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12期|王偉:棚戶區(qū)雜憶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12期 | 王偉   2018年12月20日08:40

棚戶區(qū),無數(shù)上海人曾經(jīng)的家園,現(xiàn)在卻是一個消逝的名稱了。我的孩提時代,就是在上海西區(qū)的棚戶區(qū)度過的。這“棚戶區(qū)”的叫法,總讓我感覺有些曖昧,若在別國,可能徑直稱“貧民區(qū)”了。當然,較起真來,我們棚戶區(qū)里的房子,確實不都是席棚毛氈或鐵皮什么的搭就的,也有正兒八經(jīng)磚瓦木石蓋成的,若留存至今,興許還有點歷史風貌的價值呢。

那片棚戶區(qū),坐落在興國路和武康路的交匯處,周圍都是洋房,還多帶小花園,南面更是有一座偉岸的武康大樓(現(xiàn)在簡直是上海地標了,我還為此寫過一篇《武康大樓記事》),它的巨大陰影就籠罩在我們那片的粼粼屋瓦上面。如果說,那些洋房是一片錦繡花園,我們的棚戶區(qū)就是夾雜其中、長著斑斑苔蘚的卑濕之地。雖然缺少陽光雨露,那里的人們卻也像苔蘚一般頑強、忍耐地生存著。

說起棚戶區(qū)里的人物,我首先想到的常常是老陶。老陶沒什么光榮的,是個掛牌的“四類分子”。這個專有名詞,現(xiàn)在年輕人是不知道的,而在那個年代,卻是“含菌量”很高的。從字面上說,就是四類人:地(地主)、富(富農(nóng))、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傊请A級敵人,不久加了個“右”(右派),陣容更加齊整,隊伍愈發(fā)擴大了。

我跟老陶毫無瓜葛,對他的身世本來一無所知。后來聽跟老陶住得很近的一位發(fā)小講,他是個逃亡地主——原來是個沒當成還鄉(xiāng)團的人!即便如此,老陶總是階級敵人,在人民當家做主的年代,就要為自己的過去償還代價,順理成章歸入“四類”,成了賤民。

那時候,一旦當上了賤民,就有幸從事最光榮的事業(yè)——勞動,而且是最為原生態(tài)的勞動,掃地、搬運、清廁之類,不知道這該算是一種懲罰還是獎賞。總之,老陶被勒令黎明即起,每天在勞動人民大多還在睡夢中時,就開始灑掃庭院,這庭院也就是弄堂。早起的鳥兒先得食,我想老陶的早起,也會有所獲吧,比如那份清靜,可他的掃帚一揮起來,無論多么小心,那份清靜總是被攪破了,于是,我的殘夢里,也就植入了那抹不去的“沙、沙、沙”的有節(jié)奏的輕音,被撩撥得欲睡不能欲起不愿。

老陶勞動時,很淡定的樣子,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中山裝,戴著一副舊布袖套(那才是勞動者的標配),蹬著一雙舊解放鞋,雙眼也跟著竹枝大掃帚在地上掃來掃去,因此跟左右穿行而過的人——多半是以各種姿態(tài)匆匆來弄內(nèi)那座遠近唯一的公廁方便的——沒有任何交集。誰顧得上他,他又顧得上誰?。±咸盏念^發(fā)花白了,在晨風里微微有些顫動。他的手不像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地主的手,也許是多年的監(jiān)督勞動,讓他的掌、他的指先脫胎換骨了,顯得很粗糙,好像還有凍瘡的痕跡。這些印象,是我經(jīng)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跳下床,匆匆奔到對面公廁減輕負擔時,在不多的幾瞥中刻下的。

老陶的灑掃庭院,或許真的算是有些溫柔甚至有些詩意的懲罰,跟他對人民犯下的罪肯定是不相匹配的。因此,老陶也別想就如此舒舒服服地等著時光來解放他,總要為革命再做出點犧牲。1970年代中,上海流行搞“向陽院”,那是現(xiàn)在如火如荼的社區(qū)建設的前身吧。破陋的弄堂里搞了些環(huán)境整治,東刷刷、西弄弄,甚至還配發(fā)了黑白電視機——這在當時可是稀罕物,裝在帶長腳的木頭箱子里鎖著,晚上由專人負責搬到空地上,打開調(diào)到五頻道或者八頻道,放節(jié)目給拖著板凳涌來的各色人類觀看。我們那片街區(qū)大概把“向陽院”搞得不錯,突然就被上級看中,要來開現(xiàn)場會。這樣,就有一番忙乎!“向陽院”建設不能只展示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玩意,也得演出些看不見卻感得到的東西,比如階級斗爭時刻沒有放松。于是,組織了一場批斗會,作為附近唯一活的監(jiān)督勞動分子,老陶榮幸出場。

