蘇州城百余里水路的遙遠里。

蘇州有多好!小橋流水,深巷老宅,2500多年的歷史孕育著吳地故國的萬種風情。一個個優(yōu)雅古樸的園林,一聲聲甜糥動聽的評彈,一匹匹精妙絕倫的蘇繡,更有胥門、閶門、齊門、婁門、葑門和盤門等一座座青藤斑駁的城門,以及松子糖棗泥麻餅蜜汁豆腐干等一樣樣特色口福。

可惜千百年來,村里人長年累月忙著莊稼活,哪有閑工夫上蘇州?假如哪一天真能赤空身體上一趟蘇州,那又不得不想清楚:是舍得花力氣搖船行水路,還是遠兜遠轉走旱路?當然,無論是借舟楫之便,還是勞駕兩條腿腳,都得帶上涼面餅、硬米糕之類的充饑物,以及蓑衣箬帽之類的雨具。最后,鑒于種種局限與顧慮,絕大多數村里人想了一輩子,也是上不了一次蘇州的。

跟父輩們比,我算是有幸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某年冬天,才二十歲的我就有了一次上蘇州的機會。

一天,生產隊長安排父親和三和叔,搖船去蘇州城載運農家地里的頭等肥料——大糞。我毛遂自薦,也去了。

運糞是一份臟活,又是一份體力活,但生產隊的男勞力們誰都愿意干,因為,可以借此機會占個便宜,美滋滋上一回蘇州城。

大清早,天色朦朧,寒風刺骨。我跟著父親和三和叔走進船舫,跨上一條五六噸位的木船。然后,放妥行灶、鐵鍋、被褥和油鹽柴米菜等簡單而必須的生活用品,整理好櫓繃、竹篙、檣桿、篷帆等行船工具。

不少沒輪到上城運糞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來到船舫。他們或背著布袋,或拎著竹籃,或捧著壇子,托付父親和三和叔,把平時從嘴邊裁下來的大米、豆子和雞蛋等帶到蘇州城里去,悄悄地賣了,得幾個錢,貼補家用。

我是早已學會搖船的,但從沒搖過這么遠的水路,并且不敢想象,但憑我們三個人的力氣,如何讓運糞船迎風破浪,行過數十條蜿蜒冗長的河流,穿過太師淀、天花蕩、明鏡蕩、澄湖、獨墅湖和金雞湖等一個個白茫茫的湖泊?

父親本是扯帆撐舵的高手,即使遇上斜風,也能通過“調搶”,讓檣帆船不停地左側右傾,循著“之”字形路徑迂回前行。但眼下,老天吹的是頂頭老逆風,縱然神仙也是枉然。

無奈,我們只能卸下冬裝,搖快船一般,輪換著把櫓扯繃。

運糞船頂著嗚嗚作響的老逆風,潑著大雨船的水珠,在洶涌的浪濤中上顛下簸,艱難前行。

我手皮嫩,沒扯過幾回繃,就起了一個個錐心般疼痛的水泡。父親和三和叔體諒我,讓我歇得長一些。

日頭稍過頭頂時,船??吭诔魏卑兜目萏J灘頭。我們一邊休整,一邊淘米,切菜,添草,升火。行灶里做的船上伙食香得出奇,我只是搛了一筷頭近乎沒有油水的咸菜,就狼吞虎咽地吃了滿滿兩大碗白米飯。

搖進鄰近蘇州城的金雞湖時,父親打起精神,頭不接尾地講述金雞湖的傳說:“很早很早以前,……”

我佇立船頭,舉目遠眺,尋找傳說中的那一只神奇吉祥的金雞和那一條用來束縛金雞而價值連城的金鏈。但真正進入我眼簾的,只是一堆堆疲憊的濁浪、一只只饑饞的鷗鳥和一處處散落在湖岸邊的農田與村莊。

最后一縷夕陽染紅船頭時,我終于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夢中情人般的蘇州城,聽到了來自寒山寺的悠悠晚鐘,走進了“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的千古詩意。

就在泊船裝糞、糶米賣豆和逛街游玩間,我特意觀察了城里人的幸福生活——淘米洗菜時只需輕輕擰一下安排在家中的水龍頭,就有了嘩嘩啦啦的自來水;出門花上幾分錢,就可以乘上跑得飛快的公交電車,或者雜技演員似的,騎一輛只有兩個輪子但不會倒下的腳踏車;上班干活淋不到雨,曬不著日頭,沾不著泥漿,似乎也用不著花大力氣;許多中老年人喜歡站到晨光里慢條斯理地打太極拳,或者拎著個編藝精致、裝飾考究的竹籠,去哪個幽靜處溜鳥;……

