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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衛(wèi)東:今天應如何看待“八十年代”文學批評?
來源:《文學自由談》 | 劉衛(wèi)東  2018年12月19日08:17

1 問題的提出

2018年8月下旬的上海書展上,許子東、李陀這兩位“前知名批評家”做了一個對談,聊了很多文學和文學批評的話題,后來以《許子東&李陀:文壇要有爭論,當代文學批評非常軟弱》為題,發(fā)表于“鳳凰網(wǎng)文化”(2018年8月22日),并得到廣泛轉載。“八十年代”至今,文學批評及周邊的發(fā)展一日千里,理念、人員幾度更迭。許、李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的時代已經過去,新的批評家不斷崛起,今非昔比。對此,程光煒在《當代文學中的“批評圈子”》(《當代文壇》2016年第3期)中認為,1980年代前后半期,分別存在“北京批評圈”和“上海批評圈”,后被“學院派批評圈”取代。如何看待這個變遷?許、李雖然身在國外,但仍心系當代文學發(fā)展,經?;貒v論古今。此次在總體為“今不如昔”的論調中,許、李提出了很多值得發(fā)揮、辨析的問題,但是由于“對談”情境所限,都沒有得到充分展開。

在對談中,許子東對上個世紀的批評史及當前批評現(xiàn)狀做了如下表述:“20年代自由論爭,罵來罵去沒有關系。到了50、60年代,雖然有一部分成為政治工具,但是還是對當代文學有很大的影響。80年代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契機,那個時候民間的力量進入作協(xié),直接影響當代文學”,而當下,文學批評的“政治批評功能沒了,而且作家都有一個批評圈,作品我們還沒讀到,已經有一批跟他好的評論家給下定論了。你現(xiàn)在能讀到純粹的作品嗎?沒有的,就算名家也是。而且沒有批評的”。

文學批評隨著“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潮汐起落,也到了可以回顧和總結的時刻。四十年來文學批評該如何評價?也許每個人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都會有自己的判斷。按照許子東的說法,相比于“八十年代”,今天的文學批評退步了。許子東曾置身于“八十年代”,留下了青春美好、難以磨滅的記憶,如今已不在國內“批評圈”,所以,對當下文學批評的批評毫不客氣?!耙郧霸洝焙汀澳壳安辉凇钡臓顟B(tài),使他(包括對話者李陀)的身份較為特殊,話語的真實性和復雜性都大于國內同行,同時兼具了歷史問題。那么,情況真是這樣的嗎?更進一步,應該如何分析許子東這個觀點的生成語境呢?厘清這些問題,對梳理、反思“當代文學批評”的歷史及評判當下的批評現(xiàn)場,會產生怎樣的啟發(fā)?

2 “黃金時代”的錯覺

許子東這個看法不是突然提出。他在《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從未像今天軟弱》(《中華讀書報》2015年1月21日)中已經說過,此次借對談機會,又重申一次。在該文中,許子東談了對1980年代文學語境的看法:“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后,八十年代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文學評論的黃金時期,這個黃金時代一方面現(xiàn)代文學、古代文學研究打破了很多的禁區(qū),另一方面,那個時候的作家作品跟評論家的聯(lián)系非常密切”,“這種互動關系在今天是非常讓人值得留戀的”。以此為依據(jù),許子東對當前“軟弱”的批評提出了批評。許子東的批評是義正辭嚴的,追慕曾經的“八十年代”正是理由之一。把這篇題目有濃厚“八十年代”意味的文章放回到發(fā)表語境,更能理解許子東為何對“八十年代”情有獨鐘。1984年,浙江文藝出版社以“新人文論”叢書之名,出版了許子東、黃子平、趙園、吳亮、季紅真、陳平原、王富仁、蔡翔等人的個人研究文集;20年后的2014年,這批作品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了紀念版,并在2015年初召開了座談會;《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從未像今天軟弱》正是許子東在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因此,他做出“八十年代”和今天的對比,而且揚前抑后,就很容易理解了。

不知何時起,“八十年代”及其文學在敘述者口中成為“黃金時代”。許子東不過是延續(xù)和強調了這一說法,或者說,是這一說法的代表者之一。如果讀過查建英2006年在《八十年代》對李陀等人的采訪,就能非常明確地感受到一代人(包括陳丹青、北島、阿城、甘陽、陳平原、栗憲庭等擁有話語權的一批“八十年代之子”)在事后對自己時代的“想象”。李陀說:“八十年代一個特征,就是人人都有激情。什么激情呢,不是一般的激情,是繼往開來的激情,人人都有這么一個抱負。這在今天的青年人看起來可能不可思議?!保ā栋耸甏罚睢ぷx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在同一本書中,北島說:“每個國家都有值得驕傲的文化高潮,比如俄國二十世紀初的白銀時代。八十年代就是中國的文化高潮,此后可能要等很多年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高潮?!卑凑铡靶職v史主義”觀點,“1980年代是文化黃金時代”的說法也是一種“敘述”。劉瑜為徐曉《半生為人》所做的序言中,指出了另外一種“八十年代”:“作為一個出生于中國偏遠縣城的七零后,每當看到一些知識分子把八十年代當作黃金時代來追憶時,我總覺得很隔閡,甚至有淡淡的反感——全中國幾億人,有幾個是在文學沙龍中高談闊論?”(《半生為人》序言,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把“一群人”的“八十年代”指認為整體文化語境的“黃金時代”,有以偏概全的問題。許、李對談是漫談性質,而且?guī)в兄型狻⒐沤瘢ā鞍耸甏焙彤斚拢Ρ鹊囊馕?,更有現(xiàn)身說法的個人經歷,所以,他們表述出的是一種感覺。但這種感覺是否屬于“自我感覺良好”?

