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18年第1期|艾瑪:往事一頁(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18年第1期 | 艾瑪  2019年01月02日08:16

“保衛(wèi)祖國的時候許多事情被忽視了,至今,我們也沒有予以認真思考……我們這些工匠和商人肩負了拯救祖國的使命,然而這樣的使命我們卻擔負不起。我們也從來沒有夸過口,說自己有這般能力。這是一場誤會,而我們卻要毀于這場誤會?!比绻谀炒伍喿x中,你突然遭遇了這樣的句子,你會怎樣呢?會不會像我一樣,臉泛紅暈,猝不及防?又或者,默默把書合上,裝作只是平常?

我還記得那天,你照例穿過大半個城市來看我,你給我?guī)砹藥缀心阌H手做的手切糕,裝在一只紙袋里,不用打開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每年冬至過后你都要做上一大袋,用最好的貢膠,夠我吃到春上。你推門進來時,那本書正攤開在我膝頭上,我看著你向我走來,你把紙袋遞給我的保姆小云,替我把書合上。

“近來好嗎?”你像從前一樣親切地問候我,你的目光如手,溫暖地撫過我發(fā)熱的面頰。

我很想跟你談談那幾個句子,一本舊書,幾個宛如初遇的句子,可是我卻不知從何說起,它們喚醒了我心里塵封的往事:我們曾自以為是,我們曾夸過口,我們曾以為自己有這般能力??绍P躇很久,最后我只是說,很好,你們呢?

當然,你們也很好。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從前一樣,我們一起吃晚飯。晚飯過后,小云給我泡了一杯紅香螺,給你的是龍井。是的,我們不再喝酒,有許多美好事物,我們的身體都已不能消受。喝著茶,我們一起看中央電視臺的晚間新聞,對我們來說,這世界已變得越來越陌生,它正在離我們遠去,除了努力去和它構建一種牽強敷衍的關系,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老而愚蠢,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新聞很快就結束了(到處都有事情發(fā)生)。以往,這個時候,你會站起身來,跟我告別。而這一次,熟悉到讓人麻木的音樂剛一響起,兩個主持人還在一本正經地收拾新聞稿呢,電話就響了。你起身把我推到電話機前,我已猜到是誰——還能有誰,在這樣的夜晚,打電話到我家里來?一個中年男子在電話里怯怯地叫我:“姨——”你站在我輪椅后面,此刻應該跟我一樣,能看到窗外那棵櫻桃樹,和一片幽藍的夜空,哦,那種藍,無比深刻的藍,深海般的藍,會像刺痛我的眼睛一樣刺痛你的眼睛嗎?還是看看那棵櫻桃樹吧,它長得這么高、這么美,時間在它身上起著美妙的變化,真令人嫉妒啊。那年他種下這棵櫻桃樹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們,你和你妻子,我和他,有時候還會有其他朋友。我們穿著肥大的草綠色布軍裝,在樹旁喝酒、聊天,室內的留聲機隔窗送來鮑羅丁的弦樂四重奏,有時是巴托克,有時是活潑的卡農,但總是弦樂四重奏——留聲機和唱片都是你弄來的,從某座被打砸一空、主人不知去向的房子里——有時我們很興奮,對未來充滿信心。有時我們感到迷茫,對一切都不再認真。他是我們中性格最為孤僻的一個,看上去有些傲慢、冷漠,但還不至于無禮,不至于讓我們失掉對他的,親近。不能不說,時代賦予了他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他使我們圍聚在他身邊,只言片語就能讓我們入迷,他供應給我們幻想,他黑眼睛里的火苗能在我們的眼里生出火焰,如果他眼里的火苗熄滅,可怕的難言的黑暗就會像夜色一樣將我們淹沒。當他對我們報以不明緣由的長久的沉默時,空氣就會變得莫名緊張。每當此時,你就會尋找各種各樣的話題來使氣氛輕松,軍區(qū)大院里一只瘸了腿的狗,中山公園盛開的櫻花樹,總督府里水晶吊燈上失蹤了的紅寶石……有時你會背誦幾句經典電影臺詞,“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我們唯一不會改變的缺點,就是軟弱!”——你的表演常常結束在他高傲、不屑的眼神里,你窘迫地微笑,盡量裝得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無所謂。每逢此時,我就含淚起身,去斟滿我們的酒杯,用我自己泡的桂花酒,蜜桃酒,或是稠李酒。是的,剛剛經歷的夏天對我們來說是一場災難,那個女人,我們中學校長的妻子,那個和我們母親一樣和氣親切的女人,她被幽藍的大海吐出來、丟棄在岸邊的樣子嚇到了我們,不,對他來說,也許他更多的是失望,是惱怒。就像你原本準備大戰(zhàn)一場,你披掛整齊,威風凜凜地打馬上陣,卻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豎起了白旗,這多少是有些令人掃興的吧。經驗真是幻想的敵人,那些滋養(yǎng)過神、哲學家和詩人,也滋養(yǎng)了我們的幻想,在那一刻令我們感到了陌生。我們,我,你和你妻子,我們不約而同地轉身,跟在他后邊,離開了圍觀的熱鬧的人群,我們都忘了把腳上的海沙洗凈……接下來的整個夏天,我們不再見面,不再去海邊。激情過去后,我們變得茫然、傷感。好在夏天很快過去,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到了!我不知道你們如何度過那些孤單的日子,我獨自到處去采摘,去那些空蕩蕩的校園,還有公園里無人顧及的小樹林,在那些地方,許多香甜的果實在枝頭靜悄悄地成熟、墜落。我把果實帶回家,用地窖里我父親同樣早已顧及不上的谷子酒來浸漬它們,時間慢慢改變果實,也改變酒,最后它們融為一體,變成色澤美麗、口感香甜的新品。我們又重新聚到了一起,我們變得沒有什么不同。就像被格斗俱樂部收養(yǎng)的孤兒,我們回到這里,像回到我們曾經被訓練格斗的鐵籠子里。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他,還是你,抑或是我和你妻子,當我們端起酒杯,我們就變得溫順平和,和現(xiàn)如今那些蜜汁里長大的年輕人沒什么兩樣。尤其是他,哈,鐵籠子里的溫順的猛獸,雖然出不去,但不再兇猛,不再露出尖牙,也不再露出利爪,不會傷到別人,也不會傷到他自己。我們坐在他身邊,醉眼蒙眬,一味地品著杯中物,任時間安靜流逝……和后來相比,我們在這棵櫻桃樹下度過的日子,真算得上是一段美好時光。偶爾回想起來,就像打翻一桶剛捕上岸的魚,雖然我們都有些手足無措,但魚兒在地上蹦來蹦去,鮮活無比。