無疑,那一回上蘇州給我?guī)砹烁袆优c羨慕。

然而,當時間的腳步匆匆走過40個年頭后,那份感動與羨慕居然像劣質的染料,一天天地褪色。

想想也是的。那時在經濟社會發(fā)展方面還沒有新的參照系,也就只能在孤立與局限之中一味地覺得感動與羨慕。而如果用今天的目光回頭審視,那么我不得不實話直說——那時的蘇州城固然古色古香,質樸自然,但它經受過千百年的風雨剝蝕和我們記憶猶新的動亂之害后,幾乎所有的古跡遺存遭受損毀而疏于修復;那時的蘇州城只有不足二十平方公里的空間,多小家碧玉之氣,少恢宏開闊之勢;那時的城里人在生活工作方面確實優(yōu)越于鄉(xiāng)下人,但從他們趁著夜色偷偷摸摸來到我們的運糞船上購買大米、豆子和雞蛋這一幕來看,從他們并不鮮亮、甚至帶著一個個補丁的著裝來看,從他們每天大清晨從低矮的老屋里拎出一只只馬桶、在門前沿石上噼噼啪啪搖扇著一只只煤球爐子的情景來看,他們的日子也是處在清苦與艱辛之中的。

說到這里,難免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味道。

那好,讓我們繼續(xù)以上蘇州為題,說說改革開放40年間的開心事——

我兒少時的那個水村還在,但它不再閉塞,不再貧窮。父老鄉(xiāng)親眼中的蘇州仿佛是腳邊路。乘一趟城鄉(xiāng)直通的公交汽車,一趟生活的工夫就到了。如果開私家車會更快。私家車猶如舊時的耕牛和農船,似乎家家都有。還有,許多村上人家的子女或在蘇州念書,或在蘇州工作,或在蘇州定居,也就把蘇州看成是自家屋里似的,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我是說不清上蘇州的次數了,而只是大致記得:80年代初是乘輪船上蘇州的。早上從周莊碼頭上船,開過急水港、白蜆湖和同里湖,轉入運河,中午到達南門。80年代中期,莘塔那邊通了開往蘇州的公交車,我也就乘輪船先去莘塔,再轉乘公交車去蘇州,前后花上二三個小時,比單純乘輪船又快了許多,而且獲得乘坐公交車的新奇感。再后來,也就是1986年,昆山通往周莊的鄉(xiāng)村公路筑成了,也就可以直接坐公交車去蘇州,中途轉一下車,挺輕松。當時,我曾有感于此,寫了一篇題為《水鄉(xiāng)新路》的短散文,并以處女作的名譽刊發(fā)在《蘇州報》文藝副刊上。不用說,我見到鉛字后有多高興,有多激動。

至今我還覺得,“水鄉(xiāng)新路”這一題目好。這,不是說它字面上有多生動出彩,而是說,它道出了改革開放年代里蘇州水鄉(xiāng)人的極大欣喜與無比自豪。

改革開放前,蘇州地區(qū)的鄉(xiāng)村版圖上本有許許多多的陸路,但它們只是一條條勉強供人行走馱著老牛破車、只能從這壟地到那壟地從這個村到那個村的泥濘小道。那么今天的水鄉(xiāng)新路是什么?是先后投資數萬億資金后逐年建成的一個密如蛛網的蘇州公路網絡——一條條從單車道逐步擴展為雙車道四車道六車道、從沙石路面逐步升級為水泥路面瀝青路面、從普遍公路逐步優(yōu)化為快速通道高架立交繞城高速沿江高速過境高速等舉不勝舉的高檔次公路。進而說,水鄉(xiāng)新路也是指正在規(guī)劃和將要建成的更多更新更快更好的公路網絡。

同樣一個“網”字,一個把村里人牢牢地網在某個偏僻的角落里,另一個給村里人以“翅膀”,讓你倏忽一下就能“飛”到蘇州去。

而且,今天的鄉(xiāng)村人正在重新定義上蘇州的概念與內涵。就是說,既往上蘇州幾乎全是著力于原始農耕式的生產勞動,或者急于解決溫飽大計。而今天呢,除了商務購物和走親訪友,大多是被日新月異的蘇州美景所吸引——一大批修舊如舊的園林城墻古巷老宅、那一條拓寬為40來米且自南而北延長到相城區(qū)的人民路、那一個時尚亮麗的金雞湖景觀、標上1號線2號線4號線的地鐵和分別比老城區(qū)大了十三四倍的蘇州高新區(qū)和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等等。

當然,應了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等成語,鄉(xiāng)村人上蘇州居然有了新的困惑與迷?!吣臈l路最快捷?猶豫不決時,請導航系統(tǒng)幫忙,否則,多走些冤枉路不說,還會鬧出迷路笑話呢。蘇州城那么大,商業(yè)那么繁華,景點那么多,到底去哪里是好?別著急,選擇一下,反正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與機會?!?/p>

