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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18年第5期|高滿航:七日之約
來源:《十月》2018年第5期 | 高滿航  2018年12月05日08:30

高滿航,男,1982年生于陜西富平,畢業(yè)于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2005年起就職于火箭軍部隊,曾任排長、新聞干事、教導員等職,現為火箭軍政治工作部干部。在《人民文學》《十月》《解放軍文藝》《萌芽》《野草》《特區(qū)文學》等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竹馬是不會馳騁的馬》《光宗耀祖》《三十而立》《狙殺令:隔海搏殺》4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但見群山默》,撰寫廣播劇《四天四夜》。曾獲第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全軍首屆網絡文學大賽一等獎,第二、三、五屆長征文藝獎。 

一場連續(xù)數日的蒙蒙細雨之后,以夏之名殘存的短暫溽熱消失殆盡。他如釋重負地從忙亂如麻的工作混沌中抽出身來,又開始籌劃好幾次萬事俱備又同樣次數無疾而終的遠地旅行。那個女人在電話里冷冰冰的報喪打亂了這一切。燕子死了。她接著說,是從樓上掉下去的。片刻不語,她很快就燕子之死又繼續(xù)補充說明:該死的蜜蜂飛進房間,燕子據此猜測空調外掛機上有蜂窩。燕子穿著拖鞋,執(zhí)意爬上了窗框。燕子猜對了,轉頭給我比畫,真是呢,這么大。他那比畫的手原本應該抓緊窗框的。我沒看清他的比畫,他就不見了。我趴在十八樓的窗臺上找燕子,他渺小成一個黑色的點。女人說,燕子后天在宮里入土。又說,你該回來見燕子最后一面。

他無從傷悲,甚至沒有驚訝,只有被突兀沖撞的一絲意外。

“燕子”是誰?這個名字乍聽來如此熟悉,再回想卻印象全無,與更多從他喧囂人生道路上一閃而過的名字并無二致,和他在全國各地見過的車站、碼頭、商業(yè)中心、KTV等等,也并無不同。也許某一個時間,他們是有關聯(lián)的,但那個時間之后,各自回歸各自。就像萬園之園的圓明園,它在清末的很長一段時間是屬于“老佛爺”的,“老佛爺”沒了,也帶不走園子,園子就可以成為隨便什么人的,事實上,它現在屬于人民群眾。那個冷冰冰的女人又是誰?他明知那個闖進耳朵的聲音來自記憶里遙遠的珍藏,細搜索,卻絲毫不能憶及。他自認為敏感的神經只怯懦地給他傳遞來明顯的信息,是個女人。就如聞鳴笛他知是汽車,聽到哭泣他知道有傷害,看到鮮血有觸及本能之痛感,具體怎樣,他潛意識里惰于仔細區(qū)分。

他決定回去,或許正如那個女人說的,他應該見燕子最后一面。

宮里是距離西安九十九公里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西安的建都史就是它的建鎮(zhèn)史。大概一千多年前,皇帝的母親厭倦了皇宮的明爭暗斗,出游到此便不想回去,這里成了別宮,也就有了宮里的名字。宮里這些年經濟大發(fā)展,栽樹修路也成了沸騰著的經濟的顯而易見的注腳。每一條無名土路都舊貌換新顏,成了有著響亮名字并被喬木裝扮掩映著的闊氣的柏油馬路,古老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也就有了城市的模樣?!皩m里歡迎您”的招牌立在最醒目處。

正南正北的十字路口鎖定了宮里的坐標,也暗示這小鎮(zhèn)和西安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的南北直達西安北京,東西通往他散落在村子里的大舅家、二舅家、三舅家、大姨家、二姨家、小姨家、大姑家、二姑家等。從前,他就是循著東西之路找尋他血脈的根源和溫熱的親情,如今,那些村子里的年輕人和他的大多數表兄弟一樣,都從十字路口的南北路出發(fā),去了西安,或者從西安中轉,奔向能掙到錢的全國各地。鎮(zhèn)子老了,老到每家店名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卻偏不服老,雷同的黑底金邊招牌熠熠生輝。