老陶在我家門前那棵老桑樹下,垂手站立,垂頭看地,一幫半大孩子圍著,指手畫腳,嚷嚷紛紛。說了半天,老陶也就一條罪狀:不老實。不老實也就一條罪證:星期天到別的地方去不報告。說重了就是不服群眾管教監(jiān)督,也許想著變天!老陶本來有些木訥,又自知理虧,千夫所指之下,想要辯解,嘴里卻磕磕絆絆、話不成句,臉憋紅了,頭不敢抬,更顯出階級敵人的本色了。我擠在人群里看著,真有點大快人心之感!

沒幾年,史無前例的時代結(jié)束了。不管老陶有沒有想過,變天是終于等來了。也不知有沒有哪家單位為他舉行過隆重的宣布平反的儀式,也許根本沒有什么平反,就是摘帽而已。但老陶肯定不用再黎明即起灑掃庭院了,那份勞作,物歸原主,由勞動人民自己負責了。我的睡夢并沒有因老陶的停帚而延長,因為我參加了學校的籃球隊,也黎明即起,到學校訓練去了。

老陶的家在如今很著名的武康路邊上,隔條馬路就是宏偉的武康大樓,那時它頗有些沉悶,常有些人——受迫害的政治賤民、挨病痛的社會難民——把它當跳臺,在飛翔中跟大地來個激烈的擁抱。老陶家的房子不錯,是那種老的磚木結(jié)構(gòu),當街有連扇的窗戶,門上也有大玻璃,就是陽光被武康大樓擋住了,門前屋里四季都照不到,最多攤到點已經(jīng)暗淡的斜陽。老陶個頭矮,雖然不瘦,因為那個身份,人總有些猥瑣,但他的太太模樣超過許多婆婆,依然細皮嫩肉,比較豐滿,連帶他們那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兒也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路過老陶家,總能透過那些明凈的門窗,見到母女兩個坐在前廳的床沿,一人一個繡棚,舞動著手。老陶跌落勞塵時,她們是這樣;老陶摘了帽了,她們還是這樣。也常見老陶捧著一個玻璃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邊不時地啜著熱茶,一邊靜靜地看著母女兩個飛針走線,臉上讀不出一絲欣慰的表情。

有一個人,像老陶一樣,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因為他一臉絡腮胡須、一身破中山裝、一副落拓(也許該說“落魄”)模樣;因為他一副渾厚好嗓、一貫破口罵街、一人孤苦伶仃。

知道他叫李夢熊——這名字我們小時候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還常常把他叫成“李狗熊”,知道他是個神經(jīng)病,也知道他原來是音樂學院的。其他的,就不曉得了。

若干年后,忽然聽說陳丹青在書中講到他,更吃驚的,是陳丹青的老師、如今大名鼎鼎的木心先生提起他。木心晚年回憶這位當年的朋友,稱之為“曠世奇才”。我仔細在記憶深處搜索李夢熊的碎片,絲毫不能驗證木心的評價。

李夢熊其實不屬于棚戶區(qū),他住在一墻之隔的武康路400弄一幢三層別墅樓里。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日常在那幢樓的一個小陽臺上,對著我們那片爛房子,居高臨下地罵街,一罵往往幾十分鐘,翻來覆去的。我的家距離那個陽臺直線距離最多二十米,能清晰地看到李夢熊罵街時口沫四濺、表情激憤的嘴臉,以及小半個身子。聽著他仿佛練聲吊嗓般地開罵,覺得有意思,出來看熱鬧,又擔心那雙冒火的眼睛直視過來,怪嚇人的,所以很有一番忐忑,不敢多暴露。