在“八十年代”,作家和批評家并肩作戰(zhàn),收復失地、開疆擴土,成就了文學語境的輝煌,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這么表述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把文學領域換成音樂、美術、舞蹈、歷史學、社會學等,一樣成立。“八十年代”的“偉大”是由整個人文學界共同鑄就的。“八十年代”開端于一片廢墟,為建立“八十年代”新文化而努力和做出貢獻的陣營,必須擴大到整個人文學科領域——每一次思潮都是合力的結果,體現(xiàn)在文學、史學、哲學等社會科學和電影、美術、音樂、舞蹈等藝術門類中。許子東、李陀津津樂道的“杭州會議”和“尋根思潮”就是一例。在文學史敘述中,杭州會議引發(fā)了尋根文學,是必提內容。但是,就文化范圍內的“尋根”來看,就不是文學和文學評論的作用所能涵蓋的了。音樂領域刮起了強烈的“西北風”,《我熱戀的故鄉(xiāng)》《黃土高坡》《走西口》《山溝溝》等召喚土地、故鄉(xiāng)魂魄的流行歌曲響徹大江南北。電影中出現(xiàn)了以華夏文化發(fā)祥地黃土高原為背景,嘗試敘述民族文化生命力的《黃土地》《老井》?!皩じ壁呄蛴谕诰騻鹘y(tǒng),蓋因受到拉美“文學爆炸”(《百年孤獨》等)的影響,理念卻是“現(xiàn)代”的。美術領域內的“85新潮”走得更遠,要求全面更新藝術評價理念,從現(xiàn)代主義吸取營養(yǎng),從而引發(fā)了尖銳的論爭,影響到整個人文語境。如果認為“尋根”僅僅是文學場域內發(fā)生的事情,就會產生對“文學批評黃金時代”的誤判;非要這樣表述不可的話,也應該說成“文化黃金時代”才勉強可以。所以,“八十年代”是整個人文社科的“黃金時代”,文學和文學批評沒有必要每次都把這事說的好像只是發(fā)生在自己的領域。認識到這一點,可以為愈演愈烈、自我美化的“八十年代熱”稍微降一下溫。現(xiàn)在得承認,“八十年代”文化領域內風起云涌,實際是長久束縛后的“松綁”,很多藝術門類都在“復蘇”和“補課”,很難稱得上“創(chuàng)造”。

“八十年代”崛起于百廢待興,當然應當肯定,但“草創(chuàng)”時期的急就,能否也作為功勛呢?當許、李緬懷“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有力,并痛心疾首當下的“軟弱”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中間不是發(fā)生了裂變,而是具有不容忽視的聯(lián)系,并且,當前文學批評中的一些被他們認為是不良現(xiàn)象的根子,恰恰始于1980年代。

3“獨立”比“團結”更重要

對比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許子東在上海書展的觀點和《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從未像今天軟弱》一文有自相矛盾之處:前者說作家與一批評論者形成了“批評圈”,從而沒有了“純粹的作品”,但后者說對“八十年代”作家、評論家的“互動”關系仍然難以忘懷。那么,同樣是作家和評論家過從甚密這件事,為什么在八十年代就是體現(xiàn)出“團結”的好事,而在今天就是表明著“勾結”的壞事了呢?這是雙重標準,還是語境確實發(fā)生了變化?