他就讀的高中在十字路口往北兩里地的金村邊上,校址還在,卻名不副實,幾年前已整體并入縣中,原來的校舍就辦了初中,他們最早相識的初中則降格為小學。圈著北周開國皇帝父親成陵的小學順理成章淪為幼兒園。成陵上遍植洋槐樹。五月里,雪花般的洋槐花灑給校園令人陶醉的清香。差不多十年了,他沒到任何一處故地重游,他也從未回宮里。他再回來,就像走進夢中迷宮,一切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虛幻,仿佛來過,又似乎茫然未見??疵恳惶幘?,都如鼠標單擊網絡鏈接,被引向不知歸處。

夢中緣照相館的廣告牌已經失去了亮麗的底色,如蒙舊塵的照片或浸了水的報紙,腐朽而刺目。一九九八年六月,瞇著眼睛的攝影師第一次給他和鏡子照相,攝影師喊一二三,他們回應喊茄子,同框的還有畢業(yè)班其他三十九個人。二〇〇一年七月,鏡子獨約他來這里照了合影,照片到八月底才拿到,之前的三次都因鏡子挑出瑕疵而重照。每重照一次,鏡子靠得他更近一點。聽家里人說,胖攝影師前幾年得了腦梗,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照相館由他吊兒郎當的兒子打理。那張照片呢?他怎么都想不起去處。

郵局正對面的花園已經沒了蹤影,原地立起三層樓的超市。一九九九年三月,鏡子拉他一起在花園里栽下一棵白楊。鏡子說,這是我們友誼的見證。鏡子每天都繞道花園去澆樹,鏡子對白楊的成長寄予無以復加的厚望,日復一日,萬木復蘇,卻不見白楊萌芽。他為白楊辯解,初種換環(huán)境,多等些日子。鏡子等不及,堅決地拔掉枯木,又栽下國槐。已經長出葉子的國槐沒能熬過鏡子的助長,不可挽回地枯萎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鏡子第七次栽下的梧桐蓬勃吐綠,他們漫長的夙愿才算做了小結。那之后,鏡子再未理會友誼之樹,他倒常去,看著梧桐長成園子里最魁梧的一株。

越過宮里橋便到了他家,繼續(xù)前行三里,是燕子即將入土之地。橋架在寬逾五百米、無窮無盡無規(guī)則延伸而去的溝上。此地原本沒溝,是一馬平川的渭北平原,史書載,大禹治水和黃巢練兵皆經此。然而,一五五六年關中大地震破壞巨大,無數房屋和百萬生靈都掩埋在歷史的塵埃里,只有這大地被撕裂的痕跡遺留下來。溝里有的地方蓄了深水,有魚。有的地方濕而不積,蘆葦瘋長。蓬勃接連的蒿草里,牛羊飽食,鳥雀逐戲。鏡子喜歡來這里踏青草,摘鮮花,也喜歡藏在蘆葦地里默不作聲,有時鏡子只是坐在土坎上,看天上和地上的各色動物。大自然真是神奇,把遺留的災難之所變?yōu)榱巳碎g樂園。當然,外力賜予的神奇也有其殘暴的一面,比如許多我們心心念念的美好一去不回,無數彼此深愛的人最后卻形同陌路。

他從一千多公里之外回到宮里,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見燕子最后一面,可這會兒,他并不計較能不能看一眼燕子。他木偶般站立在冰冷慘白的日光燈下,一步之隔的前方,燕子被布滿褶子的黑布裹在半開口的棺材里。隱藏起來的燕子并不能讓隆起的黑布完全飽滿,有的地方塌陷,有的地方凸起。他并無撩開黑布看一眼燕子的打算,他清楚裹在黑布里的已經不是原先的燕子了,而是骨骼與血肉的另一種組合。有時候就像男人和女人,如膠似漆的時候是一對,深愛之后還可能生育出兩個三個四個或者無窮個,組成一個龐大而臃腫的家庭,但散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孤獨的人。

