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12期 ｜景紹德：偏方（組詩）
【作者簡介】
景紹德，男，作品散見《詩刊》《詩潮》《延河》《草原》《綠風(fēng)》《星星·散文詩》等刊物，作品入選《華語詩歌雙年展（2015-2016）》等年選，現(xiàn)居阿榮旗。
【評委評語】
景紹德的詩，幾乎都是從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來的、不虛妄、不自欺欺人，每首詩都散發(fā)著自己的體溫和自己的感悟。樸實(shí)的語言中，總讓人怦然心動。他的詩，是有生活的詩，是能站住腳的詩。
——敕勒川
浴池記
他羨慕那些筆挺，光亮的肉體
在水流中，發(fā)出青春活力
那些柔軟的毛，水草一樣迷人
他也曾擁有這樣的利器
很多個夜晚讓女人顫抖，銷魂
他收藏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
想到這兒
他得意地笑著
他恐懼那些朝下的姿勢，像鄙視的中指
指著他即將迎來的晚年生活
他低下頭，水面映出晃動的憂傷
和一個男人成熟的沉默
整整一個下午，他就泡在澡堂子里
沒有人看出，一個男人的秘密
只有那些水，嘩嘩嘩流淌著
像一個男人的眼淚
藏在水中
傻女兒
丟了四個月
回來肚子鼓了起來
老爹用棍棒滿院子追著傻女兒打
似乎多打幾棍子就能把她肚里孩子的父親打出來
就能把這個撿來傻了三十幾年的女兒打過來
就能打斷他們之間的父女關(guān)系
……
她蹲在墻角嗚嗚哭著
而丟下棍子的他
老淚縱橫
她挪動身子為蹲在地上的父親擦淚
多像一位慈祥的母親
安撫著自己受了驚嚇的孩子
敗筆
所有見過這尊木雕佛的大師都驚嘆
上好的料，上好的工
上好的贊美
看過佛的人也都如見了佛祖
恭恭敬敬
唯有這雕刻大師不敢拜佛
他怕佛睜開眼睛
認(rèn)出那晚盜木的賊
石頭
爹打小就這樣喊
把這個乳名喊成硬邦邦的漢子
喊成一座山
爹用力喊，輕聲喊，用最后一口氣喊
如今，石頭對著另一塊石頭喊爹
風(fēng)把他的喊聲
分割成若干縷
那些喊聲
在曠野中相互掙扎
我死之日
必有一場大雪為我落下
必有明月高懸
我拒絕哭聲
拒絕異鄉(xiāng)的土地
拒絕上帝安排的一場意外
請給我有尊嚴(yán)的悼詞
給我大海做墓地
請別在我選好藍(lán)天的墓碑上刻下我的名字
讓我在遼闊里隱姓埋名
不要我的子孫為我守靈
不要愛我的人悲傷
生命本就是一場西天取經(jīng)般的赴死
我死之日
必有一場大雪覆蓋我走過的路
覆蓋山河，苦難與榮耀
我死之日
不必對著我的肉身朝拜
請給我有尊嚴(yán)的微笑
請將我泛黃詩稿
和人們的祝福
葬在春天的必經(jīng)之路
淚
也許你見過，一個女孩蹲在路燈下
放聲大哭。或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農(nóng)人
對著遭受天災(zāi)的良田抽噎
也許你見過，一個男人摟著車禍現(xiàn)場的女朋友
撕心裂肺。或是一個孩子受了委屈
把一滴滴眼淚流成秋天的豆粒
但你一定沒見過
一只懷孕的母山羊，在與天敵決斗后
從她身體里爬出的一只羔羊
含著淚
吸吮著母親已經(jīng)發(fā)涼的乳房
與兒子讀唐詩
第一日，仿佛飛鳥穿過夜色，落在窗外柳枝上