有時候,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還要來看我,你的腿腳不太好了,不能開車,你來我這兒一趟得穿過大半個城市,倒三條地鐵線,然后步行十分鐘。是這樣嗎?他離開了,于是你來認領你脆弱無用的姐妹?你還能走,而我,沒有人幫助,我連門也出不去了,這真令人羞愧啊。你手上拎著紙袋,風塵仆仆,步履蹣跚,你妻子同意你這樣做嗎?“我出去走走……”你這樣跟她說嗎?正如當年他對我說:“明天我得去鄉(xiāng)下一趟?!彼f的鄉(xiāng)下,可不是我現(xiàn)在所在的安靜的城市郊區(qū),而是距這座城市有三個小時車程的山村。明天我得去鄉(xiāng)下一趟。是的,自從他無意中路過那個小山村后,他總是這樣對我說,仿佛明天形勢緊迫,不去不行。當然,只要他開口,我總是會在“明天”放他“去鄉(xiāng)下一趟”。他是我丈夫,可他是自由的。我懂,我們都懂。實際上,洪水一樣兇猛無序的青春過后,我們還有什么可縱容、寵溺的人?朋友已經一個都不在了,除了你,還有你妻子,你們是這世上唯一會給我打電話的人了。當然,還有電話里的那個中年男子。

我掛掉電話,你就要離開了,時間到了,你得回家去了,你的妻子在家里等著你呢。你要再步行十分鐘——來時是明媚的黃昏,去時已夜色闌珊。你的鞋底會沾滿我家門外那條鄉(xiāng)間小道上的泥土,倒過三條地鐵后,進家門之前你需要在門外跺跺腳,以確保鞋底上的泥土都抖摟掉,不弄臟你家價格昂貴、花色艷麗的土耳其羊毛地毯。這真是諷刺!年輕時我們鄙視的一切,后來卻成了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什么事嗎?”我放下電話,你有些擔心地問。你看了看墻上的鐘。

達婭的兒子,是的,達婭,保爾·柯察金最終選擇的伴侶,你和我背地里都這樣稱呼她,那個山村女教師,那個年輕時就失去丈夫、一個人拉扯大兒子、一個人堅守住一個小學校的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她生活里的英雄。達婭的兒子在電話里說,他的墓地馬上要拆遷了,他不幸葬在了剛被冠以四A級國家風景旅游區(qū)的交通要道上,有一條規(guī)劃中的棧道正好要通過他的墓地。想想吧,如他生前所愿,他的墓碑上刻著“拜托,別再驚醒我”像個請求,也像個警告。不管是請求還是警告,現(xiàn)在,我們都不得不驚醒他了。我在電話里對達婭的兒子說,明天吧,明天我再給你回話。又是“明天”,好像到了“明天”,我就能想出什么別的解決良方似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蹦愠聊艘粫螅f。