燕子是一個鮮活生命的過去式,眼前所見,只是冰冷無情的血與肉。

他努力回憶與燕子的過往,虛幻屏幕上的所見,卻無一不是裴炎梓。

他最后一次見裴炎梓是在十年前。那時候,他被那封絕情的長信攪得痛不欲生,以為回來能扭轉乾坤,卻見到了裴炎梓。裴炎梓在西安做生意風生水起,和他同時出現在宮里純屬巧合。他們在鎮(zhèn)上的凱旋餐館喝了一頓酒,他心情惡劣到了極點,很快酩酊大醉。他們心里都明白得很,卻都不愿意把心事拿到桌面上來說一說。裴炎梓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整個西安都在急催著他回去。裴炎梓在黑夜里緊握他的手說,找時間吧,咱們必須得談談。又說,國慶假期吧,咱們談上七天七夜。他清楚記得裴炎梓在黑夜里說過的七天七夜,更清楚記得,從此之后再沒有見過裴炎梓。

她不和任何人說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發(fā)呆,更多時候,裹了被子昏天黑地地睡覺。她聽不見外面人的質疑,好端端的怎么就從樓上掉下去了。她聽不見外面人的議論,說過面相不和的,你看,果真就出了事情。他進門,她趕巧相迎,互相感應,或者她一直在等他。

他沒有說話,她亦無言。他們是彼此的讀者,見面如字,見字知心。

他們從哀樂縈繞的黑白廳堂里出來,走到房后,有一大片即將收獲的蘋果園。他想勸慰她,卻無從說起,就只好各自站著默不作聲。這一幕讓他想起第一次單獨和鏡子站在秋夜里的場景,兩人都一言不發(fā),默默地走路,或者抬頭遠望和云朵較著勁的月亮。他如鏡子所預言,愛上了一個人。

時光機尋而未果,他在十年前的絕望里,曾經愿為穿越而一死。

鏡子對地理一竅不通,分文理班,她稍糾結,還是選了文班。鏡子愿意為了他而忍受所有,包括北回歸線、亞熱帶、闊葉林,以及那時高度還是8848.13米的珠穆朗瑪峰。與其說鏡子在逃避地理和親近他之間選擇了后者,不如說是在選他還是選其他之間確定了前者。鏡子化學考過全年級的第一名,可她拋棄了化學,寧愿去學地理。鏡子進文班,讓他升級為文班王者般的存在。鏡子早上給他帶熱氣騰騰的肉包子以及不同味道的奶茶,鏡子在某天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捧出插著十八根蠟燭的蛋糕,在黑暗里鼓動歡呼的同學祝福他生日快樂。外班的一個女同學懷孕了,鏡子受此啟發(fā),躍躍欲試鼓動他要嘗試共睡。他以學習之名,沒讓鏡子如愿。

被鏡子遺忘掉的梧桐在花園里越長越高。鏡子不喜歡梧桐,栽下梧桐的所有理由只是因為梧桐好活。鏡子說,沒有金鳳凰,栽梧桐沒得用。梧桐失寵于鏡子,卻并不失寵于陽光、雨水、大地和空氣,它茁壯成長,和鏡子共享青春。鏡子亦不知的是,他在照相館見到過那張未及時取走的合影。

他說服自己相信鏡子,正如一次次說服自己相信自己。

他躊躇滿志去北京報到的第二天,鏡子也心滿意足到西安的培華女子學院開啟她嶄新的生活。鏡子每天給他寫一封信,每一封信里夾著一種樹的葉子,每一片葉子上都寫著千篇一律的“我愛你”。第二年,大概西安城里每一種樹的葉子都被采遍了,鏡子又開始給他寄照片。城墻的照片,鐘樓的照片,兵馬俑的照片,華清池的照片。當然,每一張照片上都有鏡子的美麗形象,照片的后面,鏡子同樣會寫著千篇一律的“我愛你”。他每天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鏡子的信,看鏡子的照片,仿佛他們并未相隔一千多公里,而是同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二〇〇三年五月,他收到老家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讓他無論如何都要留在北京,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也行,就是絕對不能回去。他對故土的絕望更甚于肆虐橫行的非典。鏡子打通宿舍電話,說來北京了,他當然不信,鏡子說自己就在和圓明園一路之隔的學校門口。他信了,去接鏡子,卻被三層圍擋攔住,沒有蓋了章的證明,誰都出不去。鏡子問清了他住的樓號,終于找到一處可以相望的空地。鏡子在外面使勁地招手,他在窗子里面淚流滿面。鏡子也疑似感染,被隔離在圓明園南門附近的一家賓館里。兩個月后,塵歸塵,土歸土,他幾乎形影不離緊緊摟著鏡子,逛遍了北京所有他認為值得一去的景點。

