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格尼:一路狂奔
作者簡介
格尼,本名郭金梅,生于內(nèi)蒙古,現(xiàn)居四川南充;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花城》《十月》《江南》《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作品入選各種選刊、選本;著有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
1
大霧彌漫的早晨,看不見飛鳥,看不見江城,看不見嘉陵江,走出門的人只看得見自己。底樓的李美麗用火鉗燙了劉海,用紅紙抿了嘴唇,從黑咕隆咚的樓道跳進(jìn)霧里,沿著兩米多高的石墻開始奔跑,李美麗的母親蔣玉華在后面追,她們嘴里的白氣和濃霧連成一片。李美麗跑到防空洞門口,轉(zhuǎn)頭朝里大喊一聲“啊”,聽著回響,繼續(xù)奔跑,到院門口,攀上五梯臺階,跨過鐵門,在梧桐樹下回身望。站在高崗上的李美麗看不見蔣玉華,蔣玉華也看不見高崗上的李美麗,但十歲的李美麗聽見蔣玉華氣管里發(fā)出的嘶鳴,李美麗繼續(xù)奔跑,跑那窄巷子百米長的下坡,到盡頭,拐進(jìn)左邊的大路,進(jìn)了更深的霧里。蔣玉華站在路口叉著腰,氣喘吁吁向右喊:“你個妖怪,給我回來!看嘛,長大了總要讓野男人捉去!”李美麗的聲音從左邊傳來:“我就是想出去,就是想出去?!?/p>
晚上,李國軍在學(xué)校開完周會回家,蔣玉華還沒做好飯,李國軍受校領(lǐng)導(dǎo)批評正悶氣,便對茶幾邊的小木凳不輕不重踢了一腳。
蔣玉華說:“今天市政公司在挖路,累壞了,我下班歇了會兒。”
李國軍說:“廢話多?!?/p>
李國軍在屋里走來走去,兩室一廳的房子,客廳擺不下餐桌,木茶幾既是飯桌也是孩子的課桌,廚房窄,冰箱也擠在客廳,再加上沙發(fā)和電視柜,李國軍的活動范圍有限,邁不開步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
李國軍說:“不曉得哪個豬頭設(shè)計的,客廳莫得窗戶,還偷工減料,墻壁楔根釘子,沙沙只管流。”
房子是蔣玉華單位分的,蔣玉華在廚房說:“總比你們學(xué)校原來的筒子樓好,天天燒煤炭,天天倒尿罐,我這只眼睛就是炭煙子熏壞的,哪是什么白內(nèi)障,哪個四十歲就得白內(nèi)障……”
李國軍說:“廢話多?!?/p>
半小時后蔣玉華把飯菜端上桌,站在廚房洗碗臺前朝外面喊:“麗女子,雙娃,英女子,回來吃飯了——”
李美麗、李明雙、李美英從防空洞跑出來,一路嘰喳,到家門口,看到垂頭坐在小板凳上的父親,都噤了聲。
李國軍吃了一碗稀飯半碗泡菜,就著花生米下了二兩酒,一抬頭看見李美麗被紅紙染得鮮紅的嘴唇,二話不說,讓三個孩子全部跪地上,用篾條挨個抽他們的手心,每次都是這樣,一個犯錯,集體受罰。
“讓你再往外跑!”
“讓你再往外跑!”
“讓你再往外跑!”
李國軍越打越氣,越氣越打,李明雙和李美英冒著鼻涕泡,哭著看他們的母親。蔣玉華在一旁偷偷抹眼淚。李國軍猛一回頭:“你哭個啥子,女人家。”
李美麗不哭,李美麗齜牙咧嘴說:“你們男人就曉得欺負(fù)女人?!?/p>
李國軍要笑,顯然有失威嚴(yán),便歪歪嘴角繼續(xù)抽李美麗的手:“讓你犟嘴,讓你犟嘴,讓你犟嘴!”
李國軍的篾條打不住李美麗,李美麗越大越喜歡往外跑,跑著打著,打著跑著,就到了十八歲。十八歲的李美麗不讀書了,想方設(shè)法從蔣玉華那要錢,整天搗鼓衣柜、頭發(fā),追趕潮流,文了青黑的眉毛和眼線,擦厚厚的脂粉,涂黏膩的睫毛膏。明眼人才會透過濃妝,看到李美麗清秀的五官、明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花瓣似的嘴以及嘴角下豆粒大的酒窩,咀嚼口香糖時跟著一扭一扭的。
流行鮮艷色彩的年代,十八歲的李美麗穿著黃色喇叭褲和火紅的蝙蝠衫,燙了帆船似的頭發(fā),從黑咕隆咚的樓道鮮亮亮跳出來,操縱著粉紅色的高跟鞋,咔噠咔噠跑到防空洞,轉(zhuǎn)頭朝里,剛要喊一聲“啊”,看見了洞口的馬豆芽,馬豆芽在防空洞發(fā)豆芽,他的老婆到市場賣豆芽,李美麗看了一眼馬豆芽,繃緊了嘴,繼續(xù)朝前跑,跑過長滿青苔的石墻,攀上五梯臺階,站在滿是梧桐落葉的樹下回身望,沒看見蔣玉華,只聽見蔣玉華遠(yuǎn)遠(yuǎn)的吼聲:“等你爸回來收拾你?!崩蠲利愢止荆骸爸啬休p女,憑什么雙娃子可以亂跑?!?/p>
李美麗去見高中同學(xué)楊四娃。楊四娃個矮,不愛說話,褲包里經(jīng)常揣把匕首,手腕刺了個“忍”字,好像那些話都給這個字忍回去了。楊四娃的嘴不說話,手“說話”,他們來到嘉陵江邊,背靠一叢竹林坐下,楊四娃把吉他從背上摘下,給李美麗用手指頭傳達(dá)愛意,彈的是《致愛麗絲》。李美麗要么看楊四娃的眼睛和嘴,要么看手,李美麗覺得楊四娃的眼睛長得像費(fèi)翔,嘴像羅大佑。楊四娃看著江水彈吉他,碧綠寬闊的江水左右鋪展著,在遠(yuǎn)處拐了彎,圈出一個小島,島上長滿泡桐和蘆葦,有人站在岸上釣魚。楊四娃的吉他聲跟著江水飄走了。楊四娃彈累了,李美麗唱歌,唱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李美麗看著頭頂?shù)奶炜粘?,秋天的天空什么也沒有,李美麗的歌飛去了天外。
楊四娃站起來說:“走吧?!?/p>
李美麗說:“去哪?”
楊四娃說:“反正走吧?!?/p>
楊四娃和李美麗走上正街,在電影院旁邊停下,楊四娃不想爬那些高高的梯步進(jìn)電影院,便向前走幾步,到窗口買了兩張票,掀開側(cè)邊破爛的厚布簾,進(jìn)了錄像廳。李美麗聞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他們到最后一排坐下。里面大都是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工,零散窩在各個角落,演的三級片,女人在銀幕上呻吟,他們便縮緊身子。李美麗和楊四娃靠墻坐著,墻的背后錄像廳的外面有另一堵墻,那是紅星院的院墻,往里穿過一個小壩子,可以看見李美麗家臥室陽臺的墻。李美麗坐在那里,不時心里一緊,仿佛父親的篾條抽到身上,但李美麗梗梗脖子,仍然坐著。看了一會兒,楊四娃和李美麗出來了。
穿了高跟鞋的李美麗比楊四娃高半頭,他們一前一后走著,到江邊的老街,鉆進(jìn)街頭一間瓦木房子,那是楊四娃的家。
李美麗背靠細(xì)格子木窗站著,屈起一條腿,高跟鞋抵住泥巴墻,傍晚的斜陽從腋下和肩上鉆進(jìn)去,貼在地面,李美麗盯住自己的影子和那些變形的細(xì)格子。
楊四娃放下吉他說:“他們……他們都去鄉(xiāng)下了?!?/p>
李美麗說:“哦。”
楊四娃朝前邁了一步,站在李美麗的影子上,李美麗抖了一下。楊四娃站一會兒,又上前一步,李美麗推楊四娃,沒推動。楊四娃俯身抬起李美麗抵在墻上的腳,把高跟鞋脫下來,然后又脫另一只,李美麗光腳站在地上,喇叭褲的褲腿堆在腳踝,掩沒了腳丫,地上的影子矮了一截。楊四娃學(xué)錄像里的樣子去親李美麗的嘴,李美麗別過臉,抬手使勁揩嘴,然后推楊四娃,楊四娃的手伸進(jìn)李美麗的蝙蝠衫里,李美麗不動了。楊四娃喘粗氣,李美麗也喘,楊四娃把李美麗抱起來,穿過堂屋,放到臥房的木床上,楊四娃脫李美麗的衣裳,也脫自己的衣裳,挽成弧形的蚊帳被他的胳膊掃來掃去,一個勁兒晃悠。李美麗想起母親最近經(jīng)常教導(dǎo)的話:“女兒家身子嬌貴,千萬莫隨便,第一次比命都重要,要等到結(jié)婚時,你聽到?jīng)]有?”
李美麗說:“不行,我們不能這樣?!?/p>
楊四娃壓住李美麗。
李美麗說:“我害怕。”
楊四娃死死壓住李美麗。李美麗又想起母親的話:“女兒家……”
李美麗說:“騙你的,我才不害怕,憑什么……憑什么……”李美麗學(xué)著錄像里的女人想發(fā)出呻吟,卻因為疼痛,發(fā)出了悠長刺耳的尖叫。
楊四娃下床后,李美麗說:“我是女人了,我是女人了?!?/p>
楊四娃俯身親李美麗的額頭,然后指床單上的血,又指李美麗。
李美麗說:“你去洗,憑什么我?!?/p>
楊四娃說:“男人不能碰,要走霉運(yùn)。”
李美麗說:“你,你,你,不是你,它能……”李美麗沒有說下去。
楊四娃推開窗戶,站在窗前抽煙,煙霧飄出窗口,往不遠(yuǎn)處的嘉陵江飛去。李美麗穿衣下床,看見床下?lián)淞嘶覊m的拖鞋,順腳趿拉著,揪起床單去洗。血已滲透,黏黏的白物蓋在上面,李美麗一陣干嘔,邊嘔邊想起母親的話,眼淚嘔出來了。母親還說過,破了身的女人那是騙不了人的,走路腿間有縫,屁股要長大,眉毛要亂,眼神要變?;氐脚P房,李美麗紅著眼睛說:“討厭,真討厭,臭男人,我恨你?!?/p>
晚上,李美麗回到家,低垂著頭不看蔣玉華,蔣玉華怒目盯住李美麗。
蔣玉華說:“到哪瘋了?”
李美麗說:“逛街?!?/p>
蔣玉華的指頭戳向李美麗額頭:“怎么得了哦,你陳姨看見你跟一個街娃進(jìn)錄像廳,你硬是不想好了?女兒家……”
李美麗垂頭夾腿往臥室走,忽然停下,梗梗脖子說:“錄像不是給人看的嗎?”
借著昏暗的燈光,坐在電視柜前的蔣玉華忽然看見李美麗支出的幾根眉毛,驚得站起來。蔣玉華拉拉李美麗的胳膊悄悄說:“你老實給媽講,看完錄像去哪了,你把媽的心都操碎了?!?/p>
李美麗說:“逛街?!?/p>
蔣玉華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捋著胸口說:“你到廚房給我倒杯白糖水,我胸悶?!?/p>
李美麗往廚房走,蔣玉華看見李美麗圓鼓鼓的屁股下,有光從腿縫漏出來。蔣玉華站起來,沖進(jìn)廚房,擰李美麗的胳膊,壓低聲音說:“死女子吔,死女子吔?!?/p>
等蔣玉華擰不動了,李美麗轉(zhuǎn)身走進(jìn)客廳,剛要推臥室門,李國軍從另一間臥室沖出來。
“站住!哪個允許你去錄像廳的?”
“我自己允許的,我有這個自由?!?/p>
“我讓你自由!”李國軍的拖鞋甩在李美麗身上。
蔣玉華說:“自己討打?!?/p>
蔣玉華把從廁所出來的李明雙拽到左邊的臥室,和李美英關(guān)在一起,免得他們受牽連。
李國軍聳聳鼻子,在李美麗身上嗅到了不潔的腥氣,瞬間臉變得鐵青。盛怒之下,李國軍橫沖直撞翻出一根粗繩,捆住李美麗的雙手,把她吊在臥室陽臺頂棚的鐵鉤子上。李國軍在黑暗中用篾條抽李美麗。
“我讓你跑?!?/p>
“我讓你跑?!?/p>
“我讓你跑?!?/p>
“我打死你?!?/p>
李美麗閉著眼,體內(nèi)傳來下午那場刺痛,眼前閃爍著黏膩的白與紅,李美麗大聲哭嚎:“打死我吧!”
然后,李美麗發(fā)出悠長刺耳的尖叫,切割著江城的夜。
2
楊四娃和李美麗都進(jìn)了嘉陵江對岸的棉紡廠,他們已上了五年班,到了合法婚育年齡。盛夏的一天中午,下班后,楊四娃用剛發(fā)的工資買了麥乳精和酒來看望李國軍夫婦。
頭頂?shù)牡跎乳_到五擋,屋里人還熱得冒汗,李國軍坐在沙發(fā)上搖扇子,看著楊四娃手腕上的“忍”字說:“一家女百家求,這個理我曉得,但我和她媽都不同意你們相處,我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不過,不同意,我們也不是仇人,大家可以做朋友,而且你們還是高中同學(xué),你吃西瓜,吃吧?!迸赃叺氖Y玉華便起身將一瓣西瓜遞給楊四娃。
楊四娃接過西瓜吃了說:“李美麗同意?!?/p>
李國軍說:“她說了不算?!?/p>
楊四娃回頭看看站在臥室門邊的李美麗,起身對李國軍和蔣玉華哈了哈腰,腦門上的汗珠滾下來。楊四娃說:“那我回去了?!?/p>
李美麗說:“你回來?!?/p>
李國軍瞪李美麗,對楊四娃說:“把東西帶回去吧,掙點(diǎn)錢都很辛苦。”
楊四娃頓了頓,又朝李國軍和蔣玉華哈哈腰,走了。李美麗要跟出去,李國軍大喝:“回來!”
