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端煙水 ——文學與江南文脈的傳承
江南是個出作家的地方,這一點沒什么爭議。古往今來,此地的文脈,似乎從未斷過。若細細想來,也會覺得這文脈獨特。所謂修齊治平的大丈夫情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之道,于其中影影綽綽,若隱若現(xiàn)。然而求本溯源,或是梳理出一個群英譜,才曉得這文脈的好與豐厚。若真要一言以蔽之,是因為“旁逸斜出”四個字。
一以貫之的,可說是一種奇與通透。“通透”易解,大概就是吳敬梓說的“煙水氣”。“奇”則復雜些,看起來,內里卻各有各的命途。自認“學而優(yōu)”的不少,仕途上飛黃騰達卻是寥寥。憤世嫉俗者有之,待之日久,疲了,才有些信馬由韁起來。
這伙先生中,頭一個數(shù)吳承恩?!痘窗哺尽份d他“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是個少年才子。但他科考不利,老大功名未竟。至中年才補上“歲貢生”。晚年出任長興縣丞,卻又“撫事臨風三嘆惜”,寫下“誰能為我致麟鳳,長令萬年保合清寧功”,后憤然請辭?!熬t神明”的王道之國算是其終極政治理想,郁郁于胸;《酉陽雜俎》之類的小說或野史讓他看到怪力亂神之于現(xiàn)實的美好。故而寫《西游記》于他頗有些夫子自道之意,“雖然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明鬼,實記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吳承恩還寫過一部短篇小說集《禹鼎志》,不過已經失傳,只能看到一篇自序,是為憾事。
明朝再說一個歸有光,江蘇昆山人。出身寒儒,累世不第。這一傳統(tǒng)到了歸先生這輩,也沒走出宿命。說起來,此君更是神童,九歲能成文,十歲時寫出了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論》,十一、二歲“已慨然有志古人”。“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大家之文”,偏偏也不好命,會試落第八次,到了六十歲才中了進士。不過,多舛仕途似乎并沒有消磨他人生的銳氣,否則成就不了“明代第一散文家”。嘉靖年間,復古余緒方興未艾。王世貞更被尊為文壇宗師,聲勢煊赫。歸氏慨然舉起唐宋派的大旗,向這位大腕叫起了板,話是鋒芒畢現(xiàn):“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鉅子,爭附和之,以抵排前人。”其為文,為后世如清桐城方姚等家交口贊譽,是很站得住的。好在平緩淡和,并無縱橫捭闔、或針砭之意。文字更是真摯簡樸,深得生活神髓?!俄椉管幹尽纺钔銎?,“庭有楷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币姌渌既耍厥撞粍倨鄾?。沒有大事件,一物,一情,盡得風流。
說起文字的溫潤家常,更可一提的是清朝的沈復。沈先生是蘇州人,出身幕僚。乾隆皇帝南巡時,曾隨父親恭迎圣駕。親睹圣澤,卻無意科舉。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沈復為我們留下了一部《浮生六記》,有些自傳的意思。這個作品,算是有國際知名度,因為被林語堂翻譯成英文介紹到了美國去。林譯為“Six Records of Floating Life”,真是妙極。我們如今說起這書的好,大概也是感嘆當是時,居然有此等floating之人與事?!堕|房記樂》《閑情記趣》《浪游記快》,說起來其實都是很小的事情。夫妻之道,集腋成裘。用王韜的話來說,“筆墨之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里面自然是無關鴻鵠偉志的。最令林語堂欣賞和稱道的,似乎是這書中的女主角,沈妻陳蕓。三綱五常的年代,她追求愛情的方式,很有其獨到之處。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庇窈鈹D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這一段筆觸活潑,雖是兩小無猜,卻見其性情的溫存與體貼。