鏡子令他感動,他沒有理由不把鏡子當成他的全世界。那個把劉海整整齊齊梳到一邊,一笑就有兩個淺淺酒窩的北京女孩讓他幫忙占座時,他是不設防的,可是坐在一起久了,耳語的次數多了,他就覺得鏡子在遠處的某個地方用眼睛盯著他,他幾乎是毫不講理的,粗暴的,以令自己厭惡的方式拒絕了和那個北京女孩的一切交流。他找的那份家教也是頂好的,雇主夫婦溫文爾雅,酬勞也高,那個戴著蝴蝶圖案發(fā)卡和粉紅色邊框眼鏡的高三女孩聰明伶俐,禮貌乖巧,女孩一句一個大學生哥哥,叫得他主動求辭。為了給鏡子蓄積點點滴滴的愛,他寧愿生活的世界里沒有異性。

鏡子提前離校,在西安市的各個單位不斷更換著實習的崗位。她學的新聞,卻對寫東西深惡痛絕。鏡子實習過前臺、收銀、技術員,甚至還干過幾天幼兒園老師,可是都淺嘗輒止。鏡子打電話給他說,你畢業(yè)就好了。

在畢業(yè)前最繁忙的那段日子,他得知裴炎梓大專畢業(yè)后返回宮里。裴炎梓租了一處商鋪,賣老年手機、小靈通,據說裴炎梓也能修手機。裴炎梓的父親無臉見人,他沒法給別人解釋他念完大學的兒子為什么沒有留到西安而是回到鎮(zhèn)上賣手機。犯過流氓罪的程老大和愛打麻將的孫家媳婦也在賣手機,他們都成了一路貨色。鏡子用裴炎梓比他,無以復加地愛他。

二〇〇五年的年初開始,他陷入從未有過的糾結,工作的糾結,命運的糾結,未知的糾結。留京考研,必定有更廣闊的未來,但這三年怎么熬?熬不過去的非他,而是鏡子。鏡子認識一個不知名大學畢業(yè)的公務員,所以更為積極地鼓動他也走這條路。鏡子給他講:國家單位,分房子,按時晉升,有外快。還說,你是名校畢業(yè),保準把他們都比下去。他動搖了,不是被鏡子所羅列的外在動搖,而是被鏡子的目的動搖。鏡子想讓他回西安,他覺得就應該回西安??蔀槭裁粗皇莿訐u而不是毅然決然追隨鏡子而去?他執(zhí)拗不過自己的內心。導師的話一遍遍在腦子里翻騰:樓梯爬得高了,莫說反身下來幾階,就是回頭看的工夫都沒有。導師五十歲了,還在參加各種考試,還在不斷地往前走。而他,為何要去安逸的體制里終止前行。他不情愿這么快就給自己設定一個終點,他躍躍欲試,他要奔跑向前。

鏡子一個多月沒有理他,信不回,電話不接。他跑回西安找了兩天,最后在一個高中女同學的租住屋里找到了鏡子。鏡子消瘦,紅腫著眼睛瞪著他,旋即哭了起來,委屈地問他,你不回西安,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他用了一個晚上,終于給鏡子講清楚他為何要選擇那家國字號的企業(yè),也給鏡子講明白雖然暫時在偏僻之地,但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好。鏡子蒙著淚水的雙眼對整個世界視而不見,篤定而又持續(xù)地盯著他看,繼而淚如雨,抿著唇,不斷地點頭,也不斷地求證,你不會不要我吧?他把鏡子摟得緊緊的,如同摟著他的全世界。他們需要時間,慢慢地理解和適應彼此。