李美麗回來了,李國軍說:“不要臉。”
李美麗說:“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老傳統(tǒng),限制戀愛自由?!?/p>
蔣玉華說:“我們?yōu)槟愫茫瑮钏耐藜夷敲锤F,住老房子,還撿柴燒,他爹媽又是鄉(xiāng)下人。你看看他的手腕子,嚇人倒怪的。”
李美麗說:“誰說撿柴燒啊,也就是燒蜂窩煤,我們又不是沒燒過?!?/p>
蔣玉華說:“你那么低賤自己,都燒那么多年天然氣了,還想嫁給燒蜂窩煤的。”
李美麗說:“我不煮飯,我啥子都不會,他媽煮,管她燒啥?!?/p>
蔣玉華說:“想得美,哪個媳婦到了婆家不老老實實的?!?/p>
李美麗還穿著廠里的白大褂和平底鞋,便到門邊假裝換鞋,趁機(jī)沖了出去。蔣玉華要追,李國軍說:“等她跑?!?/p>
李美麗從黑咕隆咚的樓道跳到太陽地里,開始奔跑,經(jīng)過防空洞,看見馬豆芽蹲在洞口的陰影里吃飯,李美麗嗅到潮腥的涼幽之氣。李美麗跑到窄巷子,沒看見楊四娃,便繼續(xù)奔跑,跑過米粉店,跑過四方餐館,跑過雜貨鋪,知了沒命地叫,李美麗眼前閃現(xiàn)著細(xì)格子木窗、楊四娃站在她影子上的腳,還有那黏膩的白與紅。于是,在巷子盡頭,李美麗下意識地喊:“楊四——”左邊大路上行走的楊四娃回過頭。
李美麗氣喘吁吁說:“回來。”
楊四娃走過來。
李美麗說:“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不是真的不同意?!?/p>
楊四娃說:“那為啥子說不同意?”
李美麗說:“我也不曉得,反正我感覺他們不是真的不同意。晚上你再來吧,買些鹵肉,我爸愛喝酒?!?/p>
晚上,楊四娃左手提一袋鹵肉,右手提一袋易拉罐啤酒,來到李美麗家,朝沙發(fā)上正要吃飯的李國軍和蔣玉華哈哈腰,便開始往茶幾上鋪排。李美麗拿了盤子出來,楊四娃把鹵肉裝進(jìn)去。
李國軍沉著臉說:“來都來了,那就坐吧?!?/p>
李家五口,加楊四娃共六人,人挨人圍滿茶幾,都熱得冒汗。李國軍喝白酒,楊四娃喝啤酒,李國軍喝著酒,還是講中午講過的那些話,楊四娃話不多,杯子舉得勤,酒倒得勤。一頓飯吃完,李國軍比平時多喝了二兩。
李美麗送楊四娃到大門口,李美麗說:“你要多來?!?/p>
楊四娃便經(jīng)常來。
初秋的一天,醉醺醺的李國軍拍拍楊四娃的肩膀說:“沒想到,你是個老實娃兒,多懂理,我怕你管不住麗女子,她飛得很,天天往外跑。你要真想娶她,以后不要嫌棄。”
楊四娃點(diǎn)點(diǎn)頭。
蔣玉華和李美麗送楊四娃出門,李國軍自言自語:“我就說嘛,肯定這樣,吊起打那天就注定了,不然她哪非要嫁給他,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個人的命個人受……女人家,再隨你扳得兇,還不是走那條老路?!?/p>
李美麗和楊四娃結(jié)婚后,李美麗變得愛買鞋子,床底下堆滿她各式各樣的鞋。李美麗喜歡穿新鞋跟楊四娃行房事。楊四娃從李美麗體內(nèi)的干澀程度感受到,李美麗并不喜歡這種事,但她每夜都要求,痛得齜牙咧嘴。有時,正忙碌著,她還會從床底抽出另一雙鞋換上。由此,楊四娃認(rèn)為,李美麗身體里藏著一團(tuán)火,是那團(tuán)火把她烤干的。
夫妻倆一起上班,李美麗坐在楊四娃自行車后座上,依舊化濃妝,每天穿不重樣的衣服、不重樣的鞋,鮮鮮亮亮照耀著老街。在他們身后,經(jīng)常跟著棉紡廠幾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李美麗喜歡和他們說笑。
有天,叫王成的小伙子騎到前面,松開車把,在馬路上“蛇行”,李美麗叫楊四娃騎快點(diǎn),攆上王成。楊四娃緊蹬幾下,和王成平行的時候,李美麗笑嘻嘻地伸腳去蹬王成。王成倒了,楊四娃跟著倒了,后面的也倒了,他們嘻嘻哈哈倒成一片,不知怎么,先倒的王成壓住李美麗兩條小腿半天爬不起來。楊四娃也像其他人那樣站著看,跟自己沒關(guān)系似的。楊四娃的母親吳桂花出門打菜油,走到油茶鋪?zhàn)?,看到這一幕,便嘀咕:“娶了啥子媳婦喲?!?/p>
他們下班回來,吳桂花躺在床上喊不舒服,吩咐李美麗熬稀飯,撣涼面。李美麗說:“我不會煮飯?!?/p>
吳桂花毫不客氣:“會吃飯的人都會煮飯,光會吃不會煮,那不成豬了。”
李美麗撅嘴到廚房,尖著指頭,躡著腳,小心翼翼這捏一下那碰一下,不知如何下手。吳桂花對楊四娃說:“你娶了張活畫回來,有你的罪受?!?/p>
楊四娃說:“我答應(yīng)了的,不能嫌棄她。”
不上班的時候,李美麗一定要打扮一番出門,沒有確定目的,有時只是從街這頭走到那頭,跟鋪?zhàn)永锏氖烊舜虼蛘泻簟?/p>
楊四娃說:“你總跑出去做啥?”
李美麗說:“我也不曉得,就是想出去,待在屋里心發(fā)慌。”
楊四娃結(jié)結(jié)巴巴說:“你自己……還不曉得自己?”
李美麗說:“我真不曉得。”
楊四娃說:“你沒自己嗎?”
李美麗想了想說:“我不是在這嘛?!?/p>
李美麗回娘家,蔣玉華盯著李美麗的肚子看。蔣玉華說:“要生個娃兒,才能拴住男人,一輩子再對你不好,有了娃兒,都不得拋下你。而且,你還要生個兒,楊四娃是獨(dú)子,不能給人家斷了香火?!?/p>
李美麗說:“我不想要孩子。再說,憑什么要我拴他,誰說他對我不好,什么香火不香火?!?/p>
蔣玉華說:“你就犟嘴吧,總犟不過命,女人不生娃兒,長奶子做啥?!?/p>
李美麗說:“老傳統(tǒng)思想,不上你那個當(dāng)。不生,就是不生,我還沒耍夠?!?/p>
蔣玉華哼了一聲。
兩月后,李美麗垂頭喪氣回來。
“媽,你那時為啥三十歲才生我,你們不是二十歲就結(jié)婚了嗎?是不是你有什么毛病,我遺傳了你的毛病?!?/p>
“我沒毛病,就是太害怕懷不起娃兒,越怕越懷不起,要放松,還要把腿抬高,腰桿下墊個枕頭?!?/p>
“不是說可以算單雙日子嗎,單日懷女,雙日懷兒,你懷雙娃子時是不是這樣?”
蔣玉華笑笑說:“是,是,你想通了哈,這就對了?!?/p>
李美麗說:“我就是好奇,問一下,我才不依你們老傳統(tǒng)。”
半年后,李美麗已挺起大肚子,常把楊四娃半夜喊起來,去煮醪糟蛋。吳桂花變著花樣做好吃的,李美麗想少吃,忍不住嘴,整個人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只能對著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鞋子發(fā)呆。吳桂花暗自發(fā)笑:“要想拴住女人的腿,就讓她生娃?!?/p>
李美麗在春天生下男嬰,取名小寶。喂奶的時候,李美麗總是躲進(jìn)臥房。吳桂花說:“這女人啊,沒結(jié)婚時長著金奶子,結(jié)了婚變成銀奶子,生了娃兒,那就是狗奶子,用不著遮遮掩掩了。”吳桂花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讓李美麗不要拘束,李美麗不高興了,月子還沒坐滿,抱孩子回了娘家。
李美麗對蔣玉華說:“憑什么,憑什么就成狗奶子了。”李美麗說著眼淚就流出來,好像她的奶子真變成了狗奶子。
蔣玉華說:“你老人婆沒文化,莫要記她氣,月子頭不能慪氣,要坐病?!?/p>
李美麗抽泣幾聲,收回眼淚。
滿月后,李美麗抱著小寶在防空洞門口乘涼,逢人便講吳桂花的不是。她這樣講著,小寶哭兩聲,她的奶子已明晃晃地掏了出來。
小寶兩歲的時候,棉紡廠改制,楊四娃和李美麗都下了崗,楊四娃操了父業(yè),做木匠,打些簡單的家具。李美麗帶孩子。
有天,李美麗領(lǐng)小寶上街,江城到處搞建設(shè),路挖了,老房子扒了,逛不順暢,反惹一身灰。李美麗在撲面的灰塵中看見了王成。王成下崗后當(dāng)了小包工頭,在路邊監(jiān)工。王成看見李美麗,轉(zhuǎn)身到商店買了奶油餅干塞給小寶,捏捏小寶臉蛋。李美麗聞到王成身上的汗味。
王成說:“你瘦了,更漂亮了?!?/p>
李美麗說:“沒有吧。”
王成說:“真的,你不化妝更好看?!?/p>
李美麗說:“小寶急著出門,我沒來得及化妝?!?/p>
王成說:“別化?!?/p>
李美麗待了一會兒,受不了灰塵,領(lǐng)小寶往回走,走到盡頭一回身,見王成還在望她,心里不禁亂跳了幾下。
一天早上醒來,李美麗推推身邊的楊四娃,忽然提出要離婚。楊四娃揉揉眼,沒有說話。楊四娃不說話,李美麗便把那句話說了好幾遍:“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
“沒開玩笑,我想了很久?!?/p>
“我……對你不好嗎?”
“你對我很好,但我就是想離婚了?!?/p>
“為啥子?”
“沒啥原因。哦,不對,我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跟你躺這張床上,你讓我去洗床單,那時我就想跟你離婚了。哦,不對,那時我們還沒結(jié)婚。那時……哎,我真不該嫁給你,對,我后悔了,所以我要跟你離婚?!崩蠲利愡@樣說著,想起了更多原因,“我以前以為你多厲害,會彈吉他,褲包還總揣匕首,沒想到你看到打架的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手腕上的‘忍’字也是嚇唬人的,實際上你太老實了,你用‘忍’字把自己嚇住了。還有,我現(xiàn)在才曉得,你不是不愛說話,原因是你一說話就結(jié)巴。其實我早該下決心,沒生小寶之前就該離婚,我恨死自己了,為啥非要費(fèi)那么大勁跟你懷個娃兒,我心里本來不是這樣想的。看看我現(xiàn)在,奶子也變成……”李美麗沒有說下去。
楊四娃以前不結(jié)巴,不知為何,在李美麗面前講話,總像坐在大風(fēng)大浪的船里,磕磕絆絆,說不利索。楊四娃無法表達(dá)這些,只好簡化。
“你……當(dāng)初……為啥要跑出來喊我?”
“因為我是你的人了,其實我不該有這樣的老傳統(tǒng)思想,我很后悔?!?/p>
“你現(xiàn)在……嫌我沒工作了?”
“工作?我根本沒想過這問題?!?/p>
“我……不離婚?!?/p>
“我要離?!?/p>
“離了,你要干啥?”
“我也不曉得。”
“你自己……還不曉得自己?!?/p>
“真不曉得。”
“你沒有自己?!?/p>
“我不是在這嘛……”李美麗忽然扭頭盯住楊四娃,“離婚,我就剩自己了,我總要好好干一件自己非常想干的事的?!?/p>
無論雙方父母如何調(diào)解周旋,李美麗只有兩個字:“離婚?!崩顕姲肽昵安槌龇伟┩砥?,身體驟然消瘦,用盡全力,也吼不出當(dāng)年的聲音。楊四娃的父母只好回鄉(xiāng)下插秧去了。李美麗把小寶提前幾天抱到娘家,讓退休的蔣玉華照看。蔣玉華急得啪啪拍大腿:“你個死女子,到底要搞哪樣哦?!?/p>
李美麗說:“我就是想過自己喜歡的生活?!?/p>
春天的一個下午,天空陰云密布,刮著大風(fēng),李美麗左手拎一大包衣裳,右手拎一大包鞋子,悄悄推開木門,風(fēng)灌進(jìn)去,掠起堂屋的刨花鋸末,再退出來,直往天上飛。李美麗費(fèi)力關(guān)好門,沿著老街踉蹌前行,泡桐樹的葉子嘩嘩響,電線嗚嗚叫,舊塑料袋在空中和烏云一起翻滾。
風(fēng)搬偏了李美麗的頭,李美麗看見楊四娃開門出來,以為楊四娃要追,便開始奔跑,風(fēng)和兩個包裹阻礙著她,她只是身子涌動,不停挪動雙腿,步子沒邁多遠(yuǎn)。單薄的楊四娃推著自行車過來了,風(fēng)要把他吹跑的樣子。楊四娃追上李美麗,李美麗騰不出手,用腳踢楊四娃。
李美麗說:“我要離婚?!?/p>
楊四娃只管卸下包裹往自行車上放。楊四娃說:“我送你?!睏钏耐薜脑挶伙L(fēng)掠走了,李美麗聽不見。
李美麗說 :“我不要這些東西了,我要離婚?!崩蠲利惪帐滞芭?,跑了一段,回頭見楊四娃跟在后面,才明白楊四娃要送她。他們在風(fēng)中一起艱難地走。
到娘家后,楊四娃放下包裹,對躺在床上的李國軍說 :“是她嫌棄我了。”楊四娃親親小寶,對李美麗說:“你在娘屋待些天吧,想回來就回來?!庇謱κY玉華說,“媽,小寶讓你操心了,我準(zhǔn)備到外面去打工。爸,你好好養(yǎng)身體?!崩蠲利惡褪Y玉華都呆呆地看著楊四娃,她們共同發(fā)現(xiàn),楊四娃顯得異常輕松,嘴忽然變利索了。
楊四娃走后,李國軍透過屋門,怒目瞪視著站在茶幾邊的李美麗,李美麗看見李國軍瘦成了一個小小的人,感到鼻子發(fā)酸、眼眶發(fā)熱。但是李美麗眼前閃現(xiàn)李國軍當(dāng)年掄篾條的身影,便梗梗脖子說:“我有這個自由,你未必還能起來抽我?”又頓了頓,“我真希望你能起來抽我一頓。”
3
李明雙和李美英待業(yè)在家,都想跟楊四娃到深圳闖一闖,但李國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們只好留下來。李美麗便把楊四娃拽去辦了離婚手續(xù),凈身出戶,孩子歸楊四娃,因鄉(xiāng)下不利于成長教育,暫由李美麗養(yǎng),楊四娃給生活費(fèi)。李國軍臨終前抓住楊四娃的手,微弱地說:“以后她回轉(zhuǎn)來,你不要嫌棄她。女人家,扳不出啥名堂?!?/p>
楊四娃點(diǎn)點(diǎn)頭。
安葬了父親,楊四娃、李明雙、李美英結(jié)伴去了廣州,屋子忽然空下來。蔣玉華經(jīng)常偷偷抹眼淚,右眼越來越模糊,直到失明。
在王成的建議下,李美麗去考了駕照,籌錢買了輛奧拓車,跑起了“野的”。王成是李美麗的第一位乘客,他坐在李美麗的新車?yán)?,讓李美麗隨便開,只當(dāng)練手。
王成說:“我可以給你介紹客人,是些老板,還有當(dāng)官的??腿诉€可以給你介紹客人?!?/p>
李美麗說:“老板和當(dāng)官的還沒有車嗎?”