林稱陳蕓“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并無大差。沈復對這個妻子愛得深沉,文中有一段寫得也頗為動人?!笆悄昶呦?,蕓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鼻偕樛葹樨鴥?,又是知己。這個女人陪同沈復過了半輩子布衣蔬食的藝術生活。攜手旅行,縱情園藝,間或詩詞相和。美則美矣,在當時的文學情境中并不入流。然而,卻讓西方人喜歡得無以復加。在他們看來,這里面卻寄寓了一種美好務實幾乎可以說與現(xiàn)代合為一轍的生活觀,恰是長期被規(guī)條約束的中國人所不敢也不愿觸碰的。所謂浮生,說到底,便是一種人本主義的觀念﹐不是建基于廟堂﹐而是從人自身出發(fā)。在這本書中,可以看到一種萌芽般的新式中國人。雖然一對神仙眷侶,最終以悲劇收場,只能說他們走得太快而太遠,沒有生對時代。
經常聽人說,江蘇這地方或許讓人意志消磨。與其說是消磨,不如說是賦予。地方對文人的世界觀,生活觀的影響,多少是有些的。鋪延開去,說到江蘇的省會南京。號稱六朝古都,三百年間同曉夢,擔了金陵王氣的名聲,每每“王氣黯然收”?!白钍莻}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惫蕠豢盎厥琢?,只得對泣紅袖,似乎不怎么有出息??梢f起來,這地方,對有出息的人也頗有些吸引力。當年王安石退了休,在中山門選址造了“半山園”隱居;到了明代,龔賢“厭白門雜遝”而結廬于清涼山下,在附近的虎踞關造了“半畝園”,作了歸老之地。和沈復同生活在乾隆年間的袁枚袁子才,更是有個性。三十八歲厭棄仕途,毅然請辭,買下了金陵小蒼山,建了“隨園”。這園子,造得十分之好,據說連皇帝建御花園都來取經。袁枚自道:“不作公卿,非無福命都緣懶;難成仙佛,為讀詩書又戀花?!庇腥司陀蟹亲h,說你活得好好的,耍什么世紀末情懷呢。袁枚就寫信給友人程晉芳說:“我輩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妄誕,當不受文人之厄。”口氣的確很牛。
說到江南文人的情懷,蔓延到現(xiàn)代,很想談談周瘦鵑。周先生是蘇州府吳縣人。他有幾個重要的文化標簽,為人所津津樂道。其一是“鴛鴦蝴蝶派”,他是代表人物?!傍x蝴派”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名聲并不很好。是“艷情+哀情”的同義詞。曾被新文學的各位干將匕首投槍,攻擊得不亦樂乎。然而,卻受到一般民眾的歡迎和垂青。周瘦鵑辦過一本叫《禮拜六》的流行刊物,這本周刊曾受到眾多消閑讀者的狂熱吹捧,成為當時“鴛蝴派”的主要陣地和代表刊物。
另一個是本叫做《紫羅蘭》的月刊。前身是大東書局《半月》。后來叫了這個名字,和周先生年少時的羅曼史相關。周先生就異乎尋常地喜愛這種花卉,終其一生。后來在蘇州所辟“周家花園”,也命名為“紫蘭小筑”,可見用情之深。周瘦鵑大約對自己的文學趣味也有幾分保留。倒是對作為“園藝家”的身份,更是念茲在茲。寄情花草,頗有建樹。也寫了些并未傳世的雜文,計有《花花草草》《花前瑣記》《花前續(xù)記》等,豐富得很。他的盆景與盆栽,十分有名,曾被拍攝成電影紀錄片,在各地巡展,甚至還被送到了北京的迎賓館去??捎幸徽f的,也是往事。一九三八年冬,已有數(shù)十年歷史的國際性的上海中西蒔花會再次舉辦。在蒔花會展出比賽中,周先生以其古樸典雅、獨具特色的中國盆景、盆栽兩度奪魁,獲得彼得葛蘭獎杯,為祖國很爭了光。后因該會英籍評判人員有意貶低中國,裁判不公,憤而退出。是很見風骨之舉。
接著再說說劉半農。劉先生是江陰人﹐本字半儂﹐有些香艷。事實上﹐他也確乎有一個身份是曾經的“鴛蝴”小說家。但說起他﹐頭腦里總是映現(xiàn)出“新文學革命”和“白話文運動”的字眼,是個鏗鏗鏘鏘的形象。
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文學革命的大潮中,和與錢玄同的雙簧戲相關。因為一個王敬軒引出了舊學的捍衛(wèi)者林紓,又因此創(chuàng)造出了金心異。因為金心異,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歷史上有了一個叫做魯迅的小說家。魯迅在回憶劉半農時說:“他活潑、勇敢,打了幾個大仗。”好像在夸獎一個孩子,魯迅是很肯定他的貢獻的,有了劉先生,我們才有了“女”字旁的“她”可用﹐也才有一首叫做《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可唱。但是,這孩子又實在很好勝。別人去外國讀書,是向學。他卻多少是為了一張文憑耿耿于懷。拿了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又因為好勝,去挑戰(zhàn)國學大師章太炎。結果碰了大釘子,被章用漢唐音韻交替地罵了娘﹐鎩羽而歸。這些在章門弟子——名中醫(yī)陳存仁的《閱世品人錄》里都有記載。