十月中旬,山里就下雪了,開始是輕盈單薄的一片一片,隨著風起,雪花很快在空中聚到一處,極像為非作歹的暴徒,呼嘯而來,狠狠地傷害著清冷寂寥的世界。他冒雪從郵局取回了鏡子寄來的包裹,有圍巾、手套,以及一套有著金黃色細絨的保暖內衣。鏡子說,在大學城附近相中了一間袖珍商鋪,要和同學合開賣飾品的小店。還說,秋雨過后,太陽再次占據了西安的上空,逼得人們把收納的夏天衣服又都找了出來。鏡子說,物價越來越高,三塊錢的面皮已經賣到了五塊,他也去過的那家麻辣燙店的蘸料開始收錢,已經不去吃了,又發(fā)現一家新開的,味道不錯,下次帶他一起去。鏡子還在信的末尾提到裴炎梓,說回宮里見裴炎梓在手機店旁又開了電器店,冬天賣電熱水器,夏天賣空調。鏡子的驚訝從字里行間蹦出:真想不到,聽說裴炎梓一天能賣出二三十臺熱水器,還聽說裴炎梓夏天光賣空調就賺了二十多萬。鏡子最后寫道:你若開店,肯定比裴炎梓掙得更多。

他不置可否。他勸鏡子別為難自己,要開心地生活。

她打電話給他,告知燕子入土的時間。

第二天他到燕子家時,門前空闊冷清。燕子無子嗣,又是晚輩,按照宮里的風俗,能給燕子送行的除了和燕子有過夫妻之名的她,只有幾個嬉笑打鬧的——可能是燕子外甥或者侄子的小男孩。在這些小男孩中間,卻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嫗。失魂落魄的燕子父親強打起精神給他介紹說:這是閆老師,燕子就是閆老師接生的。他沒法給自己的疑惑尋求答案,燕子的接生婆為什么要稱作老師?燕子的接生婆為何要給燕子送終?難道接燕子來就要送燕子走,他從未聽過有這樣一說?;蛘咚麄兪鞘裁从H戚,可就算是親戚,閆老師也不應該為晚輩的燕子送行。在悲傷的氛圍里,他沒法把什么都問明白,也不必去問。燕子上路了,經人提醒,她才放聲大哭,她的哭聲沒有什么特別——滄桑、尖銳、刺耳,卻又是從未有過的孤獨。

二〇〇六年三月,積了一個冬天的雪陸續(xù)融化。山露出了山的模樣,小城也恢復了小城的活力。他滿心歡喜迎來了長久牽掛在電話和信件那頭的鏡子。鏡子沒想到要走這么遠的山路,鏡子沒想到小城如此陳舊,鏡子和他一樣,不知道他在這里待到何時。鏡子沒心思去逛他介紹的鼎鼎大名的諸葛山,也對品土豆宴毫無興趣。第三天,鏡子就急不可待地回了西安。

鏡子的飾品店開張又關門。鏡子去了一家電器店當銷售經理。

他在深夜里問鏡子,想你了,什么時候再來?

鏡子答,太忙了,真抽不出時間去看你。稍頓,又說,過了這段吧。

他抱著希望,卻再沒等到鏡子來到小城。

眼見燕子被一鍬一鍬的黃土覆蓋,他又想起一九九九年在底店的舊事。七月,悶熱的暑假剛剛開始,他和老賠去人生地不熟的同學家玩,晚上出去捉蝎子,同學戴著礦燈帽在前面,他和老賠共用一個電筒在后面。老賠急于捉到第一只蝎子,急切地說,過來這邊。話音剛落,足有三四米高的土崖崩塌,老賠沉悶地喊了一聲“操”,就再沒了聲息。刨出老賠時,他的雙手全破皮流血,他顧不得疼,他以為老賠死定了。老賠卻一邊吐著吃到嘴里的土,一邊讓他用電筒照著身上,拍打附身之塵。他慶幸老賠的骨架和肌肉那樣結實,老賠要是自己散了,他挖出的只能是老賠的尸體。

他并不急著走,十年未歸,總要找一找舊時的念想,一物,一人,或者什么也不依附,就站在生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上,仰頭去看飄著白云的藍色天空。他住進了“蜀地人家”旅店,這個旅店原先是他的小學同學田軍家開的,那時候他還經常來玩,后來被一個陜北人承包,再后來是一個西安人,之后不知道再倒過幾次手,現在是一個有著四川口音的老板。老板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老板,這樣正好。父母隨他在北京生活,家里的老宅子幾年都沒住人了,他從沒想過要回去看看。他也不想麻煩親戚,那樣的話,他自己更麻煩。他倒是有一個妹妹,十多年前幾乎和一個修理汽車的小伙子談婚論嫁,卻悔婚跟一個賣電器的西安人走了。父親不原諒妹妹,母親卻勸父親,說妹妹也是為了過上好的生活。沒等父親堅硬的心軟下來,妹妹又和西安人分手,跟著一個有上海戶口的人走了。他也找不到妹妹,他只知道妹妹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卻不知妹妹留在身后的那些男人過得怎么樣。他突然想給妹妹打個電話,遍搜電話簿,卻未存妹妹的號碼。