留在照片上的往事

人有生逢其時之福,也有生不逢時之憾。舉例說,逢到我們這個年齡段的鄉(xiāng)村青年戀愛結婚時,改革開放才現曙光,經濟社會快速發(fā)展的列車才拉響汽笛,這樣,也就免不了讓來不及退場的艱辛與寒酸滲入到愛情的甜蜜與幸福之中。就說我,因為手頭拮據,時間倒逼到結婚前一個月時,才拼拼湊湊建了兩間“劣柴椽子水泥梁,里頭點燈外邊亮”的七路頭硬山頭簡易平房。其中一間新房也是十分簡樸——光禿禿的粉墻上貼幾個剪紙紅喜字,歪斜開裂的窗戶上掛一幅薄如蟬翼的“花洋布”簾子,濕漉漉的泥地上擺幾件木質粗劣、四足不平的土制家具,徒有三四米高的梁邊晃悠悠垂下一根燈頭線,擰上一個黃橙橙的電燈泡,如此而已。要說最為挑眼的,當數一張裝進相框后張掛于墻頭醒目處的結婚照——彩色,半身,十二吋,我穿西裝系領帶,她披婚紗佩項鏈,挺洋派。

許多村里人借鬧新房風俗,都來開眼界似地看這張結婚照。這也難怪,他們很少見過,甚至從沒見過這樣“破費”又“浪漫”的結婚照。那時的鄉(xiāng)村青年連軋朋友談戀愛都是偷偷摸摸、羞羞澀澀的,哪會大模大樣去城里拍結婚照?或者說,連擺幾桌“粗茶淡飯”式的酒水都是捉襟見肘的,還怎么可能舍得花五六元錢拍這樣的結婚照?

仿佛轉眼間,仿佛夢境里。既往三四十年里,我搬了五六趟家。從平房到樓房,從狹窄到寬暢,從簡裝潢到精裝修,而且,在喜新厭舊思想作祟下,原有的家具、生活用品和雜七雜八的小件擺設早已被我丟棄了。而唯獨留下的,就是那一張結婚照。

照片這玩意真是神奇,非但把人的神態(tài)模樣原原本本地定格在某一個瞬間,還可通過光與影的巧妙呈現,替人儲存永不謝幕的記憶——

冬末,婚禮在即。我試著問妻子,要不要去昆山城里拍一張結婚照?妻子猶豫再三后方始點頭。

那時還沒通公路,從周莊去昆山非得出遠門似的,備干糧,帶行李,起大早,然后,由湖河兩岸的田園村莊作陪,坐五個多小時輪船。但因為,平時很少有上昆山的機會,所以依然很高興,不怕麻煩,也不太計較久坐后的腰酸腿麻屁股疼。

記得,輪船到達昆山時,正午的冬日正靜靜地鋪灑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首個老城改造場景里——婁江河才疏浚過,開闊了許多。河道兩岸站立著一棵棵即將逢春綻綠的樹苗。略顯渾濁的浪花里噼噼啪啪地駛過幾條小型掛機船和一長溜輪拖大駁船。簡陋破落的正陽橋改建成了堅固美觀的鋼筋混凝土桁架拱橋,并且,橋南路段拆遷了部分零亂障礙的舊房,橋北路段延伸到了火車站。然而,城市改造終究才起步,昆山老城區(qū)的整體面貌依然是蒼老、破舊和狹窄。

當時,昆山才有一二家照相館。我倆要去的照相館名叫曙光,坐落在人民北路中間地段。普普通通的小樓,朝西門面,空間不大,顧客不多。至于照相設備嘛,似乎只有一臺披著遮光布的照相機和一幅倚墻而立的油彩背景畫布。但還好,我們還沒有進過幾回照相館,依然頗有新奇感和儀式感。

收銀員問,拍幾張?多大尺寸?彩色的嗎?我按照事先框定的方案爽快地回答,一張十二吋彩照,添印三張三吋黑白照。收款員又問,拍半身還是全身?或者半身全身都拍?這下,我的回答并不爽快,因為,妻子正以期待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呢,正在不無苦惱地掂量并不充裕的襄中之物,……

攝影師分別遞給我們油污糊糊但并不影響拍攝效果的西裝領帶和婚紗服。我們帶著裝出來的洋氣,肩并肩坐在炫目而灼熱的燈光里。投影師上前,伸出雙手,操縱木偶似的,拔正我們的坐姿和腦袋瓜的位置。我們儼然成了蠟像,文絲不動。投影師后退,鉆進表黑里紅的遮光布蓋子,揚起右手,晃動著快門“皮球”,連聲逗說,笑笑,笑笑。只是,我們平時缺少“操練”,總是笑不好。

想想現在真好,好到令我們這個年段的老年人羨慕不已,繼而還有幾分莫名的“妒嫉”。昆山有許許多多家照相館,而且裝飾豪華,設備精良,甚至還有立體式的3D照相呢。一對對花枝招展、恩愛甜蜜的新人,不惜花上數千數萬元,帶上由衷的微笑,去室內拍,去室外拍。尤其是室外,陽光明媚,空氣新鮮,視野開闊,到處是美不勝收的取鏡點,包括城市廣場、玉峰山景、森林公園和陽澄綠地等,也包括周莊、錦溪和千燈等地的老街古宅,而且,可以擺出擁抱、熱吻、凝視、嗅花、嬉戲、潑水和雙雙陶醉于花叢草坪間等一個個浪漫心動的優(yōu)美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