王成說:“有啊,但是他們開不來?!?/p>
李美麗說:“可以學(xué)???”
王成想了想說:“老板就當(dāng)老板,當(dāng)官的就當(dāng)官,要是自己開車,那不成司機(jī)了?!?/p>
李美麗說:“可以雇個司機(jī)吧?”
王成說:“不是天天跑路,有時十天半月也跑不上一趟?!?/p>
李美麗點(diǎn)點(diǎn)頭:“王哥,你真有眼光?!?/p>
王成說:“你看吧,將來到處是高樓,房價要漲,趕緊賺錢買房吧?!?/p>
等紅綠燈的時候,王成的手放在李美麗肩上,王成和李美麗都不說話了。到第二個紅綠燈,王成說:“我聽見你心跳了?!?/p>
王成又說:“我?guī)闳ラ_房吧。”
“開房?”李美麗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但第一次聽到,心砰砰跳了幾下。
“嗯,反正你離婚了。”
“你有老婆?!?/p>
“她不知道?!?/p>
李美麗想說不知道也不行,但被那兩個字吸引,只發(fā)出一聲“哦”。王成讓李美麗先在車上等,一會兒來接她。王成來了以后,讓李美麗跟在后面保持一點(diǎn)距離,總之一直跟著就是。李美麗低頭邁進(jìn)旅館的門,臉唰地一下紅了,但立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是一家普通旅館,進(jìn)了房間,昏暗的燈光下,王成抱住李美麗,把她壓在床上。
“我們不該這樣?!崩蠲利愅仆醭?。
“別裝了?!?/p>
“裝什么?”
“誰不曉得你,一天那么浪?!?/p>
“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李美麗用力推開王成。
王成看到李美麗漲紅的臉,憑對女人的經(jīng)驗,覺得那不是裝的。
“我搞不懂你,真搞不懂。那你跟我進(jìn)來做啥,是你答應(yīng)了開房的?!蓖醭蓺夤墓牡卣驹诖扒?。
“我是答應(yīng)了,但是……”
“難道你是個老傳統(tǒng)?都啥子年代了?!?/p>
“我才不是老傳統(tǒng),我最討厭老傳統(tǒng)。”
“你好好想下,究竟怎樣想的?!?/p>
“我就想做自己想做的事?!?/p>
“你不喜歡這樣?”
“也沒有不喜歡,我也不曉得。反正,你家里有老婆。”
“說你老傳統(tǒng),還不承認(rèn)?!蓖醭苫剞D(zhuǎn)身,眼巴巴盯住李美麗,“你好好想下,我不得強(qiáng)求,要是你不同意,我們就走?!?/p>
李美麗閉上眼,準(zhǔn)備好好想一下,腦子里卻空空蕩蕩,茫茫一片白。忽然,李國軍拎著篾條的身影闖了進(jìn)來。緊接著,楊四娃闖了進(jìn)來,他站在她的影子上,他把白色的蚊帳弄得晃來晃去,他讓她去洗那團(tuán)黏膩的白與紅……
李美麗翻身坐起:“哪個說我老傳統(tǒng)?來吧,你來?!?/p>
王成慢慢挪到床腳,輕輕躺在李美麗身邊,小心翼翼摸李美麗。
“李美麗,你真的很美麗。”王成喃喃自語。
王成進(jìn)入李美麗身體的時候,李美麗說:“咦,不痛,怎么會不痛呢?”在王成不斷進(jìn)攻下,李美麗身體某個部位豁然開了口子,李美麗便發(fā)出痛苦而愉悅的叫喊,叫得越響,口子開得越大,再也合不攏了。在他們身體外部,磨得泛白的瓷磚縫隙里,化纖窗簾的褶皺里,
墻壁不明污漬上,以及衛(wèi)生間破舊的蹲便器周圍,正散發(fā)著煙油、潮霉、腥騷的混合氣味。李美麗邊叫邊說:“臭,好臭。”
之后,李美麗經(jīng)常和王成開房,每次都變著花樣,要么是王成想出的姿勢,要么是李美麗。王成尤其迷戀李美麗的鞋子,喜歡她把穿了鞋子的腳扛在肩上,還親她的鞋。有時,他們懶得干別的,整天躺在床上琢磨開發(fā),如何才能讓器官更幸福。
“你曉得不,你那里長得好。”
“那里還有好和不好?”
“當(dāng)然有?!?/p>
“我的好在哪里?”
“肉,很肉,肥嘟嘟的?!?/p>
“那你們男人呢,怎樣算好?”
“這個嘛,肯定是我這樣的?!?/p>
“除了你這樣的,還有啥樣的?”
王成便不說了。
李美麗只跑長途,到縣或鄉(xiāng)鎮(zhèn)上,有時開自己的車,有時開乘客的車,腰間的BB機(jī)一響,說明有生意來了,沒生意的時候,李美麗也很少在家。晚上不拉生意,李美麗會好好收拾打扮一番,跑去外面應(yīng)酬,總有人請吃飯,吃完飯吃燒烤,吃完燒烤去唱KTV,唱了KTV再去吃宵夜,不到凌晨回不到家?;丶业谝患?,是從包里把一些小東小西掏出來,分門別類存放,拖鞋、牙刷、梳子、浴帽、小香皂。蔣玉華并不明白這些東西來自哪里,只預(yù)感不是些什么好東西。但蔣玉華深深迷戀上這些物什,比如拖鞋,大都白色,有薄的有厚的,還有紙片一樣的,說不清什么材料做的,輕巧舒適,穿在腳上,自覺高人一等。甚至,蔣玉華還在上面嗅到了貴族的氣息。
李美麗對蔣玉華說:“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甩。”
蔣玉華說:“哪來的?”
李美麗說:“外頭?!?/p>
蔣玉華說:“我還不曉得外頭,外頭哪里。”
李美麗說:“就是外頭?!?/p>
終于有一天,蔣玉華大清早用一只眼在小梳子紙?zhí)咨峡吹搅恕昂赀\(yùn)賓館”字樣,在另一個看見“鑫新酒店”字樣。蔣玉華頓時明白,李美麗有了男人,有男人好啊,再找個人結(jié)婚,對不起楊四娃也沒辦法。但李美麗一次也沒帶人回來見見。李美麗賺了錢,不久買了大哥大,蔣玉華聽見約她出去的人有好幾個,王哥,李哥,浩哥。
蔣玉華再看見門口有了新的小東西,便哼哼兩聲,朝空中吐口虛無的唾沫,然后抽出一雙拖鞋套上,用力走路,發(fā)出巨大的摩擦聲。
蔣玉華說:“一次性,一次性,用過就扔,那么輕賤自己。有本事,你倒是妖艷個正經(jīng)男人回來結(jié)婚。我算管不了你了,你爸在的時候都管不了?!?/p>
隔著門,李美麗甕聲甕氣說:“那就不要管,我離了婚,我是自由的?!?/p>
蔣玉華說:“你以為我想管,是你那乖兒,睡醒就要媽,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帶他,他還黏你,我?guī)г俸?,他見了你就撲上去,硬是外姓人,養(yǎng)不熟的瓜。”
李美麗說:“哪個說我沒帶,那些玩具都是我買的,衣服是我買的,冰激凌棒棒糖是我買的?!?/p>
蔣玉華說:“噢,就是,他長的肉也是你買的。”
李美麗哧哧笑。
蔣玉華一只眼看世界,窄一半,李美麗總是從蔣玉華看不見的那一半溜走。
這天,李美麗傍晚回來,小寶睡著了,蔣玉華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以往,李美麗只要回到家門口,早早會喊小寶,這樣靜悄悄回來還是頭一次。蔣玉華看見李美麗低垂著眼,面帶微笑,臉頰泛著潮紅,一聲不響把一次性用品分類安放,動作很輕,像怕碰疼了它們。然后,李美麗愣愣神,進(jìn)臥室去了。按照以往,李美麗會重新收拾打扮,然后出門。蔣玉華遲遲不
見李美麗出來。
半小時后,小寶醒了。小寶一醒首先要哭咧咧喊一陣媽媽,蔣玉華想讓李美麗去哄,坐在沙發(fā)上沒動,只扯起喉嚨喊:“娃兒醒了,聽不到???”沒聽到回答,蔣玉華只得先去哄,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李美麗過來。蔣玉華憤憤走過去推開門,發(fā)現(xiàn)里邊沒人。蔣玉華以為李美麗又從她看不見的那一半溜走了,氣得直嚷:“狗日女子,練了妖術(shù)的,眨眼不見了。硬是手指拇只長五個羅羅,滿街走的命,一天跑出去妖艷,娃兒也不帶?!焙袄哿?,冷不丁看見李美麗穿了家居服窩在沙發(fā)里。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小寶喊你,聽不到???”
李美麗真仿佛剛剛聽到,起身去哄小寶。蔣玉華把李美麗換在門口的鞋子往鞋架里塞,鞋架里一次性拖鞋占一半,塞不進(jìn)去,只好摔在一邊。蔣玉華看見了新擺放的小物什,除了牙刷、梳子、浴帽、小香皂,還有往日沒有的棉簽包、海綿包,以及不知干什么用的小棒棒小片片。這些東西跟以往的不同,不僅外包裝不同,里邊的也不同,比如牙刷外面的包裝,印的是暗花,還能摸到凸起的紋路,里邊的牙刷也精美,齒細(xì)密柔軟,刷柄暗紅,透出幽光,里邊夾著亮晶晶的星花,如果用一次給扔掉,那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的。蔣玉華想看看配套的拖鞋是什么樣,找了找,沒有找到。
晚上臨睡前,蔣玉華來到鞋架旁,想用一下那把牙刷,發(fā)現(xiàn)那一整套小東西全不見了。
4
李美麗從臥室走到客廳,從客廳走到廚房,再從廚房走到臥室,來來回回走,反復(fù)撥打一個電話,里面都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這樣的聲音。李美麗這樣撥打電話已有整月,只要稍有空閑,閉眼都能撥出那串滾瓜爛熟的號碼。在此之前,李美麗把電話本里所有乘客的電話都打過,問他們有沒有介紹過一個叫輝哥的人坐她的車,并且把輝哥的電話號碼報出來,沒有人給她答案。
李美麗清楚記得,那天接到一個男人電話,讓她在光明路口接他,要去泰合鎮(zhèn)。到了光明路口,李美麗看見一個穿白襯衫黑西褲的人站在那里,左腋下夾著公文包。他高個子,身材勻稱,背微微有點(diǎn)駝,一張偏黑而嚴(yán)峻的臉。他看見她的車牌號,招了招手。從上車到一切結(jié)束,他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開慢點(diǎn)?!钡诙涫牵骸敖形逸x哥吧。”第三句是:“一起去酒店,你愿意嗎?”第一句是出城后說的,第二句是她問他怎么稱呼時說的,第三句是回城后說的。對于進(jìn)酒店后別的細(xì)節(jié),李美麗的大腦出現(xiàn)了因為太過滿溢而產(chǎn)生的空白。
李美麗剛要再次撥打,王成的電話來了,也要到泰合鎮(zhèn)。李美麗說:“好啊,好啊?!?/p>
李美麗接了王成,路況好,車速較快,到步行街街口,忽然踩了個急剎。王成剛挪回聳出去的身體,李美麗已跳下車,沿著步行街跑起來,跑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身后,發(fā)現(xiàn)不是輝哥,又折身回來。
“你去做啥了?”李美麗上車后,王成問。
“那人像輝哥?!?/p>
“還沒找到?”
“沒有。”
“找他做啥?”
“不做啥?!崩蠲利愊肓讼胝f,“停機(jī),咋會停機(jī)?!?/p>
“是不是你跟他好了?”王成斜眼看李美麗。
“沒有?!?/p>
“你看上他了?”
“我不曉得?!?/p>
“你一天就曉得說不曉得,到底咋回事?”
李美麗梭巡著四周,沒有回答。
到泰合鎮(zhèn),路過輝哥下車的地方,李美麗又開始四處梭巡。那天遇上趕集,人太多,車過不去,輝哥是在路口下的車,具體去哪辦事,李美麗并不清楚。街上沒幾個人,商鋪也萎靡著,刮著風(fēng),李美麗看了滿眼的灰。
從泰合鎮(zhèn)回來,王成要去開房,聽見開房二字,李美麗眼前閃過一條暖金色悠長的走廊,走廊鋪了地毯,地毯上繡著一朵接一朵碩大的牡丹花,毛毯般柔軟的牡丹花,彈著她的高跟鞋,高跟鞋沒有一點(diǎn)聲音。
“我累了?!?/p>
“曉得你累了,給你按摩一下?!?/p>
“不去?!?/p>
“最近你都這樣躲我,硬是有別人了?!?/p>
“我早就有別人,你又不是不曉得?!?/p>
“那些不算,你們都斷了,只有我留下來了?!?/p>
李美麗出于好奇,相處過幾個男人,都沒什么新鮮感。和王成之間也瘋夠了。李美麗曾對王成說:“你們男人都一個樣,沒意思,真沒意思,做愛也沒什么意思。”
李美麗說:“沒意思,不去?!?/p>
“做啥有意思?”
“我不曉得?!?/p>
過會兒李美麗說:“你能去華泰大酒店開個豪華套房嗎?”
“沒必要吧?”
“沒必要?跟誰有必要?”
“不是……”王成想起他們剛剛相處時給李美麗買的裘皮大衣,花了七八千塊,“我對你還不夠好嗎?我給你買了裘皮大衣,誰給你買過?”