電話在寂寞的房間里響第一聲時他就注意到了,可直到五遍響完,他仍舊沒接,也沒有掛掉,望著藍光閃爍的屏幕,如見自己曾經流血的傷口。

阿拉伯數字的來電號碼是新鮮陌生的,他卻斷定是她。

接近黃昏的時候,他看到了那條短信:走了沒?能見一面嗎?

他寫好兩個字的回復內容,又刪了。他把手機塞到了枕頭底下。

鏡子不承認是為了錢。鏡子細數他的缺點,也細數裴炎梓的優(yōu)點。隱身山溝小鎮(zhèn)的他所知的信息是:裴炎梓做了某品牌空調的宮里代理,又到西安開了新店。也才知道,鏡子就是去裴炎梓的店里當銷售經理。鏡子對他的語氣是拒絕的,嫌棄的,厭惡的,扯著從未有過的嗓門說,真要找裴炎梓的缺點,就只是恐高,而你呢,你有什么?比什么?他從沒想過和任何人比,他是他自己,如一枝花,在盛夏里芬芳;如一棵樹,在初春里萌芽;如一只蟬,在炎熱里歌唱,然后又在天氣轉涼時悄然地謝幕??稍浺曀麨樘栒找蟮氐溺R子卻強行拉他和裴炎梓在一起比較,并且得出殘忍的結論:除了恐高癥這與生俱來的隱疾,裴炎梓外在、內在、心理、生理、物質、精神,以及所有能提及的一切,他都不及,且望塵莫及。他不接受此話出自曾經那么愛著自己的鏡子。他堅信鏡子受到了某種脅迫,他要找到鏡子,他想保護鏡子,他要幫鏡子尋回自己的初心,初愛。他甚至情愿中止在山溝小鎮(zhèn)的堅守,即刻就去西安,成為鏡子希望他成為的公務員。鏡子避而不見,鏡子決絕地說,我懷孕了。鏡子補充說,裴炎梓天天晚上脫光要搞,怎么能不懷孕?他拒絕那些污穢不堪的畫面進入自己的腦中??芍饔^想拒絕之時,已然是無法拒絕。他只能看著鏡子和裴炎梓赤身裸體在自己的感官里瘋狂做愛。他看見了裴炎梓的粗魯,他聽到了鏡子的呻吟。他見鏡子在裴炎梓耳邊學說他無能,他們在顫抖痙攣中放聲大笑。

他找到一把銹蝕的刀子,他試圖殺死自己的大腦,卻沒有成功。

他收到鏡子寄來的長信,沒有樹葉,沒有照片,也沒有“我愛你”,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流向決絕的了斷,就像一個劊子手的大刀,砍斷了他高昂的、優(yōu)雅的、美麗的、精致的頭顱。

他在街頭偶遇田軍。田軍十幾年前起就在另一個鎮(zhèn)上當警察。

他不抽煙,卻接過田軍遞過來的一支紅貓。他們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們站在以前是小花園現在是超市的喧鬧之中,聊了聊物價,聊了聊天氣,聊了聊攝像頭對犯罪率降低的巨大貢獻。田軍問他,還在西安呢?他說在北京。田軍點點頭。田軍手頭還有工作,走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說,千金散盡還復來。騎在摩托車上要走了,又說,把身體弄好。