一對父子，手捧螢火蟲
向唐朝逼近。
第二日，書童引路，毛驢上，趕考之人
將一只只背著平仄的大雁排進(jìn)詩詞里
之后是，山，河流，掛著燈籠的客棧
第三日，猛然醒來，月光已入室搶劫
搶走醉意，靜謐
留下一地霜，一地鄉(xiāng)愁
讓詩人破案
第四日，老人家，站在我們父子身后
讓我抓住這秋風(fēng)，摁住你屋頂?shù)拿┎?/p>
猶如摁住你此刻的悲戚
還好兒子攔住了我，否則我會抓走
一首絕世好詞。摁住
一個老人晚年的遼闊
第五日，可以忽略山，路
說不出名字的飛鳥
靜止的湖水，蓑笠下那張冷峻的臉
甚至可以完全忽略魚鉤與魚的危險關(guān)系
唯獨(dú)不能忽略這白花花的雪
飄進(jìn)一個人空蕩蕩的心湖
第六日，一粒米的掉落
更像一只螞蟻，爬在整個春天的脊背上
兒子，你要疼這粒米
疼詩中耕田的農(nóng)夫
像疼愛你的爺爺和奶奶
如此，你便會忠貞不渝地疼愛這個國家
第七日，整個長安街空空蕩蕩。
偏方
藏紅花，疏經(jīng)活絡(luò)通經(jīng)化淤，憂思郁結(jié)。
大風(fēng)子，祛風(fēng)燥濕、攻毒殺蟲。
還魂草，解毒，消腫，止血。
吸毒草，可去除頭痛，腹痛，牙痛。
曼陀羅，有毒，為鎮(zhèn)靜之用。
這大地饋贈的靈草，多像一千個你
根治著我一千個孤獨(dú)。
你的歌聲里
有咖啡。方糖。白色孤獨(dú)，慢慢溢出
我試圖拆解，那些柔軟，那些倔強(qiáng)
那些隱喻在詞中的青苔
我拆出濕漉漉，拆出逆方向的喜悅
可親愛的，請原諒我無法拆解出歌聲背后的顫音
和顫音里的暗傷
反復(fù)循環(huán)，我沉溺其中。
孤獨(dú)摁住孤獨(dú)
多像我們之間
隔著愛，相愛
藏你，我愿意用盡一生光陰
藏起你打卷的發(fā)，大眼睛，高鼻梁
瞄一眼就會燃燒的心
藏起你憂傷的琴，爹娘給的名字，生活的不如意
藏起一個與你相關(guān)的地名
和在這個地名里發(fā)生的悲喜
把你藏在雪山，藏在密林深處
藏在月亮里
風(fēng)，找不到，雨，找不到
神仙也找不到你
無論把你藏哪兒，都把我蓋在上面
如果這個春節(jié)不能回老家
就讓我的祝福先行一步
像風(fēng)，輕搖炊煙
也容我把離別，感傷之類的詞
打磨成一輪月
讓月光替我吻一吻村莊
如果下雪了，請為我多落一秒
讓潔白鋪在凸起的黑土包上
讓北風(fēng)替我喊出隱進(jìn)土地親人的稱呼
請狗兒多叫幾聲
燈籠多亮幾盞
當(dāng)老娘推開柴門
不見我的身影
也請寒風(fēng)輕吹她那缺鈣的身體
如果老娘為此落淚
請讓我暫做灶臺那一縷猛然飄起的油煙
我把這剎那相聚
命名為
——春天
一個人像另一個人一樣活著
從死人堆里爬出，他就叫王建國
戰(zhàn)爭結(jié)束，他娶妻生子，耕田，種菜
空閑了就去山上走一走
偶爾喊幾嗓子
山上那個小土包是他親手堆起
那年他十六歲，他把土包堆的比自己還高
每一年，他都來到山上，沒有人知道里面埋著誰
孫子十六歲那年，他讓孫子朝墳?zāi)购盃敔?/p>
喊王建國
他指著沒有碑文的墳?zāi)拐f
里面替他躺著的那個人才叫王建國
而他叫二狗子
死了很多年
對一座山的愛慕
這慕名而來的香客
拾階而上
他們?yōu)榱饲筘?，求福，求平?/p>
拜一拜佛
我也多次登過這座山
但我從不進(jìn)廟
更不許愿
只是將上山帶來的腳印
在下山時清除
在場的理由