李美麗說:“不一樣,那不一樣。你去開豪華套房,我就跟你去?!?/p>
王成說:“真的沒必要破費(fèi),有那錢我給你買好衣服好鞋,要不我們就在車上吧。”王成伸手摸李美麗,李美麗揮手打了王成一巴掌。
李美麗說:“我的身子,以后你不準(zhǔn)碰。我真后悔,當(dāng)初為啥要跟你開房?!?/p>
王成氣哼哼下車:“為啥,因為你……你個狗日的……”王成走了。
“你就是頭肥豬、臭豬、賴豬,呸?!崩蠲利惓醭稍絹碓脚值谋秤巴铝丝谕倌?/p>
李美麗開車往家走,有些傷感,怎么和王成鬧成這樣,畢竟當(dāng)初人家?guī)土舜竺?,而且還經(jīng)常給她買衣服和鞋子、買化妝品什么的,還有裘皮大衣。當(dāng)然,他總要表示的,但他也可以不表示的??墒?,可是……這樣想著,不知怎么竟到了華泰大酒店門口。李美麗找個位置停下,趴在方向盤上,盯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時間不知不覺溜走了,直到華燈初上,才明白天已黑。李美麗伸個懶腰,兩只腳的腳趾扭來扭去,扭來扭去,停下來的時候,雙腳已踏出車門。李美麗來到酒店大堂,對女服務(wù)員說:“我想找個人?!?/p>
“請問找哪位?”
“我想查一下五月五號來這開房的人,名字最后一個字叫輝……”
“對不起,我們不能透露顧客信息?!?/p>
“就幫我看下嘛,很簡單,五月五號,六樓六三五房間?!?/p>
“真的不能,這是規(guī)定?!?/p>
“啥子規(guī)定不規(guī)定,看一下有啥子?!?/p>
“女士,真的不能,這是規(guī)定。”
“我就看一下?!?/p>
李美麗想去搶登記簿,保安已走過來抓住她胳膊:“請你出去,不然我們要報警了?!?/p>
李美麗冒起無名火,罵道:“報警我就怕你啊,憑什么不能查,你個看門狗?!?/p>
“你再說一遍?”
“你還敢打我嗎?看門狗?!?/p>
保安將李美麗按住,連拖帶拽弄到門外,搡了出去:“野雞?!崩蠲利愻篝蛑局鄙碜樱读算?,不大明白剛剛為啥要那樣做。她繞著酒店的噴泉池行走,總結(jié)近來自己的行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都不知要干什么,尋找輝哥,是她有生以來做得最認(rèn)真的事。于是,她回頭朝酒店玻璃大門喊:“看門狗,等我找到輝哥,來收拾你狗日的?!?/p>
李美麗上車后,抬頭看酒店大樓,一層層數(shù)上去,數(shù)到六樓,找六三五房間的窗戶?;叵肽翘?,她在毛毯般柔軟的走廊穿行,飄飄悠悠,直到盡頭,出現(xiàn)一個九十度拐角,拐角里側(cè)便是六三五房間的門,只有那一間,像橫空設(shè)立的屏障,堵死了前方的路。她鎖定了六三五房間的窗戶,和別的窗戶沒什么兩樣,只看見黑黝黝的玻璃??戳艘粫海l(fā)動車子,慢慢沿著道路滑行,眼前的景物開始移動,噴泉池、矮榆樹墻、花臺、行道樹、街心花園、花園里為迎接香港回歸剛換的“熊貓”裝飾,“熊貓”真夠大的,需要仰頭才能看到腦袋,她俯身,頭偏在方向盤右側(cè),向后仰望,沒看見“熊貓”的頭,看見了華泰大酒店側(cè)邊新修的樓盤。車子走出酒店道路入口,加快了速度繼續(xù)前行,駛上街道,行人、路燈、樹木紛紛向后退去,她腦子里還是重復(fù)著剛剛的景象:噴泉池、矮榆樹墻、花臺、行道樹、街心花園、花園里的“大熊貓”、新修的樓盤……她耳畔響起王成曾經(jīng)說的話:“房價要漲,趕緊賺錢買房?!?/p>
5
九月,江城的酷暑還未褪盡,楊四娃回來了。李明雙和李美英進(jìn)了皮鞋廠,楊四娃去哪個廠,因手腕的刺青,哪個廠都不要,好不容易要了的,干不了幾天又不要了,嫌手笨,嘴也笨。家具廠大部分機(jī)械化,人工部分,精雕細(xì)琢的手藝活,楊四娃那點(diǎn)木匠手藝完全達(dá)不到水準(zhǔn),沒辦法,只好臨時找個工地搬磚扛水泥。楊四娃想的是回來繼續(xù)在小城干他的木匠活,比工地活輕松。正趕上老街拆遷,楊四娃的房子墻壁上用紅漆畫了個大大的圓圈,里面寫了“拆”,淋淋漓漓的,流了血一樣,像是那房子犯了大罪,給殺掉了。老街的房子全都挨“殺”了。有幾家鋪?zhàn)舆€沒關(guān)門,準(zhǔn)備等推土機(jī)推到家門口再搬走,楊四娃問了油茶鋪?zhàn)拥娜瞬诺弥?,父母?lián)系不上他,已領(lǐng)了拆遷款回老家種田了。
楊四娃風(fēng)塵仆仆來到紅星院,門開著,四歲的小寶坐在電視機(jī)前的小板凳上,把玩具大哥大貼在耳朵上說話:“喂,爸爸呀,你在哪里,深圳呀,好不好耍,好耍呀,好久回來,明天呀,不,馬上回來。馬上呀,真的嗎?要得,我聽話,拜拜?!睏钏耐薇亲影l(fā)酸,慢慢走進(jìn)去,放下包裹,哽咽著叫:“小寶?!毙氁汇叮粗鴹钏耐?,兩年時間,外婆只在照片上讓他看爸爸,他覺得面前這個灰頭土臉的人是個陌生人。小寶怕生,癟起嘴要哭。
“小寶,我是爸爸呀。”
小寶眨巴著眼睛,終于在楊四娃臉上看到了照片中爸爸的影子,以為自己打的那通虛擬電話成了現(xiàn)實。
“爸爸,我打電話喊你回來,你就回來了呀?”小寶撲過來。
楊四娃抱起小寶狠命親,蔣玉華端一碗蛋炒飯從廚房出來,嚇了一跳,邊咬舌頭邊把碗放茶幾上。蔣玉華咬疼了自己的舌頭,“哎喲”一聲。
“我還以為做夢哦?!?/p>
“媽,我回來了。媽,辛苦你了?!睏钏耐拮屝氉谧约和壬希蜷_包裹,抽出一個鐵盒子,里面裝著深圳帶回來的曲奇餅。
小寶吃曲奇餅,楊四娃和蔣玉華講他們在深圳的情況。春節(jié)沒回家是節(jié)約路費(fèi),后來聯(lián)系不上是因李明雙和李美英很忙,楊四娃四處找工作,找到后距離皮鞋廠太遠(yuǎn),一直沒過去,一天拖一天,直到回家時,他們忙,他也急著趕火車,相互沒見到面。蔣玉華大致講了家里情況,說李美麗正四處借錢,想要買房子,瘋了樣想買房子。
蔣玉華說:“她那些狐朋狗友,聽到要借錢都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也曉得,她大手大腳慣了,衣服鞋子多得起摞摞,還不夠穿,跑車賺點(diǎn)錢,都給她糟踐了,存折上只有五千塊錢,好干個啥。就算不糟踐,也買不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位置好,連裝修下來少說要二十萬,到哪弄那么多錢。房子呢,是該買,這套房將來給雙娃子,好娶媳婦,他們爸臨終說好的,我說讓她買城邊邊上便宜點(diǎn)的,說啥也不肯,要買市中心地段,也不掂量下,一只雞偏兒要使牛的力?!?/p>
楊四娃說:“她是那個性?!?/p>
蔣玉華沒說李美麗想找楊四娃借錢的事,養(yǎng)了個不守規(guī)矩的女子,對不住女婿,說不出口。老街拆遷人盡皆知,楊四娃那間瓦木房子補(bǔ)助二十萬,因聯(lián)系不上楊四娃,李美麗不好到鄉(xiāng)下直接去借,當(dāng)時她絕情離婚的時候,沒給二位老人一點(diǎn)面子。
李美麗晚上十點(diǎn)回來的,累得精疲力竭。在所有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除了楊四娃,只剩王成那沒去借,答應(yīng)借的那些也懸,上嘴唇下嘴唇一搭說出來的,也可以再一搭收回去?;丶抑?,李美麗幾次想給王成打電話,都忍住了,實在不好意思。但走到家門口時,李美麗下了決心,明天一定去找王成,不能再拖了。
進(jìn)屋后,李美麗看見沙發(fā)上的楊四娃,先是一愣,接著甩掉鞋子扔下包,急急湊過來:“哎呀,你回來了?!?/p>
楊四娃已預(yù)感到,李美麗這番激動不是為人,而是為錢,心里發(fā)涼,腦門卻滲出汗來,一半是熱的,一半是緊張,借與不借,哪是他說了算的,即便說了算,借出去會不會被這個一天沒著沒落的女人給折騰干凈了,她折騰干凈了還是孩子他媽,他把她不能怎樣的,他只是為小寶的將來擔(dān)憂??傊诶蠲利愡M(jìn)門那瞬間,他看見她仍然化著濃妝,穿時下流行的“熱褲”,無袖半透明皺紋衫,身上的肉沒多少遮掩的地方,她的大腿已長了蜂窩狀的贅肉,僅從愛美的角度講,不該穿那么短的褲子。實際上,她長得挺好,要不是跟著人家湊熱鬧,流行啥穿啥,清清爽爽個人,某個低頭安靜的瞬間,會透出少女純潔的神韻,加上嘴角那顆豆粒大的酒窩,那是“愛人肉”,全給化妝品覆蓋了。她從不知自己適合什么。她那樣走向他,帶著一股陰風(fēng),讓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仿佛他去深圳時的預(yù)感一樣,會是一場空,但他還是去了深圳是想逃離她,她一天沒著沒落,不安焦慮的狀態(tài),讓他也穩(wěn)不住舵,隨時要翻船栽大跟頭的感覺。他和她的命運(yùn),從那個沒著沒落的下午開始就已注定,他輕松一時,輕松不了一世。
李美麗從楊四娃下撇的嘴角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于急迫了。于是,李美麗慢慢坐正身子,一條腿慢慢搭在另一條腿上,這么一搭,算不得褲腿的褲腿縮到髖部,側(cè)面的半個屁股露出來,楊四娃下意識撇了一眼。
蔣玉華關(guān)掉電視,故意打著哈欠說:“你們好生聊下,我要去陪我乖孫睡覺了,那小東西,丁點(diǎn)兒大,打鼾打得山響,曉得像你們哪個?!笔Y玉華一臉疼愛的樣子,希望借此機(jī)會,讓兩人重新走在一起,進(jìn)屋時悄悄將門栓插上了。
兩人一時無話,只聽見鐘表嘀嗒響,一只肥碩的“偷油婆”出現(xiàn)在電視柜下的寬縫里,李美麗抓起蒼蠅拍貓腰湊過去,楊四娃看見李美麗后腰下白花花的半個屁股和大腿根露出的紅色底褲。李美麗一拍子下去,沒打到“偷油婆”,返回坐下。
“說你要買房?”楊四娃深吸一口氣說。
“是啊,房價會越來越高的,早晚要買,不如早買?!?/p>
“借好多錢了。”
“三萬不到吧,也許還少些?!?/p>
“差……太遠(yuǎn)了?!?/p>
“我就直說吧,”李美麗看看楊四娃那張像羅大佑的嘴,“我想從你那借二……二十萬,買了房將來也是小寶的。錢我會慢慢賺來還,一分都不會欠你的,現(xiàn)在老乘客越來越多?!?/p>
“我要回家跟父母商量?!?/p>
“他們不會同意的,你心里也清楚。”
楊四娃想說,你也該清楚,只有復(fù)婚,錢理所應(yīng)當(dāng)拿來買房,但楊四娃結(jié)巴半天只說:“我們復(fù)婚吧?!?/p>
李美麗不是沒想過復(fù)婚的事,這樣一想,便渾身不舒服,她這輩子絕不是跟楊四娃這樣的人過,要跟什么樣的人過,怎么過,她也不清楚。如果復(fù)婚后再鬧離婚,她做不出這種騙人的勾當(dāng)。
“我不復(fù)婚,要借就借,不借算了?!崩蠲利愓f得硬氣,心里卻發(fā)毛。
“你一點(diǎn)沒改?!?/p>
“我好好的,改個啥子,憑什么要改,反正我只向你借,你想借,就一定能借給我。你要是真愿意借,很簡單,直接給娃兒爺爺奶奶說你自己要買房,他們又不曉得。”
“你越來越急躁了。”
“我去洗澡了?!?/p>
李美麗洗澡出來,換了真絲吊帶睡衣,一走路,衣服動,里面也動。她明白,一個男人長久以來沒有女人該是多么難過,她可憐他,卻不想跟他發(fā)生關(guān)系,自從輝哥出現(xiàn),她再沒跟任何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暗暗為輝哥守身,起初她認(rèn)為那沒什么必要,后來王成說的那個沒必要刺激了她,她認(rèn)為很有必要守一下。既然這樣,不要惹人,挑睡衣時,她想不該穿太性感,手竟然不聽使喚,偏偏拎了那件。他在她回來之前已經(jīng)洗過澡了,她聞到硫磺香皂味,這點(diǎn)他跟孩子外婆一個樣,嫌沐浴露難沖干凈,總要浪費(fèi)太多的水。去洗澡間時,她還想抱個涼被出來讓他睡沙發(fā),洗了澡出來,走到門邊時,卻忽然回頭說:“還不進(jìn)屋睡覺,挨啥子?”這聲音一發(fā)出,嚇了她一跳,仿佛身體里藏著另一個自己。
楊四娃關(guān)了客廳的燈,像一陣疾風(fēng)進(jìn)了臥室。
“客廳蚊子多,你睡這邊,我睡那邊,各睡各,各蓋各?!崩蠲利惾咏o楊四娃一床涼被。楊四娃耷拉著腦袋,等李美麗躺下,才欠在床邊。
關(guān)燈后,李美麗又開始可憐楊四娃,同時,伴隨憐憫一同升起的還有憤怒。
李美麗低吼:“要你做啥你就做啥,喊你借錢反而不痛快?!?/p>
楊四娃沒有說話。
“啥子復(fù)婚不復(fù)婚,一個破本本,不會喘氣,還把活人控制了。說我老傳統(tǒng),我看這天下老傳統(tǒng)的人一竿子扒拉一片……”李美麗不知是把自己說通了,還是另一個自己作祟,總之她一骨碌爬起來,把楊四娃的身體壓平,跨了上去。
李美麗和楊四娃都沒想到,他們相互忙了半天,楊四娃的身體還是軟塌塌的,而李美麗,也全然沒有感覺,只機(jī)械重復(fù)著男女慣常的動作,在黑咕隆咚的夜里,他們之間,原本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徹底絕緣了。原本,李美麗撲向楊四娃的時候,腦子里還想,她跟王成之間那些花樣的瘋狂,楊四娃一次也沒有體驗過,她覺得虧欠他,還想讓他好好享受體驗一番的。
李美麗說:“太累了,都太累了?!?/p>
楊四娃說:“啊,是啊,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太疲倦了?!?/p>
李美麗說:“你怎么不結(jié)巴了?!?/p>
楊四娃說:“我也奇怪?!?/p>
他們關(guān)了燈,李美麗在黑暗里說:“我給你講,從來沒給你講過。十八歲那年,我從你家回來,我爸把我吊在陽臺上用篾條抽,就在這窗外右邊,那間屋的陽臺。當(dāng)然他沒有把我身體懸空吊起來,他只是把我的手用繩子捆在鐵鉤子上。我就不明白了,他們是怎么曉得的,難道說女子家身子破了,會給父母發(fā)警報?”