我記得,很早以前我們就談論過身后之事,我,他,還有你和你的妻子。剛退休的那陣,我們結伴去西藏旅行,我們坐在羊卓雍湖旁邊,看云朵的陰影在如茵的草地上飄動,蒼鷹飛過,藍寶石一樣的湖面上留下了它們神靈般美妙的身影。我們談到了身后事。你說你想葬在一座雪山上,你的妻子深情地看著你,說她從未想過這事,但一切照你的意思辦就好。她真是一個好妻子,毫無保留地將她的一生交付給你。只有他沉默著,我記得當時他抽著煙,看著羊卓雍湖發(fā)呆。在我們三個討論得最熱烈的時候,他不無嘲諷地插嘴道,這有什么好談論的?他的語氣里有一絲輕蔑,似乎我們在談論一件愚蠢的事情。死后如何,這不是他要想的事情,肉體的最終去處在他看來不值得關心。是的,那時他還沒有去過那個小山村,也還沒有遇見達婭。沒錯的,他是個唯物主義者,是個可以說得上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心中沒有鬼,也沒有神??勺詈螅覀兯膫€人中,還是他最先想好了要如何處置自己的肉身。他給自己選了個地方,在達婭學校對面的小山坡上,隔著一個小小的明凈的湖,能聽到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也許他早就在渴望這樣一個地方,來安置自己那顆無法安靜的老靈魂。他甚至都沒有問過我,就在自己身邊給我留了一小塊地方。你能說清楚他這是怎么一回事嗎?他找到了他的達婭,他還需要一個冬妮婭?同案犯終究要合并歸案、葬于一處?是的,他曾若無其事地問過我,你想在墓碑上刻句什么話?我說,無可奉告。他笑了,他以為是無可奉告。

明天,明天我要怎么對達婭的兒子說?也許,我會說,“好吧,我同意拆遷”。就好像我真的具有某種審批權。也許,我應該再加上一句?“請將他葬在你媽媽身邊?!边@個繼承了媽媽的小學校的中年人,清明節(jié)墓前放什么花都會打來電話咨詢的謹慎而膽怯的中年人,他會感到意外嗎?他會不會覺得難以接受?

是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曾去過那個小山村,在又一個他“得去鄉(xiāng)下一趟”的“明天”。我坐在租來的小車里,偷偷跟在他的摩托車后邊。一段令人頭暈到嘔吐的曲折旅程過后,我看到了一幅如畫的風景,那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我遠遠地見達婭從教室里跑出來迎接他,她從他的摩托車后座上取下一只裝滿書本和文具的麻袋,她用兩只手抓住那只麻袋,將一只腳插到袋子底下,然后,她身子一弓,腳一抬,就把那只麻袋輕松地甩到了肩膀上。他拎著另外一只麻袋,溫順地跟在她后邊。哦,鋼鐵做成的老保爾,像只溫順的小動物般跟在達婭后邊!哦,真應該讓你也見見那幅畫面!真應該讓你見見達婭。你知道嗎?他曾對我說,說她才是真正的革命家。是的,她的學校在她活著的時候從未中斷過讀書聲,隨便哪個時代都無法撼動她。她是一個意志堅定、結實、面色紅潤的女人,一個人就能將一場革命進行到底。她修正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場誤會。當然,她也絕對不會像我這樣患上令人脆弱的貧血癥。有時候我真為自己感到慶幸,在他活著的時候,我還不需要輪椅,也不需要小云。

“事情還能怎樣呢?”你說著話,站起身,從門廳的衣柜里取出了你的風衣。你穿戴整齊后,指了指餐桌上你帶來的那只紙袋,你說——你站在門廳里,燈光落在你的肩頭,使你看上去像個會發(fā)光的天使。你說,記得吃哦。像在叮囑一個孩子。你也叮囑小云,要將手切糕儲存在冰箱里。

“今年的口味和去年略有不同。”你拉開門,臨出去時又扭頭對我微笑:“猜猜,今年我加了些什么?”

你剛出門我就讓小云拿了塊手切糕給我。你相信嗎?第一口就讓我知道今年你加了些什么。親愛的,今年,你加了些玫瑰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