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買加作家麥肯齊:相對于種族議題,更缺少新移民小說
提起牙買加,大多數(shù)中國人下意識會想到博爾特。除此之外,關(guān)于牙買加我們近乎一無所知。
近年來,伴隨一批牙買加作家在國際文學獎項上嶄露頭角,牙買加作家及其作品逐漸被推及前臺。閱讀這些作品,常能捕捉到牙買加特有的歷史、社會色彩,其文學主題多聚焦于跨國移民、經(jīng)濟貧困、種族主義等。
今年,由牙買加著名作家阿萊西亞·麥肯齊主編的《女王案:當代牙買加短篇小說集》出版,書中集結(jié)當前活躍在牙買加文壇著名作家的力作。
牙買加文學到底是什么樣的?牙買加作家又如何看待籠罩在牙買加文學之上的兩大標簽——“加勒比海文學”和“后殖民地文學”?對他們而言,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是誰?近日,阿萊西亞·麥肯齊來到中國,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這些問題專訪她。
澎湃新聞:對您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
麥肯齊:我成長過程中,幾乎讀了所有東西,我們早期的文學課非常英國化。我們完整地讀了英國正典,像莎士比亞;接著又去讀了西班牙、法國的正典,像塞萬提斯、莫里哀,也深受他們的影響。后來,我非常喜歡加繆,他的存在主義哲學讓我感到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我應(yīng)該要去接受這些事情發(fā)生的可能,然后努力做到最好的自己。大學期間,我讀了非裔美國文學,其中托妮·莫里森對我影響很大,我姐姐還給我介紹了詹姆斯·鮑德溫,除了這些歐美作家之外,奈保爾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牙買加作為過去的英國殖民地,我的早期教育是深受殖民影響的。我們現(xiàn)在依然能在加勒比地區(qū)文學中看到很濃厚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上驳氖牵F(xiàn)在形勢也在轉(zhuǎn)變,我的兒子和女兒都在學中文,牙買加也有孔子學院,加勒比地區(qū)還有很多人在學日語跟其他一些亞洲語言,語言越來越多元化,這也創(chuàng)造出多元的文化交融。在我幼年時,這種語言教育無法選擇,我當時有一個關(guān)系非常要好的同學,他是非裔和印度裔的混血,他那時候還是只能學歐洲語言,沒辦法學印度語。
澎湃新聞:《女王案》中收錄了您自己的兩篇作品,在寫作時,某些細節(jié)的處理,您會去師法自己喜歡的作家嗎?
麥肯齊:我在寫作時,其實不太自知自己在師法哪個作家,只有別人說起,你這個有點像某位作家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喔,可能是有影響。我在寫作時,非常希望能跟別人不一樣,我有自己的一些技巧和方法,比如說我會使用不同的文體和形式。我有教過創(chuàng)意寫作課,所以設(shè)計人物之間的沖突、回溯和展開故事,這些技巧我都會用。比如說去談一個人的事,我不喜歡直接地講他做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而是喜歡用一些形式讓故事更生動起來。比如一個小故事可以全部用對話來實現(xiàn),可以用書信體來寫作,還可以用郵件或者手機短信的方式把故事呈現(xiàn)出來,像這本書里收錄了我的小說《辛迪的寫作課》,它的結(jié)尾部分,我用了日本俳句。我希望寫作是一個愉悅自我的過程,通過這樣的文字小游戲,可以讓我的故事和文學體裁之間更好地融合。
澎湃新聞:書中的《窮途末路》和《秦氏商產(chǎn)》都涉及到種族,所以種族議題是牙買加文學中最熱門的議題嗎?在您看來,牙買加文學中有沒有一些值得被書寫,但是目前被忽視的話題?
麥肯齊:種族議題在牙買加文學中,并不是最重要的。牙買加有很多不同族裔的人在一起生活,在我求學期間,我的同學既有印度裔也有非洲裔的,我也有一些華裔朋友,像我自己家里就有中國的血統(tǒng)。其實整個加勒比文學圈里,種族都不是一個突出的話題。反倒是移民這個主題,才是牙買加文學的重中之重,因為移民太經(jīng)常發(fā)生,我的高中同學,大部分都移民到英美。除此之外,一些日常生活中的難處,也成為作家筆下常常著墨的內(nèi)容。在這些作品中我們能看到普通人怎樣與艱難的生活抗爭,如何努力地活下去。
我認為目前被忽視,但有寫作價值的話題應(yīng)該是牙買加人在世界不同地區(qū)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牙買加人移民去了英、美、加拿大,還有很多人來到日本、中國,他們和前代移民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一樣,這些故事沒有被很充分地講述。舉例來說,我認識一個牙買加婦女,她父親是廣東人,先在牙買加結(jié)婚,后來又回到中國有了第二次婚姻,最后,這個牙買加女性到深圳找到了她父親的第二個家庭,相當于實現(xiàn)了家族團圓。有很多與之類似的故事,比如有牙買加華人,他們回到中國,或者去了新加坡,這個圈子很有意思,但是相關(guān)作品很少。
澎湃新聞:今天很多牙買加作者拿到了國際文學獎項,從這個方面來說,牙買加作者脫穎而出,有什么原因或者獨特的優(yōu)勢?