李夢熊罵的不是家長里短,罵的是國民黨,更具體地說,是罵國民黨的幫兇。他用渾厚的低音深沉地吼道:“湖南街道、湖南派出所,是國民黨的看家狗!”這是他反復最多的一句,也不知跟國民黨有什么仇,或者只是用著當時的話語體系為罵而罵。他跟湖南街道、湖南派出所看來是有點仇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仇,不得而知。

人們都知道李夢熊罵街是一種日常消遣,一個神經(jīng)病,誰會去理他?再說他也沒罵偉大領(lǐng)袖和偉大的黨!可偏偏就有搗蛋的孩子要去惹李夢熊,等著看他怒火沖天、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們會聚到李夢熊住處的窗下,抬頭齊聲猛喊:李狗熊!等到他一邊罵著一邊跳到小陽臺上看個究竟時,那幫熊孩子早已溜之大吉。李夢熊憋紅了臉,罵累了,歇一陣,消失了。

不罵街的時候,李夢熊也沒什么不正常。那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上下都打著補丁,搞得深淺不一、層次蠻多的樣子。這也不算什么,那個年代沒幾個穿得光鮮的,李夢熊這一身,看著仍不失齊整,只是褲子明顯短,像是現(xiàn)在女人的九分褲,遮不住腳踝;配的鞋差點,是磨出破綻的膠底解放鞋,完全是販夫走卒的標配了。不過,一副厚厚的玻璃眼鏡(后來聽說,那是用兩片水晶磨成的),又讓他明顯像個學究。

關(guān)于李夢熊的個人生活,我們只知道他始終孤身一人,五十來歲頭發(fā)花白了也還那樣。既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也就很是隨遇而安了。早上,他常到興國路口一個只做早市的飲食攤點,從我那位發(fā)小的母親手里,買一個大大的夾根油條的粢飯團,據(jù)說回家后一掰二,作早午兩頓吃的。傍晚,常見胡子拉碴的他,撐著那一身落魄打扮,提倆竹殼舊熱水瓶,步子邁得很大,器宇軒昂的樣子,抄近道從我住的弄堂、也從我家門口穿過,到興國路上的老虎灶去泡一分錢一壺的開水。在等著水燒開的時候,李夢熊在騰騰水汽中跟老板甜不甜咸不咸地聊幾句,也會逗逗走近來的小孩子,臉上露出笑瞇瞇的神情。

除了上面這些事,李夢熊對于我就是一個謎(但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謎),還是在陳丹青聽到的木心先生的回憶里,才知道一鱗半爪。再后來,又看到網(wǎng)上有回憶文章,李夢熊還真的曾經(jīng)是聲名顯赫的人物:出生云南白族大家,父親是民國少將、追贈中將的,表兄是艾思奇;本人是男低音歌唱家,少年時據(jù)說還在重慶給鄧穎超當過小交通,1940年代末開始參加許多重要的演出,同臺者有周小燕等,培養(yǎng)過楊洪基等一批聲樂人才。通多國語言,曉多國文化,知其者謂之“卓爾不群,常有驚世駭俗之見”。1958年,李夢熊到蘭州的音樂院校執(zhí)教,五年后回到上海,就沒有了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大概沒有哪家單位受得了這樣一個狂傲不羈的人。他一度靠著售賣收藏的古董度日,常放浪形骸、一醉方休。再后來,就是史無前例的風暴來了,本來就怪脾氣的李夢熊,就瘋了(為什么瘋,還是不知道)。

木心對于這位老朋友的回憶披露后,李夢熊的足跡被更多地發(fā)掘出來。說到他的后半生,自然令人唏噓,尤其是他的那段我也曾旁觀過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凄涼??吹骄W(wǎng)上的文章說,李夢熊住進武康路400弄的房子,還是一位老房東見他可憐才租給他的,只是個幾平方米大的亭子間,沒有地方支床,就打地鋪,上有一領(lǐng)竹席、一床褥子和一條被子,沒有地方架桌,就用磚頭壘個小臺,放那吃飯喝水的茶缸。千金散去不復來的李夢熊,靠每月十二元生活費糊口,靠居委會低價賣與一些清倉衣物裹身。他的亭子間老掛著一個裝滿汽油的瓶子,說是“隨時準備自焚”用的。而在那個家徒四壁的局促空間里,卻有一摞外文書(我想,那應該是風暴以后的事了吧),1997年他的親屬去上海看他,見他在讀法文版的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后來知道的這一切,都完全出乎我的想像。我甚至一直懷疑,我少年時代記憶里的“邋耷胡子”(“絡腮胡子”的上海話表達。我們那時候都用這個綽號稱呼他),是否就是這個如今被許多人追捧的李夢熊。一想到就在這么近的距離,曾經(jīng)有一位這樣的神秘大才,我總感到莫名的榮幸??上菚r太小太無知,完全沒有可能去接觸他,更談不上接近他的真實世界。