還有兩位無錫人,便是錢鍾書與楊絳夫婦。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一對璧人,雙子星座。說琴瑟龢同,并無夸張。夏志清稱,“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界再沒有一對像他倆這樣才華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錢鍾書是天才,這在批評界有定論。清華三杰,他獨占鰲頭。在學問上謙虛,為人則恃才傲物,幾乎頭角崢嶸。錢氏寫《圍城》,多少是帶進了昔日在聯(lián)大的經驗,這小說隱隱然是看得到激憤的。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錢鍾書已經去了上海。當時出風頭的是太太楊絳。楊絳寫了一部喜劇,叫《弄真成假》,風靡滬上。這出劇作由上海同茂劇團搬上舞臺,反響極大??戳藯罱{的劇后,錢鍾書也十分激動,說:我也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楊絳馬上稱好,便把保姆辭退,一個人擔負做飯、洗衣等家務。只為省點錢,少一份支出,維持家庭生活。這樣錢先生便可以安心寫長篇。
楊絳的犧牲,成就了《圍城》,也幾乎成就了錢鍾書這個人,無論治學還是創(chuàng)作。錢鍾書對這個妻子的戀慕,一生未改?!度恕かF·鬼》出版后,在兩人“仝存”的樣書上,錢先生寫下:“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边@份極盡包容的情感中還涵括著一份母性。娶妻當如楊季康,事實證明,錢鍾書的選擇沒有錯。楊絳的溫文與堅強,在錢身后,表達得更為深沉與澄凈。
丈夫、女兒相繼去世后,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錢鍾書的作品整理出來,還把他經年積累的讀書筆記發(fā)表。九十二歲高齡時,她完成了《我們仨》。讓我們得以看到這對中國文學史上“大寫”的學者夫婦,樸素而清澈的人生。
最后,因為多年居港的關系,說一說葉靈鳳。葉先生是我的老鄉(xiāng),南京人。他的一生,有許多身份,官方的有“小說家、散文家、編輯出版家”。一則就是些別稱,如創(chuàng)造社“小伙計”。
一九三八年,廣州失守后,葉先生隨《救亡日報》來到香港。從此在香港定居,直到1975年病逝。三十七年間,頗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之喟。小說是不怎么寫了,除了編輯報刊外,主要創(chuàng)作散文隨筆和翻譯。其中寫得最多的,是故土南京的山川風物?!痘⒕猃埍P今勝昔》《中山陵所見》《玄武湖的櫻桃》《南京的馬車》《朱氏的“金陵古跡圖考”》《紅樓夢與南京的關系》《江南園林志》《江蘇之塔》《家鄉(xiāng)的藥草》,下筆之豐,有文饋故里之意。有時以“白門秋生”的筆名發(fā)表文章,大概也是一種致敬。其對香港用情亦頗深,為香港寫了三本書,分別是《香港方物志》《香江舊事》《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前兩者,一講在地風土,一論時弊史話。好玩的是第三本,是用“葉林豐”署名,說的是在香港頗有盛名的一個海盜,活躍清嘉慶年間。葉并非要為他正名,倒是很為他的知名度而不平。經過考證,他認為張保仔同滿清水師和葡萄牙人海軍聯(lián)合艦隊大戰(zhàn)九天的地點,就在大嶼山的赤鱲角。張本來也就是個賊寇,活在民間的傳說中。這本書卻要還他個舉足輕重的歷史面目。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大概是葉先生一輩子的心中塊壘吧。
一方水土一方人。任何一種地域文化,最為生動而具溫度的體現(xiàn),便是文學。江南的文脈源遠流長,并輻射海外。這是一個身在外地的江南人的福祉。因為文學和這些作家的存在,我們心中的原鄉(xiāng),可以留存得更為清晰、豐盈、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