李美麗沒聽見楊四娃的回答,聽見了楊四娃突然襲來的鼾聲,轟轟隆隆,震天響,好像喉嚨是個推土機(jī)。李美麗從未聽過楊四娃打鼾,好像所有力氣都往喉嚨去了。
6
楊四娃回鄉(xiāng)下只待了兩天,匆匆趕回來,把存折給了李美麗。楊四娃正像李美麗說的那樣告訴父母要復(fù)婚,打算在城里買房,父母欣然同意,不管怎么,孫子有個親媽最好,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不管開放到什么程度,無論男女,離了婚的會給人另眼相看。房子當(dāng)然要挑好地段買,便于孫子讀書。
李美麗看中的樓盤正是華泰大酒店旁邊的小區(qū),從購買到裝修用了不到兩個月,都勸李美麗別急著搬,要多敞一下,新房子味重,對身體不好,李美麗等不及了。蔣玉華讓找人看個好日子,李美麗對這方面向來相信,便找人看了日子,定下冬月十六,恰好是李美麗的生日。
天陰沉沉的,刮著亂風(fēng),馬豆芽的老婆在防空洞口熏臘肉,何女子在梧桐樹下熏香腸,他們都支著廢舊的大油桶,把旁邊的柏椏往里塞,防空洞上空冒濃煙,梧桐樹上也冒濃煙,兩股一高一低的煙經(jīng)常給亂風(fēng)纏一起,遮了一大片天空,更陰沉了。李美麗在防空洞門口拽了裝豆芽的空竹筐,用蔣玉華買菜的背篼往外倒騰衣服,蔣玉華在一旁阻攔。
蔣玉華說:“新房子那么寬,哪就放不下了,留著總有用。”
李美麗說:“都過時了,懶得搬,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蔣玉華站在竹筐旁,拎起一件掛有吊牌的裙子說:“看看,這叫舊的?你就是個敗家子?!?/p>
李美麗往外倒騰,蔣玉華挑揀著往里倒騰,等于第二遍篩選,過了第二遍,仍然舍不得,還要篩選第三遍,蔣玉華忙篩選,李美麗再把蔣玉華篩選過的抱出來,滿院子樟腦丸味。
蔣玉華終于在一件棉線毛衣上發(fā)現(xiàn)端倪,說:“狗日女子欺負(fù)我一只眼睛看不見,這些線線,可以拿去織地毯?!?/p>
李美麗說:“扔,都扔,新房子不要舊東西?!?/p>
吵吵嚷嚷的,何女子和馬豆芽的老婆都走過來。何女子得過小兒麻痹癥,瘸著一條腿,卻比四肢健全身材高大的馬豆芽老婆走得快。何女子到了竹筐前,分明想撿衣裳,卻只皺眉看,等馬豆芽的老婆走過來,才用指尖捏起一件紗衣。
何女子說:“這個還有法穿???”
李美麗說:“何姐,上面沒病毒,看你那樣子?!?/p>
何女子說:“哪個人身上都有細(xì)菌,各有各的不同,有些還要交叉感染?!?/p>
李美麗說:“不要就放下,萬一給你惹起?!?/p>
馬豆芽老婆說:“我就不嫌棄,我們住在洞洞頭,哪有資格嫌棄?!彼稚弦蚜嗔藥准_始像翻豆芽那樣大肆翻動。
何女子說:“我是個守門的瘸子,老公聾啞,我也沒資格嫌棄?!?/p>
李美麗說:“都是好衣裳,憑什么要嫌棄?”
何女子說:“那你咋還甩,讓我們撿來欠你人情?!?/p>
看起來都是玩笑話,李美麗卻有些不舒服,但今天高興,總有要開啟新的人生之感。李美麗笑呵呵說:“何姐,把路走伸展?!崩蠲利悓W(xué)何女子的樣子一拐一瘸地歡快走了幾步。
何女子愛嚼舌頭,當(dāng)然嚼李美麗的最多,半真半假開著玩笑,某個字眼往往像麥芒似的挑著皮肉,這個日子不能犯口舌,不能有任何磕絆。蔣玉華說:“何女子,你老公在屋里接電話,喊你快點(diǎn)回家?!泵@啞人怎能接電話,平時大家都這樣開玩笑,何女子每次都要笑好一陣。但今天何女子不知道哪根筋錯了位,非但不笑,還生氣了。
何女子說:“蔣媽,你沒教育好女子,笑話瘸子要買拐,笑話啞巴要結(jié)巴,笑話聾子要變瞎,你們屋里占了兩樣,還差一樣,莫看一天跑得歡,總有你跑不動的時候?!焙闻与p手伸進(jìn)竹筐,用力一挖,抱上一大抱往回走,“垃圾筐里撿的,哪個人情也不欠,將來給孫孫做尿片?!?/p>
馬豆芽老婆去追何女子:“你莫全拿完了哦?!彼齻兗m纏著去了高崗的梧桐樹下。
李美麗說:“丑人多作怪。”
蔣玉華說:“莫那樣說,何女子沒壞心?!?/p>
過了一會兒,李美麗趁蔣玉華不注意,拿起王成買的那間裘皮大衣悄悄出了門。之前李美麗猶豫著要不要送人,過時的衣裳,再好也不能拿去賣錢吧,再說賣給誰?一件衣服占老大地方,在柜子里礙手礙腳,本打算留給李美英,受何女子言語刺激,又改了主意。李美麗拎著裘皮大衣來到梧桐樹下,叫馬豆芽的老婆。
李美麗說:“這件好的送你,萬把塊錢買的?!崩蠲利愡@樣說完忽然有些舍不得,見到何女子怔愣的樣子,心里便痛快了。
馬豆芽老婆接過衣裳,才發(fā)現(xiàn)貴重,推給李美麗,不敢要。
李美麗說:“拿去,不用欠什么人情,我不要的,你當(dāng)撿的好了。”李美麗這樣說的時候,覺得將來會買更多的好衣裳,這一件算什么,再貴都是舊的,更釋然了。
馬豆芽老婆歡喜著說:“哎喲,那謝謝了,我住洞里穿不出,可以拿給……”
李美麗沒聽馬豆芽老婆后面的話,轉(zhuǎn)身大搖大擺走了。
衣服鞋子化妝品全塞后備箱,裝不下的用手提,其他也沒什么好搬的,鍋碗瓢盆都是新買的,只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李美麗要親自拿,那是結(jié)婚時楊四娃給打的,裝首飾化妝品用。李美麗捧著木匣子,像剛剛出嫁的新娘,給親朋好友簇?fù)碇叱黾t星院。
大部分涼菜是買的,熱菜在廚房做,算開火熱鍋,進(jìn)門時放了鞭炮,吃飯時再放一掛,過年似的。人多,新房子還是發(fā)冷,說話聽得到回音,吃了飯,再吃了生日蛋糕,鬧上一陣,親戚們坐不住要回去。李美麗興奮,不讓走,播放了家庭卡拉OK,大家唱得懶,李美麗唱得勤,好幾首鄧麗君的歌。到下午四點(diǎn),大家再要求回去,李美麗沒攔著。李美麗說:“走吧,走吧,反正你們也不唱,不好耍?!笔Y玉華氣管不好,受不了漆味,帶上小寶也回去了,小孩子更要少待。
只剩下李美麗和楊四娃,屋里的寒涼之氣愈發(fā)明顯。李美麗讓楊四娃唱,要不彈彈吉他,楊四娃不彈,三天不練手生,別說許多年沒摸。
李美麗說:“必須彈,給新房子彈,給新生活彈?!?/p>
楊四娃拿起吉他,試了試弦,彈得磕磕絆絆。
李美麗說:“算了算了,唱歌,一人一首?!?/p>
李美麗先唱,還是鄧麗君的。楊四娃唱羅大佑的。一首接一首,楊四娃唱累了,要去收拾廚房,李美麗不罷休,要唱李克勤的《護(hù)花使者》,這首歌節(jié)奏快、勁爆,楊四娃跟不上。李美麗搶過話筒,站在客廳中央邊跳邊唱:“貪心的晚風(fēng),竟敢擁吻她,將她秀發(fā)溫溫柔柔每縷每縷放下……”李美麗的腳在動、腿在動、手在動、頭在動,李美麗渾身都在動,李美麗唱得很成功,每到戛然結(jié)尾便振臂大笑,唱完一遍還唱,同一首歌反反復(fù)復(fù),直到天黑。李美麗停下了,屋子頓時安靜了,楊四娃才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楊四娃收拾屋子,李美麗換了棉袍站在客廳窗前,房子是二樓,一抬頭望見“華泰大酒店”幾個流動的大字,霓虹閃爍,輝煌耀眼。之所以執(zhí)意買在這,只因站在窗前,可以看見酒店旋轉(zhuǎn)的玻璃大門,如果輝哥再來這個酒店,一定會看見他,他總會來的吧。會來嗎?會吧,會的。李美麗好像剛剛才想起這原因,心兀自跳了幾下。有那么一刻,李美麗覺得此舉有些瘋狂,不過,瘋又怎么,人活一輩子,總要瘋一下才過癮,起碼這是喜歡做的事。
楊四娃收拾完廚房到沙發(fā)坐下。
李美麗說:“何姐這個人,真是討厭,我從小就不喜歡她,庸俗。我一直不大搭理她,怕惹了她那身俗氣。真的,跟這種人接觸久了,也要變成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變,真是可怕。還有馬豆芽老婆,多少年了,還住那洞里,人怎么可以在洞里住那么久,過蝙蝠一樣的生活,真是好可怕。你看她那眼睛,白天好像瞎的,晚上放賊光,好可怕,我看見她就打抖抖?!?/p>
楊四娃說:“她們經(jīng)常幫忙帶小寶。”
李美麗說:“你看你,也不說早些提醒我,讓我干些后悔的事。”
楊四娃說:“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p>
李美麗說:“我是清楚,腦殼短路了。何姐還塞禮給媽,讓媽轉(zhuǎn)給我,一百塊,對她來說真是不少了,飯也不來吃?!?/p>
楊四娃說:“來日方長?!?/p>
李美麗說:“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她,俗就是俗,我不能像她那樣過一輩子,更不能像馬豆芽老婆那樣過一輩子,我才不得撿別人的舊衣裳穿?!?/p>
楊四娃說:“莫說別人了,你要吃柑子嗎?”
“你要吃柑子嗎?不吃我就不剝。”
“吃還是不吃?”
楊四娃沒聽到李美麗回答,只見李美麗風(fēng)一樣跑進(jìn)臥室,旋即跑出來,邊穿外套邊到門口穿鞋,腿抖得厲害,一腳蹬的鞋,好幾次沒穿上。
“你要去哪?”
“你要去哪?”