那天我去武康路附近辦事,完了,不由自主地走進了400弄。那里的老別墅房子幾十年了都沒變,不過粉刷一新了。李夢熊罵天罵地的那個小陽臺還在。我抬頭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地方,想著往事如沙上的痕跡,被無情風雨帶走了。

我想像著那一彎絡腮胡,由凝重的灰黑變成了蒼涼的灰白;那本該在舞臺上放歌的天籟之聲,變成了天地間無望的吶喊。

(本文作者王偉)

我住的弄堂,貫穿那片棚戶區(qū),呈曲尺形,一頭連著興國路,一頭通向武康路,長近百米,兩邊拉拉雜雜排列著三十來戶人家;加上幾條岔弄和兩路沿街地區(qū),總也有六七十戶、幾百人局促在那里。既然是個小社會,各色人等就不少,事情也就龐雜瑣碎得很。

比方說,作為舊社會的遺存,我們那里至少有三個家庭是有過大小老婆的。兩家后來拆分了,小老婆出門另過,但還在鄰近住著。有一家的大妻小妾,居然還在一個屋檐下。那小妾也已是五十來歲的婆婆了,倒像個童養(yǎng)媳或傭人一樣,整天打理家務。常見她顫巍巍地提著鉛桶,走過長長的弄堂,到馬路對面的供水站去提水。還聽大人們嘀咕,你看誰誰誰長得像隔壁的誰誰誰?他其實就是誰誰誰的兒子。有點亂!

這也難怪,我們腳下的那片地,據(jù)說最早是老福開森路旁的一塊墓地。如果擱在當下,肯定改建成街邊花園,供周圍洋房居民休閑散步了(如今那里早已拆建成幾棟小高層住宅樓,底樓沿街確實開出了幾家咖啡館,不僅吸引洋房居民,更吸引洋人居民前來一泡)??珊髞恚行┠锨槐闭{(diào)的販夫走卒來這里安營扎寨,搭搭弄弄,把它變成了一個住活人的街區(qū)。既然多是下等公民,彼此的關(guān)系就很有些復雜。我父親1948年底從老家江蘇連云港輾轉(zhuǎn)來上海,因為有個表姐住在那里,也前來投奔,混居其中了。

我家邊上有棵桑樹,樹下就是批斗“四類分子”老陶的會場。那棵樹四五米高,小碗口粗,瑟縮在弄堂天地里,算不上枝繁葉茂。樹上結(jié)的桑葚我嘗過,水靈靈、紫盈盈、甜滋滋的,比那時的葡萄、棗子好吃多了。樹上長的桑葉,自然是我們養(yǎng)蠶寶寶時唾手可得的喂料。

這棵桑樹是我家對門的老李種下的,想采桑葉就要得到他家人的首肯。因為是遠近唯一的一棵,來采葉子的特別多,老李一家不勝其煩,就常常對人家打回票。

有一個啟東老頭,住在武康路老陶隔壁的,矮矮胖胖,長著一對魚泡眼,秋冬經(jīng)常一頂絨線帽罩頂、一件棉馬甲護身。他的孫子,也是我的發(fā)小、我姐姐的同學,在紙盒子里養(yǎng)著一撥蠶寶寶。眼見著蠶寶寶嗷嗷待哺,小孩陷入無米之炊,老頭心里難免著急,就想在月黑風高的時候,智取那些桑葉了。