許子東說得沒錯,“八十年代”文學批評語境中,作家和評論家關系非常密切,且一直延續(xù)到當下。他們形成了“兄弟般”的關系,相互支持。對談剛開始,許、李就迫不及待地回顧了他們從“八十年代”就建立起來的友誼,既是暖場客套,也強調了他們的“共同體”意識,雖然很快又說已經多年不讀對方的作品。許、李饒有興致地回憶了“杭州會議”,李陀不失時機地講了阿城醉酒的段子,從爆料的角度說,應該為現(xiàn)場氣氛增色不少。不過,他也無意間透出一個信息:當時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太好了。從歷史看,《棋王》的發(fā)表就是李陀、阿城友誼的結果。在一次聚會上,李陀聽到阿城講這個故事,于是催促他寫出來,導致了當代文學史上一部名作的誕生。當時李陀的身份是《北京文學》編輯,同時是評論家,所以也可以理解為文學活動家。對談中,李陀還講了他去西安找賈平凹約稿子的故事。李陀并非偶然談及友誼與文學,而是對這個問題有很長時間的思考,在2006年的訪談中就認為“友情,以及和友情伴隨著的熱烈批評和討論,曾經在八十年代幫助作家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燦爛的時代,而且,即便今天,我以為它還是讓我們的文學和藝術不斷獲得新的活力的必要條件,但是它正在我們眼前消失,我們還是這消失的歷史見證人”(査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也許應該承認,“八十年代”作家和批評家、編輯家的密切關系是空前的。以前從來沒有過作家、評論家同仇敵愾,共襄盛舉的場景,直到“八十年代”。問題是,這種作家、評論家關系密切的情況是否正常?它在當時有哪些特殊性?是否可以作為一種常態(tài)被認可?如果延續(xù)下去,將對批評界造成怎樣的影響?

“八十年代”作家和評論家一起奮戰(zhàn),乃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借助文學匡正、重建價值觀的目標,是一個戰(zhàn)壕中相互鼓勵的戰(zhàn)友。作家和評論家建立起良好的私人關系,這只是歷史特殊階段造成的特殊狀況:渴望通過文學在廢墟上建立常識,對從業(yè)者幾乎沒有門坎要求,僅需要激情和干勁。“八十年代”過去,一旦基本的思想構架建立起來,“啟蒙還是不啟蒙”的問題換成了“如何啟蒙”,共識就破滅了。作家的任務是努力寫出“好”的作品,而評論家作為讀者,任務是對作品做出鑒賞和評判,這才是常規(guī)的狀態(tài)。對于批評家和作家來說,獨立就是力量。此刻,“獨立”比“團結”更重要。至于他們間的關系,則是私人問題,用不著在“八十年代”遺產的框架內鼓勵或反對。

“八十年代”建立起來的批評家、作家“共同體”,到了九十年代后逐漸解體、分化。經過“八十年代”,他們碩果累累,每個人都得到了多少不一的“象征資本”。與此同時,新的一代作家、批評家進入到了“文學空間”中。新的批評家們虎虎有生氣,但是很多資源已經被上一代占領。由于大學教育體制的原因,新一代批評家盡管多數(shù)擁有文學博士學位,但他們失去了“八十年代”那代批評家跟作家同甘共苦、摸爬滾打的機會,孤零零進入話語場。怎么辦?本來正好有利于建構獨立視角,但非常遺憾,一個由眾多獨異文學觀組成的批評家群體并未形成。既然前輩們與自己同代的作家互相成就,并且建立了延續(xù)至今的關系,新一代也有樣學樣,開始關注自己的同齡人。他們無師自通地開始集結,并打出了旗號。令人目瞪口呆的是,他們不是從文學流派、理念出發(fā),捍衛(wèi)或批判異見,而是變成了一群異口同聲的作家、作品闡釋者和廣告家。為了使資源相對集中,這代“新青年”更加強調“代際差異”,自覺把自己放在“70后”“80后”或“90后”的陣營中,還冠之以“同代人的批評”。一種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一批作家、批評家集結在一起,原因并不是是共同的文學追求與理想,而僅僅是共同屬于“某個代際”。如此描述雖然片面,但并非全無根據(jù)。與“八十年代”那批作家、批評家都身處“新啟蒙”大潮之中,形成事業(yè)上的“共謀”不同,新一代批評家與同代人也許有“共同語言”,但并未有共同的責任和訴求,更沒有此過程中的論爭與辯難,這是“同代人批評”理論的癥結。

4 余論

“八十年代”是價值觀重建時期,無疑做出了需要肯定的貢獻,但也遺留下很多需要“重返”的問題。解構“八十年代黃金時代”神話,是當前重要工作之一。本文聚焦的許子東、李陀在新世紀仍然撰文《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不同類型》(《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1期)、《文學批評要有自己的理論依據(jù)》(《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等,堅持不懈地對文學批評進行討論,值得點贊。這說明,對他們來說,“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批評理論建設仍然“在路上”。既然如此,對談中為什么要拿“八十年代”作為標桿,沾沾自喜呢?

具體而言,很多“傳統(tǒng)”似是而非,需要清理。“重返八十年代”時,事實得到辨正是比較容易的,而一些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方法、規(guī)范,就在習焉不察中被遮蔽了。筆者以為,“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生逢歷史“草創(chuàng)”階段,當時的一些權宜之計應該被重新認識,而不是拿來作為“傳統(tǒng)”而光大。許子東對當前批評的“軟弱”可以批評,但拿“八十年代”來反襯,不算恰當。而不恰當強調“八十年代”的“傳統(tǒng)”及他們“名人”的示范影響,可能會帶來自己也反對的批評“軟弱”的不良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