回答楊四娃的是樓道里急促的腳步聲。楊四娃以為李美麗站在窗前看見什么熱鬧,便到李美麗剛剛站立的地方往外看,除了酒店噴泉池旁有幾個站著說話的人以外,再就是保安筆直立在門口,車在公路上正常行駛,沒什么特別情況。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下樓去看,李美麗鉆了出來,確切說,是蹦了出來。李美麗是從行道樹猛躥向馬路的,引起一片鳴笛聲,然后直接跨越矮榆樹墻,跑幾步再跨過花臺,在距離那幾人兩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他們在看她,仍然說著話,李美麗看樣子累壞了,慢慢坐在噴泉池環(huán)形的大理石臺面上。其實,灰蒙蒙的天,李美麗穿灰色的大衣,一打眼并不能看見,只因速度太快。那么高的高跟鞋,跑那么快,不知怎樣做到的。
好一會兒,李美麗才回來,楊四娃在看報紙。
李美麗說:“認(rèn)錯人了,哎喲,跑累到了?!?/p>
楊四娃說:“那叫跑嗎?簡直是狂奔,還穿的高跟鞋,這樣不太好,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值得這樣?!?/p>
李美麗說:“我習(xí)慣了?!?/p>
楊四娃說:“這習(xí)慣不好,對腳踝、膝蓋、髖關(guān)節(jié)都不好,年輕時不覺得,老了會找上你。還有你唱歌,太嚇人了,這習(xí)慣也不好?!?/p>
李美麗說:“你咋像老太婆那么嘮叨,還不如結(jié)巴點(diǎn)好,忍忍嘴,多說吉利話,別像何姐那樣,張開嘴巴打胡亂說。”
楊四娃閉了嘴繼續(xù)看報紙,他瞥見李美麗涂了口紅。
7
新千年到來的時候,比起十幾年前,江城變胖了、變高了、精神了,同時,出租車多了,私家車多了,客運(yùn)車多了,會開車的人也多了,對非法私營車管得緊、抓得嚴(yán)、罰得狠。李美麗的生意日漸慘淡,有時幾天沒收入,有時又會一天跑好幾個地方。楊四娃的木匠活也不好做,常常整月閑著,楊四娃要去建筑工地當(dāng)搬運(yùn)工,李美麗不讓,住著市中心的樓房,去當(dāng)搬運(yùn)工,豈不鬧大笑話。李美麗說:“你把娃兒照看好,我養(yǎng)你們,我就不信養(yǎng)活不了,女人也能當(dāng)家?!睏钏耐拗缓脮簳r接送小寶,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
李明雙和李美英去年從深圳回來了。李明雙有了女朋友,叫小曼,準(zhǔn)備新千年的情人節(jié)那天舉行婚禮,李明雙把紅星院的房子進(jìn)行了大裝修。李美英比李明雙先結(jié)婚,嫁的是藥鋪上班的姜大勇,自己去了一家保險公司。李美麗不大喜歡小曼,長得倒白凈,只是橫眉吊眼,一副歪相,平時不怎么說話,一說話把人頂上墻。唯一滿心意的,小曼是江城人,李明雙三十歲了,沒正式工作,說白了叫做有城市戶口的打工仔,能娶到同樣有城市戶口的女子,已算相當(dāng)不錯。姜大勇呢,長得斯斯文文,挺隨和。
接近年底,人員流動大,李美麗的生意出奇好,每天早起忙到天黑。李美麗喜歡叫乘客老板和老師,吳老板,王老師,劉老板,宋老師……不管哪個老板或老師,閑聊時李美麗都會說這樣一番話:“幫我尋個人吧,高個子,偏分頭,臉有些黑,長得像陳道明,不愛說話,名字最后一個字叫輝,他喜歡讓人叫他輝哥,喜歡把公文包夾在左邊,喜歡穿襯衫西褲,喜歡把襯衫夾在西褲里?!彼麄兌紩o李美麗出各種各樣尋人的主意,包括貼尋人啟事,去查電話號碼,或者求助公安部門,李美麗都搖頭。最后他們不得不問,找輝哥干什么。
李美麗的回答多種多樣,隨心隨口,比如:“有點(diǎn)事。”比如:“他……他落了東西在我這?!北热纾骸坝兄匾?,失去聯(lián)系了?!睂嵲诓恢f什么,便說:“找找吧,找一下。”
這天,上午跑了三個短途,下午一個長途,到家已是晚上八點(diǎn),剛休息,電話又響了。李美麗躺在沙發(fā)上懶洋洋接聽,是吳老板,要去趟泰合縣,泰合縣是原來的泰合鎮(zhèn),政府重新規(guī)劃的。李美麗一直不跑夜班,到泰合縣少說要三個小時,吳老板要求九點(diǎn)出發(fā),到地方以后包住宿,因他第二天一早要去跟人會面。李美麗不想得罪老乘客,尤其這吳老板,外地人,剛滿四十,年輕,彬彬有禮,從不講價。李美麗正想給吳老板怎樣委婉講一下,吳老板已猜到李美麗要拒絕。吳老板告訴李美麗,他去見的那人很可能是她要找的輝哥,叫王永輝,在縣委縣政府工作。聽到這個消息,李美麗的身體一動不動,只動嘴巴:“好,好,好?!?/p>
楊四娃在廚房給李美麗煮面,端出來時,迎面撞上奔跑的李美麗,楊四娃手一抖,碗掉了,面灑一地,碗碎一地。
李美麗說:“你急啥哦。”
楊四娃說:“曉得哪個在急,上廁所也要狂奔?!?/p>
李美麗邊化妝邊說:“你講話越來越像我媽了,啊,或者像我爸?!?/p>
楊四娃說 :“你要出去?要出去也不說一下,我還給你煮面。”
李美麗說:“我要跑泰合,今晚不回來?!?/p>
楊四娃打了個激靈。剛剛那碗面原本可以不掉,但李美麗的狂奔帶來一股陰風(fēng),對,是陰風(fēng),冷颼颼地往骨頭里鉆,楊四娃打了個激靈,面才掉的。
“要跑夜班?莫忘了你今天跑了一天,平時就不跑晚上,那邊彎道多,打瞌睡咋辦,別跑成直的?!?/p>
“很重要,必須去?!?/p>
“你再好好想想?!?/p>
“必須去?!?/p>
“那我陪你,監(jiān)督你不打瞌睡?!?/p>
李美麗沒說話,到房間去換衣服,挑來挑去始終不知穿哪件,問楊四娃,楊四娃說好看,李美麗還是重?fù)Q一套,楊四娃還說好看,李美麗說:“好看好看,啥都好看。”李美麗又換,楊四娃說:“不好看。”李美麗眼睛一瞪:“不好看?誰穿好看?懂都不懂。”
楊四娃說:“聽見沒,我給你壓車?!?/p>
李美麗說:“好?!?/p>
楊四娃換著衣服說:“我看你還是別跑這趟了。”
李美麗沒有說話。
臨出門,李美麗瞪著楊四娃:“你剛剛說啥,彎道跑成直的?閉上你的臭嘴。”
楊四娃說:“順的,彎道直道都順?!?/p>
走到樓下,李美麗回頭看楊四娃:“你還送?不用送了?!?/p>
楊四娃說:“說好了我陪你去啊?”
李美麗說:“我說了嗎?好久說的?”又把楊四娃看了看,皺皺眉,“哎呀,走吧,走吧?!?/p>
李美麗給吳老板介紹楊四娃,一家人,因晚上跑車復(fù)雜,叫來多長雙眼睛。吳老板點(diǎn)頭說好。吳老板坐車喜歡睡覺,要把椅背放平,所以吳老板坐前面,楊四娃坐李美麗背后。吳老板確實喜歡睡覺,還沒出城,已睡著了,頭直往邊上偏。
出了城,麻黑一片,李美麗打開車燈時,眼前忽然閃出李國軍的臉,瘦得不成樣子。李美麗悄悄對楊四娃說:“記得提醒我?!?/p>
不好大聲說話,楊四娃的提醒方式是拽頭發(fā),過會兒拽拽,李美麗“嘶”一聲。越這樣,越緊張,想起打碎的碗更是緊張,絲毫不敢松懈。沒多久,便想,哪那么容易出事,車這么少。緊張過頭,稍一放松,人更容易犯困,一小時后,李美麗開始打哈欠,惹得楊四娃也打。
終究出事了。
原因并不是打了盹,因天氣寒冷,途中出現(xiàn)了團(tuán)霧,李美麗和楊四娃同時發(fā)現(xiàn)了霧,楊四娃忘記要小聲說話,大著嗓門喊:“注意,霧,霧?!痹捯魟偮洌嫦駰钏耐拚f的彎道跑成直的,車撞向山體。在撞擊之前,車子壓到石頭發(fā)生顛簸,李美麗回了一盤子,吳老板剛好被楊四娃的嗓門喊醒,身子坐直,瞬間又給抹倒了,李美麗和楊四娃同時發(fā)出一聲“啊”。
李美麗回那一盤子,救了自己和楊四娃的命,吳老板卻沒躲過,當(dāng)場死亡。李美麗別的地方?jīng)]事,右腿受重傷,楊四娃斷了幾根肋骨,胸腔積液,多處軟組織挫傷。
李明雙處理后續(xù)事情,和交警以及死者家屬交涉。要住院治傷,要疏通關(guān)系避免坐牢,要繳納野的經(jīng)營罰款,要賠償死者。最后這條最致命,車子沒買乘客險,即使買了,非法運(yùn)營也不會賠償。李美麗和楊四娃住一個病房,楊四娃一想到這些,便打個激靈。李美麗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還沒想到之后她要面對的巨大黑洞,她腦里一片空白,臉呈現(xiàn)出與年齡不符的天真,眼睛發(fā)著亮,楊四娃打激靈,她還咯咯笑他。
李美麗說:“我說不讓你跟著吧,你偏要去。你要是不去,不出這個事,現(xiàn)在舒舒服服躺在屋里,想看哪個臺都沒人跟你搶,多好。”
即使楊四娃不去,也不可能躺著看電視,一定在醫(yī)院,一定忙得焦頭爛額,憑他的社會經(jīng)驗和軟弱個性,沒能力處理這些。人命關(guān)天的事,楊四娃反倒該慶幸似的。楊四娃看看李美麗,難道受刺激太大,瘋了么。
楊四娃說:“李美麗,你不要這樣,我看到心慌?!?/p>
李美麗說:“我哪樣了?”
楊四娃說:“你說些亂七八糟的話?!?/p>
李美英和姜大勇在醫(yī)院照顧,分別給李美麗和楊四娃喂飯。
李美麗說:“看我妹風(fēng)華正茂,越長越漂亮了,想當(dāng)年我……”李美英給她喂飯,吃完又說,“看我妹夫,就是比小曼好,老實厚道,不多言多語……”李美英又喂口飯。李美英性子火爆,家里出這么大事,心里上火,一攤子事擺著,偏偏這人還裝瘋賣傻。
李美英吼:“吃飯堵不住你的嘴,硬是遇得到你這種,從小瘋跑,我和哥為你挨多少打,現(xiàn)在你還要折磨我們,欠了你的嗎?”
李美麗朝姜大勇擠眉弄眼,意思是,看看,她火了。姜大勇說:“快吃飯吧,不要上火?!?/p>
蔣玉華來到醫(yī)院,自從聽到這天大的事,她一直心跳,老毛病嚴(yán)重了,里邊的氣難出來,外面的氣難進(jìn)去,憋得難受,到醫(yī)院后更是心跳加速,好不容易找到病房,臉已變得烏紅,站在門口,歇半天才回過氣。
蔣玉華進(jìn)病房后,李美麗又調(diào)侃母親:“你們看,蔣老太婆來了,蔣老太婆氣得臉烏青,來哇,你總不能像李國軍那樣拿篾條抽我吧?”
楊四娃說:“媽,你坐?!?/p>
不管怎么,蔣玉華見李美麗和楊四娃能說出話,說的話還蠻有力氣,心放下一大截。蔣玉華像醫(yī)生那樣,檢查了這個,再檢查那個,尋尋問問的,很懂行似的,之后,才坐在床頭的椅子上。
蔣玉華說:“你這個女子,我抽你做啥,你跑車賺錢養(yǎng)家,又沒作孽?!?/p>
李美麗愣了一下,是啊,沒作孽。
蔣玉華說:“出了這事,哪個都不愿意,天塌了有高個子頂?shù)?,你們不要怕,不要著急上火,也不要互相埋怨,活著最大,趁這機(jī)會,我把話給你們交待一下,萬一我一口氣上不來呢?!?/p>
李美麗說:“呸呸呸,蔣老太婆說話不吉利?!?/p>
李美英皺著眉頭:“媽,你怎么來了就打胡亂說?!?/p>
蔣玉華對李美英說:“我這輩子,最放心的是我幺女子?!比缓髮⑸眢w扭向李美麗,“你的個性要改,風(fēng)風(fēng)火火,東跑西顛,沒個穩(wěn)當(dāng)時候,一個家庭,一人亂跳,全站不穩(wěn),你是女人,也老大不小了,要守好本分。你可以想做啥做啥,也要考慮下別人?!?/p>
李美麗吐吐舌頭。
蔣玉華轉(zhuǎn)向楊四娃:“我命好,得了兩個好女婿,還是你們爸那句老話,將來,莫嫌棄她?!?/p>
李美麗說:“憑什么要嫌棄,我最討厭這句話,你們這些女人,老傳統(tǒng),生來就犯了罪嗎,要怕別人嫌棄?”