他去探望教過他語文的葛老師,卻得知葛老師隨兒子去了深圳。

教歷史的郭老師去世了,郭老師后來當副校長,中風癱瘓,前年走的。

車子和大路留在了各自上大學的城市,好多年沒有音信。

他徜徉在街頭,無所事事,無處可去,覺出小狗都怯怯地躲著他走。

他決定離開已是第七日。

臨走再去燕子家里,告別以及安慰。老人比幾天前更顯蒼老,緊緊握著他的手,嚶嚶地叮囑,路上小心,工作不要太辛苦,總得抽空去醫(yī)院診治犯病的胃。老人還提到了小紙,他失去聯(lián)系的妹妹。他突然就把老人錯當成了他的父親,一年又一年,父親也是這樣送他踏上長路。他裹不住眼淚,他徹骨傷心,為了像父親一樣的老人失去了像他一樣年齡的兒子。

燕子母親披頭散發(fā)沖進了他們談話的現場。燕子母親說在草木灰上見到了燕子的腳印,還看到了一只背上有七個黑點的小蟲子。燕子母親堅稱小蟲子是燕子變的,說燕子回來有事要說,說燕子不可能就那么帶著冤屈走掉。燕子母親追小蟲子出門,小蟲子卻不見了蹤影,燕子母親到處找,無所得。燕子母親呼天搶地,為了不得的蟲子,為了無從排解的心底里的苦悶。他初見那只七星瓢蟲時,正落在他的腳上,又見其爬到褲腿,這會兒,可能正在衣襟的遮掩里躲藏著。他紋絲不動等待私心和理智的較量,他未告訴燕子母親七星瓢蟲的去處。在回旅館的路上,他試圖找到那只鬼魅一樣飄落其身的七星瓢蟲,他撩起了前襟,解開了褲子,無所得。又在旅館房間里把自己剝得赤身裸體,仍不得。他裸仰在床,浮想聯(lián)翩,覺得七星瓢蟲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或者他自己就是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蟲。

他頭腦混亂,他極為懊惱和沮喪。

他沒有見到她。燕子的父親和母親也沒有提及她一句。

收到那封長信之后,他從山溝小鎮(zhèn)去西安找鏡子,沒找到,又回宮里找,同樣蹤影全無。他徹骨寒心,悲傷絕望,他感覺自己曾經沉甸甸的關于幸福的暢想全被放空,他輕到需要一根繩子固定在大地上,要不然一陣風來,就會把他帶走,把他帶向無窮無盡、掩藏著深邃黑暗的藍天和白云。他想灌醉自己,卻適應不了酒精的味道,他胡亂地打發(fā)了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之后的后來,他再未見到鏡子的模樣,再未聽到鏡子的聲音。他做好了長久隱匿山溝小鎮(zhèn)的打算,卻在一年后被調回國企總部,并在二〇〇七年國慶之前落了北京戶口。他跨越了一千多公里,攜帶著來自明朝洪武年間,起于洪洞大槐樹,來到宮里的古老的家族血脈,融進了巨型城市。

兩年后,他在海淀小營西路的一家湘菜館里接待了來看天安門升國旗的老賠。老賠原是一個愛干凈的人,那回差點被黃土壓死,老賠卻全不在乎,起身后最要緊的竟然是拍打身上的塵土。不知道老賠到底經歷了什么,干凈已死于從前。未刮干凈的胡子,睡眼惺忪的雙眼,存于眼角的黏稠黃色物,語無倫次的敘述,眼前所呈現的一切,讓他誤以為見到了假的老賠。

他從已經不再干凈的老賠那里得知裴炎梓破產了。裴炎梓在宮里賣手機掙了十多萬,賣電器掙了上百萬,在西安賣電器又掙到上千萬。積攢上千萬的裴炎梓入伙房地產公司蓋房子。房子蓋好了,裴炎梓卻從無論別人的承諾里還是白紙黑字的合同里找不到哪怕有一間房子歸其所有的證據。房子沒有,錢也沒了,裴炎梓告了一年狀,現狀卻沒有絲毫改變。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無能為力的裴炎梓有一天突發(fā)奇想,認為那些本歸其所有但不歸其所有的房子在另一種維度是歸其所有的,比如裴炎梓只想擁有房子的概念,而不是鋼筋水泥的房子本身。裴炎梓激動不已,他走進概念屬于他的房子之中,卻被驚慌失措的房主氣急敗壞地趕了出來,他們的不講道理讓裴炎梓無比憤慨。裴炎梓試圖維護和管理概念屬于他的房子的公共設施,他在小區(qū)里忙得很,改建道路,修理花園,還在每家每戶的門上貼了通知,讓他們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防火防盜防流氓。裴炎梓為自己的工作成績感到欣慰,直到警察和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到來,才中止了這一切。