指針將我推向深處，不能阻擋的事物
中年之后，一一顯露
見山還是山，只是一些樹葉已經(jīng)掉落，被風(fēng)吹散
一些鳥鳴，藏匿，樹木露出本色
而山路，總在不經(jīng)意處轉(zhuǎn)彎
我總措手不及
從縫隙里擠進(jìn)的光，讓孤獨(dú)蓬蓽生輝
群居者相互取暖，并以愛的名義傷害
這溫柔的殘暴，在人間浩浩蕩蕩
見證了太多，以至于自己也無法脫身
索性，去愛這瑕疵，斑駁
順便接納對抗的細(xì)胞制造出來的痛感
風(fēng)暴不會停息，愛也不會。
指針滴滴答答
像從我的身體里發(fā)出
那些站在村口的樹
很多年了，它們并排站成了風(fēng)景
一棵棵像兄弟，也像姐妹
站在中間的那棵更像是姥爺
已經(jīng)很多個春天沒有發(fā)芽
他一直站在原地
去年，又一棵蒼老的樹也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
每次我經(jīng)過村口
風(fēng)都會吹起
風(fēng)吹起時，我聽見它們一起喊疼
人民廣場
在我看來，沒有哪個人比那些麻雀更悠閑了
它們自由低飛，或者隨意落下
在草叢里談情說愛
完全忽略人們的目光
在這寬闊的廣場，沒有哪個人會比它們更幸福了
不必關(guān)心房價，糧食，政治
甚至不必在乎它們的天敵
——人類
站在廣場上，我不羨慕總裁，明星，知名人士
我只羨慕，這幾只想飛就飛，想落就落的
麻雀
躲貓貓
小時候無論我藏在衣柜里，還是藏在被窩
你都能輕易將我找到
盡管我藏進(jìn)了城市
糊涂的你還是找到了我
終于輪到你藏了
我用盡所有力氣翻遍這人間
卻怎么也找不到你
最棒的理發(fā)師
她為他理發(fā)
總有幾根不是長就是短
偶爾有個豁牙兒
像狗啃過一樣
盡管如此
他總抱以微笑
并贊嘆她的手藝
他這半輩子
理過很多次發(fā)
唯有她，不厭其煩地修剪著他
新長出的孤獨(dú)
一想，這多浪漫
一想你在廚房摘菜，煲湯，喊你的男人吃飯
這多浪漫。一想
你澆花，給魚喂食，為我生孩子
這多浪漫。一想
你摟我在懷中，說你真壞，發(fā)脾氣不過三分鐘
輕輕哄幾句，你就像撿了大便宜
這多浪漫。一想
你看影片抱著我哭，眼睫毛在我的體恤上
畫LOGO，這多浪漫。一想
你生病了，我像哄孩子一樣哄你吃藥
這多浪漫。一想
還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爭吵還未發(fā)生
這多浪漫。一想
我們?nèi)蘸蟀装l(fā)蒼蒼，形影不離，相互伏在對方耳畔聊天
這多浪漫。一想
我將要離去，你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像個孩子，這多浪漫。一想
我在山坡等，你不來我的左顧右盼
這多浪漫。一想
我們葬在一塊山坡曬太陽
等兒孫來看我們
這多浪漫
清明祭
奶奶把新家搬進(jìn)了樹林
我曾在那里滾過鳥，砍過樹叉，采過蘑菇
躺在鼓起的土包旁曬太陽
那時奶奶養(yǎng)雞，種菜，忙地腳打后腦勺
現(xiàn)在奶奶在新家聽鳥鳴，看白云
一個人過得自在
只有逢年過節(jié)兒孫們才來鬧騰一會
奶奶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
一輩子節(jié)儉
這次為了我們的到來
她用了一個春天