蔣玉華說:“你不用犟,我活不過你,我看不到那天,你自己總會看到?!?/p>
醫(yī)生進(jìn)來查房,建議飯后少留人,讓病人多休息。蔣玉華想,兩個病人三個家屬,一邊留一個,只多她。
醫(yī)生走后,蔣玉華站起來說:“那我先走了,你們休息。英女子,好好照顧你姐?!?/p>
李美麗、李美英、楊四娃、姜大勇他們都跟蔣玉華打招呼,讓走慢點(diǎn)。蔣玉華從起身那一刻,病房里的一切便靜止了,她看見他們?nèi)家粍硬粍?,像照片一樣成了平面,這張照片從她視線慢慢傾斜,等她走到醫(yī)院大門口,開始不斷下墜,而后一下栽進(jìn)黑暗。
8
紅星院的李國軍家亂套了。李國軍不在了,紅星院的人還是叫李國軍家。李國軍家的大女兒和女婿開車出車禍躺在醫(yī)院里,糟糕的是,大女兒的腿傷嚴(yán)重,要落殘疾,更糟糕的是車?yán)镞€死了人,看她用啥來賠。老伴受刺激突發(fā)哮喘,死在醫(yī)院大門口。家里有了喪事,大兒子的婚禮辦不成了,還要處理一攤子事,死者家屬天天來鬧。靈堂設(shè)在院子自家窗外,幺女子和女婿快要累垮了,跑了醫(yī)院跑家里,跑了家里跑醫(yī)院,還要照顧讀書的小外甥。兩個女婿的父母都是鄉(xiāng)下人,只能幫到照顧下病人,來吊吊喪,沒人能出什么主意。親人朋友都來了,哭哭啼啼,冷風(fēng)颼颼,整個院子像處在陰曹地府。那個不孝的大女子李美麗,看不見母親最后一眼,連骨灰灰也看不到,她只能看見墳堆堆了。這個李國軍,早走早享福。
亂套歸亂套,這世上無論哪個人家的生活,再亂也有平靜的一天,怎么平靜的,外人看不見罷了。
李美麗拄拐出現(xiàn)在紅星院已是三月初,一輛的士停在梧桐樹下,一支拐杖先伸出車門,接著是一條穿了黑色運(yùn)動褲的腿,再然后,李美麗的頭和身體才慢慢擠出來,她穿著紅色運(yùn)動外套,右腋架著拐,左腋夾著木匣子。楊四娃總要去扶,李美麗不讓,要拿木匣子,也不讓。都知道她賣了房,了結(jié)了那攤子事,現(xiàn)在又搬回來。他們往屋里搬東西,她慢慢下那幾個梯步。大家感到悲傷,不知說什么,有人別過臉悄悄抹眼淚,沒人說,她也不說,有人朝她點(diǎn)頭,她也點(diǎn)頭,眉眼間還有股倔勁。但是,嘴角的酒窩不見了,不該不見的,真不見了,給虛胖的臉填平了。那是個“福窩”,現(xiàn)在不見了。
李國軍家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原來住五口人,去了兩個,還剩六口,這是個錯誤的算術(shù)題。人丁興旺好,也是災(zāi)。經(jīng)歷了大風(fēng)大浪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一家人都靜悄悄的,相敬如賓,團(tuán)結(jié)和睦,李美麗一家三口住有陽臺的房間,李美英兩口子住另一間,李明雙睡沙發(fā)。
李明雙開了個小飯館,楊四娃去打雜,沒幾天就干不了了,自從出這檔子事,楊四娃害怕端碗,怕碎,在飯館打雜,不端碗怎么行。楊四娃干不了,只好去果樹街,跟一些出大力的人蹲成一排。來了找工夫匠的人,拿眼挨個掃,像選奴隸似的。楊四娃不在乎,只要有活干、有錢賺。李美麗在家養(yǎng)腿。李美麗經(jīng)常對精疲力竭的楊四娃說:“都怪我,連累了你?!睏钏耐拚f:“一家人莫說兩家話,你也是為這個家?!崩蠲利愓f:“真的怪我?!崩蠲利愓嫘呢?zé)備自己,哪根筋不對,要去找輝哥呢,簡直是瘋子,是瘋子,是瘋子。新千年,什么新千年,二零零零,那么多零,太討厭了。更懊悔時,李美麗會說:“我真該把自己打死、打死、打死,小時候我爸把我打死就好了,生出來把我掐死就好了?!比堑美蠲麟p和李美英直犯可憐,姐姐再不好,也是姐姐。
但是,李美麗丟掉拐杖后,第一件事去了修理部提車,已放那很久了。她走路時稍稍有點(diǎn)跛,不大看得出來,只是不能跑,一跑,誰都知道那是個瘸子。提了車,先試腳,沒大礙,往回走的時候,不知哪根筋較勁,竟然一拐彎往泰合鎮(zhèn)跑去。她匆匆到了泰合鎮(zhèn),匆匆到縣政府,找叫王永輝的人。找到叫王永輝的人,發(fā)現(xiàn)那人和輝哥離了十萬八千里,難道這是命運(yùn)捉弄人?她又開始懊悔,恨不得給自己一刀,沒臉,沒記性,還去找。
回到紅星院,在防空洞門口碰到何女子。何女子一直躲李美麗,一是愧疚,二是一語成讖不知怎么面對。這次迎面碰到,想躲是沒辦法了,何女子先低下頭,搓著手,無所適從的樣子。李美麗靠石墻站立,身后一壁青苔,何女子說:“看你還是那么漂亮,像畫一樣。”李美麗默默站了會兒,低沉地說:“現(xiàn)在,我家齊了,可惜,瞎眼的人已經(jīng)死了?!焙闻踊炭种プ±蠲利惖氖郑骸拔也皇悄且馑?,真的,我也沒想到,我意思是……”李美麗打斷何女子的話:“我沒怪你,會怪怪自己,不會怪才怪別人,也是真的?!?/p>
李美麗繼續(xù)跑車,經(jīng)過這件事,之前的老乘客都沒了聯(lián)系,即便有,也沒幾個要坐車,社會在發(fā)展,需求在增加,許多老板自己學(xué)會駕駛了。李美麗每天蹲點(diǎn)火車站,學(xué)別的“野的”司機(jī),如何跟交警打游擊,如何拉客。生意還將就,只一點(diǎn),車太舊,客人往往使勁砍價。
父母都去了,李美麗是家里老大,理應(yīng)擔(dān)當(dāng)一些。李美麗想,是這樣吧,應(yīng)該有個老大的樣。第二年,給父母上了墳,李美麗召開家庭會議,把李明雙的婚姻大事提了出來。李明雙和小曼一起開飯館,賺錢平分。小曼結(jié)婚的唯一要求是,家里不能有外人。李明雙不認(rèn)為姐妹是外人,小曼不行。
李美麗說:“爸走時說了,這房歸兒子,我們當(dāng)姐妹的,不能緊賴在這,雙娃過三十了,必須結(jié)婚生娃兒了,可以說是刻不容緩的事。哪怕我們出去租房子,都要先騰出來,我做表率,美英,你們兩口子條件比我們好點(diǎn),也想想辦法。要不,我們先合租一間。最好是想辦法買房,哪怕搞按揭,也要買,房價會越長越兇?!?/p>
李明雙埋著頭,兩下為難,只能不停嘆氣。
李美英同意和李美麗合租,當(dāng)月,他們搬出去了。
李明雙新婚那天,李美麗和楊四娃代表男方父母上臺講了話。席間,李美麗去洗手間,遇到小曼在洗漱臺補(bǔ)妝。李美麗洗著手,原想說幾句贊美話。不想,氣哼哼說出了另一番話。李美麗說:“都是我和美英讓你們,那房子憑什么就要?dú)w兒子,父母遺產(chǎn)理應(yīng)子女平分,喪葬費(fèi)補(bǔ)助費(fèi)那些,我們都是平攤平分的。”
小曼認(rèn)真洗完手,說:“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子,你應(yīng)該去古代,找那些鬼問一下?!?/p>
小曼扭身走了,李美麗張口結(jié)舌站在那里。
李美麗和李美英合租不久,李美英和姜大勇四處籌錢,按揭買了個小戶型,一室一廳。家里的親戚,李美英借遍了,李美麗便不好再去借。這么拖著,又過兩年,房價像吃了激素,飛漲,有時一夜之間差點(diǎn)翻番,李美麗想,必須得想辦法了。
李美麗想到王成。雖然曾經(jīng)鬧僵,王成怎么也會看在當(dāng)年兩人好那么多年的份上,接濟(jì)一下。王成這人,心眼不壞。從朋友那得知,王成現(xiàn)在成了一家公司的老總,有兩套房子。
李美麗買了雙剛流行的尖頭皮鞋,鞋尖像錐子,鞋頭窄,夾腳,李美麗不舍得買真皮的,錢掰著花,已好久沒買新衣服了,只能買雙人造革的,鞋幫硬得要命。
公司不在正街,在一個小區(qū)的院子里,樓梯陰暗狹窄,到二樓走過長長的走廊,盡頭那個寫字間。李美麗已意識到這種公司的屬性,頂多是個皮包公司,但她還是走了進(jìn)去。
王成看見李美麗,并不意外,朋友已給他講過李美麗在打聽他,并征得他同意,才給了地址。
王成說:“走吧,我們出去聊?!崩蠲利惛醭蛇M(jìn)了馬路邊一家茶坊。
李美麗說:“你瘦了,也黑了,更結(jié)實了,穿西裝挺精神。”
王成點(diǎn)燃一支煙,蹺起二郎腿:“你還是挺美麗的?!?/p>
李美麗低頭說:“我過得不好,在租房子?!?/p>
王成說:“你的事我聽說一些。來找我,肯定遇到困難了。”
李美麗激動地抬起頭:“是……是啊,我……想……”李美麗發(fā)現(xiàn),人在壓力下,結(jié)巴是多么痛苦的事。
王成說:“想借錢買房是吧?”
李美麗拼命點(diǎn)頭。
王成說 :“你也看到了,我的公司,那是假的,幌子,馬上要關(guān)了,我沒什么錢?!?/p>
李美麗說:“你……有兩套房子?”
王成說:“不假。都搞的按揭,每月還房貸,一套住,一套租出去了,我有老婆管著,不可能把租出去的房子拿給你住?!?/p>
李美麗冒起涼汗。
“不過呢,”王成說,“我再沒錢,萬把塊是可以借你的?!?/p>
距離首付雖然差著一大截,李美麗還是眼前一亮:“那太好了?!?/p>
王成沒有說話,兩人沉默著,李美麗晃著腿,鞋跟咔噠咔噠敲著地板。過一會兒,李美麗的腳伸出來:“你看,這雙鞋好看嗎?”
王成說:“好看,就是質(zhì)量太差了?!?/p>
李美麗說:“買不起好的喲?!崩蠲利惵犚姲l(fā)出的竟是嗲音,覺得那不是她的聲音,她可沒想這樣說話,好像走路沒走穩(wěn),滑了一下。
王成說:“我給你買?!?/p>
李美麗露出天真的笑容:“真的嗎?好啊,好啊。”
王成說:“走?!?/p>
李美麗站起來,一拐一瘸地跟王成走,一直走進(jìn)了賓館的房間,走得腳起了大泡,疼得鉆心。每走一步,李美麗都想,不能這樣,這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這么想著,李美麗已經(jīng)躺在王成身下,穿了劣質(zhì)皮鞋的腳在王成肩頭晃動。李美麗感到刺痛從腳趾的大泡開始,沿著小腿一直蔓延全身,隨著晃動,痛得鉆心。于是,賓館房間傳出李美麗無遮無攔的叫喊。在這喊聲中,李美麗感到身體開了好幾條大口子,血淋淋的。同時,衛(wèi)生間下水道的氣味一股股往外冒。李美麗邊喊邊說:“臭,好臭?!?/p>
李美麗穿衣服的時候,王成抽出一疊百元大鈔,甩了甩放在床頭:“拿去買雙好鞋,再買幾件好衣服,借你的錢一會兒到銀行去取。”
李美麗覺得整個房間的畫面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見過。穿好衣服,李美麗想起來了,在電視上,女人和男人睡了覺,女人穿衣服時,男人給女人錢。李美麗坐在床尾彎腰穿鞋,沒吭聲,王成還躺在床上。
慢慢抽完一支煙,王成說:“其實,想買房也容易,就看你愿不愿意?!?/p>
李美麗說:“愿意,當(dāng)然愿意?!?/p>
王成說:“我認(rèn)識個大老板,要在幾年前,你還年輕,腿也沒瘸,跟了他,你早就有房子了?,F(xiàn)在呢,跟一個不行,可以跟幾個?!?/p>
李美麗的鞋往腳上一穿,便痛得鉆心。李美麗“嘶嘶”抽氣,聽見這話,真想甩王成一鞋底子,但她想到自己的處境,只是動了下念頭,齜牙咧嘴穿腳上了。
“王哥,你讓我當(dāng)小姐?不能這樣貶低我?!?/p>
“你看,說你老傳統(tǒng),總不承認(rèn),什么妓女啊、小姐啊、三陪啊,都是人給取的。實際上,那叫交換。你想想,自古以來貿(mào)易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不就是從交換開始的嗎?”
李美麗說:“這不叫老傳統(tǒng),這叫……”李美麗沒想出該怎樣表達(dá),“反正,我不得干那丟人現(xiàn)眼的事。”
王成說:“你好好想想,我也是為你好。交換,就是交換,你剛剛已經(jīng)交換一次了,再過幾年,你想交換都沒資本了,你看,你在長皺紋了?!?/p>
李美麗一驚。
王成起床后,用床頭的信簽紙從手機(jī)上抄了幾個號碼遞給李美麗:“要是你愿意,就聯(lián)系,提我的名字?!崩蠲利悇e過身,王成把紙塞進(jìn)她包里。
回家路上,李美麗耳邊回響著幾個字:“你已經(jīng)交換了一次了?!币宦纷咭宦废耄詈笾皇O聝蓚€字:交換。
沒幾天,李美麗傷心地想著那兩個字,撥打了紙條上的一個號碼。
第二年,李美麗按揭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二十年還清。李美麗不避諱楊四娃,楊四娃也不問,屋里到處可見從酒店帶回的一次性用品。小寶問這些從哪來,李美麗告訴小寶,都是跑長途外面住宿,花錢從酒店換回來的。李美麗學(xué)會了喝酒抽煙打麻將,經(jīng)常夜不歸宿,喜歡化濃妝,穿豹紋和皮革,渾身到處裹得圓鼓鼓的,喜歡換發(fā)型,今天燙卷,明天拉直,染了紅色染黃色,頭發(fā)越來越細(xì),越來越躁。煙和酒傷皮膚,熬夜更傷,人一下老了一大截。
楊四娃說:“你要注意身體?!?/p>
李美麗說:“總比你扛水泥袋子好,你現(xiàn)在還出大力,將來老了毛病就來了。”
楊四娃說:“我倒沒啥,只是你,還是改不了老毛病,喜歡跑,你曉得你的腿受過重傷根本不能那樣跑。還有,你走路不看腳底下,老是亂看,注意力不集中,萬一摔倒,醫(yī)生說了,很危險?!?/p>
“我習(xí)慣了。”
“要改,不比年輕時了。”
李美麗的壞名聲早已傳遍紅星院,愛嚼舌頭的何女子最初說:“小時候就妖艷,她媽罵她要被野男人捉去,看吧,真是不能亂說話。”到二零一二年時,何女子說,“那個李美麗,簡直一點(diǎn)也不美麗了,哎,變了,老了,可惜喲,讓野男人糟蹋成那樣,現(xiàn)在怕是沒男人愿意捉她了,女人這命啊!”
紅星大院許多人說,李國軍家大女子,再妖艷也成老太婆了,時間太快了。
9
馬豆芽在防空洞發(fā)了二十多年豆芽,始終買不起房,越來越買不起,到二零一五年,想買只能做夢。有富裕人家搬去了高檔小區(qū),馬豆芽在紅星院租了一間便宜的住,還是在防空洞發(fā)豆芽,馬豆芽的老婆每次進(jìn)防空洞聞到豆芽味,要干嘔一陣,有時甚至吐得直不起腰。馬豆芽只好讓她盡量不去防空洞,賣豆芽時戴上口罩。
一個異常悶熱的夜晚,天空布滿烏云,暴雨要來了。馬豆芽的老婆被窗外突襲的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聞到冷熱交替的腥氣,知道暴雨馬上到了,擔(dān)心馬豆芽挨淋,抓把傘去送。
馬豆芽的老婆進(jìn)防空洞聞到豆芽味,在門邊干嘔,聲音被風(fēng)吹走了,嘔一陣,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平時馬豆芽這個時間一般都在簸豆子,嘩嘩嘩地響,她在家也能聽到。而此時,洞里沒有嘩嘩嘩的聲音,馬豆芽老婆往里走著,那是種奇怪的難以辨別又似曾熟悉的聲音,像小貓呼嚕,像小狗哼唧,像蛐蛐吱吱。馬豆芽的老婆經(jīng)過十五瓦的日光燈,影子在防空洞的墻上倏然變大,又變小,最后縮在腳底。越往里越昏暗,他們曾經(jīng)搭床鋪的地方?jīng)]有拆,暑熱天,可以在那午睡乘涼,馬豆芽的老婆想起之所以熟悉,因那吱吱聲是繃子床發(fā)出的,看來馬豆芽嫌熱,想在洞里睡。馬豆芽的老婆準(zhǔn)備喊馬豆芽,剛張開嘴,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見了床上兩條青蛙般分開的肉腿。那當(dāng)然不是馬豆芽的腿,那是女人的腿,然后,又看到白腿中間蠕動的黑影,那條黑滌綸長褲,是前天買的,因馬豆芽長期住防空洞受濕,總感到腿冷,大熱天也要穿長褲。馬豆芽的老婆立即明白了,馬豆芽居然在偷人。她悄悄彎腰,去撿墻邊的一根竹竿,心想:“馬豆芽啊馬豆芽,你啥本事沒得,還有女人看上你,也算你有福了。想著,竹竿一下掄過去?!?/p>
“沒出息的,褲子也不敢脫,拉絲會把你的卵蛋磨爛?!?/p>
馬豆芽翻身起來,馬豆芽老婆正要看那女人,只見那女人抓起包蒙了臉,“啊”的一聲叫,同時,拂下裙擺,哧溜下了床,再哧溜,已從馬豆芽老婆身邊躥過去了,身后傳來咔噠咔噠的高跟鞋聲。這種事,跟男人有關(guān),不能怪女人,讓她跑吧。剛這般想,馬豆芽老婆耳邊回蕩著女人那聲“啊”,吃了一驚,便追出去。到洞口,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天空,雷聲滾滾,雨傾瀉而下,馬豆芽老婆看到一個一拐一瘸的女人沿石墻奔跑,她的右腿,每跑一步,膝蓋向里拐一下,咔噠,咔噠,仿佛在空敲著什么。她的裙子真夠短的,短得只夠遮住屁股。又一個閃電劃過天空,她在梧桐樹下做個停頓,側(cè)身回頭看了看,接著向前跑了。
馬豆芽老婆驚駭著進(jìn)洞,干嘔著來到馬豆芽跟前,馬豆芽垂頭坐在床上抽煙。
“是她來找我的?!?/p>
“她來找你?這……咋可能……她會找你?”