他憎惡老賠對裴炎梓敘述中所用言語的不恭,他同情起裴炎梓來。

老賠離開后的一連幾天里,他都一直琢磨著裴炎梓擁有房子概念的合理性,他不喜歡裴炎梓,卻喜歡裴炎梓這個別出心裁的理論。他舉一反三,各種新奇的創(chuàng)造接踵而來,比如他是概念上的哥哥,他是概念上的未被騙者,他是概念上的成功者,他是概念上那個天天在地鐵上見到的大長腿美女的意中人,等等,他已經沉迷于從裴炎梓那里舶來的這個神奇概念的無窮無盡的衍生物,那晚的浮想聯(lián)翩挾持他到凌晨三點才入睡。還沒等樓下晨練的廣播響起,手機就開始震動,他三次都沒能阻止對方,只能接起。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他從床上跳起,他緊握手機不止問了三遍。當確認是鏡子的一瞬,他的當家器官豁然直立,陳年漿液傾巢而出。

鏡子語氣深沉,輕緩無力,欲言又止地說,我想你。他把聽筒緊緊地摁進耳朵里,閉著眼睛,良久無語,再睜眼時,淚水早已洶涌得無法控制。鏡子說厭倦了一樁又一樁的買賣,厭倦了討價還價的日子,想回到他身邊,一起過詩情畫意的生活。他突然想起他和鏡子一起在街心花園里栽下的那棵梧桐,以及霸占了花園的喧鬧嘈雜的超市。他同情起裴炎梓來,裴炎梓毫不知情,卻要失去鏡子了,或者說,裴炎梓只留得住概念上的鏡子。

他感同自己經歷的痛苦,他不想傷害已經被傷害了的裴炎梓。

鏡子說,我知道怎么做。又說,你在北京等著我。

他在“蜀地人家”旅店辦完手續(xù),拎著箱子要走,卻被有著四川口音的老板的意味深長的眼神擋住了。老板說,你不該把房間弄得那么亂的。他自知沒有疊房間的被子,電視的遙控板沒有放進床頭柜上的盒子里,衛(wèi)生間的馬桶似乎也沒蓋上,他為此深感不安。他商量說,我賠你錢吧?老板并沒有收他的錢,但絲毫沒有減少怪怨。他走出去了,老板仍舊在后面說,你不該把房間弄得那么亂的。他深深自責,他為自己的不周而慚愧。

他在去西安的汽車上遇見燕子的接生婆閆老師,他想自我介紹,閆老師卻搶先叫出了他的名字。閆老師說去兩站之遠的學校辦理退休手續(xù)。閆老師說,歲數不饒人,腿腳不如以前,視力不如以前,就連腦子都不如以前。他瞥見兩輛警車拉著警笛逆向而來,迅速消失在他的余光里。閆老師拿出一只公交卡那么高的褐色瓶子問他吃不吃藥,他搖頭拒絕,閆老師笑了笑,把一大把藥丸、藥片、藥粒組合在一起的混合物倒進嘴里。閆老師沒有喝水,用力干嚼,藥聲脆響。閆老師笑著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閆老師到站,搖手與他告別:再見,燕子。

他愣在座位上,再看閆老師。閆老師已在車外沒了蹤影。

他疑惑閆老師為何認錯人,他曾和閆老師共同目睹燕子沒入黃土。

車漸行遠,他回頭看到了自己的中學,以及曾經所有。

他從未感覺到西安有那么遠,汽車在高速路上狂飆突進,卻總也到不了目的地。他遲遲等不到允諾來找他的鏡子,他對此憂心忡忡,他鬧不清鏡子到底該如何與裴炎梓攤牌。他得想辦法找到小紙的電話,再找到小紙,不能聽任小紙流浪在陌生的城市。他太累了,他已經不能掌控自己逐漸麻木的感官。他看到了浩渺的星空,他感覺自己躺到了床上,他睡了過去。

他抓住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梧桐花開,鳳凰飛滿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