某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啟東老頭出動了。我想,他一定是偷偷進到我們弄內(nèi),來到桑樹跟前,瞅瞅周圍沒人,連邊上二十四小時繁忙的公廁也靜悄悄的,就手腳并舉上了樹,應該是很快夠到了一人多高位置的那些寶貴桑葉了。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啟東老頭并非智叟,想悄悄來悄悄去,不留下一點動靜,是很難的。老李的那位小腳老母親,凌晨時照例只能淺睡,所以特別機警,在萬籟俱寂中聽到門外有聲響,就披衣起來看個究竟?;秀敝g,老太太看見了樹上貼著個黑影,那不是小偷是誰!于是,順手拿過門口的掃帚,碎著步子沖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帚柄就向半空里猛揮。

啟東老頭不上不下地攀在樹上,屁股上著了鼓點似的棒打,躲不開,擋不了。忍了一會兒,只好討?zhàn)埖溃骸皧W(別)打嘞,奧打嘞,再打要壞忒嘞!”他最后怎么下樹的,有沒有帶走幾片桑葉,我也沒打聽全。

話說回來,既然那棵桑樹權(quán)屬老李家,偷采總是“違法”的,小腳老太拿著掃帚柄,狠打愛孫心切的老頭的屁股,完全是捍衛(wèi)自家權(quán)利的正義之舉。

如果是老李,大概不會那么決絕地對待一個總算是街坊鄰居的人。老李喜歡忙另一件事:撿煤球。他常在蒙蒙亮的晨光里起來,端個板凳,拿把火鉗,帶個破臉盆,踱出弄堂,到馬路對面飲食店門外,在那一大堆剛從爐膛里掏出的煤灰旁坐下?;疸Q開始在煤灰里扒來扒去,將一個個仍星星點點帶火的未燃盡煤球,扒拉到老李腳下?;疸Q頭上兩片小小的舌頭,又忙碌地削去外面的灰,只留下黑黑的煤芯——老李把它們一一夾進破臉盆,湊成小半盆了,才慢慢伸腰起身,頗有收獲感地收拾回家了。這時候,個把小時過去了,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

老李在郵電局工作,當時,那可是個令人羨慕的職業(yè),收入也不錯。老李的老婆也是從紡織廠退休的,家里雖然養(yǎng)著老母親和兩個讀書的孩子,但生活絕對過得去,否則,老李也不會有閑心,自制鳥籠養(yǎng)個雀兒玩玩??衫侠罹陀羞@么個“嗜好”!雖然在那個年代這不算什么丟人的,但像我老爸,對老李撿這個便宜,就很有些不屑。

我是很為我老爸的心靈手巧自豪的,老爸在酒精廠當鍋爐工長,簡直是半個工程師,鍋爐一般的毛病都找他修。另外,木工活、電工活、泥水匠的活,他都拿得起來,辦個宴席,無論婚喪,也撐得住。在需要“自給自足”的時代,老爸絕對是個生活能手。但看到老李用普通的竹子制作的精美鳥籠,亮一亮工匠手藝,我就不由地把老爸看低一點了。

只見老李戴上老花鏡,坐在小板凳上,屈起的膝頭墊塊厚布,用一把普通的寬刃小刀,就能精準地在竹片上剖出一根根細竹條,再用刀刃卡住竹條,反復劃拉,就做成了一根根規(guī)格一致、剖面圓滑的竹絲。把這些竹絲一一穿進幾個鉆了一排小洞的竹箍,頂端用一個鈕收口,一個鳥籠的樣子就出來了。接著就是安上下開的“門”、金屬的掛鉤等等。老李做這一切,不急不慢,不聲不響,不像我老爸有時出個岔,一著急要恨恨地罵個娘。老李的效率也挺高的,才見他開始剖竹條,可兩三個半天過后,鳥籠就漆上清漆,掛在他家的檐下吹著風了。

老李家的房子,兩層磚木小樓,在那一片破舊簡屋里算齊整的,有一回還當了一次電影外景地,梁波羅在那里拍過幾個鏡頭。是什么戲,忘了,我也沒看過。那一次,弄堂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母親跟我回憶說,當時還到我們家借過些東西,就是日常使用的竹籃之類,當?shù)谰?。前幾個月我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見到梁波羅,說起他曾在我們鄰居家拍過戲,梁老師也想不起來了。