“真的?!?/p>
“有那么好的事,白白送上門。”
“給……給錢。”
“啥子?給好多錢?”馬豆芽的老婆擰馬豆芽的胳膊。
“三……三十一次?!?/p>
“一次?幾次了?”
“三……三次?!?/p>
馬豆芽的老婆重新拾起竹竿,朝馬豆芽身上抽:“天哪,要我賣好多豆芽才能賺回來。”
馬豆芽說:“哪個喊你一天不讓人碰,簡直不像個女人?!?/p>
馬豆芽早已躲開,馬豆芽的老婆還在抽,竹竿敲在床邊,梆梆梆……馬豆芽老婆想到李美麗曾送給她的裘皮大衣,一次也沒穿,穿不出去,哪個穿裘皮大衣配雨靴賣豆芽,也舍不得送人,只能在衣柜里放著,買樟腦丸養(yǎng)著,到現(xiàn)在還在那礙事。一定要處理掉,哪怕賣九十塊,也要到舊貨市場處理掉。
一大早,小曼來敲李美麗的門,李美麗剛打開,小曼的叫罵聲灌進(jìn)來。
小曼指著李美麗的鼻子:“你這種女人就是個禍害,把你爸氣死了,把你媽急死了,現(xiàn)在又要禍害你弟弟了,你要胡搞亂搞臭搞,滾遠(yuǎn)點(diǎn)啊,還讓我們咋個在紅星院待,別人戳不到你的脊梁骨,戳你弟弟的,戳你侄兒的,戳你爸你媽你家老祖宗的,你倒好,躲在屋頭睡懶瞌睡,難不成一家人都欠了你,要受你一輩子連累?”
小曼越說越氣,氣得渾身發(fā)抖。
李美麗說:“你咋生那么大氣?!彼樕媳阌脂F(xiàn)出不合時宜的天真,皺紋霸占了她的眼周和脖子,松弛的皮膚將嘴角擠垂了。
小曼說:“你……簡直不要臉,看到你我就惡心,我們跟你斷絕關(guān)系,再敢踏紅星院一步,我找人打瘸你另一條腿,我說到做到?!?/p>
李美麗說:“我曉得,你家里認(rèn)識黑道的人?!?/p>
小曼吐口唾沫,向門口走去:“難怪哦,你看你這樣子,爛罐子,恐怕只能找馬豆芽那樣的了?!?/p>
李美麗愣了愣,操起地上一只鞋,往小曼身上扔,打到小曼后背,小曼往樓下跑,李美麗光腳在后面追,手拎鞋子,一拐一瘸,罵著難聽的話,句句往女人隱秘部位戳,李美麗不知那些話怎么從嘴里出來的,罵來罵去,似乎罵的都是自己。
回屋后,李美麗悶在被子里嚎哭,她不知那是不是她的聲音,極其難聽?;叵脒@些年,一路狂奔,從出車禍那天開始,摔了個大跟頭,再也爬不起來似的,天天拼命賺錢,越發(fā)賺不到。還讓王成拉下水,出賣身體,這個王成,人發(fā)達(dá)了嫌棄她了,抓不到他人影子,還笑呵呵說她是老臘肉,老臘肉就老臘肉,豁出去不要臉了,早不要了。她不敢照鏡子,除了十八歲文的青黑的眼線和眉毛沒變化,其他全無法比了,皺紋、松弛、黃褐斑,而那些青黑現(xiàn)在多么不合時宜啊,直愣愣的,突兀難看,硬是沒錢去洗掉,人家都繡真眉毛了。十八歲到現(xiàn)在,恍然間,她覺得這一切都是一下子發(fā)生的,人一下子不要臉了,一下子老了,一下子窮了,跑來跑去,青春、尊嚴(yán)、錢財什么都跑沒了。她現(xiàn)在到火車站已很難拉到客,誰看見那輛破奧拓車都不坐,想換車,硬是沒錢。楊四娃干兩個活,白天去建筑工地,晚上給人守門,賺的錢還不夠供小寶在天津讀大學(xué)。她硬著頭皮找馬豆芽,一是要湊房貸,二是想證明一下男人不嫌棄她。啊,老天,怎么能怪王成呢,是她自己愿意下水的,當(dāng)時只想快點(diǎn)買房,那么后來可以不找那些男人的,她已聯(lián)系了一家保潔公司去當(dāng)保潔員,月收入還房貸不成問題,正因為想證明男人沒有嫌棄她,她畢竟是個瘸子了,三十塊,九十塊,夠還什么房貸。想起父母一直讓楊四娃不要嫌棄她,到老她都沒逃出“嫌棄”這兩個字,他們太喜歡亂說話了,亂說的話總會應(yīng)驗。她一直都在稀里糊涂地過,不知要干什么,自己不知自己,這些是楊四娃說的,楊四娃也太喜歡亂說話了。他們都說她太能跑了,是啊,是啊,她回想著這些年她一次次狂奔,為了什么,這一切……
她忽然從床上爬起來,到衣柜里搬出木匣子,鑰匙已找不到了,小小的鎖,她跑到儲藏柜找來螺絲刀,下了鎖,掀開蓋子。
木匣子里裝的是華泰大酒店的一次性用品,那雙帶有抽繩包裝的赭紅色不倒絨拖鞋,靜靜躺在那兒,小香皂、小梳子、棉簽、牙簽、指甲銼、香水。她想起那個下午,踩著毛毯般柔軟的地毯,穿越金色走廊,進(jìn)了六三五房間,看見了精美的沙發(fā)、茶幾、電視柜、夢一般蓬松的大床,還有衛(wèi)生間的浴缸、淋浴房、馬桶、光潔如玉的大理石洗漱臺、軟絨絨的浴巾,然后她打開衣柜看到那個聚寶盆形狀的籃子,里面裝著白色抽繩包裝的赭紅色拖鞋。
多年來,尋找輝哥,正因這雙拖鞋,自始至終,和那么多男人開那么多次房,她第一次穿如此精致的一次性拖鞋!當(dāng)時,她感到自己成了公主,不,娘娘,不,貴婦……那些男人,除了輝哥,沒有任何人如此尊重她。
沒想到,這雙拖鞋給她帶來了厄運(yùn)。她來到窗前,看到樓下沒人,便端起木頭匣子想要往外倒,舉了一次沒倒下去,再舉一次還是沒倒下去。最后,她用手摳出那堆東西,嘩啦啦扔下去。
此時,她只想找人好好說說話,沒別人了,親人朋友都不搭理她了,除了楊四娃,沒別人了。她抽咽著叫他趕快回家。
楊四娃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來,李美麗好端端坐在沙發(fā)上。李美麗說:“我就是讓你回來歇歇,我們五十歲的人了,不受那個累了?!?/p>
楊四娃從腋下掏出一雙被他泥汗污濁了的拖鞋遞給李美麗:“在樓下?lián)斓?,好好的東西就給甩了,這些人太不節(jié)約,拿來給你冬天穿,多好看的拖鞋。”
李美麗說:“我不要別人扔掉的東西,你總是記不住?!?/p>
楊四娃灰頭土臉的,汗水沖出一股股的溝。
李美麗說:“你去洗洗澡吧。”
楊四娃洗澡出來后,李美麗艱難地說:“我們復(fù)婚吧?!?/p>
楊四娃說:“我們不是早就復(fù)婚了嗎?”
李美麗說:“沒有,我們只是住在一起,沒有復(fù)婚,我們要去辦個結(jié)婚證?!?/p>
楊四娃說:“你不是說那就是個本本嘛,不會喘氣的?!?/p>
李美麗說:“就是要那個本本,萬一我哪天動不了了,你嫌棄我,那個本本就管用?!?/p>
楊四娃說:“我們結(jié)婚時就答應(yīng)了爸的,不嫌棄你?!?/p>
李美麗說:“口說無憑?!?/p>
楊四娃說:“你看你,一點(diǎn)不穩(wěn)當(dāng),東一下西一下的,你一天想些啥,行吧,辦個本本。”
李美麗說:“我能想啥,活著唄?!?/p>
10
大霧彌漫的早晨,李美麗開車?yán)鴹钏耐捱M(jìn)了高速公路入口,他們剛進(jìn)去,高速便封路了。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李美麗要求旅行結(jié)婚,搞點(diǎn)儀式感,提出去“建川博物館”。李美麗說:“我喜歡鞋子,聽說那有個‘三寸金蓮館’,我不看別的,我就看鞋,節(jié)約錢?!?/p>
早上起來,他們同時看見了大霧,誰也沒說什么,只站在窗邊吐著白氣。
李美麗在霧里開車,看不見別的車。
李美麗說:“我們房貸還有幾年就還完了,該去輕松一下,我們還沒有真正出門旅游過,不出去看看,簡直太虧了,看看人家,到處耍。說是有免費(fèi)拍婚紗照的,回來我們?nèi)パa(bǔ)拍一個,我就穿腳上這雙紅皮鞋,喜慶?!?/p>
楊四娃說:“是我……沒賺到錢?!?/p>
李美麗說:“怪我,我太不懂事,太喜歡跑,把家跑窮了,把弟弟妹妹得罪完了,李明雙一家不搭理我,李美英也不搭理我了,我電話打過去,她都不接,我一直打,她還是不接,是聽不到嗎,根本不是,聽不到總會看到,看到總會回個電話,昨天我打她電話竟然打不通了,我分明看見她在發(fā)微信朋友圈,她是把我拉黑了。還有,我那些親戚,見我都躲,不曉得他們怕啥,我又不欠他們錢。我要去保潔公司上班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崩蠲利愓f得口干,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
楊四娃說:“以后……以后……不跑就好了?!?/p>
李美麗說:“你怎么又結(jié)巴了?”
楊四娃沒說話。
過了很久,李美麗嘆息著說:“你不用害怕,稀里糊涂過了大半輩子,我再折騰不動了,老了,真不敢相信,一下就老了?!崩蠲利愡@大半輩子,混混沌沌,做的轟烈事只有一件——找輝哥,想到這個,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今晚就住那,我看有人發(fā)朋友圈,說那的賓館不貴,一晚不到一百塊錢。老都老了,不能舍不得一百塊錢,想當(dāng)年我那件裘皮大衣……”隔著車窗,李美麗的聲音和霧共同縹緲著。
楊四娃空咳了兩聲。
李美麗想起小時候那場大霧里的奔跑,想起朝防空洞喊“啊”,想起蔣玉華喉管里的嘶鳴,想起馬豆芽年輕的年老的臉,便用力甩頭,把馬豆芽甩出去了。
李美麗說:“我昨天夢見爸拿篾條抽我,媽在旁邊抹眼淚,他們都不說話。哎,人啊,我們也都老了。”
楊四娃想批評李美麗,自己規(guī)定不能嘆氣,自己還犯毛病。楊四娃張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只好扭頭看著窗外彌漫的大霧。
到“建川博物館”已是下午,霧散去一些,他們隨便吃了點(diǎn)東西,買了一個館的票,到了“三寸金蓮”館,李美麗看到了那些精美的沒有巴掌大的繡花鞋。
李美麗說:“天哪,好乖的鞋,好漂亮,看看,人家那時候就懂時尚。天啊,還有高跟鞋,坡跟鞋,尖頭鞋,哎喲喲,什么都沒變啊。”
楊四娃不說話。
李美麗回頭看看楊四娃:“你怎么不開腔?”又瞄楊四娃幾眼,皺皺眉,“看你,就是個土老帽,穿啥都穿不出來,跟你走在一起,別人還以為我跟了個農(nóng)民工。真沒想到,你十八歲時還會彈吉他。你真會彈吉他?不會是我做夢吧?!崩蠲利愓f完這些,看到自己的穿著,從質(zhì)地到款式,實在無法和當(dāng)年比,越來越土了,好像從來沒穿過這么土這么糟糕的衣裳。
李美麗說:“哎,我當(dāng)年真不該把那些衣裳都送人了,那么好的衣裳,有的一回也沒穿過,吊牌還在。還有那件裘皮大衣……啊,我的天,我簡直腦殼短路,咋會送給馬豆芽老婆,我真想打死我,哎呀呀?!?/p>
楊四娃想說,你不該總嘆氣,這樣不好。楊四娃還是說不出話。
他們轉(zhuǎn)到“辜鴻銘”掛像前,看那些文字說明,此人有戀腳癖,喜歡女性穿鞋行房事,經(jīng)常親吻撫摸小腳小鞋。王成在李美麗腦子里閃了一下。同時,李美麗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買的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鞋子,以及那些各種各樣的一次性拖鞋。
李美麗說:“哎喲,真是什么都沒變啊?!?/p>
他們保持著距離繼續(xù)走。為了體驗古時女人走路的艱辛,地板做了凹凸不平設(shè)計,李美麗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成了一個真正的瘸子。他們到另一個鞋柜前看鞋子,李美麗站在這邊,楊四娃站那邊。
李美麗和楊四娃看鞋子,在停車場,一些人在爭相拍照,他們拍李美麗開的奧拓車。李美麗的奧拓車夾在許多奔馳、寶馬、大眾等車的中間,矮趴趴的,這癟一塊那癟一塊,像歷盡歲月的袖珍古董。他們邊拍邊驚嘆:“全中國,啊不,全世界也找不到這樣的車子了!”還有人說:“你們看,這像不像‘三寸金蓮’?”他們哈哈大笑。
傍晚,沒有散盡的霧重新濃了。
李美麗和楊四娃從博物館出來,走向停車場,許多人也往停車場走。李美麗走在前面,楊四娃走在后面,他們保持著距離。楊四娃看著李美麗的腳,腿不好,她還穿高跟鞋,過五十的人了,還穿那么細(xì)那么高的高跟鞋,從來就沒穿過平底鞋,從來不知道好好走路,瘸不瘸都一樣,非得一簸一簸的。還有,從來不知道自己適合穿什么,胯骨老寬了,腿縫那么大,還穿緊身褲,膀子那么老粗了,脖子都縮了一截,還穿高腰,還有頭發(fā),從來不知道扎起來,偏說扎起來不好看,都糟爛成雞窩了,還披著……要不是答應(yīng)了李國軍,要不是……楊四娃看著看著,那雙火紅色的高跟鞋忽然停下來,頓了兩秒,開始奔跑,越來越快,伴隨迅疾的咔噠聲,楊四娃看見那雙鞋飛起來,劃過兩道凌亂的紅線,消失在霧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