麥肯齊:我認為有三個原因。首先,牙買加曾經(jīng)被英國殖民過,所以我們官方語言是英語,我們用熟練的英語寫作,更容易被全球讀者接受。其次,牙買加文化已經(jīng)形成一種全球品牌,世界上其他地區(qū)的民眾對牙買加的熟悉可能超過加勒比地區(qū)其他國家。最后,牙買加人數(shù)眾多,也有很多作家在寫作,有龐大的作家群作為基礎(chǔ),因而能浮現(xiàn)出一些優(yōu)秀的作者。
大家會說有很多牙買加作者獲得國際大獎,包括一些文學圈內(nèi)非常專業(yè)性的獎項,例如布克獎,但我們依然缺少終極大獎,比如諾貝爾文學獎?,F(xiàn)在,加勒比地區(qū)已經(jīng)有兩個諾獎得主,一位是特立尼達的奈保爾,另一位就是圣盧西亞的德里克·沃爾科特,所以我們還在期待牙買加作家能取得一項文學上的終極大獎。我不想點出具體的名字,但是我認為在《女王案》這本小說集里收錄的九位作家,其中三到四位很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潛力。
澎湃新聞:您對中國文學有怎樣的認知?有喜歡的中國作家嗎?
麥肯齊:中國文學傳播到牙買加的過程中,翻譯是很大的問題。現(xiàn)在并沒有足夠多的中國文學譯本,這和牙買加文學走向世界面臨同樣的困境。牙買加作品也需要更好、更多的翻譯才能走得更遠。我對中國文學的認知,其實停留在一個泛華語文學的層面,比如我比較熟悉的是一些美國華裔文學家的作品,還有馬來西亞、新加坡的華人寫作也都有所涉獵。這其中,我很喜歡譚恩美和她的《喜福會》,這也和我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童年時代,媽媽常會跟我說一些神鬼故事,從小就是帶著這樣的故事成長。長大以后讀譚恩美,看到里面的神鬼故事,感覺很親切,她的寫作內(nèi)容讀起來也很新鮮。
中國大陸的文學,還有牙買加文學都需要大量的翻譯。其實,我昨天參加講座時,才知道另一個同期舉辦講座的中國作者——劉慈欣,他的作品很優(yōu)秀,現(xiàn)在在中國很流行,但牙買加對他的了解卻很少,我準備回去以后讀一下。
澎湃新聞:中國現(xiàn)在在介紹牙買加文學時,一般會放在“加勒比文學”這個大框架下來說,您認為牙買加文學在加勒比文學內(nèi)部有什么獨特性?
麥肯齊:盡管牙買加文學和加勒比文學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是沒必要把牙買加文學從加勒比文學這個大類中抽取出來。牙買加作者近年來深受國際社會認可,拿了很多重要的文學獎項,但我們更愿意說是“牙買加作家”而不是“牙買加文學”,盡管牙買加作家寫出的作品跟牙買加這個地域文化有關(guān),但是所謂“牙買加文學”到底存不存在,很多人觀點依然不一致。在我看來,當代世界是一個離散的狀態(tài),牙買加作家書寫的未必是牙買加,可能是各式各樣的移民,所以沒必要單獨區(qū)分出來一個“牙買加文學”。
如果再細談“加勒比文學”內(nèi)部的門類,我們會先看到一些共同點。奴隸制的歷史、殖民地的歷史幾乎都影響加勒比地區(qū)各國的寫作現(xiàn)狀,但是,他們內(nèi)部又有不同的歷史發(fā)展,帶來了彼此區(qū)異。比如這些島嶼和國家最初的宗主國不同,有被法國殖民的,有被荷蘭殖民的,像牙買加,以前被英國殖民,1962年贏得獨立。再進一步說,獨立后的牙買加,也經(jīng)歷過自己內(nèi)部的政治動亂,有過暴力的歷史,還曾經(jīng)被美國入侵過,這些都跟加勒比地區(qū)其他國家的歷史經(jīng)驗不同。那么到今天,牙買加的體育很有名,人們說起牙買加,肯定會想到博爾特。另一個例子是特里尼達,它現(xiàn)在的種族構(gòu)成中,亞裔和非洲裔各有一半,這種構(gòu)成又是牙買加以及其他國家沒有的。這些不同的歷史、社會構(gòu)成,造就不同的文學形態(tài)。
澎湃新聞:除了“加勒比文學”籠罩在牙買加作品之上的還有另一個稱謂,即“后殖民地文學”,您是否會反感這個標簽?
麥肯齊: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今年在巴黎的一場文學大會上,一位尼日利亞作家同樣被問到這個問題。人們說,你們的文學被視為“后殖民地文學”,他說:“‘后殖民地文學’?這是什么?”他似乎從沒聽過這樣一個分類。我能理解“后殖民地文學”這個概念,但我是一位作家,我寫作時從來不會覺得我在寫后殖民地文學,我只是在寫自己的故事。如果一些評論家、文學批評家把我的作品分到“后殖民地文學”這個類別里,我覺得也可以。但是我更在意的是文學流派上的區(qū)分,比如說我寫的是科幻還是魔幻,之于文學批評家怎么劃定我的作品,不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
現(xiàn)在“后殖民地研究中心”遍布歐美國家的大學中,他們在使用這套話語,這更多只是學術(shù)上的技術(shù)分類。這個合理合法,就像是一個學者寫論文,他需要框架去思考,那么這時候他就把這個框架拿來用,但對作家來說,這個標簽并沒有用。
(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陳永國、學生陳麒羽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