老李安徽人,肥東還是肥西,沒搞明白,反正口音里是“雞”、“豬”不分的。他比我父親大幾歲,也是上世紀20年代生人。偶爾他們也一起談談釣魚,甚至結(jié)伴起個大早,跑大老遠到郊區(qū)去野釣。但總的來說,兩人交集不多,不像我家隔壁的老陳,和我父親也是釣友,平時聊得多一點,畢竟他們是蘇北大同鄉(xiāng)——老陳揚州人。老陳的一輛“老坦克”(像電影《小兵張嘎》里偵察員老羅騎的那種,帶U型撐腳架的自行車)還賣給了我父親,不過價格不便宜。

老陳比老李和我父親都大幾歲,面闊鼻隆,口方耳大,一臉福相。不過,老陳有嚴重的肺病,背有點駝,連帶本來也魁梧的身子,顯不出高大的形象來。老陳煙抽得厲害,咳嗽多,痰和鼻涕多,兩眼似乎也被熏黃了,渾濁。他常常一煙在手,就用拇指下厚厚的肉掌部分,抵住鼻子瞅準墻角擤鼻涕,同時“噗”一聲吐出一口濃痰。我們都怕帶病菌,連忙小心地躲開。

老陳是個點心師,還是永嘉路口一家飲食店的“頭牌”?,F(xiàn)在上海街頭被熱捧的老式蔥油餅,我最早就是從老陳那里吃到的,確實,現(xiàn)在買來吃的,樣子跟老陳當年做的一樣,但味道絕對超不過老陳的平常之作。老陳這個“肺癆”,居然堂而皇之在飲食店干了二十來年,后來還自擺攤頭,親手揉搓出多少進得人口的糕餅,想來有點后怕!

幾次聽到老陳發(fā)牢騷,他說:“我當年如果跟著新四軍走,現(xiàn)在肯定是個大干部!”就沖那形象,撇開“肺癆”的因素,老陳也確實可能成為一個體面的人。揚州地近蘇北老區(qū),想來也經(jīng)常過咱們的隊伍,可有這么好機會放在老陳面前,他卻錯過了!

老陳有倆女兒一兒子,老婆很潑辣,罵起人來不管葷腥,讓人不忍卒聽。她在里弄生產(chǎn)組上班,糊醫(yī)用注射劑紙盒子,后來到高郵路那邊一個窯廠燒磚。老陳也是個集體所有制編制,夫妻倆工資都低,家里日子過得緊。于是,老婆就帶著兩個女兒,每天天還黑著就起來,到武康大樓后面那家副食品店對面,給買魚的“馬大嫂”們刮魚鱗,賺點小錢補貼家用。她們因此一身洗不凈的魚腥味,兩個女兒就常常要被人鄙夷地罵作“刮魚鱗的”。不過,我是有點佩服她們的,如此的吃苦耐勞!想想吧,如果是大冬天,寒凍之中,赤手伺弄那些膩心的魚鱗、魚下水,搞不好還讓魚骨刺破灑血,是多大的肌膚之艱??!老陳的寶貝兒子,倒從沒吃過這個苦頭。

老陳失掉機會就不想再重蹈覆轍了。四十年前頂替政策一出來,老陳趕緊讓他進不了學的小個頭的兒子,接了他的班。未幾,老陳老婆也讓她那健壯的小女兒、我姐姐的同班同學,接了燒窯的班。老陳自己,開始用一手點心技藝為自家賺錢了。他搞了輛爐灶齊全的推車,在弄堂口擺開了攤子,賣的就是如今浪得大名的蔥油餅,一毛錢一個,很快就吸引得武康路上影演員劇團里的人,也深入生活,跑來買了解饞。我見過郭凱敏、張芝華在老陳的小攤前邊等邊聊,周圍幾個看熱鬧的,指著兩個明星嘰嘰咕咕的。老陳照顧我,我去買蔥油餅,他常常不肯收錢,有時我只是走過攤前,老陳還會主動送上一個來。

老陳在某年的春節(jié)里,終因肺癌去世了。我代表全家去參加了追悼會,心里還想我老爸怎么不去。那時,我們那條弄堂已拆了一半,老鄰居開始散了,本來也算不上太濃的情誼,也沖淡了許多。

再隔幾年,那片棚戶區(qū)就從地圖上抹去了。我們家沒有加入先過渡、再遷回的行列,直接搬走了。我把那里的許多人和事,封存在記憶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